高山拉著春河的手,一直往玉米地深處鉆。夏秋之交,玉米正旺。玉米寬展的葉片,一層又一層,橫在他們面前,如一把把長刀。高山把胳膊拐在額前,護(hù)住臉,就那么以身試刀,在前面為春河開路。他們順著玉米壟子鉆了一會兒,大概覺得老是順著鉆不太保險,就擠過玉米棵子,橫著鉆。玉米種得很稠,長得也很粗壯,每一壟玉米都像一道綠色的籬笆。這樣他們每穿過一壟玉米,就等于在身后扎起一道綠籬。無數(shù)道“綠籬”扎起之后,他們的腳步才稍稍慢了一些。然而莊子里的狗叫聲突然高漲起來。這是一種集體性的狗叫,大狗小狗土狗洋狗都在叫,形成了多聲部立體聲的效果??磥砝浊f戶的人真的來了,恐怕來的人還不老少,不然的話,王艾莊的狗叫得不會這般厲害。他們吃驚之后,又不由得加快腳步,繼續(xù)向玉米地更深處轉(zhuǎn)移。玉米葉子刷刷響,是他們弄出來的。但他們像是產(chǎn)生了錯覺,一時分辨不清,是他們沖撞了玉米棵子,還是有人追到玉米地里來了。直到跑進(jìn)了一片墳地,他們?nèi)泽@魂未定,喘息不止。
聽到雷莊戶的人進(jìn)莊的消息,高山和春河還沒有起床,還在被窩里互相摟著睡覺。幾天來,他們天天都是這樣,早上起得很晚。往往是高山的娘做好了早飯,喊他們起來吃飯,他們還要在床上賴一會兒,在被窩里再纏綿一回,才慢騰騰地起來。不光是早上,他們結(jié)伴從城里回來后,除了在院子里活動一下,哪兒都不去,有時白天也躲在屋子里睡覺。好像他們這次回來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睡覺,管他冬夏與春秋,睡他個昏天黑地再說!聽見二嬸子跑著來報告消息,他們慌手慌腳,動作倉促一些。春河只穿了秋衣秋褲,沒顧上穿外衣,也沒顧上穿襪子,蹬上鞋就跑了出來。高山也不夠沉著,反應(yīng)還沒有春河快,緊急之中,他找不到褲子了。結(jié)果,他只穿了一件襯衣,連褲衩都沒穿,光著下身就跑出了院子,鉆進(jìn)了屋后的玉米地。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里的人秋季不怎么種別的莊稼了,高粱、芝麻、谷子、綠豆、大豆、紅薯等,都不怎么種了,一塊地連一塊地,種的都是玉米?,F(xiàn)在的人,種地講究的是經(jīng)濟(jì)效益。種玉米打糧最多,收入最高。他們種玉米,不是為自己吃。玉米是粗糧,他們基本上不吃了。因?yàn)橄募敬虻男←?,足夠他們吃一年的。那么,打下大堆小堆的玉米做什么用?主要是賣給那些下鄉(xiāng)收購玉米的人。有時候,一斤玉米比一斤小麥都貴。據(jù)說玉米的用途相當(dāng)廣泛,除了可以做飲料,釀酒,還可以造紙,并從中提煉味精和汽油等。千里大平原,千里玉米地。如今的玉米都是經(jīng)過雜交培育出來的新品種,種得密,長得高,完全可以用浩瀚二字來形容。登高望去,玉米地一望無際。若鉆進(jìn)玉米地呢,就跟泥牛入海差不多。高山拉著春河來到這片墳地,高山才把他們此時所處的方位判斷出來了。在地里沒種玉米時,高山站在他們家屋子后面,一眼就能望到這片墳地。這片墳地離莊子一里多。從墳地再往北邊走,大約也是一里的樣子,就是一條長河和隆起脊背的河堤。應(yīng)該說,這片墳地是莊北玉米地的腹地,也是整塊玉米地的制高點(diǎn),藏在這里比較保險。高山姓艾,這片墳地不是他們艾家的墳地,是王姓人家的墳地。
