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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小說二題

2008-05-30 10:48
小說月報 2008年9期
關鍵詞:正文

談 歌

梁寶生

中國人大都知道天津的泥人張。捏出人樣子來,惟妙惟肖,當之中國民間藝術一絕,無愧。保定有沒有捏泥人的?談歌不知道。談歌查閱保定地方志,僅知道保定過去有窯燒瓷人的。所謂燒制瓷人,比之捏制泥人,多一道燒制的工序而已。燒制瓷人的工序與燒瓷無二,即先挑選能夠燒瓷的土,再加水和泥,反復攪拌,成為熟料,再制成泥坯,放在窖里陰藏,泥窖要挖到丈深,才好貯存泥坯。若有“捏活兒”,便從泥窖中取出泥坯。泥坯一般都用濕草墊包裹,以保持水汽。捏好了之后,顧客若是滿意,便涂抹彩繪,陰干,之后放進窯中去燒制。一般需要窯燒二十四個時辰,也就是現(xiàn)在的四十八小時,才可開窯。出窯之后,之前涂抹的彩繪,已經顏色全非,似有鬼斧神工。這大概就是燒瓷的神秘感吧。

清末民初,保定有幾家燒制瓷器的。民國二十年前后,東大街有了一家店鋪,專門燒制瓷人。師傅姓梁,名寶生,三十幾歲的樣子。梁師傅自說自話,是德州人氏,燒制瓷人的手藝是祖上幾代傳承下來的。梁師傅的店鋪,沒有雇傭,忙里忙外,僅他一人。店鋪的字號:瓷人梁。有些街人并不知道梁寶生的名字,干脆呼之“瓷人梁”。梁寶生有一妻一子,從不來店鋪里拋頭露面。有人看到過,梁寶生曾在保定廟會上游玩,一家人其樂融融,其狀陶陶,妻子小他幾歲,兒子剛剛會走。

瓷人最早的作用主要應該是作俑。人類發(fā)明“俑”這路東西,大概是為了廢除活人殉葬的原始陋習。用瓷人作俑從何時開始?談歌才疏,不得深淺。僅談歌看到的資料,明朝初年,用瓷人作俑,大戶人家已經開始了。近些年,華北一帶出土的幾個元代墓葬群,都發(fā)現(xiàn)了瓷人俑。由此說,瓷人作俑,時間還應該更早一些。清末以后,瓷人主要是當作玩意兒來做的,或者燒制財神爺、觀音、關老爺之類的,被人“請”(不能說買)回去擺在堂上,以示尊重。也有給自己的模樣燒制成像的,擺放在家中,看得有趣。也是一樂。這路東西,多是有錢人買回去賺自己高興。窮苦人家,肚皮尚且哄不過來,玩賞不起這路閑逸物件。

梁寶生的店鋪后邊,用紅磚壘了一個窯。不大,五步見方。如果有了生意,湊成一窯,梁師傅才去點火。若是主顧急用,便要另外加錢,當下就可起火點窯。沒有主顧上門時,梁師傅便在店中閑坐,沏一壺茉莉花茶,慢慢地細飲,或有滋有味地哼著戲文,或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街上的各種叫賣聲。

東大街口的菊花胡同里,住著一位唱戲的先生,名叫張得泉,這一年四十歲出頭兒。張先生是唱河北梆子的,是那年間保定的名角兒,他手里有一個戲班子。街人都尊敬,稱他張先生,或者張老板。梁寶生聽過張先生的戲,愛聽,且上癮。套用一句時下的流行語,梁寶生是張得泉的鐵桿“粉絲”。

那天,張得泉進了瓷人梁的店鋪。梁寶生抬眼一搭,目光就亮了,忙放下茶壺起身,拱手迎了,笑呵呵地說:“張先生來了,小店生輝了?!睆埖萌脖蚜艘痪洌骸傲豪习?,客氣了,客氣了!”就撒開眼睛在店里貨架上閑逛,梁寶生站在一旁,小心地搭訕:“張先生喜歡這個?”張得泉點頭,悠悠地說:“真是喜歡。只是聽人講,今天頭一回來,果然不錯?!闭f著,便回過頭來,看著梁寶生,笑道:“勞煩梁老板,給我捏一個像如何?”

雖是初冬時節(jié),街上的陽光卻很好,無數(shù)陽光漫進店里,店里亮亮堂堂,梁寶生很陽光地笑笑:“謝謝張先生照顧,只是價錢很貴。”

張得泉“哦”了一聲,淡淡地問:“多少錢?”

梁寶生報了一個價錢。

張得泉搖頭笑笑,略帶譏諷地說:“也著實貴了些,梁老板啊,豈不知,一分利撐死,九分利餓死?這等價錢,能有幾個主顧上門呢?莫非你是三年開次張,開張吃三年?”

梁寶生穩(wěn)穩(wěn)地一笑:“張先生說笑了,梁某的店鋪,小本經營,能夠哄飽全家的肚皮,就算勉強了,豈敢奢望流水般掙錢。再者,梁某也不想把祖上的手藝賣低了?!?/p>

張得泉誠懇地說:“我的確喜歡,梁老板,還還價錢如何?”

梁寶生搖頭說:“張先生啊,如果您真的喜歡,就不應該在乎這個價錢么?!?/p>

張得泉商量的口氣:“還是再讓一讓。您開口言價,我就地還錢么?!?/p>

梁寶生繼續(xù)搖頭:“真的不讓。小店的生意言無二價。”

張得泉的目光就澀了:“那您這買賣怎么開啊?”

梁寶生認真地說:“不瞞張先生,梁某就是給那些有錢人開的,并不想賺窮人的錢?!?/p>

張得泉笑問:“您看我是有錢的主兒嗎?”

梁寶生雙手一攤:“張先生啊,您這話可就透著不實在了,您是名角啊,唱一出得多少大洋?怎么會沒錢呢?您還養(yǎng)著一個戲班兒呢?!?/p>

張得泉無奈地擺擺手,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跟您杠嘴了。就按您說的價錢,給我捏一個吧?!?/p>

梁寶生便讓張得泉坐下,重新沏了一壺茶,給張得泉斟了,然后去店鋪后邊取出了窖泥,在張得泉對面坐了,嘴里與張得泉說說笑笑搭著閑話,眼睛卻細細瞄著張得泉,手里更是一陣緊忙。一支煙的工夫,就給張得泉捏好了一個像,放到了桌上,張得泉仔細看過,連聲叫好。梁寶生又細細地收拾了一番,就算完成了。二人便說定,三天之后,燒成瓷人,張先生便來取貨。張得泉放下訂金,便走了。

三天之后,張得泉正巧有事兒纏住了腿,便派了跟包兒的小劉來取貨。梁寶生把燒制好的瓷人用草紙仔細包裹了,裝了盒子,又扯了紙繩兒,打十字捆扎了,對小劉說:“轉告你們張老板,我今天晚上請他吃涮羊肉?!?/p>

小劉回去捎了話。張得泉撇嘴一笑,沒有當回事兒。他覺得梁寶生就是一個黑下心掙錢的生意人。涮羊肉的事兒,也就是嘴上說說。誰知道,到了晚上,張得泉散場的時候,梁寶生竟在劇場后臺的門口站著,正候著張得泉呢。等到張得泉卸了妝,走出來,梁寶生忙迎上去,拱手笑道:“張先生,我答應過您,今天晚上請您吃涮羊肉。東來順的館子我已經定下了。”

張得泉愣怔了一下,就笑了:“梁老板啊,我怎么好意思讓您破費呢?”

梁寶生認真地說:“我說過的,請您吃涮羊肉。我知道您好這一口兒啊?!?/p>

張得泉聽出梁寶生是真心實意,便隨口笑道:“也行啊,您賺了我的錢,自然要請我一頓兒了?!?/p>

梁寶生笑道:“那,咱們走著?”

張得泉爽決地答應:“走著,走著!”

