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契爺有一打以上的兒女,但沒有一個是他自己的。他每天都坐在我們這條街口的一個小石墩上,跟坐班一樣,一直等到下午五點以后,迎我們放學(xué)。目的是逮著我們喊他——契爺。我們哪里會喊他啊,他無論什么時候都讓人感覺破破爛爛的,就像鼻涕一樣軟塌塌。大人要把小孩契給他,僅僅是因為他的命硬,可以借他的命擋擋一些發(fā)生了和沒發(fā)生的霉運。然而,契爺?shù)拿趺磦€硬法,我們無從知曉,只知道他兩手甩甩,從不干活,在街尾的一間小平房里,一個老妹妹養(yǎng)著他。
契爺總是瞇著眼睛,用一種很固定的笑容,自以為禮數(shù)周到地,在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像給返回羊圈的綿羊點數(shù)一樣:
——盧菊花,喊契爺啦!
——盧奇峰,喊契爺啦!
——盧小米,喊契爺啦!
…………
我們只要聽到這樣的喊聲,放學(xué)路上愉快的心情,像漏米一樣,一下漏掉了一半。等回到家里,被家長用各種理由訓(xùn)斥,甚至是抽出作業(yè)本的時候,米袋里只剩下氣了。
契爺總是要不時喊喊的。脾氣好的父母,遇到自己孩子不喊契爺?shù)臅r候,會和顏悅色地教導(dǎo)孩子,喊喊,你的霉氣就消散啦,乖。
我們多半只有在家長的“淫威”下,很憋屈地含糊地喊他一聲“契爺”,其余的時間,我們都喊他——“笨驢”。說來好笑,他的名字就叫盧本。誰讓他姓什么不好,偏偏姓盧。因為他姓盧,我們也就得統(tǒng)統(tǒng)有了另外一個姓盧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趙想想,可是在契爺嘴里,我變成了盧水仙,有的時候在家里,父母居然也會喊我,盧水仙。他們說,契爺要喊喊,名字也要喊喊,這樣,就不會行衰運了。
要知道,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比被父母拋棄了還要難過。
那時,我剛剛成為中山路小學(xué)一年級的新生。我總是那么興高采烈,甚至得意忘形。我在操場玩雙杠總是比別人玩得更帶勁,我爬竹竿摔下來疼得眼淚直冒,卻還裝做一點沒感覺繼續(xù)跟同學(xué)玩起了別的……開學(xué)不到兩周,我就在升旗的高臺上跟同學(xué)追逐,推拉之間,不小心從三米高臺栽了下來。鼻梁骨折了,不得不請假在家一個月。就是在這一個月里的某一天晚上,母親將一大塊豬肉,拴在我的手上,父親兩手各拿著一盒餅干、一提水果,另外,母親的手上還掙扎著一只活雞。他們把我押到了盧本那黑糊糊的小屋里。盧本坐在一張舊得冒油的涼席上。我一進(jìn)屋就聞到了一股餿味。
父親把東西放到水泥地上,然后,逐件地交到我手上,命令我雙手遞給盧本。
當(dāng)時,我的整個鼻梁到嘴巴,都被紗布包裹著,只剩下兩只鼻孔透氣,而屋子里那股濃濃的餿味更迫使我快快遵命完成這些動作,然后得以溜之大吉。
盧本臉上表情一直都很少的,似乎完全集中在那張嘴巴上,準(zhǔn)確地說,是在兩個嘴角上。他的嘴角很深,好像無端被人鉆了兩個洞,兩頰的肌肉,左右紋理都很明顯,形成一個括弧,嘴角擺平,嘴角下沉,嘴角上揚,就是括弧里組成的詞組,不笑,微笑,大笑。
當(dāng)我把豬肉、餅干、水果分幾次雙手遞給盧本的時候,他的嘴角是下沉的。他把這些東西竟然一一都放在那張冒油的涼席上。我覺得他太臟啦。我忘記了我受傷的鼻梁,在紗布下不自覺地皺了皺,疼痛牽扯了我一下。當(dāng)母親好不容易制服了那只活雞,讓我像端一碗水一樣端到盧本的跟前,盧本的嘴角向上揚了,他顯示出了極度的高興,仿佛這個活物讓他的表情也活了起來。他把活雞抱到了懷里,像抱著一個小嬰孩一樣憐惜。
盧本一邊抱著活雞,一邊看著我,沖口就說了出來:“盧水仙,喊契爺啦!”
我愣愣地沒動。
“盧水仙,喊契爺啦!”
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手里使勁在制服那只不耐煩的活雞。
快喊啊,喊契爺。母親先是用手推了推我。
我打死都不愿意。誰要盧水仙這么惡心的名字啊,仿佛自尊心受了侮辱,我一下子哭了出來。不要,不要。
是父親用他的威力制服了我,讓我在號啕中喊出了——“契爺”兩個字。淚眼蒙眬中,我看到這個“笨驢”瞇著眼睛,嘴角的括弧里添了兩個逗號,我才知道,他竟然跟我們女孩子一樣,有著兩只長型的小酒窩。我更是一陣惡心。
從那以后,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這頭“笨驢”有一天被人牽走,最好是被人用繩子綁在那個他常年坐著的小石墩上,讓每個人都騎,還用鞭抽。
不用說,契給盧本的小孩,都有著跟我一樣相似的經(jīng)歷。所以,一到放假,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捉弄盧本。
要捉弄盧本可不是這么容易的,因為基本上,他除了在家里,就是坐在那個小石墩上,哪都不去。小石墩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在那了,那是一截石獅子的斷掌,有著模糊的指甲,腳趾之間的溝壑很深。街上的人說,我們這條街口在古時一定是一戶有錢人家的正門,就算宅院都已經(jīng)看不到了,小街卻依然故我地霸道,從頭到尾,一點也不被打岔,筆直通到了北山腳下。所以,住在我們這條街上,風(fēng)水特別好。
風(fēng)水的事情,我們這些小孩子是不懂的,但這條街的風(fēng)確實很好,站在任何一個地方,你都能感受到風(fēng)像每個經(jīng)過你的那些大人一樣,熟悉地伸出手來,或者弄弄你的頭發(fā),或者拍拍你的臉,遇到那個雜貨鋪的老板娘,還喜歡拉下小男孩的褲子來,拍兩下光屁股,然后在他手心上放兩顆水果糖。
盧本坐在石獅子的斷掌上,有的時候,兩腿叉開,左右腳掌分別占據(jù)了獅子的兩個腳趾;有的時候,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單腳踩到腳趾間深深的溝壑里,手則托著腮支在腿上,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街上的人都習(xí)慣了他坐在那里。盧本不擋路,更不到處扯是非,所以除了我們這些小孩子之外,大人們也不討厭他。除了契給盧本的時候,給過他豬肉和雞等東西之外,平時有不想要,扔到垃圾堆又覺得可惜的東西,大人會叫孩子拎到盧本黑糊糊的家門口,放下,就走了。比如我母親,每次到市場,總買回一些便宜貨,那些可以保存的東西堆了整整一柜子,最慘的就是一些食物,比如花卷、饅頭,市場關(guān)門的時候,原先五分錢一個降到了一毛錢三個,我母親準(zhǔn)會買回十來個,吃到?jīng)]人愿意吃了,母親只好嘆口氣,讓我把余下的拎去給盧本;中秋節(jié)過去了快半年,母親也會很奇跡地在櫥柜里翻出盒月餅來,聞聞,嘆口氣,又讓我拎給盧本了。每次拎東西去,我就往他那小矮房門敲兩聲,放下便掉頭跑了。那些東西,盧本照單全收。
夏天的時候,我們從家里偷一些蒜出來,搗碎了之后,涂在小石墩上。然后,齊齊坐在對面的涼茶鋪里,玩公仔紙。等盧本穿著那條黑色的破西裝短褲,一屁股坐到小石墩上,我們便忍住笑。大人都說,吃蒜會放臭屁。過了一會兒,其中的一個小孩跑到盧本面前,指著他說,笨驢,你放屁好臭啊,對面街都聞得到。于是,我們就一群都擁過去,捏著鼻子,圍著盧本,笨驢,放屁好臭好臭啊。
路過的大人們看到這種情形,也并不阻止,有空的還在我們當(dāng)中站一會兒,說,嘿,盧本,你妹妹昨晚沒給你擦屁股啊,真臭。
任誰說盧本也不搭茬兒。嘴角組了一串的詞組給我們看。
因為有大人撐腰,我們捉弄盧本更加肆無忌憚。我們把狗屎用紙包起來,塞到斷掌的腳趾縫里,讓盧本一腳踏上去,準(zhǔn)中;我們在附近的陽臺上,用彈弓瞄準(zhǔn)了盧本的腦門,給他兩顆紙折的子彈;當(dāng)然,我們最經(jīng)常做的,還是在斷掌上面尿尿。盧本從來不生氣,也不會給大人告狀。
所以,我們斷定盧本一定是神經(jīng)有問題。
大人們當(dāng)然不會在我們這些小孩子面前說,契爺神經(jīng)不正常,但是,盧本卻不是他們的朋友。他們相互之間說起盧本,的確是像在說一頭“笨驢”。吵架的時候,女人嫌男人在菜市場買了不值當(dāng)?shù)臇|西回家,隨口就會冒出一句——我看你啊,智商也就跟盧本半斤八兩啦!男人嫌棄女人好吃懶做的時候,也會那樣說——照照鏡子吧,你這個樣子連盧本都不會要你!我母親有一次私下里跟我父親抱怨,你看,你家小堅(小堅是我堂哥),又懶又蠢,長大了該不要變成盧本第二才好啊。父親聽了立刻生氣地朝我母親叫起來,你當(dāng)我們家基因就出傻瓜?我看你自己才是盧本第二哪!