他們在墳地里一停下來,春河就把她的手從高山的手里抽出來了。高山想繼續(xù)拉著春河的手,他的手伸一伸,春河的手躲一躲。他的手再伸一伸,春河把手躲到背后去了。右手躲開了,高山欲拉春河的左手。春河把左手也躲開了。春河低著眉,低著眼,鼓著嘴,臉色有些發(fā)白。高山的臉色也不好,有些發(fā)黃。高山?jīng)]有再勉強(qiáng)拉春河的手,他問春河餓不餓。春河說:不餓。高山說:你要是餓,我給你掰一穗玉米吃,這時候的玉米不老,挺好吃的。春河說:我說了不餓,就是不餓!春河的樣子像是有些生氣了。雷莊戶是春河所在的村莊,她猜不出雷莊戶來了多少人,其中有沒有她的爹和她的娘,如果她沒有跑出來的話,那些人會對她怎樣。春河生氣的方向不是很明確,不知是生爹娘的氣,生高山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也許她對誰都有氣,一時把氣生在一起了。高山?jīng)]有再招惹春河,他開始揪玉米葉子,準(zhǔn)備鋪在地上,給春河鋪墊一個座位。雷莊戶的人來鬧事,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鬧完,恐怕他倆暫時不能回去,他舍不得讓春河一直站著。
這片墳地不知是以什么樣的規(guī)則布置的,豎不成行,橫著也不成排,而是參差不齊的錯落著。這樣一來,墳與墳之間總算留下一些空當(dāng),沒有種玉米。當(dāng)然,墳包上也沒有種玉米。說來這兒的人對土地的利用真是有些狠,他們在墳包上種上了吊瓜。吊瓜也是開黃花,和倭瓜有些像。但吊瓜不是倭瓜。吊瓜比倭瓜結(jié)得多,吃起來也更面一些。吊瓜的秧子從墳包上拖下來,舉著大片的葉子,也舉著朵朵黃花,便把墳地的空當(dāng)占滿了。吊瓜果然結(jié)得不少,東一個,西一個,在葉子下面鼓著肚子。除了吊瓜,在一座墳的后面,還長著一棵楮樹。楮樹的樹干有碗口粗,樹冠枝葉繁茂。秋天已經(jīng)到了,楮樹的樹葉沒有發(fā)黃,枝頭仍在結(jié)果。楮樹結(jié)的果子叫楮桃子。楮桃子與別的果樹的果實(shí)不同,楮桃子的果肉暴露在外面,是開放性的,是一種糜爛的艷紅。成熟期的楮桃子,不論對鳥,還是對人,都很有誘惑力。一對藍(lán)白相間的花喜鵲飛過來了,在楮樹上跳來跳去,喳喳叫著。楮樹就是它們種下的。它們吃了楮桃子,同時吃下了楮樹的種子。楮桃子的果肉可以消化,楮樹的種子卻消化不掉。它們把糞便拉在哪里,等于同時把楮樹種下了。楮樹利用的是鳥的翅膀,別看楮樹站在原地不動,它的種子卻可以撒遍祖國大地。喜鵲歷來被人們稱為報喜鳥,有喜鵲飛來,高山心里愉悅不少,起碼可以預(yù)示,他和春河的戀愛不會出太大問題。他對春河說:你看,喜鵲來了,兩只!春河沒有接他的話,也沒有抬頭往樹上看。太陽升起來了,陽光并沒有照射下來,因?yàn)榈乩飶浡粚屿F氣。霧氣是白色的,里面包含了不少水分,像是遮蔽著什么,又像是醞釀著什么。兩只喜鵲剛飛來時大概沒發(fā)現(xiàn)樹下有人,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了。一發(fā)現(xiàn)有人,它們就飛走了。
高山用玉米葉子給春河在一塊草地上整好了座位,讓春河坐下歇歇。春河不坐,問:咱倆回來的事兒,不知是哪個嘴快的人說出去的?高山說:我也不知道。春河說:咱倆要是不回來就好了。高山說:你要是想走,咱們明天就走。反正不管你走到哪兒,我都不會離開你!他們兩個在城里同一個工廠打工,一聽口音,彼此就知道了他們是一個地方的人。后來互相一問,得知他們不僅是同一個縣,同一個鄉(xiāng),兩個人所在的村莊相距也不過五六里。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鄉(xiāng)音碰鄉(xiāng)音,兩個人說話就多一些。一來二去,他們就拉了手。