二人便去了保定東來順,東來順的老板已經留好了雅間。老板姓馬。張得泉笑道:“馬老板啊,您這買賣掙了白天,晚上也不歇著,還有夜宵啊?怪不得您發(fā)財呢?!瘪R老板很商業(yè)地笑了笑:“這不是梁老板訂下的桌么,馬某敢不伺候嗎?張先生,甭取笑我了,您里邊請吧?!?/p>

進了雅間,只見桌上的木炭火鍋已經點燃,馬老板將香菇、蝦仁、枸杞子、紅棗、姜片等放進鍋中,桌上已經擺好幾盤上好的羊肉,另有麻醬、辣醬、韭菜花、醬豆腐、蔥姜蒜末等小料,一應俱全。還有一壇陳年的山西汾酒。

張得泉拿起汾酒,打量一下,笑道:“馬老板,你也知道我喜歡這一口兒?”說著,就啟開了酒壇,濃烈的香氣就沖撞了出來。

馬老板嘿嘿笑道:“哪里喲,這些都是梁老板吩咐的。”

張得泉看了一眼梁寶生,微微笑了:“好啊,梁老板,看來,你真是知道我一些的。好啊,坐了。”

二人相對坐了。梁寶生捉起酒壇,斟滿了兩只杯子,笑道:“張先生今晚只管暢飲,酒錢么,梁某斷不會皺眉?!?/p>

張得泉笑了,端起酒杯:“好!好!來,干了這杯!”

窗外冬夜沉沉,北風獵獵。屋內二人吃得熱火朝天。

一壇酒吃盡,二人放了筷子,梁寶生瞇縫著眼睛笑道:“張先生,吃得怎樣?”

張得泉抓起桌上的熱毛巾,擦了擦臉,大笑:“大快朵頤,痛快淋漓啊?!?/p>

梁寶生接上一句:“那明天我還請您,如何?”

張得泉哈哈笑道:“當然最好,張某吃得上癮了?!睆埖萌J為梁寶生客氣一下就是了,誰知道,第二天晚上,他剛剛卸了裝,正端著小茶壺喝茶呢,小劉就跑來告訴他:“張先生,‘瓷人梁在外邊等著呢。說今晚還是請您去吃涮羊肉。”張得泉怔了一下,忙放下茶壺,起身出來。果然,梁寶生正在門口站著呢。張得泉連連擺手道:“梁老板啊,您也太客氣了。我不能再吃您了?!?/p>

梁寶生笑了:“您昨天可是答應了,您可不能爽約啊?!?/p>

張得泉苦臉說:“哎呀,我只是一句玩笑,您怎么當真了?”

梁寶生認真地說:“我可沒聽出您是玩笑?!?/p>

張得泉只好點頭:“好,咱們走著?!?/p>

于是,梁寶生就又請張得泉去了東來順。吃過之后,梁寶生嘻嘻笑道:“明天我還得請您?!睆埖萌⑽櫭迹骸澳粫惺裁词虑榍笪野?梁老板,我張某人可就是個唱戲的,大家捧我,我就算是個角兒,大家不捧我,我就是臭狗屎。我無職無權,什么事情也辦不了的。您如果有什么話,就請直說吧?!?/p>

梁寶生爽聲笑了:“張先生啊,您放心,我并無事情求告于您。您就放心吃?!?/p>

張得泉呆呆地看著梁寶生,心中好奇,也來了興趣,他真不明白梁寶生為什么總請他吃飯。就笑道:“您的意思是……咱們明天……繼續(xù)吃?”

梁寶生認真說道:“當然要吃!吃!”

張得泉擊掌笑道:“吃就吃!”

第三天晚上吃過,梁寶生又要定下第四天,張得泉卻是高低不肯了,他堅決地說:“梁老板啊,行了!行了!事不過三。天底下也真沒有您這樣請客的。我如果再吃您,傳出去可就真不好聽了。先不說我不能總吃您的,我也真不明白您為什么總請我。今天,您得告訴我,您為什么總請我吃飯?否則,明天開始,我一連請您三天,這三頓涮羊肉,我一定得讓您吃回去。要不然,我睡覺都不安穩(wěn)了。我這人,占不得人家的便宜?!闭f到這里,張得泉目光狡黠地盯著梁寶生。

梁寶生撲哧笑了:“張先生啊,您一定想多了,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我那瓷人么,本是個手藝活兒,賣高賣低,只由我說了算。那天我不還價,只是我不愿意降格出售。您一再要求,我看出您的意思了,您是真想買,可是我既然說了,就不能降價了,您的面子就傷了。我這心里就不好意思了,只好請您吃幾頓飯,這飯錢么,就抵了那瓷人的價錢了,就算是我退給您錢了。我還落一個陪吃。算來算去,還是我占您的便宜了?!?/p>

張得泉聽得直搖頭:“哎呀,梁老板啊,這就不對了么,您講的這不是道理么。您做的是生意,您漫天要價,我就地還錢,您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這樣一來,張某倒不好意思了喲?!?/p>

梁寶生認真地說:“還有一句,我還沒說呢。您有所不知,我是您的戲迷啊。您想啊,這天底下,哪有戲迷不捧角兒的呢?”

張得泉聽得點頭:“如此說,我也真應該請您吃一頓了,沒有君子,不養(yǎng)藝人,您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您如果不吃,那也行,我得請您白看三天戲?!?/p>

梁寶生搖頭:“不行,我知道,您的戲票貴,前排坐是十塊大洋一張票。我不能占您這個便宜?!?/p>

張得泉堅決地說:“不成,我都依了您三回了,您總得依我一回,我一定得請您看戲?!?/p>

梁寶生無奈地說:“如果這樣,我就再白送您三個瓷人。”

張得泉怔了一下,哈哈笑了:“戲換瓷人?一言為定!”

“瓷人換戲,一言為定!”

由此,張得泉與瓷人梁交上了朋友,二人便是來往走動了。張得泉沒戲的時候,便來“瓷人梁”閑坐,找梁寶生喝茶聊天兒。滿條街都知道瓷人梁結交了名角兒張得泉。

那天,張得泉的表弟曹正文來張得泉家串門兒,曹正文是保定府的秘書長,此人處世有些霸道,官聲不大好。張得泉心中看不起他,面子上卻也不好得罪。張得泉近些年在保定唱戲,也倚仗了曹正文的保護,都知道他是曹秘書長的表哥,白看戲的很少。城里的地痞無賴,輕易也不敢找張得泉的麻煩。張得泉常常自嘲,說這個表弟簡直是他餐桌上的一塊臭豆腐,氣味不好,下酒佐餐卻是可口得很。

曹正文看到了張得泉書架上擺放的幾個瓷人。曹正文喜歡收藏,年頭兒久了,頗是長了些眼力,他欣賞了一番,嘆道:“表哥啊,都說‘瓷人梁的東西好,我只道是個虛名兒,今日一看,倒是叫我青眼相看了。這幾個瓷人,不僅捏制的妙,燒得火候也妙,顏色變化得也妙??烧f是妙趣橫生,妙不可言啊。”

張得泉笑道:“表弟啊,不必如此夸獎了,您要是喜歡,您就挑揀兩個拿走?!?/p>

曹正文擺手笑道:“君子不奪人之美,我明天去買幾個就是?!?/p>

第二天,曹正文便去了“瓷人梁”,一問價錢,卻皺了眉頭。他對梁寶生道:“梁老板,且不說曹某是政府秘書長,我也是張得泉先生的表弟啊,您總要給我些面子吧?價錢上您一定得讓一讓?!?/p>

梁寶生笑道:“曹先生啊,梁某怎么能不知道您是大名鼎鼎的秘書長呢,我當然也知道您是張先生的表弟,可這與您買瓷人是兩回事兒啊。這東西本來就是一個閑情逸致,如果您有這份兒閑情,您就沒有必要跟我講價錢;如果您沒有這份閑情,您何苦花這個錢呢?情知,我開的是買賣,我得指望著它吃飯呢。曹先生啊,真是對不住您了,小店不還價錢?!?/p>

曹正文無話可講了,便來找張得泉,他把事情經過學說了一遍,就讓張得泉去找梁寶生講價錢。

張得泉搖頭說:“表弟啊,莫怪梁老板不給你面子,梁老板做的是生意,人家指著這玩意兒吃飯呢,我怎么好去跟他壓價呢。再者說,你搞收藏,倒騰來回,也是要掙錢的。你就不好去強壓梁老板的價錢了?!?/p>

曹正文不高興了:“表兄啊,你這話就沒有道理了,天下的生意自古都是要還價的。咱們可是親戚啊,我自從當了這秘書長,也是幫了你不少的,我莫非就求你這一次也不行么。再說了,我也就是看著‘瓷人梁是表哥你的朋友,才不好為難他的,我若是耍起蠻來,白拿他幾件,他有何話講?我來求你,也是給你的面子,更是給他的面子?!闭f到這里,曹正文的臉色就陰沉了。

張得泉沒詞兒了,擺手苦笑道:“行了,行了,表弟啊,如果你這么說,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得了,我就破一回規(guī)矩,去跟梁老板說說?!?/p>

轉天,張得泉對曹正文說:“得了,我說好了,你就去吧。梁老板低價錢給你做十件貨?!?/p>

曹正文非常高興,就到了“瓷人梁”的鋪子,說明了情況,訂做了十件貨。

取貨那天,曹正文笑道:“梁老板,我真的有些不明白了,我那天跟您還價,您咬定不讓,如何我表哥來說了,您就低價做了這十件呢?莫非我這秘書長的身份,真趕不上我表哥的名聲嗎?”