二
盡管我們那么討厭盧本,可是,盧本也有讓我們害怕的地方。大人們說,契爺命硬,碰不得。據(jù)說,盧本的家族原先在我們這條街是個旺族。他是家族里唯一的少爺,除了讀過點書之外,什么都不用干,什么也干不了。盧本的命硬到什么程度?大人說他把家里的人和物都碰沒了。盧本母親臨終的時候叮囑盧本妹妹說,盧本是盧家的命脈,比北山的山脈還硬,你就一輩子供著他吧。后來,盧本妹妹真的就終身未嫁,一輩子供著盧本。
盧本妹妹在我們小城的一間煤店賣煤,下班后還在家里收些織補的手工活來做。北山上那些修隧道的工人,有破衣服都懂得來找她。她的手很巧,曾經(jīng)教過我玩“挑橄欖”,就是那種用一根細(xì)繩在兩只手上變換圖形的游戲,繩子在她的手上,變魔術(shù)一般地弄成各種不重復(fù)的圖形,即便再難的一次變換,她也可以在密密的繩結(jié)里找到出路。
盧本跟他妹妹太不一樣啦,他絕對是個奇怪的人。他總是對那些來找他看命的人說——“你身上有壞信息”、“我給你抓壞信息。”也不知道盧本從哪里學(xué)來這么一個奇怪的詞。人們對這個詞考究過一陣,他們東拼西湊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盧本那年從香港帶回來的。
從我們這個小城,只要沿著潯江出發(fā),漂流整整一天一夜,據(jù)說一直可以流到香港,腳都不用沾地。所以,我們這里的年輕人,都喜歡到江邊看水,江水雖然每天都在這里流淌,但是真要仔細(xì)看,誰都不認(rèn)識這些水的,每一次看,他們都會猜測,這些江水這個樣子,轉(zhuǎn)過身流到香港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潯江過往的漁船,都不會引起他們的注視,因為他們知道,這些船走不遠(yuǎn)的,到了系龍洲,就折返了。
那一次,盧本被外省的親戚帶出去,坐船到了香港,本來是打算讓他學(xué)點手藝獨立謀生的,但沒多久,盧本就一個人跑回來了。他老是說,那里到處都是蛇,他也做了一回蛇。人怎么能當(dāng)蛇呢?人們以為他在香港得了魔障。那個在物資局當(dāng)采購員的老梁,整天走南闖北,是我們這條街上見最多識最廣的人,他斷定盧本在香港一定是被人下了蠱。人們問老梁,蠱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只聽說,好像那是一種蟲子,放在人身上,人就迷迷瞪瞪的。人們覺得這種蟲子太恐怖了,連盧本那么硬的人,都碰迷了。盧本從香港那一趟之后,人的確變得神神道道了,并且他的眼睛開始瞇起來,瞇得世界都被眼皮擋住了一大半,他對很多東西開始視而不見了。比方說,盧本妹妹從街口吃力地背著一筐煤渣回家,他就坐在小石墩上,扶都不幫扶一下;又比方說,一個外來的小偷偷走了幾戶人家晾在屋檐下的咸魚臘肉番薯干,據(jù)說這個小偷就是從盧本的眼皮底下溜掉的……當(dāng)然,最奇怪的是,盧本帶回了“信息”這個莫名其妙的詞。
這個詞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里跑出來的不明物體,粘到誰的身上,誰就有難了。他們哪里會知道,將來的人們會將“信息”看得跟錢一樣重要。那個時候他們只知道消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他們給遠(yuǎn)方的親戚寫信,眼看著郵差將信裝在一個大麻包袋里,扎緊,放到一艘郵政船上,沿著潯江發(fā)出去。慢船把消息送到外邊的親戚手上,大概需要半個月。同樣,任何一個消息來到,就像臺風(fēng)從遠(yuǎn)遠(yuǎn)的河面上來到一樣,滿街的人都能收到。
盧本所看到的信息,誰也不曾看到過,到底是什么形狀長什么樣子?從他給某個人身上捉除壞信息的動作來看,我猜,信息是一種類似虱子一樣的東西。捉信息的時候,盧本可滑稽了。他會把眼睛死死盯在某個人的身上,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個時候盧本的嘴角是平的,就像括弧里,橫著一道莫名其妙的破折號。良久,盧本仿佛連氣都沒有了,死了一般。這一來,氣氛弄得越來越緊張了。要是這個時候,我們哪個小孩忽然闖過來,不明就里地就會被旁邊的大人一把拽走,腦袋上免不了吃幾顆“栗子”。
按照那些老太婆的說法,盧本沒氣的時候,就是他的命離開肉身,去跟壞信息打架了。這種時候,如果有能力的人,一定能看到盧本在天上打架。那個經(jīng)常來我們街上賣寶塔糖的女人,還揚言自己看到過盧本在天上打架哪!她說,盧本的命真的好硬啊,眼看著他的頭和身都四分五裂了,他那十個手指還能緊緊地抓住壞信息,并且將壞信息摁倒,掐碎。聽的人好奇了,問,那壞信息長什么樣子?老女人咿咿呀呀比劃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得不低頭挑了小籮筐走掉了。除了盧本之外,任何人說自己看到了壞信息,連狗都不會搭理。
等到盧本的氣恢復(fù)了,眼睛重新瞇了起來。這個時候,他往往是用手伸到那個人的腦門上,食指和拇指敏捷地一捏,手臂收回的時候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然后同樣敏捷地將手上捏的東西一口塞到自己嘴巴,雙唇緊閉,也不咀嚼一下就直接吞咽了下去。
盧本在捉壞信息的時候,真的上天打架了?盧本還會打架?他連吵架還嘴都不會!那些老太婆說的話,就像每個中午在廣播里聽張悅楷說《西游記》一樣,他一個人,一會兒裝孫悟空,一會兒裝牛魔王。上天入地,排山倒海都始終只有他一個人。
但真有將信將疑的人計算盧本這種怪本領(lǐng)的準(zhǔn)確性。這些事情,誰能統(tǒng)計出來?比方說,那個剛讓盧本抓過壞信息的老謝,前天因為打一個噴嚏閃了腰,后天又在馬路上撿到了一個錢包;因為兒子考不上高中讓盧本去抓壞信息的楊媽媽,雖然兒子成為社會青年吊兒郎當(dāng)還學(xué)會了吸煙賭博,但是她連續(xù)幾個月找不到的癡呆的外婆,又在北山腰上重新尋回了;我父親的木材廠,因為被另外一家廠壟斷生意,窮得工資都有一搭沒一搭,讓盧本抓過壞信息后,雖然工資還是跟眉毛一樣難長,但是不久后,我母親的電池廠因為接到一大筆外地生意,連夜加班而獲得了豐厚的加班費……
五十五十吧。這是我母親說的。正如相信盧本的人和不相信盧本的人的比例一樣,事情都是好好壞壞,五十五十。
小孩子是不懂得什么壞信息好信息的,小孩子撿到了這個奇怪的詞組,就像撿到零食一樣掛在了嘴邊。
當(dāng)時我們發(fā)明了一種“捉壞信息”的游戲,其實也不能說是發(fā)明,僅僅是在“捉迷藏”的游戲上作一些改動。被捉到的那個人,必須去挑“壞信息”?!皦男畔ⅰ笔俏覀兪孪葴?zhǔn)備好的,用紙折好一堆五角星,每一只五角星上都寫著懲罰的方法。輸了的人,必須按照“壞信息”上寫的懲罰方法去做。
我曾經(jīng)挑到過一張“壞信息”,上面寫著——摸盧本屁股。這絕對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信息啊,盧本的屁股那么臭,那么臟,誰肯去摸?但是,伙伴們卻不肯饒我,硬是將我押到盧本跟前。
那是個暑假的上午,盧本坐在小石墩上,看到我們這些孩子,笑瞇瞇。他哪里知道,我恨不得他變成一只壞信息,虱子一樣地彈跳到九霄云外。好幾次,我想掙脫同伴們掉頭就跑,可是,我沒能得逞。盧本猜不出我們的企圖,張口就說,盧水仙,喊契爺啦,契爺給糖吃。說畢,真的從他西裝短褲的屁股后袋,摸出兩顆水果糖來。
誰要你的臭糖啊!我的話剛喊出來,就鼻子一酸,哇哇大哭。
盧本忽然像屁股裝上了彈簧一樣蹦了下來,我從沒見過盧本這個樣子,他像一頭獅子,吼了起來,轟散了那些硬押著我的伙伴們。淚眼蒙眬中,我看到盧本用手上的兩顆水果糖當(dāng)石頭,向呼叫著逃走的伙伴們甩了出去。
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伙伴們見到我,就將兩個食指交叉到我眼皮底下,這一貫是“叛徒”所受到的打叉叉的待遇。
不過,幸虧這件“悲慘”的事情發(fā)生不久,郵政慢船給我?guī)砹撕脰|西。我們在廣州的親戚,給我父親郵來了一個大包裹,里邊除了一些大人小孩穿過的舊衣服之外,還有一小包舊玩具。這些玩具都是我們這條街上的小朋友從沒看到過的,小老鼠蠟像、可以拆解的小玩具車,還有可以換幾套衣服的漂亮洋娃娃……盡管愛不釋手,我還是挑了一些分給其他的小伙伴,這樣,她們仿佛比原先對我更好了些。
好好壞壞,小孩們也是這個樣子。
在盧本身上,卻看不出任何好好壞壞。人們都懷疑他因為常年坐在小石墩上邊,某些部分都變成石頭了。
有個郊區(qū)的梁嬸,每天早上挑著新鮮的蔬菜來我們菜場賣,不知怎么的,跟盧本的老妹妹特別投緣,總是在籮筐外吊一把最嫩的蔬菜留給她。熱絡(luò)了之后,還會到盧本那黑黑的小房子里喝一口水,嚼一根甘蔗。梁嬸看盧本性格好,商量著要把郊區(qū)的一個女人說給他。
梁嬸每稱一把青菜給人的時候,就把那個叫阿琴的女人的消息用草繩牢牢地跟青菜捆綁在一起,讓人帶到街上去了。
盧本要結(jié)婚啦?誰敢嫁給他啊?這兩句問話就好像春節(jié)張貼的春聯(lián)一樣,明目張膽地掛在了人們的嘴邊,整整齊齊,少一聯(lián)都不成對。
在盧本黑糊糊的房間里,阿琴見到了正吃著飯的盧本。盧本看也沒看她,只顧扒飯,扒完了,就又跑到街上來了。我們少有地看到盧本被他的老妹妹追著罵著逃出街,而那個被我們期待看到的阿琴,一直待在盧本的小屋子里,什么時候走的,誰也沒見著。
阿琴再來的時候,幾天后了,也是傍晚吃飯時間。這次盧本沒有急著將飯扒光就跑出來,他被阿琴帶來的小女孩留了下來。
小女孩是遺腹子,還沒落地,阿琴的男人就因為農(nóng)藥中毒,死了。要是有能力供女兒讀書的話,小女孩應(yīng)該跟我一樣,讀小學(xué)四年級了。在郊區(qū),誰敢娶像阿琴這樣的女人,還帶個命硬的小女兒?
盧本看到小女孩,用嘴角的括弧擁抱了她。
盧寶貝,叫契爺啦,契爺給你糖吃!