又一來二去,他們就親了嘴。再一來二去,他們之間就有了那件事。他們不知道,那件事不能開頭,開了頭,想收住就難了。有句話說,萬事開頭難,開了頭就不難。對那件事來說,應(yīng)該改成萬事開頭難,開了頭收住難。他們也不知道,年輕人招惹不起自己的身體,一旦招惹得性起,自己就當(dāng)不了身體的家,就得被身體牽著鼻子走。高山和春河也不例外,他們心里如火燒火燎,一天到晚惦著那件事。他們不吃飯可以,不睡覺可以,如果一天不做一次那件事,兩個人就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日子就沒法兒過。然而工廠的男工住的是大宿舍,大通鋪;女工住的也是大宿舍,大通鋪。男女宿舍一天到晚都有人,他們幾乎得不到單獨(dú)在一起的條件和機(jī)會。高山有一位表叔,在廠里管銷售,有一間單獨(dú)的宿舍。表叔出差期間,高山在表叔的宿舍住過幾天。就是在那幾天里,高山和春河第一次做了那件事,并多次做了那件事。后來表叔回來了,把表嬸子也帶來了,高山就不能再到表叔的宿舍去住。下了班,他們只能到廠區(qū)外的街上亂走。他們走過一座樓,又一座樓;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路燈在頭上照著,他們怎么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做那件事的地方。他們非??释矍澳艹霈F(xiàn)一塊麥子地,或玉米地,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鉆到莊稼地里,把困難解決一下。可惜呀,城里連一棵莊稼都沒有。他們看到有人靠在電線桿子上摟著親嘴,便向人家學(xué)習(xí),躲在電線桿子下面有限的暗影里,也摟著親一回。不料上面不親還好,上面有了進(jìn)出來回,下面更受不了。硬得受不了,軟得也受不了;燒得受不了,淹得也受不了。沒辦法,他們還得往前走,爭取能找到一個地方。好了,前面有一座橋。這橋叫立交橋,橋上跑汽車,橋下也跑汽車。好在橋下總算有一塊暗影,在不過汽車的情況下,暗影暗得還比較厚實(shí),說不定可以利用一下。他們到橋下去了,躲進(jìn)暗影,靠著墻壁,剛把褲帶解開,兩道汽車的燈光刷地照過來,他們只好趕緊把褲帶系上。等汽車開走,停了一會兒,他們裝作解手,再次解開褲帶。他們不敢脫掉褲子,只脫至把前面的部位露出來,就那么站著,面對面進(jìn)行。用這種方式進(jìn)行,需要一種很強(qiáng)的能力。高山具備這種能力。在春河的配合和協(xié)助下,高山對準(zhǔn)了方向,眼看可以一頭扎下去,可以歡快地游泳。然而真是討厭,又一輛汽車開過來了。當(dāng)汽車的大燈像舞臺上的追光燈一樣照在他們身上時,汽車竟停下了,一個男人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大聲呵斥道:干什么呢?你們是狗哇!可把高山和春河嚇壞了,他們害怕汽車是警車,害怕車上坐的人是警察。倘是警察把他們帶走,帶到一個地方問三問四,事情就有些麻煩。他們連褲帶都顧不上系,提著褲子就跑了。城市之大,連一個供他們做那件事情的地方都找不到。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高山提出帶春河回到他們家里去。春河同意了??粗汉託忄洁降臉幼?,老是不放臉子,春河是不是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了呢?是不是對他高山有所埋怨呢?