梁寶生淡淡地說:“曹先生啊,您如果不問,我也就不說了,因為張先生不讓我講。您一定要問,我就告訴您了,您還下的價錢,張先生已經替您付過了。我這生意,也不怕您笑話,梁某只認顧客,只認價錢,從來不認朋友,比如張先生;也不認長官,比如您曹秘書長。為什么?如果都認下來,梁某這買賣就開不下去了,一家大小就要喝西北風了。您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呢?”說到這里,梁寶生抱拳道:“梁某小氣,讓您見笑了。”

曹正文的臉就漲紅了,尷尬地笑笑:“說的是了,是了。”

張得泉后來知道了,就嘆道:“梁師傅啊,我這位表弟你不好得罪啊!”

梁寶生笑道:“張先生啊,有您這位表哥,那曹秘書長怎么好破臉來找我的麻煩呢?他或許成了我的老主顧呢。”

張得泉一怔,哈哈笑了:“寶生啊,你真是……哈哈!”

真讓梁寶生說中了,曹正文果然就常常來“瓷人梁”,訂制瓷人,再不還價。

春雨蒙蒙的一個下午,街上稀少了行人,張得泉來到了“瓷人梁”,進門就說:“寶生啊,有人送了一包‘雨前,咱們品品味道?!绷簩毶残Φ溃骸昂脴O了?!本桶训觊T關了,燒了一壺水,二人把茶沏了,細聽著滿街的雨聲,對坐著聊天兒。正聊得興致濃厚,店門一推,進來了一個青年男子,高個頭兒,粗眉毛,大眼睛,他收了手里的油紙傘,伸到店門,抖摟了一下雨水,再把傘立在了墻角,拱手問:“我找梁寶生師傅?!?/p>

梁寶生急忙起身迎了:“我就是梁寶生,不知先生……?”

青年連忙自報家門:“梁師傅,我是您的同鄉(xiāng),名叫丁也成。我是德州深縣李縣長的親戚,是他介紹來的?!比缓缶吞统鲆环庑牛p手遞給了梁寶生。

梁寶生細細地看罷了信,眉頭皺緊了,瞇縫著眼,認真打量了一番丁也成,旋即,他又非常熱情起來,請丁也成坐下喝茶,又把張得泉引見了,然后笑問道:“是啊,李縣長是梁某的表親。既然您是李縣長親戚,自然也就是梁某的親戚了。他推薦您來,您就不用客氣了。不知丁先生找梁某何事?”

丁也成說:“梁師傅,晚生此來,是要跟您學手藝的?!?/p>

梁寶生對張得泉呵呵笑道:“張先生啊,您看,梁某還真是有了些薄名?!庇謫柖∫渤桑骸岸∠壬诒6捎杏H朋好友?食宿如何打理?”

丁也成臉微微地紅了,不好意思地說道:“除了您之外,保定并無親戚了。我也是初來保定,一路打問才找到這里。昨天夜里,在車站的客棧里住了?!?/p>

梁寶生哦了一聲,點頭笑了:“既然是李縣長介紹您來的,我便同意了。您若是沒有住處,就搬到店里來住吧。夜里,也好替我看看店?!?/p>

丁也成高興的連連鞠躬:“本以為梁師傅不肯收徒,如此一看,梁師傅果然大度。我這就回客棧收拾行李,就搬到店里來吧?!?/p>

梁寶生笑道:“丁先生去吧?!?/p>

丁也成答應了一聲,撐起油紙傘,匆匆地出門走了。梁寶生并未起身,只是虛著目光,送丁也成出了店門。張得泉疑惑地問:“寶生啊,我可從來沒有聽你說過,你有李縣長這么一門親戚啊?再者,我看你剛剛的言談話語之間,似有些夸張,用我們的行話講,您的戲演得過了。這其中莫非有詐……?”

梁寶生笑了:“張先生啊,您果然神目如電,我哪里有什么李縣長的這門親戚,我只有過一位姓李的表哥,在縣里做過幾天的師爺,也已經去世多年了。想必這位丁也成不知道此事,他只是望風捕影,冒名來的?!?/p>

張得泉驚了臉:“如此說,這封信是偽造的?難道你看出了?”

梁寶生苦笑道:“我如何看不出,當然是假的了?!?/p>

張得泉拍案而起:“寶生啊,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詐騙,你何不將他送到局子里去呢?我這就去找警察來,捉他就是了?!?/p>

梁寶生忙攔住張得泉,搖頭笑道:“且慢!且慢啊!張先生啊,且聽我說,即使您把警察喊來了,警察又能如何處置?他丁也成詐騙我什么了?不就是一封假信么,我若不認,他便說找錯人了,我還有何話說?”

張得泉口吃了:“這……”卻又怒道,“至少你也不應該收留他啊?!?/p>

梁寶生擺擺手:“張先生,莫急,實話實說,我委實有些投鼠忌器啊。我剛剛仔細看過這封假信,語句通順,字跡靈秀,他有這種手段,造假肯定是一流水平,即使送到局子里,關上些日子,放也就放了,他還要到別處招搖撞騙。我思想了一下,莫不如讓他跟我學習這個燒瓷的手藝,我也認真教他,捎帶著也教授他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也免得他出去造假,危害市井啊。張先生啊,您豈不知小人有才,禍國殃民啊。或許我教他一段時間,他也能改了些心性,那世上便是多了一個手巧的工匠,少了一個有才的小人啊!”

這一席話,講得張得泉呆住了,好一刻,他感慨地長嘆一聲:“寶生啊,你果然是一個有心的人啊,張某自愧不如了!”

丁也成就留在了“瓷人梁”,跟著梁寶生學燒瓷的手藝。

日子像水一樣流著,一年過去了,梁寶生悉心教授,丁也成努力學習,捏出人像來,竟然也是惟妙惟肖了。

那一天,梁寶生說:“也成啊,你已經跟了我一年,你是一個聰慧敏捷之人,我這手藝,你已經學得青出于藍,你可以出去自立門戶了。”

丁也成聽了,臉上便流露出依依的表情:“師傅啊,可是……我并不想走啊?!?/p>

梁寶生笑道:“天高任鳥飛么,你怎么能一輩子留在我這小店里呢。走吧!大丈夫志在四海,怎可拘泥一隅呢?!?/p>

梁寶生的話講得絕決,丁也成不好再堅持,便在保定飯莊擺了一桌酒席,答謝梁寶生一年來的教授之恩,并請求師母并師弟都來赴宴,卻被梁寶生推辭了:“也成啊,你師母從不出頭露面,你師弟年紀尚小。若是過來,便要攪了酒興?!倍∫渤杀阋笳垙埖萌壬^來作陪。梁寶生點頭笑道:“如此最好!”

保定飯莊坐落在蓮池東岸,飯莊四周,楊柳依依,春色非常可人。三人進了飯店,便在雅間坐了。三杯酒過后,張得泉笑道:“日子真似打了飛腳啊。去年似乎也是這個時節(jié),也成來‘瓷人梁拜師學藝,轉眼竟是一年過去嘍!”