一張口,盧本就自作主張,讓小女孩契給了自己。
婚沒結(jié)成,盧本多契了一個女兒。阿琴拉著小女孩從盧本的小黑屋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不少東西,都是平時別人送給盧本的一些用品,盧本攢下來的。不僅如此,盧本還隔三差五地讓梁嬸帶些小東西給小女孩,有的時候是一根小鉛筆頭,有的時候是一只紅蘋果,慷慨的時候,也會是一本舊小人書。
梁嬸說,盧本真是個怪物,喜歡小孩,不喜歡女人。
于是,街上的人都議論,盧本大概連女人是什么結(jié)構(gòu)都不知道。
盧本,你是石頭變的?
盧本,你不喜歡鉆洞嗎?老坐在外頭干什么?
盧本,讓我看看你的尾巴。
盧本,你有槍嗎?
就連我們這些小孩子,聽不懂這些話的意思,都知道大人們在嘲笑盧本??杀R本總是瞇著眼睛,不搭話。
三
在盧本契過的孩子當(dāng)中,年齡最大的要數(shù)夏凌云。她整整比我大五歲。她從來不跟我們這些小孩玩兒,因為她好像從來沒有童年。從我記事開始,她就長得很高了,褲腳總嫌不夠長,總是露出腳脖子,一走路,側(cè)邊的踝骨好像兩個小木偶人,“咔嚓咔嚓”很威風(fēng)地跟著她走。她一個人走路,不僅僅有兩個小木偶人跟著走,而是有很多人跟著她走。她在我們這條街上,盡管不做聲,卻很受人注意,她目無一人地上學(xué)、放學(xué),但是她每次上學(xué)、放學(xué)都有人會看到她并且發(fā)出些議論。母親們會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男人們閑著沒事,會花時間目送夏凌云的背影。我們還經(jīng)常能聽到他們說,這小娘×,長大了,不得了!
不得了的事情,在大人們的心里,就好像害怕被壞信息黏上了一樣。說到底,不得了的事情跟壞信息一樣,都是些沒影兒的事,誰也沒曾看到過,但是,一些影兒卻留在了人們的心里。所以,夏凌云也像一個影兒一樣留在了我的心里,復(fù)雜死了,神秘死了。沒人玩兒的時候,我喜歡跟著夏凌云,就像我是夏凌云的一個影子一樣,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她。她到小賣部去買豆瓣醬,我也跟著去買泡泡糖,跟她并排站在櫥窗邊,我只到她的胳肢窩下。她輕輕地對小賣部的胖嬸說要買豆瓣醬,胖嬸就收斂起了一貫的大嗓門,也輕輕地答應(yīng)了兩聲。買完豆瓣醬夏凌云就轉(zhuǎn)身走了,我呆呆地站在櫥窗邊,直聽到胖嬸粗咧咧地朝我嚷——盧水仙,又饞什么啦?我難過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夏天的時候,夏凌云穿著花連衣裙,到街口的冰店吃冰,坐在門口的座位上,頭頂一臺大電風(fēng)扇把她的裙子吹得鼓鼓的,她就把裙子全都夾起來,屁股下、兩腿間、膝蓋頭,繃得緊緊的,人就像坐在一只大花蝴蝶結(jié)上,真的很好看。我端著一杯紅豆冰,坐在她的后面,那些路過的人,望她的時候,連帶著也瞟上我兩眼,我高興得要命。
夏凌云是在十六歲的時候契給盧本的。按道理,孩子要打小就契了人,命才會被擰過來。大人們說,沒成型呢,一切都好辦,就像孩子骨折了,沒半個月就能長好,孩子破皮了,沒幾天就長出新皮了。命也是一樣的,才幾歲的命,再孬,要矯正也是容易的。所以,契給盧本的孩子,最大不超過十歲。夏凌云的父母原本不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人,他們從北方遷來。本來,入鄉(xiāng)隨俗,契個契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夏媽媽和夏爸爸太忙了,他們早出晚歸,整天推著一輛“山東煎餅”的小推車,在我們這個小城里鉆來鉆去,晚上回來還要和上滿滿一桶的面,準(zhǔn)備明天賣煎餅的材料,哪里有時間管這些沒影兒的事情?
夏凌云十六歲那年,我們這個小城發(fā)生了一件很轟動的事情。幾乎在同一天,我們這里的學(xué)校都召開了緊急的家長會議,為此,大多數(shù)單位、工廠都為家長們放了假。家長們知道了現(xiàn)在有一本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書在社會上流傳,據(jù)說已經(jīng)流傳到學(xué)生當(dāng)中了。具體這本書是什么樣子,誰也沒有看到過,只知道它是一本有毒的黃色手抄本,誰看了誰就會耍流氓。耍流氓多可怕啊,是要坐牢的。所以,家長們都很緊張,每天等到孩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書包。就連從不檢查夏凌云作業(yè)的夏爸爸和夏媽媽,到了晚上都懂得讓夏凌云把書包打開,翻翻找找。
就是在這個時候,夏爸爸和夏媽媽翻到了夏凌云書包里藏著很多信封,這些信封上面所寫的姓名地址都一模一樣。由此,夏爸爸和夏媽媽知道了一個來自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的杜志遠(yuǎn)。在這些信封的右下角,離邊沿幾厘米的地方,像蓋郵戳一樣,總是寫著兩個字——“夏緘”,好像用尺子丈量過一樣,分毫不差。夏爸爸和夏媽媽在做山東煎餅的時候,各有分工,夏媽媽負(fù)責(zé)攤大餅,夏爸爸負(fù)責(zé)卷大餅,夏爸爸的技術(shù)可精湛了,他用一個小鐵鏟,只用單手,把大餅對折再對折,里邊的餡就包得密不透風(fēng),一點不多,一點也不少。信封上“夏緘”這兩個字,在夏爸爸看來就像他的卷餅技術(shù)一樣準(zhǔn)確。同樣的,這兩個字也準(zhǔn)確地戳到了夏爸爸和夏媽媽的心里。
這個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里的杜志遠(yuǎn),他如果僅僅是住在一個信箱里的男人的話,那么,夏爸爸和夏媽媽就不會著急地在某一個夜晚,拎著一大疊山東煎餅,硬拉著夏凌云到契爺面前,讓夏凌云經(jīng)歷了跟我一樣的經(jīng)歷。當(dāng)然,要不是夏爸爸和夏媽媽對夏凌云“嚴(yán)刑逼供”,他們不會知道這個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的杜志遠(yuǎn),是夏凌云在一本《好友》雜志上,在一個名為“知音信箱”欄目里交上的朋友,他們互相通信來往已經(jīng)快一年了。因為郵路緩慢,夏凌云幾乎隔天就給杜志遠(yuǎn)寄一封信,省外郵票要8分錢,都是夏凌云從早餐錢以及買教輔書的錢里克扣下來的。夏爸爸和夏媽媽勒令夏凌云將對方的信交出來,夏凌云死活不愿意,賴在床上,不上學(xué),不吃飯,凈掉眼淚。
當(dāng)然,要不是夏凌云在交代情況的時候親昵地稱這個杜志遠(yuǎn)為“筆友”,夏爸爸和夏媽媽就不會徹底地把夏凌云的名字改成了“盧紅梅”。盧本在那個晚上,將淚光盈盈的夏凌云喊成“盧紅梅”?,F(xiàn)在人們走到哪里,跟夏爸爸和夏媽媽談起他們的女兒,他們都很用力且很頻繁地用了“盧紅梅”這個全名,即使有人習(xí)慣地說起“夏凌云”,他們也會顧不上禮貌,打斷別人的談話,先將“夏凌云”改回了“盧紅梅”。
盧本從來不像對我們那樣對待夏凌云,他不會在路上,笑瞇瞇地看著夏凌云要求她喊契爺,更不會說一些給她糖吃這類的話。每當(dāng)夏凌云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他總是能從自己的身上翻出一些需要他整理的東西來,有的時候摸摸褲兜,一根線頭被他扯出來,他忙著去掐斷,有的時候,在自己的手上搓出一些看不到的東西來,或者是從指甲縫里剔出了泥巴,這些東西好像很麻煩似的,需要很費力把它們甩掉……夏凌云從盧本的身邊飄過去似的,一點聲息也沒有。
為了避免夏凌云跑到中山路上的郵筒去,夏爸爸和夏媽媽不僅沒收了夏凌云的錢,而且星期天還把夏凌云關(guān)在屋子里。由于郵差總是在夏爸爸和夏媽媽出去賣煎餅的時候把信塞到門縫里,他們幾乎攔截不到一封杜志遠(yuǎn)的信來看。夏爸爸和夏媽媽每天從清晨出發(fā)到晚上才回家,學(xué)生上下學(xué)、大人上下班,都是山東煎餅的高峰期,而郵差到來的時候,估計他們已經(jīng)推著小推車到河西那邊的工廠區(qū)了,這些時候,夏爸爸和夏媽媽四只手,少一只都不行。所以,當(dāng)他們每天推車回到家里,夏凌云已經(jīng)吃過晚飯,收好了信,在做作業(yè)了。有那么幾次,夏爸爸和夏媽媽咬咬牙下定決心歇檔一天,專心在家等信,那信卻又不來了。就好像貓在燈下?lián)渥约旱挠白右粯?,夏爸爸和夏媽媽總是撲空,為此,更加對那個杜志遠(yuǎn)氣得牙根發(fā)脹。也由此對杜志遠(yuǎn)那些信感到邪門和擔(dān)憂。那些信上能寫著什么呢?竟然使得自己的女兒越來越不聽話了,甚至還出現(xiàn)了跟他們作對的現(xiàn)象??墒?,除了對夏凌云嚴(yán)加看管之外,夏爸爸和夏媽媽幾乎沒有辦法,他們在煎山東煎餅的時候,將杜志遠(yuǎn)的名字夾在攤開的面團(tuán)上,使勁地拍著、反復(fù)地煎著,甚至發(fā)出詛咒的聲音,而這些詛咒隨著空氣里那股油香的味道很快就消散了。
有一個星期天,我經(jīng)過夏凌云的窗口,故意慢慢地走著,忽然,從鐵欄里伸出了兩條長長的手臂,我嚇了一跳。夏凌云就站在鐵欄隔著的窗戶里,一聲不吭。那兩條白白的手臂上,用圓珠筆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字,而且,在她攤開的十個手指上,也寫滿了字。在左邊的手掌上,我認(rèn)出了幾個大字——“杜大哥,救我!”