高山不知怎樣安慰春河才好,就暫時不安慰。高山拉著春河在玉米地里跑時,邊沿鋸齒一樣的玉米葉子難免會拉到他,把他的手背、手臂拉出一道道紅,破皮處還浸出點(diǎn)點(diǎn)血珠。在只顧逃跑時,他沒有覺得疼。這會兒停下來,含鹽分的汗水一漬,他才覺得疼了,疼得火辣辣的。他不會把疼說出來,再疼他也要忍著。雖然他和春河還沒有正式結(jié)婚,但他已經(jīng)以一個男人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男人的一個主要標(biāo)準(zhǔn),就是學(xué)會忍,苦也忍著,累也忍著,疼也忍著,不然就不算一個男人??嗔死哿颂哿耍丝梢哉f,男人也歡迎女人說,就是男人不能說。一個男人,動不動就叫苦叫疼,會被女人看不起。高山從地上摳起一塊土坷垃,搌吸他手臂上冒出的血珠。在學(xué)校上學(xué)時,如果墨水滴在作業(yè)本上,他就是用土坷垃搌吸。不能用手擦,一擦一大片,就把作業(yè)本弄花了。干爽的土坷垃搌吸血珠的效果很好,土坷垃搌到一粒血珠,那個血珠就被吸收掉了。不一會兒,黃黃的土塊下面有些發(fā)紅。他搌吸著血珠,不時地看春河一眼。他沒有把疼說出來,卻希望春河能看見他付出的鮮血,試試春河知道不知道心疼他。
高山?jīng)]有安慰春河是對的。女孩子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安慰她,她越來勁,你不安慰她了,她沒有什么可抵抗的,情緒反而會漸漸平靜下來。春河把玉米地上面的天空看了一會兒,又把高山看了一會兒,對高山說:你脖子里也有血。高山問:是嗎?在哪兒?春河把高山左側(cè)的脖子指了指。高山說你給我搌搌吧!他把那個已經(jīng)沾了不少血的土坷垃放在旁邊的墳頭上,又摳起一塊新鮮的土坷垃,遞給春河,揚(yáng)起脖子,讓春河給他搌。春河沒有拒絕。高山說:看來為了愛,男人也要流血呀!春河知道高山所說的流血指的是什么,臉上紅了一下,說:你以為呢?春河兩個手指捏著坷垃頭,輕輕在高山脖子里搌,高山不覺得疼,覺得有些癢癢。高山說: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春河說:我哪兒好?你說說。高山說:你哪兒都好。春河說:籠統(tǒng)說不行,你得具體說說。高山說:你心好,肺好,肝好,腸子也好!夸人沒聽說夸腸子的。春河問:你看見我的腸子了?高山說:你沒聽人家說嘛,心腸心腸,心跟腸子連著,知道了你的心,就等于看見了你的腸子了。讓我親親你的腸子吧!說著,一下子把春河摟住了。春河正不知高山親她的腸子怎么親,高山已把她摟進(jìn)懷里。高山說:春河,我想哭。春河說:我還沒哭呢,怎么就輪到你哭了!一說到哭,兩個人都有些眼濕。
別忘了,高山的下半身是光著的。為了方便做那件事,從城里回來后,他一上床就脫得光溜溜的。以前任他怎樣想象也想象不到,那件事情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銷魂,銷骨。他不可自拔地沉湎其中,在銷魂處往來穿梭。他把命忘到了腦后,只要能穿梭,命不命的全無所謂。他完全失去了節(jié)制,仿佛梭剛抽出來,就忘了穿梭的滋味。于是,他的魂剛回來一點(diǎn),便又翻身上去,接著穿梭。高山明顯瘦了,眉骨、鼻骨、鎖骨等,都凸現(xiàn)出來。倘是用秤來衡量,他比十天前至少瘦了二十斤。瘦下來的高山顯得更加精干,身手更加輕捷,勁頭一點(diǎn)兒都不減。高山消瘦是有原因的,原因不言自明。莊里那些初嘗性果的人,都有這么一個階段,恨不能一口吃個胖子,卻越吃越瘦,瘦得像個皮猴。按道理來講,高山消瘦,春河應(yīng)該發(fā)胖,因?yàn)楦呱桨押脰|西都給了春河??刹恢趺锤愕模汉右彩萘?,瘦得臉都小了,嘴都大了。高山的光身子一接觸到春河的身體,下面跳動幾下,又蓬勃起來,蓬勃得像成熟的、剝?nèi)テさ挠衩姿胱右粯?,大有直搗黃龍之勢。春河覺出了下面的動靜,也覺出了有件玉米穗子一樣的東西在頂她,她沒有接納,把屁股向后撅了一下,將高山推開了,說:又來了,又來了,干什么呀!春河一把高山推開,下面那件東西就暴露出來。那件東西紅頭漲臉,吹胡子瞪眼,霸氣十足的樣子。春河說:難看死了!