丁也成羞澀地一笑:“其實,我瞞過了師傅,今天徒兒要走,便要實話實說了,我并不是李縣長的什么親戚。也并不認識什么李縣長。李縣長的那封信,其實是我仿寫的?!?/p>

梁寶生哦了一聲,木木地看著丁也成,神色茫然不知就里。

丁也成嘆道:“師傅啊,您為人純樸仁厚,君子品行,我真不應該欺以其方啊。今天想來,也成還是羞慚得很啊!”

張得泉忍不住了,哈哈笑起來:“也成啊,你以為你師傅呆嗎?他本來就知道你是假冒的。只是他看你心靈手巧,敏捷聰慧,他才收下你的。這一年來,你師徒二人朝夕相處也有了情誼,你這番話但說出來,也就無妨了?!?/p>

丁也成驚異地看著梁寶生:“師傅啊……”

梁寶生笑道:“一個手藝上的事兒,你學了就是。不說這個了,喝酒!喝酒!”

丁也成驚訝了一下。臉就騰地紅了。

梁寶生喝了一口酒,笑道:“也成啊,世間的手藝么,都是磨心性的事兒。我也希望你學了這一年,便是改了性格。人生在世,還是要誠實為本啊。”

丁也成長嘆不已,他說:“師傅啊,也成自當銘記了?!?/p>

張得泉舉杯笑道:“說的是,說的是啊!來,都過去了,喝酒!”

談興濃厚,酒就吃得多了,一直吃到太陽西斜。丁也成飲罷了最后一杯酒,神情莊重,起身說道:“青山不倒,綠水常流,日后也成發(fā)達了,再來看望師傅與張先生?!?/p>

梁寶生拱手笑道:“花開花落,云卷云舒。也成啊,我觀你氣色不俗,將來必定有一番人生造化,你就安心做事,不要將梁某掛記在心上了?!?/p>

三人走出酒店,丁也成跪下,向梁寶生磕了三個頭,抬起身,又朝張得泉抱拳拱手:“張先生保重!”便踩著滿街的夕陽大步走了。

張得泉望著丁也成的背影,笑道:“寶生啊,此人將來定有一番結果。”

梁寶生望了望漸漸涌上來的層層暮靄,搖頭一嘆:“張先生啊,我也愿意這樣設想,可是,這茫茫世間,從來都是九分人算,一分天算。兩者之間,誰又能說得確鑿呢?”

又一年,日本人舉著膏藥旗,牛哄哄地開進了保定。梁寶生就不再做瓷人的生意,把店鋪關了,每天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瓷盆瓷碗的生意了。張得泉也不唱戲了,戲班子也解散了,就靠著典當家底過活了。曹正文也不知去向了。日子變得蔫蔫的一片死色。

花開了,花落了,下雨了,下雪了……又過了八年,日本人匆匆地卷了膏藥旗,灰灰地走了?!按扇肆骸钡牡赇伓《‘敭?shù)胤帕艘煌ū夼冢珠_張了;張得泉的戲班子鑼鼓喧天,又重新唱戲了。曹正文也回來了,八年不曾露面,他竟然加官晉爵,做了保定的副市長。他上任第二天,就請張得泉與梁寶生吃了一頓酒。三人嘻嘻哈哈,喝得大醉而歸。

日子似乎又變得明朗快活了??墒?,人間的日子總是像天氣一般,陰晴不定。再一轉眼,就到了1948年春節(jié)。國共兩黨的戰(zhàn)爭已經開始了。保定的街面上,也顯得亂哄哄起來了。有人私下說,國民黨支撐不了多久。街面上的物價,漲成了孫悟空,一天就能有七十二般變化。梁寶生的生意就做得潦潦草草,張得泉的戲班也唱得半死不活。二人常常在“瓷人梁”坐著閑聊,或感慨,或感傷,或感嘆。那一番灰涼情緒,直是冷到了骨頭里了。

那一天,曹正文突然派人到“瓷人梁”,請梁寶生到市政府去一趟,說有要緊的事情商量。梁寶生本想推辭,可是看到來的人都是橫眉立目的士兵,便知道不去是不行了。此時的曹正文,已經升任了保定市長。梁寶生便到了曹市長的辦公室。曹市長寒暄了兩句,便開門見山,要梁寶生做三個與真人高低相似的瓷人:福祿壽三星。曹正文解釋說,這象征著國泰民安。

梁寶生苦笑了:“國民黨都這樣了,還能國泰民安嗎?曹市長啊,您真是講笑話了。”

曹正文干笑道:“梁師傅,您是一個買賣人,只管做你的生意即是,莫談什么國事了。這單生意是政府出資,放心,虧不了您的?!?/p>

梁寶生搖頭:“曹市長啊,這亂哄哄的世道,梁某也無心掙錢了?!?/p>

曹市長怔了一下:“聽梁師傅的話音兒,是不肯做這單生意了?”

梁寶生鄭重地點頭:“不瞞曹市長,梁某是這個意思?!?/p>

曹正文嘿嘿冷笑了:“梁師傅啊,如果您不做,全市的瓷匠們都要受您的連累,都要以通匪論處?!?/p>

梁寶生皺眉問:“通匪?怎么處置?”

曹市長冷笑:“槍斃!”

梁寶生驚訝地張大了嘴:“槍……斃?”

曹正文點頭:“槍斃!”

梁寶生一下子仰靠在椅子上了,正值干旱天氣,窗外萬里無云,連風也沒有一絲,梁寶生能聽得到自己亂亂的心跳聲。良久,他長嘆一聲:“唉,曹市長啊,如你這般說辭,這天下還有沒有公理呢?”

曹正文嘿嘿笑了:“梁師傅,您不明白啊,我就是公理啊?!?/p>

梁寶生臉白白地,悠悠地嘆了口氣:“您說的是啊!您就是公理啊!行了,行了,我答應您了,您還是把抓來的工匠都放了吧?!?/p>

曹正文搖頭笑道:“這可不行,您想啊,我若放了他們,您食言了,我怎么辦?再者,他們也能給您搭搭下手啊。什么和泥啊,熟料啊,壘窯啊,等等,這些事兒總得有人干么。行了,您就上手吧。完工之后,我立刻放人?!?/p>

梁寶生就帶著二十幾個燒瓷的工匠,在保定西關壘起了一座瓷窯。

工匠們就運來了保定完縣的黃土,梁寶生親自驗過,點了點頭,工匠們便開始攪拌泥坯,三天過后,泥坯做成了,梁寶生看罷,用鼻子嗅了嗅,搖了搖頭,讓工匠們再加工。于是,工匠們再奮力攪拌。又三天過去,梁寶生看罷,說:“行了!”就開始捏制瓷人,一直捏造了七天,其間不斷修修補補,三個瓷人便是捏做好了。又晾了十天,梁寶生便開始彩繪。

曹市長那天親自來督促,站在一旁看梁寶生彩繪,苦笑道:“梁師傅,您可是要快一些了,解放軍就要打到保定市了?!?/p>

梁寶生指了指三個正在著色的泥胎,苦笑道:“曹市長啊,您急,可是它們卻偷不得工夫啊?!?/p>

一共彩繪了五天,燒窯點火了,梁寶生就坐在窯旁指點工匠們料理火候。時而文火,時而武火。半個月過去,梁寶生就在窯旁枯坐,他的胡須已經灰白的顏色了。那天,他耳朵附近了窯,細細地聽了一刻,便讓工匠熄火。他又在窯旁守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伸手拍了拍窯壁,用早已經枯澀的嗓子喊了一聲工匠們:“起窯吧?!?/p>

眾目睽睽之下,三個瓷人出爐了,入窯前的彩繪完全變了顏色,三個瓷人栩栩如生,神采奕奕地站在了眾人面前。陽光之下,三個瓷人微笑得十分燦爛,似乎要拔步就走的樣子。眾工匠看得眼呆,好一刻,有人帶頭喝出一聲彩:“好品相!”

曹正文市長也來了,他就在一旁直直的目光看著,嘴張著,一句話也講不出了。終于,他澀澀地說了一句:“果然是瓷人梁,神品啊……”

梁寶生近乎迷離的目光,呆呆地看著那三個瓷人,終于,他如釋重負,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這一個多月,似乎用盡了他一生的力氣,好一刻,他搖了搖頭,長嘆一聲:“渾然天成,似有鬼神造化,可惜了,你們卻不得其時啊!”