我嚇得趕快逃了。夏凌云沒有叫住我,她一直坐在窗戶里邊,因為房間太暗了,我甚至沒看清她的表情。
我覺得夏凌云太奇怪了。她把字寫在自己的身上。
當(dāng)我把這件奇怪的事情告訴我母親的時候,我母親擔(dān)憂地摸著我的頭,嘆了口氣說:“盧水仙,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喲!”只要聽到母親喊我“盧水仙”,我就會莫名其妙地生氣。我把母親的手從頭上撥開,一溜煙兒跑到街上去了。
夏媽媽很擔(dān)心地對我的母親說,你看你看,跟一個從沒見過面的陌生人交朋友,天天寫信、盼信,課都不上了,你看你看,我們家盧紅梅是不是中了邪?我的母親一貫不喜歡夏凌云,要不是夏媽媽隔三差五地會從那個小推車?yán)锬贸鰩讖埳綎|煎餅給她,她大概是不會給夏媽媽出主意的。我的母親想了一下,對夏媽媽說,讓盧本瞅瞅吧?
那一天,夏爸爸和夏媽媽沒有像往日那樣早早地推著小推車出門,而是準(zhǔn)備了一些煎餅和水果,還有幾斤豬肉,帶著夏凌云來到盧本的家里。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夏凌云穿著一雙塑料紅拖鞋,褲腳跟往常一樣,吊在腳踝上,因為拖鞋沒有后袢,那兩只瘦瘦的踝骨顯得很突出。使這兩只踝骨更突出的,主要還是它們周圍密密地寫了一些螞蟻般大的小字。后來,人們都知道了,夏凌云在自己的身體上給那個杜大哥寫信呢。
除了我們這些小孩子之外,還來了很多男人,圍在盧本的小房子前面,他們裝作閑聊的樣子,不時把頭挨到盧本的小窗子前,東瞄西看的。
夏爸爸和夏媽媽堅持要在屋里捉壞信息。剛開始,我們在外邊還聽到盧本說,“盧紅梅,喊契爺啦!”接著就是夏爸爸和夏媽媽由小聲勸到大聲罵的聲音,再后來,就聽到了夏凌云由小變大的哭聲。最后,就只剩下這哭聲了。
因為看不到里邊,我們這些小孩子聽得不耐煩,也就陸續(xù)地跑到北山腳玩兒游戲了。
等到午飯時間回家,在飯桌上,我的母親跟父親說,那個夏凌云也是個硬坯子,從頭哭到尾,聽說盧本最后連氣都回不過來了。我的父親嚼著一團(tuán)飯,含糊地問我母親,哦,捉著了沒?我的母親沒回答。只是用牙齒咬去了一塊連在瘦肉上的肥肉,再將瘦肉放在我的碗里。
“這孩子,一邊哭還一邊說,那個什么杜大哥,是個大好人,杜大哥的話很好聽,杜大哥要帶她去看海,唉,真羞家,見都沒見過面,就把人家當(dāng)好朋友,就被迷得神魂顛倒。我看那個男人,肯定是個流氓……”我的母親自顧著嘮嘮叨叨。我的父親好像被嘴里的一顆沙礫耽擱了,他停下了咀嚼,用舌頭在那團(tuán)飯里尋找著,半會兒,用手拈出了一顆綠豆大的小石粒,直接放到我的眼前——看,牙齒脫了!我樂了。后來,我的母親和父親就開始討論起街口那家糧店的米來。
事實證明,盧本并沒有捉到夏凌云的壞信息。我們看到夏凌云在街上,總是背著書包,低著頭,佝著背,她還把劉海留得長長的,直接地蓋過了眼睛。而夏凌云被夏爸爸和夏媽媽打罵的聲音,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這里的晚上。剛開始,我們還能經(jīng)常聽到夏凌云的哭聲,到后來,我們就只聽到夏爸爸和夏媽媽輪番的訓(xùn)罵聲了。
因為夏凌云總是在自己的身上寫信,所以夏媽媽再也不允許夏凌云穿裙子,她開始注意將夏凌云的褲子及時地放長,甚至在大熱的天里,我們還看到夏凌云穿著長衣長褲,在大太陽底下走來走去。奇怪的是,夏凌云仿佛不怕熱,在我們這里最熱的那些天,我們都無法看出她難受的表情來。實際上,她的臉好像不見了,我們在看到她的時候,似乎早就忘記去看她的臉,而是用眼睛花很多工夫從她少有裸露出來的皮膚找一些蛛絲馬跡。這些蛛絲馬跡,的確不時還被我們發(fā)現(xiàn)過。在她的脖子和下巴之間,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行像詩一樣排列整齊的小字,吞咽口水,那兩行小字還會動。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她的手背手心上,發(fā)現(xiàn)過一些清晰的字。
我們這些小孩子也愛到處亂寫亂畫。只要我們愿意,我們會領(lǐng)你去看那些屋角落、墻根、小賣部的門板上、市場豬肉臺的外側(cè)……那里,都寫著我們的秘密,“黎存保是個大壞蛋!”“黃敏、李姍姍、肖苗結(jié)拜姐妹!”“打倒劉祖林!”“廖偉雄進(jìn)了女廁所!”“盧本吃米田共!”……這些字因為不容易發(fā)現(xiàn),所以也能保存很久。但是夏凌云把字寫在自己的身上,難道她不洗澡?如果洗掉了,又得花多少時間才重新將字寫上?我們更搞不懂,夏凌云怎么才能在脖子上寫那么整齊的兩行字?夏凌云的確跟我們太不一樣了。就算我們跟她一樣不愛上課、不愛寫作業(yè),但是我們卻不像她那樣愛看書,她會很長時間待在林伯用塑料棚搭起來的舊書攤上,一本一本地看那些舊書,書上一幅圖畫都沒有,她卻可以一看就是一個下午,一動也不動。
有一天,我看到夏凌云在手背上寫了兩個字:“萬水”。我敢肯定,在她的手心里一定寫著另外兩個字“千山”。這個成語我在課堂上剛學(xué)過,印象特別深刻,也讓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在夏凌云握著的手心里,一定寫著“千山”這兩個字。當(dāng)我向母親炫耀我的小聰明的時候,母親并沒有表揚我,只是連聲說,這孩子真是瘋了,瘋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這些小孩子不再去捉弄盧本,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夏凌云身上。放學(xué)的時候,我們都早早地等在街口,直到慢吞吞的夏凌云出現(xiàn),我們便裝模作樣地跟在她的前后左右,目的就是為了找她身上露出來的那些字。這簡直像捉迷藏一樣有趣極了,而且,一旦捉到了幾個字,我們立即覺得功勞大大的。
四
即使那些原本就對盧本半信半疑的人,在提起盧本為夏凌云捉壞信息這件事情上,他們都一致地認(rèn)為,夏凌云太硬了,連盧本都沒辦法,她身上一定有著一些壞的東西。有的人甚至還傳說,盧本那天在夏凌云的身上看到了一些字,看到那些字,盧本就被她克住了。更有的人說,夏凌云的身上有一道符,萬物難近。當(dāng)然,這些說法,盧本既不答復(fù)也不辯解,只是在此后很長時間里,他不再給人們捉壞信息。他坐在小石墩上的時間更多了,中午也不回家睡覺,就靠在墻上,打盹。
夏凌云到底有沒有繼續(xù)再給那個杜大哥寫信,誰也無法知道。似乎這件事情只是一件沒影兒的事,若不是夏凌云總是把自己穿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總是惹得人們?nèi)ニ砩喜聹y,我們壓根也沒法將夏凌云跟那個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的杜志遠(yuǎn)聯(lián)系在一起。誰見過杜志遠(yuǎn)啊?他不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是偶爾來我們這里大排檔吃田螺的那些男顧客,更不是菜場里那些從肉聯(lián)廠運送肉類食品來的工人們。我們連杜志遠(yuǎn)的影子都沒見過。對于一個看不見的人,在那個時候,就等同于一個不存在的人。而被一個不存在的人弄得茶飯不思,迷迷瞪瞪的夏凌云,總是像一個孤魂野鬼一樣在我們這條街上蕩來蕩去。
不記得那是幾年幾月幾日了,根據(jù)我母親后來的記憶,她確定那是1986年8月份,具體到幾號,她就不敢確定了。我很懷疑我母親的記憶,按照她的說法,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十三歲難道連記下幾個日期都那么艱難嗎?我母親說,她的記憶力不是超級的好,只是因為她需要記下的事情實在少而又少,每天在這條街上過日子,出了這條街就是潯江水,統(tǒng)統(tǒng)看得見摸得著,哪里要記下什么呢?我就不一樣了,十三歲的時候,我要背很多文化知識,記很多科學(xué)道理,腦子里哪有余地去記這些瑣碎的事情呢?于是,我的母親一直到現(xiàn)在,偶爾跟我們回憶起這條街上的人和事,她都會對這件事情很權(quán)威地認(rèn)定,那是1986年的8月。
總之是個夏天。
我們看到夏凌云像一朵白蓮花一樣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這條街上。人們有一段時間都認(rèn)不出那是夏凌云,他們還以為在碼頭上剛下了一批遠(yuǎn)方客人,這女孩子是隨著這些客人來我們街上尋親戚的。這女孩子不胖不瘦,皮膚白皙得閃亮,一條粉色細(xì)花的連衣裙雖然不是什么奇裝異服,跟我們這里的女青年穿的樣式差不多,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就好比蓮花瓣上多了幾顆晶瑩的露珠,滾動欲跌,卻又死活不肯跌,花瓣便與眾不同地生動起來。更主要的是,她的眼睛發(fā)出了清亮的神氣,那神氣仿佛是有顏色的,會動的,從她的眼睛里,人們仿佛能看到一團(tuán)淡藍(lán)色的光。
當(dāng)人們終于認(rèn)出她就是夏凌云,也叫盧紅梅的女孩子之后,他們心里充滿了驚奇。我的母親,干脆失聲叫起來,呀,嚇?biāo)廊肆?這個夏凌云,脫了一層皮,跟換了個人一樣!后來,夏凌云穿著連衣裙像展覽一樣,從我們的街口到潯江碼頭來回地走動,人們才逐漸習(xí)慣了這個穿裙子的夏凌云。經(jīng)過我母親長時間地打量,她跟我父親說,簡直就像隔壁老姚發(fā)豆芽一樣!那個夏凌云整天裹在長衣長褲底下,捂著捂著,一掀開,綠豆就發(fā)成豆芽了,又高又白。再仔細(xì)一看,還奶是奶,臀是臀的,小樣子長開了。
我看到過隔壁姚伯伯發(fā)豆芽,將綠豆泡在一個小水缸里,用一塊黑布捂在水缸面上,等過了一段時間,一掀開黑布,就能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一根根嫩白的豆芽就站在水缸里,還調(diào)皮地每人都戴著一頂綠帽子。
讀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布置作業(yè),讓我們觀察植物的變化,寫周記。我花了一周時間觀察姚伯伯發(fā)豆芽,寫的就是綠豆發(fā)芽的變化。
夏凌云不是一粒綠豆,但她的確變了,她比綠豆芽好看多了。變化最大的是,在她露出的胳膊、腿、脖子、雙手等地方,白白的,干干凈凈的,再也沒寫一個字了。
按道理,夏凌云變好了。可是我的母親卻不那么認(rèn)為。
有一天,夏媽媽經(jīng)過我家,看到我母親在門口借著路燈光剝荷蘭豆,她停下了她沉重的腳步,跟我母親說起了她的女兒:“盧紅梅又開始像過去那樣愛照鏡子了,也不在自己的身上寫字了,你說,那是啥意思喲?”