難看!難看嗎?這是高山第一次聽見春河說出這樣的評價。高山頓時有些害羞,羞得臉都紅了。他把襯衣往下拉拉,想把那件東西遮住。襯衣的下擺有些短,遮不住。高山不承認(rèn)自己的東西難看,他說:難看嗎?我看挺好看的。春河說:好看你自己看吧!高山說:反正這東西主要不是看的,是用的,只要好用就行了。春河又說:好用你自己用吧!高山說:我自己怎么用,沒法兒用。春河說:沒法兒用不用。
莊里的狗叫聲平息下來了。高山說:我到樹上看看你們村的人走了沒有。他爬到楮樹上,攀到楮樹的高處,伸長脖子往村里望。他只能望到自家房子的后房坡和后墻,望不到院子的門樓和門口。春河在樹下問他:看到什么了?高山說:一個人都看不見,他們可能走了。高山從樹上下來時,順便摘下兩枚楮桃子,給春河吃。高山問春河甜不甜。春河說:還行。高山打算潛回村里偵察一下,證實(shí)雷莊戶的人真的走了,他再回頭把春河接回家。他對春河說:你就待在這里,千萬不要動。家里要是沒事兒了,我就到這里來找你。春河說:你快點(diǎn)兒回來,我一個人在這里害怕。
高山來到玉米地邊,找一個合適的角度往自家院子門口觀察了一會兒,見院門開著,無什么人進(jìn)出,才貓著腰,快速跑回家。他一進(jìn)院子,返身關(guān)上了院門,并搭上了門鼻。他先跑回自己住的房間穿衣服。他剛穿上褲子,娘就進(jìn)來了。爹在外面打工,妹妹在縣城住校上學(xué),平日里只有娘一個人在家。娘說:你看你弄的這叫什么事兒,人家把咱的大鍋小鍋都砸爛了,兩只羊也牽走了,家里敗壞得不成樣子。高山說:沒事兒,我們明天就走。娘說:要走,早點(diǎn)走。說不定人家一會兒還要來。我跟你們說過,你們談戀愛我不反對,要談,就正兒八經(jīng)地談;要結(jié)婚,就正兒八經(jīng)地結(jié),不能做輸理的事兒。狗怕夾尾,人怕輸理。人要輸了理,說話就不硬氣了。高山說:我們是自由戀愛,誰都無權(quán)干涉。娘說:自由也不是這個自由法兒,自由也得有個邊兒。自由還要什么邊兒不邊兒的!高山有些心煩,說:家里有什么吃的,我給春河帶點(diǎn)兒。娘說:家里只有饃,還有幾個咸鴨蛋。高山說:那就帶六個饃,四個咸鴨蛋。春河家來了什么人?她爹她娘來了嗎?娘說:人來了一大幫,有男的也有女的,都厲害得像斬鬼的一樣,我也不認(rèn)識哪個是她爹,哪個是她娘。高山拿了饃和鴨蛋,還拿了春河的衣服,準(zhǔn)備返回玉米地。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把床單揭下來,窩巴窩巴,帶到玉米地里去了。
雷莊戶的人對高山家進(jìn)行打砸搶的事,高山?jīng)]有對春河講。高山臉上平平靜靜,跟春河說得輕描淡寫。他說沒事了,雷莊戶的人已經(jīng)走了,雷莊戶的人在他家轉(zhuǎn)了一圈,沒見到春河,就走了。春河問:雷莊戶都來了哪些人?俺爹俺娘來了嗎?高山說:不知道。我問了俺娘,俺娘不認(rèn)識你爹你娘。高山選了一塊干爽的平地,把床單鋪展在地上,讓春河坐。春河這回坐下了,說:你想得倒挺周到。高山說:我以前沒有心,自從有了你,我才開始長心。你一定餓了,吃點(diǎn)兒東西吧。高山拿出饃和咸鴨蛋給春河吃。他也陪著春河吃。二人各吃一個饃和一個咸鴨蛋,高山讓春河躺下歇歇吧。高山先躺下,將胳膊平著伸展,示意春河把他的胳膊當(dāng)枕頭。春河說:我看咱倆快成野人了。高山說:野人就野人,我看當(dāng)野人挺好的。他們躺下來,覺得玉米棵子更高了,像樹林。玉米上面的稈子抽得很長,每根稈子頂端都舉著一枝花。玉米棒子又粗又長,都在抓緊時間往熟里長。棒子的穗頭甩出了縷縷紅纓。紅纓軟軟的,與看上去很硬的玉米棒子形成了鮮明對比。有的玉米撐破了包皮,露出了閃著珍珠般光亮的玉米子兒。透著玉米棵的縫隙,他們看到了天空。太陽越升越高,霧氣散去了。一朵白云飄在藍(lán)天下,顯得藍(lán)天更藍(lán),白云更白。墳地的草叢里有蛐蛐在叫。叫幾聲,停停,再叫幾聲。蛐蛐的叫聲里有了秋聲的意味,不叫還好,一叫顯得地里更靜。他們剝下的鴨蛋皮招來了螞蟻,螞蟻一會兒就爬了一層,白色的鴨蛋皮霎時變成了黑色。