曹市長滿意地笑了,擺了擺手,放了全城的瓷匠。三個瓷人被小心地裝了箱子運走了。

全城的瓷匠擺下宴席,答謝梁寶生的出手相救之恩,張得泉也被請過來作陪。

梁寶生悶悶地喝過了幾杯酒,長嘆道:“這三件東西,怕是回不來了。”

張得泉苦臉說:“寶生啊,我也不瞞你,正文已經舉家遷到了香港,他要在香港做生意,這三件東西,他一定要弄到香港去的。我這個表弟喲……唉!寶生啊,可惜了你的手藝,竟被正文中飽私囊了。”張得泉一勁兒搖頭嘆息。

梁寶生苦笑:“張先生莫要自責了,曹市長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可是為了全城瓷匠的性命,我也只好如此了?!?/p>

張得泉說:“寶生啊,難為你了啊?!?/p>

梁寶生蒼涼一笑:“張先生,我一生捏造燒制瓷人無數(shù),唯有這三件瓷人是我的得意之作,眼見得它們離我而去,心中便是一種悲涼的滋味啊。我自看天命,也不過再有十五年的光陰,我死之前,仍然見不到這三件東西歸來,那三件東西便有縫隙之虞啊?!?/p>

張得泉一怔:“寶生啊,你這話中似乎有話啊?莫非藏有什么機關?”

梁寶生嘆道:“不提也罷了……”淚就落下來了。

宴席間的氣氛壓抑,酒吃得沉悶,梁寶生喝得淚流滿面。

眾人搖頭嘆息不已。

又過了幾個月,保定城外的槍炮聲急驟了。一夜起來,保定城里已經全是解放軍了。曹市長早已經不知道去向了。由此,保定解放了。梁寶生仍然做他的生意,張得泉仍然唱他的河北梆子。日子匆匆忙忙地過著。1954年春天,保定市的工商界大張旗鼓地開展公私合營的運動。先是張得泉的戲班,合并進了保定國營河北梆子劇團,張得泉任副團長,當年,張得泉被評為保定市勞動模范。1959年,張得泉已經七十歲,便謝絕了劇團的挽留,退休了。梁寶生的店鋪,也于1954年合并進了保定市第一國營瓷廠。梁寶生在廠里做技術指導,并被評為高級技師。如此匆匆又過了十年,就到了1964年春天,梁寶生感覺身體不好,就寫了份申請,光榮退休了。退休之前,瓷廠鑒于梁寶生這些年的貢獻,評選他當了保定市勞動模范。

1964年的秋天,已經退休的梁寶生接到了從新加坡寄來的一封信,信是由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轉來的,打開一看,竟然是丁也成寫來的,丁也成竟然成了東南亞一帶著名的收藏家,現(xiàn)在新加坡居住。他寫信來,是邀請梁寶生師傅參加他在新加坡舉辦的世界瓷器收藏展。雙程機票及食宿等等費用,都由丁也成承擔。市里的同志問梁寶生是否有意去一趟,梁寶生愣怔了一下,凄然一笑:“謝謝丁先生的好意了,我已經是近古稀之年了,就不想動了。”

這年的冬天來得早,風吹得緊,梁寶生先是得了一場感冒,總不見好,就住進了醫(yī)院,檢查了一番,竟然是絕癥。張得泉去看望他,二人執(zhí)手無語,淚眼相對。挨到最后,張得泉澀澀地問梁寶生:“寶生啊,您還有什么話要說?”

梁寶生嘆道:“張先生啊,您還記得那三個瓷人嗎?”

張得泉點頭:“怎么不記得,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三件瓷人的下落呢?”

梁寶生道:“是啊,那應該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燒品了?!?/p>

張得泉長嘆一聲:“是啊,你當年說過的??上Я耍晃夷菬o良的表弟飽了私囊。唉,寶生啊,是我累及了你啊……”

梁寶生擺手:“張先生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您還記得我說過,十五年后,那三個瓷人會有裂隙嗎?”

張得泉點頭:“是啊,你當年沒有細說,我也不好打問。你怎么知道它們會在十五年之后出現(xiàn)裂隙呢?”

梁寶生苦笑道:“當年我做那活兒時,心存憤怒,便是偷減了工料,我已經料定,這三件瓷人,不得久長啊。”說著便從枕頭下邊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之后,取出一個紙包,那紙包年深月久,已經泛出黃斑,梁寶生打開,里邊有三塊墨色的東西。梁寶生遞給了張得泉,張得泉接過捏了捏,感覺堅硬如鐵,仔細去看,竟是三塊泥丸。

張得泉驚訝:“寶生啊,這是……?”

梁寶生道:“這便是我當年偷工減料下來的三塊熟泥啊?!?/p>

張得泉驚得呆住了:“你的意思是……”

梁寶生淡然一笑:“十五年已經過去了。既然管不了身前,怎么顧及得身后?張先生啊,您好自為之。”說罷,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張得泉慨嘆一聲,呆坐了一刻,就起身告辭。又過了五天,梁寶生在醫(yī)院去世。這一年,梁寶生六十八歲,距離他講過的十五年的話,剛剛過去一年。

再一年,保定河北梆子劇團應觀眾的熱烈請求,邀請張得泉在保定迎“五一”文藝晚會上,登臺演出河北梆子現(xiàn)代戲《節(jié)振國》。張得泉痛快地答應了,粉墨登場,卻在臺上突發(fā)腦溢血,送至醫(yī)院,不治去世。終年七十六歲。出殯那天,幾千名戲迷聞訊趕來,灑淚送別,張得泉先生身后如此殊榮,若是地下有知,也該含笑了。

再一年,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梁寶生的兒子梁向明女兒梁小紅被戴了高帽子游街,其中有一個罪名,便是其老子梁寶生是反動權威,為國民黨反動派曹正文捏造燒制封資修的人物,罪該萬死。梁寶生的勞動模范稱號被剝奪。張得泉的兩個兒子張可飛張可揚也被揪出去批斗,其中一個罪名,便是其老子張得泉為國民黨反動派曹正文唱戲,罪該萬死。張得泉勞動模范的稱號也被剝奪。兩家的孩子,都充當了父債子還的角色。

…………

話說曹正文去了香港之后,市長自然做不成了,他在香港開了兩處古董店鋪,買賣還算興隆。他由內地運去的幾百件瓷器,很快都以高價出手,曹正文很是掙了一筆。只是那三個瓷人,他割舍不得,擺在家里欣賞。有人知道了,便來觀賞,看過之后,便說出高價買走。曹正文堅決不賣。卻也真是應驗了粱寶生的話,果然在十五年之后,即1963年春天,那三個瓷人的眼睛突然有了裂隙。曹正文著急,眼見得裂隙有漫延的趨勢,他便請來香港的一些古董專家,想求教一些補救措施,可是眾人看過之后,都表示無能為力。曹正文嘆道:“這三件寶物如何是好呢?”于是,他就把這三件瓷人放進了內室。不再讓人參觀了。

轉眼,又過了十幾年,香港回歸的消息越傳越烈了。曹正文便有了回鄉(xiāng)之心。

又有一天,一個名叫丁也成的收藏家來香港,找到曹氏開的古董商店。經理是曹正文的大兒子曹柏青,丁也成要求拜訪曹正文先生。曹柏青與父親聯(lián)系了一下,曹正文答應了。

曹正文在自己的別墅接待了丁也成,曹柏青就在父親身旁侍立。丁也成與曹正文寒暄了幾句,便說:“丁某此次來府上,是想?yún)⒂^一下曹先生收藏的三件瓷人。不知方便否?”

曹正文怔了一下,就笑了:“丁先生如何知道這三件瓷人?”

丁也成笑道:“我是搞收藏的,當年保定大名鼎鼎的‘瓷人梁,給曹先生燒制了三個人高的瓷人,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曹正文的臉微微一紅,搖頭笑道:“不瞞丁先生,當年曹某年輕,一時控制不住貪婪之心,也就起了奪人之美的念頭,便做下了這件惡事?,F(xiàn)在思想起來,也確實對不住梁老板了?!北銕Ф∫渤扇仁矣^看。

燈光之下,三件瓷人鮮活如初,仍似剛剛出窯的樣子。丁也成細細地看罷,嘆道:“果然是梁師傅的上品啊,只是……如何……三件瓷人的眼睛都裂了呢?”