我母親似乎不太想回答,猶豫了好半天。
夏媽媽又說:“要是我家盧紅梅有你家趙想想那么聽話,成績那么好,我就不老想著攢錢回老家了,老家有田有地,好歹還有個依靠。”
我母親說:“我家想想還小,還看不到將來哪。你家盧紅梅可是越長越大了,都成大姑娘了,說實話,你可得把窗簾拉嚴(yán)了,盧紅梅長開了,識性了,誰也管不了啦?!?/p>
“誰說不是呢?她現(xiàn)在連話都不愿跟我們說啊,契了盧本也沒大作用,眼看著,命就定了,唉……”
夏媽媽和我母親一陣沉默。后來,我母親說什么也要夏媽媽將她剝好的荷蘭豆包了些回家。
變化了的夏凌云還是讓我們覺得奇怪。她總是有事沒事就出現(xiàn)在我們的街口,也就是盧本坐著的小石墩邊,有的時候向街外邊不停地張望,有的時候又往外走出去,一直走到潯江碼頭。從我們這條街到潯江碼頭,要是按照我們小孩子一邊追逐一邊玩耍的速度,是不遠(yuǎn)的,但是按照夏凌云這個樣子,走走,望望,停停,想想,就會花上比較長的時間。夏天的潯江邊,人比任何時候都多,光著身子的小孩,穿著大褲衩的男人,穿著游泳衣裹著一塊大花布的女人,來回往返于潯江與我們這條街上。熱了,就那樣穿著出門,跳到江里游一陣,上岸歇一歇,濕漉漉地回家,就好像潯江是自己家屋后的小水池。夏凌云漂漂亮亮的,人們總是一眼就能看到她,他們在岸上歇息的時候,也總會談?wù)撍?。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都對這個女孩子感到好奇,先是好奇她的樣子,說不上貌美驚人,但是那臉上的表情,是這里的人少能看到的,說不出來的傲慢、目中無人,也說不出來的滿腹心事、躊躇滿志,后來,他們就好奇她的行蹤,所謂的行蹤,也就是在潯江碼頭和街口之間,來回往返,好像在等待迎接一個期待已久的神秘人物出現(xiàn)。
我們這些小女孩也喜歡看夏凌云,倒不是喜歡看她多么美,也不是喜歡看她整天走來走去,跟發(fā)神經(jīng)一樣。而是因為我們喜歡看夏凌云的背。夏凌云的背上有什么?比我們大一歲半的李潔敏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她看到夏凌云戴文胸了。啊?夏凌云戴文胸了,我們激動了老半天。真的,有一天,我走到她的背后,看到她衣服里面有一根白色的帶子,橫在背上,清清楚楚。李潔敏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自豪。于是,我們這些女孩子有意無意地,喜歡跟在夏凌云的背后,近近地辨認(rèn)著那根橫在衣服里的白帶子。要知道,那根白帶子,在我們那個年紀(jì),是多么害怕又多么羨慕的一個標(biāo)志啊,我們也不懂得去看夏凌云的前胸,只懂得每當(dāng)夏凌云走過,就湊得近近的,直到確認(rèn)了那根朦朧的白帶子,又激動又緊張。
就在夏凌云開始穿裙子沒多久的一天,那個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的杜志遠(yuǎn)終于出現(xiàn)了。人們過后說,穿裙子的夏凌云就好比一棵消息樹,杜志遠(yuǎn)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就跑來了。其實,哪里有那么容易啊,杜志遠(yuǎn)壓根就沒能看清楚夏凌云。
據(jù)說,這個杜志遠(yuǎn)穿著一件淡藍(lán)色格子襯衣,一條深藍(lán)色的褲子,襯衣松松地扎進(jìn)褲子里。他前腳一跨進(jìn)我們這條街,坐在小石墩上瞇著眼打著盹的盧本就被驚醒了,他腰上那只反光的皮帶扣,將太陽折射到了盧本的眼睛里,直接把盧本照醒了。那個時候,盧本還不知道這個長著一臉痘痘的男人,就是這里人盡皆知的杜志遠(yuǎn)。盧本目送著這個陌生人經(jīng)過了自己,又一路尋著門牌往街里走了進(jìn)去。
杜志遠(yuǎn)經(jīng)過街口往夏凌云家走去的那一刻,夏凌云正在從潯江碼頭折返家里的路上,她剛剛看到潯江碼頭來了一艘客輪,紅星號的小船,她在碼頭上張望了很久,一直等到旅客都散了。其實她也沒見過杜志遠(yuǎn),也不知道杜志遠(yuǎn)哪一天乘哪一趟船從下游廣東出發(fā)到這里來,她在最后一封杜志遠(yuǎn)給自己的信上得知,他要來看她了。她就一直穿著裙子到碼頭來等。她的心里掛著一張杜志遠(yuǎn)寄給她的一寸黑白照,盡管這張照片說什么也跟她眼前晃動的一撥一撥人的臉對不上,但是,正如杜志遠(yuǎn)在那封信上寫的:“從我們通信這么長時間以來,我就覺得我們已經(jīng)熟悉了,見過面了,啊,你一定是個優(yōu)秀的女孩子,我一定可以在人群里認(rèn)出你來!”既然杜志遠(yuǎn)能認(rèn)出自己,那么,夏凌云也因為這些信而確定自己可以在碼頭上認(rèn)出他來。
當(dāng)夏凌云返回到盧本的小石墩邊,盧本已經(jīng)從瞌睡中徹底醒過來了,他看到盧紅梅優(yōu)美的身姿在大太陽底下,明晃晃的,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夏凌云這段時間心情好得要命,她的臉上隨著她的心事不時呈現(xiàn)著微笑,她看到盧本望著自己,破天荒地對盧本喊了一聲——“契爺!”
盧紅梅的聲音清脆而甜美地在盧本耳邊響起,把盧本嚇了一跳,他的眼睛瞬間變大了好些,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笨蛋,臉漲得通紅,又像一只被人耍弄的老猴子,被一種新花樣戲弄得又羞又愧。
就是在這個時候,街里邊傳來了一陣騷亂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筆直地向街口逼來。這些騷亂的聲音,帶動了一伙人的追趕,越近聲音越大。盧本和夏凌云朝那邊望去,看到有的男人操著掃帚、臉盆、搟面杖以及一些長的短的硬的軟的東西,朝街口這邊一邊追一邊喊,“抓流氓啦!”……夏凌云還以為又有人到我們街上偷東西了,,她不由自主地閃到一邊,等著這伙人跑過去。后來,夏凌云看到一個手提黑提包的男人,被一伙人在后邊追趕著,神色慌張,奪路狂奔。等她終于看清楚夏爸爸跑在離這個男人最近的身后追逐,一邊追趕還一邊大叫“盧本,盧本,抓流氓,攔住他,攔住他”的時候,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盧本從小石墩上跳了下來,做出了一個老鷹攔小雞的姿勢,死死地攔在了街口。就在夏凌云朝盧本大喊著“不要,不要”的同時,盧本已經(jīng)將男人死死地抱住了,一會兒工夫,夏爸爸已經(jīng)撲過來將男人死死地壓到了地上。
杜志遠(yuǎn)蒼白的臉被摁在了地上,那些臉上的小痘痘都充了血,暴突了出來,他的臉側(cè)對著這個穿著漂亮的花裙子的姑娘,他看到了一雙細(xì)細(xì)的長腿,腳腕上一只瘦瘦的突起的踝骨似乎是這長腿的眼睛,盯著自己看。夏爸爸跟眾人叫囂著要把這個流氓扭送派出所的時候,夏凌云在這個地上的男人旁邊下跪了,她哭著喊著,央求夏爸爸放過杜大哥。
杜志遠(yuǎn)卻在這個時候閉上了他的眼睛,他就那樣一直閉著,再也沒張開過,人們將他扭送到派出所的整個過程,他都那樣閉著眼睛。
“我第一眼就看出這個男人是個流氓!”夏爸爸從派出所回來之后跟大家吹牛似的述說當(dāng)這個杜志遠(yuǎn)拿著地址找到他家的情況?!八€有臉向我這個父親問,這里是夏凌云的家嗎?哼哼,別以為我沒見過他就認(rèn)不出他,像他這種社會小混混,我在賣煎餅的時候不知道碰到過多少打了!”夏爸爸像一個打虎英雄一樣,站在門口朝街坊大聲邀功。
“嘿,這次盧本也立功了,看他當(dāng)時那個樣子,安珂也不過如此啊。”安珂是當(dāng)時號召全民學(xué)習(xí)的勇斗歹徒的烈士。
盧本沒吭聲,他只是時常地將臉湊到夏家的窗戶,有意無意地朝里打探。
夏凌云被關(guān)在屋子里。屋子里一點聲息都沒有。一度,夏媽媽擔(dān)心地回屋里察看了一番又出來,嘆了口氣說,唉,終于被我們等到了,要知道我們?yōu)榱说冗@個流氓出現(xiàn),少賣了多少疊煎餅?zāi)?夏媽媽仿佛一下子老了不少。
要不是夏凌云最近總是穿著裙子到潯江碼頭去,夏爸爸和夏媽媽不會聰明地認(rèn)為杜志遠(yuǎn)會出現(xiàn)。
我的母親幾乎被夏爸爸和夏媽媽的用心良苦感動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盧水仙,你可別讓父母操心才好啊!
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夏爸爸和夏媽媽,我已經(jīng)有幾天沒看到夏凌云穿著裙子出門了。聽大人們說,那個杜志遠(yuǎn)被送到派出所后,很快就交代了跟夏凌云的通信交往,并且將身上帶著的夏凌云寫給他的部分信件作為證據(jù)交給了派出所,派出所查過杜志遠(yuǎn)的工作證戶口簿之后,確認(rèn)無疑,調(diào)查一下,也沒發(fā)生什么大事,就把他給放了。誰也不清楚杜志遠(yuǎn)是什么時候從潯江碼頭上船離開的,但是誰都知道,夏凌云再也沒見著杜志遠(yuǎn)。派出所將杜志遠(yuǎn)留下的信件都轉(zhuǎn)交給了夏爸爸和夏媽媽。這樣,夏爸爸和夏媽媽終于能看到女兒寫給這個流氓的信了。有好事的人去問夏媽媽,那些信都寫的什么呀?夏媽媽總是不多說什么,只是一味說,誰知道寫的什么呀,看不懂看不懂??床欢贸鰜砦覀兂虺?夏媽媽就會堅定地拒絕說,還瞅什么瞅?都被她爸爸一把火燒精光啦!