高山把給春河當(dāng)枕頭的胳膊一拐,春河的臉側(cè)過來,兩個人的嘴又對在一起。親了一會兒,春河說:你嘴里有一股咸鴨蛋味兒。高山也說:你的舌頭就是一個咸鴨蛋,讓我再吃一口。吃了“咸鴨蛋”還不夠,高山說:等咱到了城里,又該干著急了,又找不到一個背人的地方了。春河明白高山的意思,沒有說話。那么,高山就把手伸進(jìn)春河的衣服里去了,把上面的兩個高處摸了一會兒,往下推推春河的褲帶。春河沒有反對,把眼睛閉上了。春河不反對,就等于默認(rèn)了。高山在心里叫了一聲太好了,爬起來,跪在地上,替春河脫褲子。陽光照到春河的私秘處,照到高山最愿意看到的地方,高山禁不住贊美道:太好看了!春河說話了,春河說:怎么樣,比你的好看吧!高山把自己的那件東西也亮出來了,說:我承認(rèn),我承認(rèn),你的確實(shí)比我的好看。不好看的,裝到好看的里面,就都好看了。春河說:依你這么說,我的不是成了你的包裝品了嗎?高山的腦子還清醒著,沒有順著包裝品的話說,他說:得,下河了,看不見了!春河說:淹死你!高山說:淹死我,我不活!
太陽落下去了,地里起了蟲鳴,玉米地眼看就要黑下來,高山和春河才回到家里去。娘買了一口新的小鐵鍋,正用半塊磚在鍋里打磨?;▋菏切碌暮茫伿桥f的好。用新鍋?zhàn)鲲埡苋菀灼鸷跍?,要把新鍋好好打磨一下才能用。娘沒有買大鍋,她大概擔(dān)心雷莊戶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來了還要砸鍋,就先買一只小鍋湊合著。盡管娘把小鍋打磨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燒出的稀飯還是有些發(fā)黑,并有些鐵腥味。春河由此知道,雷莊戶來的人把高山家的鍋打爛了,大鍋小鍋都打爛了。這地方有個傳統(tǒng),兩家起了糾紛,一家到另一家鬧事,首選目標(biāo),是直奔灶屋,打人家的鍋。把鍋打爛,至少有兩種用意:一是讓對方當(dāng)時就吃不成飯,二是帶有精神羞辱的性質(zhì)。春河還知道,都是為了她,兩家人把臉皮撕破了,把事情鬧大了。春河本來想著,跟高山回來悄悄住幾天,再回到城里去,她娘家的人不會知道。然而,她不到莊里走動,難免在院子里走動,難免被串門的人看見。串門的人看見她,等于全莊的人都知道了。須知雷莊戶的閨女先后嫁到王艾莊的有好幾個,你說她們是給王艾莊的男人當(dāng)老婆可以,說她們在王艾莊臥底也可以。一旦得到有關(guān)雷莊戶的閨女的消息,她們必定向娘家莊里的人匯報,事情極有可能就是這樣出來的。春河有些害怕了,不知事情怎樣才能了結(jié)。
春河和高山定的是明天一早走,天不亮就走,再到城里去。也許那家工廠不要他們了,不要緊,他們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他們年輕力壯,不信找不到干活兒吃飯的地方。只要他們兩個在一起,什么樣的困難都能克服。結(jié)果怎么樣呢?天黑得時間還不長,高山和春河剛要上床睡覺,雷莊戶的人卷土重來,很快沖進(jìn)了高山家的院子。這次他們摸清了門徑,沒有從莊口進(jìn)來,是以玉米地為掩護(hù),從高山家的屋后突然轉(zhuǎn)出來的。有人率先翻過院墻的墻頭,從里邊把門打開,其他人一擁就進(jìn)來了。高山家沒有養(yǎng)狗,等別人家的狗得到消息叫成一片時,連狗屁都不頂,雷莊戶的人已經(jīng)把院子占領(lǐng)了。來人不分男女,人人手里拿著一把鐵锨。他們的做法像是公社化時期,集體到地里撒糞,或者刨地。他們當(dāng)然不是刨地,高山家院子里也無糞可撒。鐵锨這時不是他們的工具,是他們手中的武器,如遇到抵抗,他們的武器隨時會派上用場。