曹正文搖頭:“或許是當年梁先生對曹某的情緒惡劣,便影響了手藝,工序上便是做得不精當了?!?/p>

丁也成苦苦一笑:“梁寶生師傅乃一代高人,手藝上斷不會出此低等錯誤,怕是另有所故了。”

曹正文哦了一聲:“丁先生或許看出什么了?”

丁也成細細打量了一番三個瓷人,點頭道:“據(jù)我看來,這三件瓷人燒制之前,也就是捏造之時,用料不均,一代能工巧匠,何以偷工減料?或許如曹先生所說,是梁師傅對您心有不滿所致啊!”

曹正文點頭嘆道:“丁先生說得有理啊?!背烈髁艘幌拢謫柕溃骸叭绾无k呢?”

丁也成嘆道:“我也不知辦法,只是聽說,如果有好的鋦匠,便可補救?!?/p>

曹正文再問:“哪里有這樣的好鋦匠呢?”

丁也成搖頭說:“香港彈丸之地,斷無此高人啊。如果鋦好此活,曹先生還得回內地啊。再者,這三件寶物也應該落葉歸根了啊?!?/p>

丁也成嘆息著走了。

曹正文送丁也成出來,望著丁也成遠去的背影,他對曹柏青說:“柏青啊,香港回歸之時,我們便將這三件東西運回去,找能工巧匠鋦上。是啊,丁先生說得對啊,它們也應該落葉歸根了喲?!?/p>

曹柏青連忙點頭答應。

曹正文怔了一刻,又仰頭望天,天空一片陰霾,似有大雨將至。曹正文嘆息道:“只是,內地能有如此手段的鋦匠嗎?”

曹柏青張張嘴,不知道如何作答。

這一年秋天,曹正文猝發(fā)心梗,在寓所去世。終年八十七歲。

邢玉明

鋦,是一種手藝。從事這種手藝的工匠,統(tǒng)稱鋦匠。鋦匠使用的東西,即是鋦子。鋦子是用銀或銅或鐵制成的兩頭有鉤的東西(據(jù)說還有棗木之類的硬雜木制成的),連合器物的裂縫。比如鋦碗、鋦盆、鋦鍋種種。過去的日子里,生產力低下,商品短缺,一些碗啦、盆啦、鍋啦,種種,如果有了裂縫,便要找鋦匠鋦上,延長其使用壽命。近二十幾年來,商品經濟了,市場繁榮,東西多多,誰也不會拿著一個破碗或者破鍋重新鋦起來用。買個新的才多少錢呢?鋦匠這一古老行當,沒落了啊。

既然是手藝,鋦匠這一行當里,也就有了高低之分。談歌下邊講一個鋦匠的故事。提請讀者注意,這個故事與上邊的故事有些關聯(lián)。

這個鋦匠的名字叫邢玉明。

鋦匠,自古是窮苦人學的手藝,也就是為了掙口飯吃。想么,無論嚴寒酷暑,刮風下雨,你都得背著家伙什兒,四處討生活,那是什么滋味啊?富家子弟絕對干不了這一個行當。可這世間的事兒啊,就總有個別,邢玉明就是一個另類,他本來是一個富人家的少爺,竟然丟下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幸福生活,學成了鋦匠。

咱們從頭兒說這個故事。

邢玉明是完縣東關鎮(zhèn)的大地主邢寶恩的大兒子。邢寶恩從祖上繼承了上百畝地,家里雇著長工短工。衣食無憂,自不必說,他自己還發(fā)揚光大,在完縣城內開辦了兩處店鋪,雖不說是日進斗金,卻也是年年盈利。東關鎮(zhèn)都知道邢寶恩是個精打細算能過日子的主兒。邢寶恩當然指望邢玉明務實創(chuàng)新,將來繼承家業(yè),繼續(xù)光大門楣??墒切蠈毝骶谷淮蝈e了算盤,翻錯了眼皮兒。

公元1946年的春天,應該是中國人舒心的一個春天,日本人已經灰溜溜地投降了,內戰(zhàn)還沒有全面打起來。邢玉明已經長到了十五歲,邢寶恩抓住這個還算太平的時候,忙著給邢玉明找媳婦。左挑右選,給邢玉明訂下了滿城縣喬家莊大財主喬永旺的女兒喬明枝。據(jù)說,喬明枝長得似一朵花兒,年長邢玉明兩歲(年輕的讀者別誤會,舊年月就是時興找大媳婦),精明能干,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兩家已經吃了定親酒,年底就結婚。誰能知道呢,這場婚事,竟然被一個鋦匠攪散了。

這個鋦匠名叫張五成,這年春天,來東關鎮(zhèn)干活兒的。趕上東關鎮(zhèn)的鋦活兒多了些,他就一連住了五天,他也沒有想到,這五天里,他竟然與邢家的大少爺邢玉明套上了交情。張五成是完縣澗底村人,是祖?zhèn)魑宕匿|匠,到了他這一代,手藝更是出色了。他在東關鎮(zhèn)的街道上擺下攤子干活兒,就被出來逛街的邢玉明看到了,邢玉明先是湊上去看熱鬧,看著看著,就對張五成崇拜得五體投地了。他很是驚奇,那些破碗、破缸、破木桶,種種,到了他的手里,搭上鋦弓,忽忽拉拉鋦上一氣,便能鮮活如初了。于是,接連兩天,邢玉明總在張五成跟前湊合,呆呆地傻看,搭了幾句話,兩個人就熟了。那天中午,邢玉明干脆就把張五成請到家里來吃飯了。少爺發(fā)話了,就得好酒好菜侍奉著,就一連吃了兩天。張五成就成了邢寶恩家的上賓了。開始,邢寶恩并不在意,一兩頓飯么,他還是管得起的,可是兩天過去,他漸漸看出不對勁兒了。邢玉明對鋦匠的手藝,真是五迷三道了,而且一定要拜這個鋦匠為師。這簡直就是有辱富貴了。一向好脾氣的邢寶恩發(fā)火了。先是把張五成趕了出去,接著就動了家法,把邢玉明暴打了一頓。邢財主想得太簡單了,他以為這一頓暴打,就得打得邢玉明收了興趣,浪子回頭。可是自古以來,棍棒教育就不成功。事與愿違這個倒霉的結果,在邢家結結實實地應驗了。

挨了打的邢玉明當天就失蹤了,當天晚上就沒回來。家里人眼巴巴地等到天亮,連鬼影子都沒有見到,簡直急得天塌地陷了,就忙著派人出去四下里亂找。是啊,年紀輕輕的,嬌生慣養(yǎng),哪里受過這個啊,別再想不開尋了短見啊。很快就有了消息,這個孽障竟然跟著張五成走街串鄉(xiāng)討生意去了。邢寶恩氣得眼珠子都綠了:“別管這個混蛋了,讓他受受苦,就明白事兒了?!焙髞碛腥朔治觯蠈毝鞔蟾挪聹y邢玉明也就是跟著張五成玩兒幾天,過了那新鮮勁兒,就自然回來了。誰知道呢,邢玉明這一走,到年底才回來,本來白白胖胖的邢玉明變得又黑又瘦了。他跟全家人說,“我已經學會了鋦匠這門兒手藝,這輩子我就干這個了。我本來還不想回來,可是我心里惦記著成親的事兒,才回來的?!毙蠈毝鳉獾靡卵?,“你這個小王八羔子喲,就你這個德行,還想娶媳婦?”當下就召開了一個家族大會,把邢玉明轟出了家門。后人說,邢寶恩是氣的。也有人說,邢寶恩是羞臊的。是啊,邢家?guī)状w面的鄉(xiāng)紳,竟然出了一個鋦匠,邢家還有臉面嗎?無論怎么樣,邢玉明從此便無家可歸了。也甭想結婚了,喬家把親事也退了。是啊,喬家本來是看中了邢家的產業(yè),是啊,也不要埋怨喬家嫌貧愛富,世間又有哪一個當?shù)脑敢獍雅畠杭抟粋€窮鋦匠呢?新時代也不行,昨天保定晚報還登了一個通訊,一個女研究生愛上了一個搓澡工,結果怎么樣?被家里趕出來了。其實,搓澡工怎么了?不也是掙錢吃飯嗎?不行!就是不行!此是閑話,打住。