再見到夏凌云的時候,是一個黃昏,她照樣穿著連衣裙,跟幾天前一樣漂亮。她端了張小板凳坐在家門口,朝一個大臉盆里燒信。不知道那些信是她自己寫的,還是那個杜志遠(yuǎn)寫的,她一封一封地?zé)?,臉上被火烘得紅撲撲的,汗珠從她的額頭、兩鬢滾落,她一邊燒,一邊用一個小手帕擦著汗,像清明節(jié)我們給祖先燒紙錢一樣認(rèn)真、虔誠,害得我們一個也不敢靠近去看。
盧本先是遠(yuǎn)遠(yuǎn)地在夏凌云的對面靜靜地看著,臉上出現(xiàn)的不是好奇和感興趣的神情,而是一種近乎畏懼的表情??戳撕靡粫?,他慢慢地挪到了夏凌云的身邊,依然靜靜地看著??墒?,夏凌云并沒有讓盧本在身邊多待上半分鐘,她抬起了頭,用眼睛盯著盧本,然后隨手在地上撿起一樣?xùn)|西,像趕狗一樣地做出要砸過去的姿勢。盧本就慌張地逃了,真如一條被驚嚇的狗一樣,逃回了自己那間黑糊糊的小屋子。
五
我們這里的人,從一出生看到的潯江水,筆直地朝太陽落下的地方流去,只在系龍洲邊稍作休息,便毫無疑慮地釋然流走。水總是閉著眼睛的,而我們這里的人每天都眼睜睜地看著它從身邊悠然自得隨天而去,所以,他們也特別感到安心,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潯江都不急,你犯得著急嗎?即使總是有外來的人,帶來很多關(guān)于下游的故事,跟他們無關(guān)的,他們也只是聽著,聽歸聽,也落不下地的,留不下根的,這些故事,等于在水上寫字,在水上繪畫,在水上雕刻,再天花亂墜,再形象生動,也終于無影無跡。
然而,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這里的人卻在慢慢遺忘這條江水。不僅因為它變得窄小了,變得了無聲息了,變得渾然不覺了,還因為它不在人們身邊了。它被隆起的一條大公路隔絕了,人們現(xiàn)在一走出街,首先就看到這條長龍一般臥著的國道。
國道修通到我們這里的那一年,我是記得很清楚的,那是1988年。因為那年我剛好考高中,語文作文就是以“國道開通”為題寫一篇議論文。論點、論據(jù)、論證,三個要素缺一不可。從寫作文開始,我最喜歡的就是記敘文,最頭疼的就是議論文。所以,這道關(guān)于“國道開通”的作文題直接影響了我的語文成績,以至于我并沒有被錄取入我們這個小城的唯一一所重點高中,而是進(jìn)了我現(xiàn)在的母校,一所二級高中。
國道開通有什么好的?1988年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我已經(jīng)不太喜歡跟著這里的伙伴們到街上到處亂玩兒了,而是喜歡跟同學(xué)們相互學(xué)習(xí)香港的流行歌曲,饒有興趣地在歌曲里學(xué)著難學(xué)的香港話,在每一首歌詞的下方用普通話的同音字標(biāo)注出其讀音。還將歌星的照片貼紙貼在一本本紀(jì)念冊里,集郵一樣相互流通。國道上除了車就是人,有什么好玩兒的?
然而,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卻因為國道而忙了起來。他們有事沒事都喜歡到國道上轉(zhuǎn)悠。只要你想在這里尋一個人,得到的答案,多半都是——“道上去了?!本瓦B盧本坐著的那個小石墩,也經(jīng)??帐幨幍模y得聽到他一個個地逮著我們放學(xué)喊“契爺”了。
盡管在那時經(jīng)過這個地方的車還不是太多,但卻比過去潯江碼頭上來往的船只要多上好些倍,這些車停留的也好,路過的也好,都讓人們依稀感覺到了一種新鮮的繁華。
最早一個到國道邊上做買賣的是夏爸爸和夏媽媽,他們發(fā)現(xiàn)了國道,就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市場。他們不再推著小推車到學(xué)校、工廠去了,他們從早到晚都守在國道邊上,據(jù)說一天就能賣上過去兩天賣的煎餅,而且他們還毫無異議地給煎餅提了價。跟在夏爸爸和夏媽媽后邊到國道邊上做小買賣的人越來越多了。先是菜市場賣熟食那些小檔主,蘿卜牛雜的、燒鵝叉燒的、糯米糍粑的、豆?jié){油條的,等等。后來,發(fā)豆芽的姚伯伯也去了,他把豆芽跟肉粒炒熟之后,包在一大張生菜葉里,自封為這里的“特產(chǎn)”,賣給路過的人吃;小賣部的胖嬸也用個小籮筐,將零食裝在里邊,跟兒子一起去叫賣了。最后,那個在修理廠工作的小陸叔叔,干脆就辭了工,在國道邊上搭個簡易棚,叮叮哐哐地自立了門戶。
圍繞著一個簡易的小車站,國道兩邊逐漸形成了一個集貿(mào)市場。而在這里邊,生意最旺的竟然是夏爸爸和夏媽媽。這里的人都說,夏家做大了。
夏凌云在高考落榜之后,就跟著夏爸爸和夏媽媽到國道邊上,早早就申請了一個固定的小攤位,用帆布撐起了一個小“蒙古包”,不僅賣山東煎餅,還賣起了我們這里特有的小食酸筍田螺、煎糯米糍粑、龜苓膏、蘿卜牛雜等,規(guī)模在這些小攤販當(dāng)中是最大的,品種也是最多的,所以,光顧的客人自然特別多。
據(jù)說,夏凌云親手包的糯米糍粑,皮糯而不黏,餡甜而不膩,汁厚而不漏,被人們稱為“口口香”,一時間取代了夏爸爸和夏媽媽的山東煎餅成為招牌。不僅國道上來往的司機喜歡將車停下來買夏凌云的“口口香”,連我們這里的人,也喜歡端著個小盆去買幾個當(dāng)早點。他們喜歡看著夏凌云在小攤上,手腳麻利地親手包糯米糍粑,就算端個盆子等上刻把鐘頭,他們也不覺得厭煩。夏凌云每天都堅持把自己穿得美美的,夏天穿薄裙子,冬天穿厚裙子,總之,哪個季節(jié)人們都能看到夏凌云兩條細(xì)長的腿和高高聳起的胸脯。
夏凌云包的糯米糍粑有一段時間成了這里的熱門產(chǎn)品,連帶著其他小攤檔也開始經(jīng)營起糯米糍粑來了??墒?,人們有鑒別力,咬一口,琢磨一下,就會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不是夏凌云的糍粑。為了與其他人做的糯米糍粑區(qū)分開來,夏凌云還別出心裁地在每個扁扁的糯米糍粑右下角,像蓋圖章一樣,用朱砂戳上了一個“夏”字,這些紅色的“夏”字,醒目地標(biāo)記著夏凌云的手工真品,人們只要看到這個“夏”字,便會放心買。
我們不知道夏凌云為什么能包出那么好吃的糯米糍粑,但是卻知道她包糯米糍粑的時候,的確跟別人不同,她總是站在一張小桌子邊上,也不坐下來,就那樣站著,身體一會兒是一根直線,一會兒又是個大S型,隨著每道工序的不同而變換著身體的符號,從不覺得累的。不僅如此,夏凌云還特別能跟顧客說話,她說話和干活從不相干的,仿佛手腳跟大腦是分家的,但那些好聽的話跟那些好吃的糯米糍粑,卻又仿佛是手心和手背那么接近。有男人討好地問夏凌云,糯米糍粑里面究竟包了什么寶貝,那么招人愛?夏凌云就一點也不客氣地回答:“還能有什么?不就是包了個我進(jìn)去,想不好吃都難啦!”要是有大膽的人再進(jìn)一步地調(diào)戲她:“那,包的哪個部位最好吃呢?”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對那男人說:“口口香,口口香,哪一口咬著都香?!蹦腥藟膲牡匦α恕O牧柙扑菩Ψ切?,也不管男人用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著自己,只顧在小方桌邊,軟著好看的身段,有條不紊地包糯米糍粑。夏爸爸和夏媽媽有時候聽到夏凌云跟顧客調(diào)戲,也理不了那么多了,他們早就打消了回老家種田的念頭,生意上的事情讓他們對這里充滿了野心,他們已經(jīng)開始謀劃著要到下游國道加油站邊上買個大攤位,發(fā)大來做。
盡管夏凌云愛跟人說話,但是,人人都知道,她永遠(yuǎn)不跟一個人說話,那就是盧本。她看盧本的眼光比看一條野狗還賤。據(jù)說她剛高中畢業(yè)那陣,夏媽媽說服她跟著自己到國道上賣小吃,唯一的條件就是,從此不許再喊她“盧紅梅”。夏媽媽想了想,反正認(rèn)了盧本當(dāng)契爺,夏凌云的命運也沒見什么起色,總之是指不上夏凌云如何凌云展翅了,還不如來點實在的,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做做小本生意,過過小日子。也就再也不提“盧紅梅”這幾個字了。沒想到,一叫回夏凌云,生意就好起來了,夏凌云也活潑起來了,跟社會上的人周旋,一點也不比別人差。
事實上,自從國道修通以來,盧本就顯得更加清閑了,人們也無暇再去理會他,就算經(jīng)常在國道上看到他甩著兩手,笑瞇瞇地混跡人群中,人們也不會跟他多說幾句話,更沒時間再拿他來開玩笑了。盧本卻不管有沒有人理會他,每天照樣會到國道上轉(zhuǎn)悠。剛開始,國道上沒有地方可坐,他就坐在路基上,后來,國道的車站邊上,政府出資蓋起了一座兩層高的“司機休息室”,其實就是招待所,專租給過夜的司機休息使用,盧本就坐到了一樓大門口。因為那里的服務(wù)員都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他們也不趕盧本,有的時候還讓他幫著看門??腿硕嗟臅r候,還讓盧本幫著帶帶。有好些個常來常往跑長途的司機,每經(jīng)過這里,都要住一個晚上,他們說這里的東西便宜,可以順帶捎點回家。他們除了買國道上的東西之外,有的還特意跑到市場里買便宜的臘魚臘肉、羅漢果、茴香之類的干貨,買得多了,就讓盧本幫著拎,走的時候,塞給盧本一塊兩塊的,當(dāng)是小費。
久而久之,盧本跟這些司機就混熟了,因為他話不多,又喜歡聽人家發(fā)發(fā)牢騷說說笑話,所以人家也喜歡對著他說話。其中有一個叫黎變的年輕司機,個子矮矮,臉白白凈凈,頭發(fā)總是像剛洗過一樣濕漉漉的男人,來得最密集。根據(jù)黎變自己說,他跑長途已經(jīng)跑了有十五個年頭了??墒悄阒灰吹剿臉幼?,你絕對會認(rèn)為他是在吹牛。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如果照他的說法,十五年前大概他連方向盤都握不住呢??墒撬麉s很認(rèn)真地跟你狡辯,說他十六歲就出來跑江湖了,跟在師傅旁邊,拉貨、卸貨,走南闖北,他跑過的地方,只要你說得出來的就沒有他沒去過的??墒牵覀冞@里的人,哪里認(rèn)得幾個地方?除非照著地圖念地名。所以,黎變隨便說出一串陌生地名,編造些離奇古怪的事情,就把他們給唬住了。由于黎變的話跟我們這里的方言差不多,交流起來也容易,所以這里的人跟他說笑最多。盧本喜歡聽黎變吹,只要黎變一說話,盧本的眼睛就睜得比平日大上幾寸,而且聽得湯湯汁汁都不剩一滴地全咽到肚子里??墒?,黎變才不輕易跟盧本吹呢,他把吹牛的本領(lǐng)都使在了夏凌云的身上。
總的說來,路過我們這里的司機,除了湖南、貴州這兩個地方的之外,最多的就是廣東司機了。而在廣東司機當(dāng)中,懷集的司機最多。據(jù)說我們門前的這條國道,筆直地往東開,就能開到廣州,途中必經(jīng)封開、肇慶、德慶、四會等地,而在這條國道的中段,有一個岔道,一拐彎,就通往懷集,從懷集可以散發(fā)到廣東北部、湖南各個地區(qū)。所以,黎變沾沾自喜地說,他們懷集就像一個汽水瓶的脖子,汽水都要從那里才能流到嘴里,人才能嘗到甜頭。而我們這個地方,就在汽水瓶的腰上。他坐在夏家的“蒙古包”里,舉著一瓶汽水,向夏凌云比劃著。夏凌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光聽說過瓶有肚子,還沒聽說過瓶有腰的,再說,腰跟肚子一樣大小,那成什么了?黎變看夏凌云笑了,更加得意揚揚地吹噓了起來。他說,他那年開車送貨到上海,還真看到過腰跟肚子一樣粗的人,是個洋鬼,而且全身上下,黑不溜秋,除了眼白、牙齒、指甲之外,沒有一寸是白的,好多人都圍著看呢。
夏凌云半信半疑地問黎變,那嘴唇也是黑的?