他們沒遇到什么抵抗,一看雷莊戶來這么多人,個個兇神惡煞一般,高山、高山的娘、春河都很害怕。特別是春河,已嚇得抖成了一團(tuán)。春河的娘罵春河沒出息,沒良心,連爹娘都不要了。罵著罵著,春河的娘就哭了。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閨女稍大一點(diǎn)兒,幾乎都到城里打工。打工圖的是什么,圖的是掙錢。往左鄰右舍看看,哪家的閨女不是隔三差五往家里寄錢!春河可好,錢沒掙到多少,卻跟人家跑了。閨女大了,不能說不許談對象,你要談,談一個城里對象也好呀!這幾年,雷莊戶的閨女,有三四個嫁給了城里人,有的嫁到了唐山,有的嫁到了銀川,還有的嫁到了石河子。嫁給城里人,自己就成了城里人,以后生了孩子也是城里人,那才是農(nóng)村姑娘應(yīng)奔赴的前途。雷春河算什么,到城里轉(zhuǎn)一圈,又回到自己家門口來了?;貋砹?,在別人家里狗著貓著,跟爹娘連個照面都不打。這樣的閨女,要她有什么用!春河的娘越罵越氣,要動手打春河,被同來的兩個婦女拉住了。見娘哭得傷心,春河也哭了。那么,春河的爹就問春河:這樣做你后悔不后悔?春河還沒有回答,又有人追著問春河:你后悔不后悔?后悔不后悔?這時,王艾莊的村干部和高山家的鄰居也聞訊趕來了,一屋子人都看著春河,看她怎樣回答。好像她的回答是一個焦點(diǎn),也是一個處理問題的依據(jù)。如果她說后悔,是一種處理方式;如果她說不后悔,又是一種處理方式。春河面臨這樣大的壓力,高山和高山的娘也吃不準(zhǔn)春河將怎樣回答,娘兒倆的心都往上提,仿佛千鈞一發(fā)。春河的回答是:我不后悔!
既然生米已經(jīng)做成了熟飯,就按熟飯來對待。兩個村的村干部從中調(diào)停,讓艾家給雷家下禮吧。禮為定親禮,定親禮分兩種,一種干禮,一種濕禮。干禮是錢,濕禮是食品。干禮的數(shù)額是一萬塊,濕禮讓艾家人自己看著辦。春河隨爹娘回雷莊戶去了。
高山的娘把高山的爹叫回來了,東拼西湊,湊足了干禮,同時備下豐盛的濕禮,給雷家送去了。定禮下過,就該擇好日子了。所謂好日子就是吉日,就是結(jié)婚的日子。好日子一定下來,艾家的兒子和雷家的閨女就可以正式結(jié)婚。
定好日子的事情不是很順利。艾家請人定了好日子,寫好了條子,給雷家送去。雷家認(rèn)為好日子不太好,沒有同意。嫌男家定的好日子不好,女家另選擇好日子也可以??墒?,女家推三推四,拖五拖六,眼看到了年根,好日子也沒定下來。艾高山去了雷莊戶幾趟,沒有看到雷春河,連一眼都沒看到。想是雷春河被其家人給控制起來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事情還沒有結(jié)果。艾家的人有些坐不住了,他們懷疑雷家的人要昧親。收了錢,不發(fā)人,這次輸理的是雷家的人。艾家組織了一幫人,其中包括王艾莊的村干部,到雷家去說理。雷春河的父母說,不是不送雷春河去成親,雷春河到城里打工去了,想送也沒法兒送呀!王艾莊的人把雷家角角落落都找了找,哪里有雷春河的影子呢!此時地里還沒有種玉米,雷春河也不可能藏進(jìn)玉米地里。
結(jié)婚不成,艾高山也要出去打工。他打算一邊打工,一邊尋找雷春河。只要雷春河在世上存在著,他就能找到她。臨外出打工前,艾高山又到莊北那片墳地里看了看。他相信,到了夏天和秋天,這里的玉米又會長起來。
原刊責(zé)編 王小王
【作者簡介】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dāng)過農(nóng)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yuǎn)方詩意》等六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二十余種,散文隨筆集《從寫戀愛信開始》等。先后獲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xiàng)。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屆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臥底》分獲本刊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外國文字?,F(xiàn)為北京市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