張五成也以拐騙富家子弟的罪名,被邢家捉去暴打了一頓,之后,被趕出了東關鎮(zhèn),不許可再踏入東關鎮(zhèn)一步。窮人也有窮脾氣喲,張五成也真生氣了,是你們邢家少爺主動要求跟我學藝的,我怎么成了拐騙了?于是,他也不等邢寶恩回心轉意了,一跺腳,就帶著邢玉明走了。師徒二人從此就以鋦活兒為生了。寫到此處,讀者莫以為邢玉明是一時沖動,撇開富足的生活,做起了這種辛苦的生計。其實,人生在世除了吃喝,還有興趣管著。興趣也能改變人的一生啊。據(jù)保定方志記載,民國初年,保定一個銀行家的兒子,因為看了一場雜技,就撇下富足的生活,跟著馬戲團跑了。最后成了世界上著名的馬術表演藝術家了,后來被法國人看中了,就去了法國,連戶口都遷出去了(綠卡)。瞧瞧!莫非邢玉明當年跟著張五成離家而去,也想將來做“鋦界”大師?不得而知啊。

民國三十七年秋天,也就是1948年秋天,師徒二人走到了定興縣內的田井村。進了村子,就出來了幾個主顧,要鋦缸鋦盆。師徒二人擺下攤子,剛剛要干活,卻被兩個鋦匠橫眉立目地圍上了。這兩個鋦匠是山西的,昨天來的,正在村子里招攬生意呢,看著張五成師徒搶活兒,就急眼了。是啊,我們干得好好的,你們來起什么哄啊?你們干了,我們吃什么呢?兩下里就吵嚷起來。

村子里就有主事兒的人說話了:“行了,也別管你們誰先來的誰后來的了,你們比比看吧,誰鋦得快,誰的手藝好,這村里的活就給你們了?!庇谑?,師徒二人就開始鋦活兒了,山西的鋦匠也熱火朝天地干開了。剛剛鋦了兩口缸,本事的高低就看出來了,那兩個山西的鋦匠道了一聲慚愧,就收拾了家什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張五成師徒,就挨門挨戶去鋦活兒了。寫到這里,談歌有些感慨,過去的人喲,果然是一個老實啊,放到現(xiàn)在行嗎?那兩個山西鋦匠一定得想主意啊,憑什么讓我們走啊?競爭么!或者他們先把村干部賄賂了:“行了,村長啊,什么手藝不手藝的,不就是鋦只碗啊,鋦口缸啊的,又不是鋦原子彈。村長啊,您就讓我們干吧。這幾瓶酒您留著喝吧。對了,還有一條煙呢,您也留著抽吧?!钡?,村長就得把張五成師徒趕出去?;蛘?,這兩個山西鋦匠就花錢雇黑社會,把張五成師徒打出村去:“滾!遠遠的!再讓我見到你們,我一定讓你們死得非常難看!”張五成師徒就得屁滾尿流,趕緊收拾家什走人。又是閑話,打住。

挨家挨戶鋦完了,就剩下最后一戶,姓趙。趙家有些破損的家伙什兒要鋦。趙家的男人剛剛死了,主事兒的是趙家寡婦,寡婦年輕,長得很好看,師徒二人擔心是非,不好進人家的院子,就在趙家的門口鋦活兒。寡婦卻是個爽快人,就把茶水端到街上,招呼張五成師徒喝茶。喝著茶,就拉了拉家常,就聽出了口音,兩下里一說,趙家寡婦就驚了臉,看著邢玉明問:“你跟東關鎮(zhèn)的邢寶恩是什么關系?”

邢玉明冷臉說:“那是我爹呢。”

趙家寡婦臉紅了,再問:“你叫邢玉明,跟喬家莊定過親?”

邢玉明嘆氣:“定是定過,可人家嫌我學了鋦匠,就退了親事。”

趙家寡婦就落了淚,唉!天底下的事兒怎么這么巧呢,原來,這趙家寡婦就是滿城縣喬家莊的喬明枝。那年她爹喬永旺退了邢玉明的親,便把喬明枝嫁給了定興縣趙家莊的趙致中,趙致中卻是一個短命鬼,喬明枝嫁過來不到一年,還沒有來得及生下一男半女呢,趙致中就得暴病死了。于是,喬明枝就成了寡婦。寫到這里,應該講句老話兒了,喬明枝啊,真是個命苦的人喲。

當下也沒有再多說些什么,師徒二人喝罷了茶,繼續(xù)鋦活兒。鋦完了活兒,算罷了工錢,師徒二人就上路了,也就是剛剛走出趙家莊沒有兩里地呢,就有人追上來,一路還高聲喊著邢玉明的名字。師徒二人不明就里,便懵懂地站下了。

來人是為喬明枝提親的。喬明枝要再嫁給邢玉明。

邢玉明聽罷,臉就漲紅了,連著擺手說:“不行!不行!當年退親了,就是退了么!”

來人誠懇地說:“邢先生啊,當年那也不是明枝的事兒么?!?/p>

張五成聽著,也動了心事兒,有些傷感地對邢玉明說:“徒兒啊,當年也是怪我,才讓你丟了這一門親事,或許你命中有這一出曲折,要不你就跟這喬家的大姐……”

邢玉明搖搖頭,嘆了口氣:“師傅啊,還是算了,就算是依了明枝大姐,我現(xiàn)在也是東奔西走地求食,她不也還是守活寡嗎。我已經誤了她一回,不能再誤她了?!本蛯砣苏f:“謝謝喬大姐的好意了,我心領了。邢玉明現(xiàn)在四海為家,居無定所,肚皮尚且哄騙不起,就不敢談什么親事了?!?/p>

來人怏怏不樂地轉身回了。

師徒二人繼續(xù)往北走,走到了察哈爾境內的張家口市,張五成竟是病倒了,師徒二人只好找了一家客棧歇下。邢玉明要去街上找郎中來,張五成無力地擺手說:“算了,咱們鋦匠就是這個命法兒,有病就得扛著,扛不過,就是死命了。郎中是請不起的?!苯又譂瓭卣f:“玉明啊,細想起來,也是我不好啊,讓你放下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好日子,是我害了你啊……”

邢玉明哭道:“師傅啊,怎么能怪你呢?我就是喜歡這東西。”

張五成的聲音就酸楚了:“是啊,你喜歡。就是這個‘喜歡害了你啊!”

又過了兩天,張五成病得更重了,邢玉明還是從街中請來了一個郎中,開過了一個方子,抓了兩服藥吃下去,張五成仍是不見好,卻更重了。邢玉明心里明白師傅真是不行了,眼淚就落下來了:“師傅啊,你養(yǎng)幾天,等你身上有勁兒了,咱們就回家去吧?!?/p>

張五成搖頭:“我知道自己活不行了,我回不去了喲。玉明啊,我死了之后,你也不要買棺材,別費那個錢了。再說,埋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孤單。你就買一斤鬼子油(煤油)把我燒了,撿了骨頭,把我拎回去,在澗底村的山坡上把我埋了,也不枉咱們師徒一場?!?/p>

邢玉明哭得淚人似的了:“行了,師傅,您放心吧,我都答應你?!?/p>

又過了一天,張五成就咽氣了。

邢玉明最終還是沒有聽張五成的話,他還是買了一口薄木棺材,雇人把張五成埋在了城外的野地里,他以手撮土給張五成壘了一個墳頭兒。他跪在墳前,給張五成燒了紙,哭著說:“師傅啊,你先在這里委屈幾天吧,等我掙了錢,就買一口上好的棺材,把你帶回去。”

邢玉明就在張家口的城里沿街招攬生意。那一天,他走得累了,就在街頭枯坐,等生意上門,猛抬頭,看到了一個女人朝他急匆匆地走過來。這女人一身襤褸,滿臉風塵,他看得眼熟,卻不敢認,走得近了,邢玉明張大了嘴,天!竟然是喬明枝。

邢玉明驚訝地問道:“明枝大姐啊,是你嗎?”

喬明枝又羞又惱,劈頭就嚷:“莫非你真不認了?不是我是哪個?”