何止黑?還很厚,還往外翻,像兩片烤焦的牛肉。黎變?yōu)榱宋牧柙频呐d趣,用兩只手將自己的嘴唇扯了出來,做出一副很滑稽的怪模樣。
夏凌云呵呵呵呵地笑得花枝亂顫。黎變也笑著趁勢走過去,用手攀到夏凌云的肩上,見夏凌云沒反應(yīng),又將手慢慢滑下,一直停留在夏凌云細(xì)細(xì)的腰上。夏凌云的腰一被碰,就不依了,一手將黎變的手打掉,嗔怒道:“又不是汽水瓶的腰,隨你擺的?”黎變的手一被打掉,也不惱羞,也不尷尬,只是訕笑著說:“瓶的腰哪有你的細(xì)?你是蜜蜂的腰?!毕牧柙坡牭脷g喜,一手抬起要朝黎變的頭拍去。這黎變個子不高,壓不過夏凌云,只好往邊上一閃。
“不許碰我的頭!”說著,用手理了理那一頭濕漉漉的短發(fā)。
黎變說他身上每個地方都可以動,就是不能動他的頭,說是說頭,其實指的是頭發(fā)。他跟夏凌云說,他的頭發(fā)就是他的臉。由此,夏凌云知道了黎變那滿頭濕漉漉的東西,并不是水,而是一種叫摩絲的東西,噴到頭上,頭發(fā)就會固定成一種形狀,直到用水洗掉。
“廣東特別流行這種摩絲,香港的明星每天都用它做發(fā)型?!崩枳冹乓卣f,說完,還把頭湊到夏凌云的鼻子底下,讓夏凌云聞。
其實,自從黎變一進(jìn)到“蒙古包”夏凌云就聞到一股刺鼻難聞的藥水味了,夏凌云還以為是黎變給車上貨物噴上防腐劑的藥水味呢。夏凌云用手小心地捏起一小撮豎在頭頂上的頭發(fā),摸了摸,果然硬邦邦的像涂了一層膠水。
“這么硬,不難受的?”
“怎么會難受呢,一點感覺都沒有?!崩枳冏约河檬钟终砹艘幌骂^發(fā)?!斑@樣很靚吧?”
夏凌云認(rèn)真地打量了一下黎變,這個矮小的男人,確實除了頭發(fā)油光發(fā)亮之外,整個人疲疲塌塌的,衣服又老是要扎在瘦得可憐的腰間,更顯得肚子里沒幾兩油水。長年在外跑長途的奔波生活,使黎變整個人的格局都變得像公路一樣扁平干涸。然而,吸引夏凌云的卻不是黎變那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而是黎變的眼睛。那是一雙在蜿蜒的黑暗的公路上,即使沒有車燈,也絕對能找到路的明亮的眼睛。黎變說,像他這樣到處跑的人,在外邊見得多了,眼睛自然有神了,仿佛外邊的新鮮事物都成為精華,被他的雙眼所吸收。
怎么說呢?黎變的樣子平凡得像我們潯江水里的一粒沙子,但是他的眼睛卻像我們潯江邊夏天難得一見的螢火蟲。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這個水邊的小城,蚊子、水蟻、蟾蜍、螞蟥等可以常見到,螢火蟲卻是稀客。按照我父親的解釋就是,因為我們這里的人都太懶惰啦,連螢火蟲也跟著懶惰起來,要知道,螢火蟲要飛動起來才會發(fā)出亮光,越勤奮越發(fā)光,如果懶惰下來,就變得跟蚊子、飛蛾沒什么兩樣啦。當(dāng)然,父親這樣的解釋更多是針對我以起到教育的作用,我從來就不曾相信過,但是螢火蟲很少出現(xiàn)在我們這里的上空,這是事實。黎變的眼睛總是讓人想起螢火蟲,撲閃撲閃的,勤勞而積極。
夏凌云就是被這對螢火蟲迷住了,仿佛她在山野里走夜路,這對螢火蟲就撲閃撲閃地給她帶路,陪著她、逗著她、引著她??傊?,只要螢火蟲一出現(xiàn),夏凌云就會不由自主地跟著。
黎變跑這里也跑得越來越勤奮了。從前,基本上是一月路過那么一兩趟,在這里住上一晚,第二天走人。后來,幾乎是一周一趟,也不知他有沒有那么多差事,可是每次見到他那輛藍(lán)箭貨車,帳篷下都蓋著滿滿的貨。起先,都是一些集裝箱碼得整整齊齊的,就算人們問他那車上運的什么寶貝東西,他也從不提的。到了后來,人們問也不用問就能看到那車上的貨色了,他開始運一些看上去很不值錢的東西,有的時候是一車造紙用的青皮甘蔗,有的時候是一堆黃沙,有的時候是一車柑子,跟我們國道上賣五塊錢三斤的沒任何區(qū)別。還有一次,居然運了兩大籠叫喚個不停的豬,當(dāng)他的車習(xí)慣地停到車站的時候,我們這里的車站管理員可不依了,這豬鬧得又兇,糞便臭烘烘的,本來車站就不大,還不把人全趕跑了?人家死活不讓他進(jìn)站,黎變死皮賴臉地求人家,說了一籮子好話。最后,夏凌云也跑來了,給管理員送了一大籃子糯米糍粑,好說歹說,并保證負(fù)責(zé)將弄臟的地方清洗干凈。這樣,黎變和他那一車豬才得以在我們這里過夜。那天晚上,人們看到夏凌云的“蒙古包”一直到深夜都未打烊,黎變坐在里邊,喝啤酒,吸田螺,給夏凌云天南地北胡編亂造講了一個晚上的笑話,他甚至還許諾夏凌云,以后一定開車帶她到北京、上海、海南島、西藏、內(nèi)蒙古這些地方去遛遛,走遍全中國。
六
如果照這樣下去,夏凌云一定會跟著黎變的車跑了,或者是黎變就留在我們這條街上生活了。這就像人們看到的國道一樣,筆直順暢,一目了然。然而,事情卻像在夏凌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目送著黎變那輛藍(lán)箭貨車,從開動一直奔向了路的盡頭,一拐彎,任她用深情的、憂慮的還是憤怒的眼光去看,再也看不到那個拐彎了的黎變。
人們不記得黎變是什么時候不再出現(xiàn)在我們這條國道上了,有的人說,這小子肯定從懷集那個瓶脖子出發(fā)去更廣闊的天地了,發(fā)達(dá)了,跑遠(yuǎn)了;有的人說,這小子肯定到香港販紅油去了,那個時候走私貨繁榮昌盛;也有的人說,這小子那么浮夸,肯定出事了,要不是被人砍了就是被人關(guān)了。當(dāng)然,更多人認(rèn)為黎變是出車禍了,死了。因為我們這里的人,盡管總是在國道邊上轉(zhuǎn)悠,但是卻很少人愿意像黎變那樣,當(dāng)一個長途貨車司機,日夜兼程,他們覺得這樣沒日沒夜地奔波,辛苦不說,太危險了,在路上哪有在家里安全呢?
盧本卻不同意這種說法,只要人們偶然談到黎變的消失,他都會很憤恨地說,那卵人,藏起來當(dāng)王八了。可是問他為什么的時候,他卻又說不出個因為所以來。
這個問題要是被夏凌云遇到,她一定會給人家一梭子彈,那是從她的嘴巴里掃射出來的,這子彈會射穿人家的臉皮?!澳闶裁匆馑?,黎變的事情關(guān)我什么事,為什么要來問我,你心里都想著什么下作事?”于是,人家就會感到很沒面子,不得不走開。
就算像盧本一樣傻的笨蛋都看得出來,夏凌云恨黎變,不是那種被得罪了的恨,而是被傷害了的恨。得罪和傷害,就像被火燒傷的輕重程度不一樣,得罪是表皮上的灼傷,只等新皮長出來蛻換,而傷害卻是長時間的炙烤后留下了深廣面積的傷口,即使愈合都會留下難看的疤痕。事實上,夏凌云每天都坐在這傷口上。她在“蒙古包”里,再也不站著包糯米糍粑了,她端張小板凳,將桌子拉到離國道最近的地方,面朝國道,滿臉憂愁,眼睛不時朝路的盡頭望去。人們知道,夏凌云在等黎變的車呢??墒?,黎變真的就像那車尾的一陣煙塵,說消失就消失了。
有一天,夏凌云突然不穿裙子了,她換上了寬寬松松的長衣長褲,將整個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這讓人猛然想起過去她為了掩蓋在身上給那個杜志遠(yuǎn)寫的信,無論春夏秋冬都佝著背,整個人像罩在麻包袋里一樣。
人們驚訝于那個盧紅梅仿佛又回來了。跟從前不一樣的是,夏爸爸和夏媽媽不再像過去那樣,求助于街坊鄰里,到處訴苦。夏媽媽也不找我的母親出主意了,他們只是整天愁眉緊鎖,唉聲嘆氣。再過了一段時間,人們終于看到了夏凌云寬松的衣服底下,隆起了一個小山包。
夏凌云大肚子了!
這小娘×,從小就干些羞家的事。男人們牙齒癢癢地與其是在罵夏凌云,不如說是在罵那個搞大夏凌云肚子的男人。那個男人是誰?誰都心里有數(shù),一定是那個消失了的黎變。可是在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即使對一些沒有影兒的事情,說著說著,那影兒就成形了,就會動了,就會依附著人到處竄了。現(xiàn)在,夏凌云大肚子的事情,就開始像一只鬼影一樣依附在盧本的身上,只要盧本去到哪里,這個影子就跟到哪里。到底是誰將這個影子捉了去放到盧本身上的?誰也弄不清楚,仿佛是一夜之間,這影子就跟上盧本了。
盧本有那么大本事?搞大夏凌云的肚子?
誰說不是呢?除了盧本老娘,盧本連女人的奶都沒碰過呢,我敢打賭。
瞎掰嘛,盧本用什么搞大夏凌云的肚子?用一根手指頭?還是用一個腳指頭?
聽起來,人們仿佛不是在為盧本打抱不平。即使他們不相信這種沒影兒的事情,但是當(dāng)他們看到盧本的時候,卻一致地顯出了憤怒和仇恨。因為這是夏凌云親自承認(rèn)的一個事實。
有一天,盧本經(jīng)過夏凌云的“蒙古包”,在車站看守的一個叫老秦的退伍軍人,叫住了盧本。他有意無意地朝向夏凌云,指著盧本問:“盧本,你真搞大人肚子啦?”盧本怯懦地看了看正腆著肚子坐在門口的夏凌云,拔腿就要溜,卻被老秦一把拉住了。盧本求饒地使勁要掙脫,沒等他開口,夏凌云就從凳子上“噌”地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走到盧本跟前,“啐”地一聲,朝盧本的臉上吐了口口水。“你個縮頭烏龜,你他媽還敢邁出這條路上,你他媽被撞死一百遍都死不夠……”一邊說,還一邊用手用腳去踢盧本。要是夏凌云手上有刀,老秦敢肯定盧本早就橫尸國道了。老秦哪里見過夏凌云這樣的陣勢?他轉(zhuǎn)身就溜回車站去了。老秦一溜,盧本也溜了,他的臉上布滿了驚慌和恐懼,他像遇到了厲鬼一樣,嚇得滿大街跑,仿佛夏凌云一直追在他身后,他一刻也不敢停留,就這樣跑啊,跑啊,跑得全街上的人都看到了,跑得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影子都壓過了他。
就算夏凌云認(rèn)定盧本是搞大自己肚子的那個狗男人,我們這條街上的人都不相信,不是不相信夏凌云,而是不相信盧本,這家伙哪里有那么好的運氣?即使夏凌云對于那個消失了的黎變提都不愿提起,他們卻在夏凌云逐漸龐大的肚子上,看到了黎變,那個永遠(yuǎn)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那個油腔滑調(diào)的家伙。
從那以后,盧本再也不到國道上去了,也不經(jīng)常在我們這條街上走來走去了。奇怪的是,人們偶然看到盧本,總是會看到他一副被揍過后的樣子。要么臉頰淤青一塊,要么眼睛充滿了血絲,要么鼻子腫了一大段,更嚴(yán)重的時候,他的腳還一跛一跛的,手一直像舉著一面旗幟一樣朝上,不能下垂。
誰也搞不清楚盧本老是被誰打。盧本仿佛被很多人記恨著。我就親眼看到盧本被我們街上一群年輕人圍著,朝他身上吐痰,扒下他那條臟臟的西裝短褲。那群年輕人我認(rèn)識,他們都比我大五六歲,都是沒考上大學(xué)在街上混的,我們稱他們?yōu)椤盃€仔”,其中有兩個跟我一樣,也在小時候契給了盧本,也姓盧。這幾個“爛仔”組成了一個“熊貓”樂團(tuán),立志要向錄像帶里看到的那支香港“五虎將”樂隊學(xué)習(xí),有朝一日要到香港登臺表演。其實他們也沒有什么樂器,就是每天提著把吉他在家里亂彈亂叫的。有一個還到過我們家,他對我母親說,如果以后有剁豬肉、剁骨頭這樣的活一定要叫他來干,因為他以后是要敲爵士鼓的,先在砧板上練習(xí)練習(xí)會比較好。曾經(jīng)有一陣,他們還打主意讓夏凌云參加他們的樂隊,說他們?nèi)币粋€歌手。即使年齡相當(dāng),夏凌云卻理都不理他們。對這樣一群“爛仔”,我們這里的人又氣又無奈,只要他們不來惹自己,他們干什么誰也不會去管??墒?,他們跟盧本又有什么仇呢?那天我看到盧本被他們圍著,一陣拳打腳踢,盧本連叫都不敢叫出聲。我忽然覺得,盧本太可憐啦。
不久,盧本瘋了。這是大人們說的。
人們看到盧本經(jīng)常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嘴角上揚,括弧里總是標(biāo)著兩只感嘆號,見誰誰都不認(rèn)識,就那樣笑著常常走出街口,兜一個大大的彎,繞過國道,到潯江邊上,看水??此畷r也那樣奇怪地笑著,一看就是一天。有的時候,上夜班凌晨回家的人,看到盧本笑瞇瞇地從江邊回來,頭上濕濕的,分明是頂了一夜的露水。
光憑這點或許還不能證實盧本瘋了,實際上,盧本做得最讓人驚異的是,他竟然戴起了文胸。某一天開始,從他長年穿著的一件白襯衣背后,人們很清晰地看到一根黑色的帶子。不知道盧本從哪里撿來了一個黑色的文胸,他穿得相當(dāng)正確,前是前,后是后的。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如何正確佩戴文胸了。那根黑色的帶子橫跨在盧本的背后,因為前后一樣的扁平,所以,這根帶子就好像一個貨物的包裝帶,生生地將盧本的上半身橫截為兩半。
嘿嘿,盧本長奶了,怪事,怪事!
盧本,放你的奶出來瞅瞅?
盧本,你準(zhǔn)備給夏凌云的肚子里喂奶嗎?
人們在街上,熱烈地笑著,討論著盧本的奶。
盧本戴著文胸的時候,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溫柔了起來,矜持、羞澀,仔細(xì)看看,還真有幾分女人的神態(tài)。
惡心死了!這個盧本,真的成了花癡了!我的母親想死都想不明白,盧本再傻、再窩囊也不應(yīng)該變成個花癡啊!他不是只喜歡孩子不喜歡女人嗎?
然而,自從盧本戴文胸之后,人們就再也看不到他身上有被人揍過的痕跡了。
有的事情的確不像我們門前的國道那樣,朝著望不到盡頭的地方延伸,但是誰都知道,再延伸的路也會有目的地;更不像國道旁邊的那條潯江那樣,朝著一個方向流淌,再流淌的河水也會匯到海洋里。盧本其實不像人們看到的那樣,是個瘋子。
一個晚上,學(xué)校放晚自習(xí)過后,我背著書包像往常一樣走回家。這個時間段人們都待在電視機旁看香港電視連續(xù)劇了,我記得那一年在演《射雕英雄傳》:“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nèi)波瀾現(xiàn),拋開世事斷仇怨,相伴到天邊……”這首歌一響起,整條街上都靜悄悄的,據(jù)說連賊都可以放棄了這下手的大好時光。當(dāng)我走進(jìn)街口,就被一個黑影嚇了一大跳。在那個小石墩上,依稀看到有人坐在那里,等我要走過的時候,那個黑影突然開口了——“盧水仙,叫契爺啦,契爺給糖吃!”盧本坐在那里,雙腳分別踏在石獅斷掌的兩個腳指頭上。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看到盧本像過去一樣,瞇著眼睛在笑。
我嚇得跑開了,就像考八百米跑最后一圈加速度一樣,一路沖回了家。
這是個秘密,盧本根本就沒瘋,他還認(rèn)得出我。
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實際上,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有很多秘密了,這秘密只是其中的一個,我跟我的父母說話越來越少了。
等我考上了省會一所大學(xué),從國道上車出發(fā)的時候,夏凌云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生下來了。那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我一眼都沒見過。那天,我一登上開往省會的那趟班車,就聽說有十二個小時的車程,我興奮得要命,而我的母親卻傻了眼了,十二個小時啊,她包在我行李里的幾只肉包子幾只蜜柑子哪里夠用?于是她著急地跑開了,她說要到夏凌云的“蒙古包”里買些糯米糍粑,因為糯米耐飽。然而,沒等她買回來,我們這趟車就開走了。
車一開,我的興奮感就隨著這蜿蜒的公路,一直崎崎嶇嶇的。我坐的位置在最前排,我的眼睛一直朝前看,我對前邊所要經(jīng)過和到達(dá)的地方充滿了好奇和新鮮,我壓根就沒想到要往后看,更沒想到如果在汽車的后視鏡上瞄一眼,就能看到我的母親在鏡子里,提著一袋夏凌云的糯米糍粑,追著我們這趟車跑。
【作者簡介】黃詠梅,女,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出版過兩部詩集及一部小說集。200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花城》、《鐘山》、《收獲》、《天涯》、《人民文學(xué)》、《大家》等雜志陸續(xù)發(fā)表小說。多篇被多種選刊轉(zhuǎn)載?,F(xiàn)供職于廣州某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