邢玉明結舌:“你……怎么來了?”

喬明枝不說話,目光火辣辣地盯著邢玉明。

四目相對,喬明枝看得眼紅,邢玉明看得心酸,景狀正是難挨啊。

喬明枝突然大吼了一聲:“你這個天殺的……小鋦匠啊!你可害苦了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邢玉明身邊,放聲痛哭了。

原來,張五成和邢玉明離開趙家莊之后,喬明枝心里就放不下了,就讓人追著去提親。提親的回來說邢玉明不同意,喬明枝傷感了兩天,后來干脆跟婆家提了這件事。婆家的小叔子也想著喬明枝改嫁,一商量,就同意了。喬明枝曾經聽張五成說過一句要去察哈爾,就只身沿著京張鐵路尋了下來。她是個聰明人,逢人便打聽,最后盤纏花光了,仍然一路乞討尋找邢玉明,這一找就是兩年多,不想竟在這里撞見了邢玉明。寫到這里,談歌也落了淚,這是個什么樣的倔強女子啊。

喬明枝哭完了,問邢玉明:“你說吧,咱們怎么辦?”

邢玉明苦臉說:“大姐啊,你別‘咱們咱們的,我哪里知道怎么辦呢?你……你……還是回去吧。”

喬明枝眼睛一瞪:“回去?邢玉明,你說什么呢?你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憑什么回去?我千里尋了你來,就不想走了。你別怪我當初沒嫁給你,那是我爹悔了婚約。我不走了!我……就跟著你學鋦匠吧?!?/p>

邢玉明呆呆地看著喬明枝:“你……愿意學……這個?”

喬明枝說:“你能學,我怎么就不能學呢。”

邢玉明高興了:“那好啊,五成師傅沒了,我教你吧。”

喬明枝就留下了。邢玉明就搬出了客棧,在市里租了間房子,跟喬明枝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年,全國就解放了,戰(zhàn)事沒有了,天下太平了,兩個人就在張家口市走街串巷鋦活兒。這時候,喬明枝懷孕了,挺著個大肚子,撅撅地跟在邢玉明身后,挺招眼。

那一天,他們正在街上鋦活兒,來了兩個戴紅袖章的民兵,盤問了幾句,就讓他們收拾了東西跟著走,他們不知就里,腦袋蒙蒙地被帶到了公安局,被審了小半天兒。兩個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越說越說不清楚,人家越是問得緊,他們就越緊張,就更說不清楚了,公安局就要把他們關起來。寫到這里,讀者別誤會,當時并沒有收容盲流這一項,那時全國剛剛解放,國民黨留下的特務特別多,人家看著他們像是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正要把他們帶走,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男人出來了,對他們二人笑道:“這樣吧,你們既然說自己是鋦匠,那我就考考你們?!闭f罷,當下拿了桌上一個喝水的碗,摔在了地上,碎了幾瓣兒:“你們把它鋦上,我就信你們了?!?/p>

邢玉明撲哧笑了:“這個容易?!?/p>

三下五除二,邢玉明就把碗鋦上了。

中年男人拿起碗來,仔細打量著,就挑起了大拇指稱贊道:“你真是個鋦匠了,你的手藝還是真好啊?!?/p>

邢玉明看著中年男人,謙虛地請教:“您給挑挑毛病?!?/p>

中年男人笑道:“還別說,我還真挑不出毛病,實話實說,我過去也當過鋦匠呢。后來給一家財主鋦缸,活兒糙了些,被人家挑了眼,砸了我的家什,我這才參加了革命。我是保定雄縣人,攀起來,咱們還是老鄉(xiāng)呢。”

邢玉明來了興趣:“那您是老師傅了,您也試試身手,我跟您學學手藝?”

中年男人擺手笑道:“算了,算了,我的手藝本來就欠些火候,又有多少年不干了,肯定不行了。不過,這一招兒還真管用,一下子就弄清了你們真的是鋦匠,好了,好了,你們走吧。”

中年男人把他們送出來,認真地說:“老邢啊,你們兩口子如果不想回家,那就在這里先住下吧,先把戶口上了。我叫趙千里,有什么事兒,你們到這里來找我。咱們是老鄉(xiāng)么。”

邢玉明夫婦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兒,就忙著走了。

過了一個月,喬明枝就生下了一個男孩兒,邢玉明笑道:“這孩子在察哈爾生的,就叫邢察生吧?!?/p>

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了,邢玉明看看掙的錢也有一些了,就動了回去的念頭。

邢玉明問:“明枝啊,咱們是留在這里呢,還是回去呢?!?/p>

喬明枝想了想說:“那咱回去吧,讓你爹也看看,我喬明枝高低還是嫁給了你?!?/p>

邢玉明說:“回去!把師傅也帶回去吧?!?/p>

邢玉明帶著喬明枝就去了城外,啟開了張五成的墳,棺材太薄了,尸首已經不成樣子了。邢玉明大哭了起來:“師傅啊,徒兒對不起你啊?!彼唾I了一斤鬼子油,把尸首火化了,把骨頭撿了,裝在了一個布袋子里。他們又到公安局找了一趟趙千里,趙千里給他們開了一張證明。趙千里笑道:“你們這一走啊,我還真有些想家了?!?/p>

二人就背著張五成的尸骨,一路鋦著活兒,回了完縣。

解放那年,邢寶恩家被定為了地主,邢寶恩眼見得自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心疼肉疼。一股急火攻心,就病了,很快就死了。邢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過日子去了。

邢玉明也對邢家傷了心,他不想回城關鎮(zhèn)了,就回到了張五成的老家澗底村。他們夫妻二人找到了澗底村的支部書記馮大海,馮大海當過八路軍,受了傷,就復員回村,當了村里的支部書記。他說:“張五成是個窮苦人,你是他的徒弟,也就是窮苦人了。你們愿意來這里落戶,澗底村歡迎。你們就留下吧。張五成留下了一間破草房,他家也沒有人爭這個屋子,你是他的徒弟,按理兒說,你也就是他的兒子了,你們夫妻就去住吧?!?/p>

邢玉明回來之后,是按手工業(yè)者定的成分,比照政策規(guī)定,邢玉明定了一個下中農的成分。后來有人說,或許邢玉明早已經看出了世道要變,所以才從大戶人家跑出來的喲。這么說有道理嗎?肯定沒有道理。邢玉明當年離家出走,他只是喜歡鋦匠這個行當,他絕對沒有什么政治預測的目光。

邢玉明買了一口柏木棺材,夫婦二人把張五成的尸首裝殮了,埋在了澗底村外的山坡上,他們就在澗底村落戶了。也只是落下了一個戶口,因為他們回來的晚了,土改已經完成,村子里沒有多余的地給他們。他們就成了沒有土地的農民了。他們只能算是農民里的手工業(yè)者了。又一年,喬明枝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也是個男孩兒,取名邢落戶。有了兩個孩子,這日子就緊了些,邢玉明就常年背著家什,四處去給人鋦活兒。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澗底村成立了大隊的工程隊。馮大海支書指示邢玉明,“玉明啊,你不能再四處亂跑了,你們夫妻進工程隊吧?!毙嫌衩骶统闪斯こ剃牭囊粏T,各家各戶的鋦活兒,都送到他這里來,如果沒有鋦活兒,他就下地勞動。每天記工分,年底結賬。邢玉明的手藝好,名聲在外,各村有許多年輕人來跟他學習手藝,于是,邢玉明就有了許多徒弟。

澗底村有二百多戶人家,澗底村坐落在兩山之間,村東有一彎細水,取名澗水。若是風調雨順,澗水還是能夠澆灌的,可是年景不好的時候,澗水或者干涸,或者發(fā)作。村民們就試圖在澗水的上游壘一個壩。光緒十五年,有一個名叫梁上仁的富紳曾經動議,可是沒有弄成。原因是祖上有算命先生說,那是澗底村人的命脈,動不得。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國破除迷信,公社就想在那里修壩。于是,請來了市里的水文地質勘探隊,可是地質勘探隊看過,說這里不適合做水庫,因為上游的水流不穩(wěn)定,一旦遇到特大洪水,不僅無濟于事,而且還會給下游沖擊??墒窍掠蔚臐镜状迦彼?。公社的書記名叫張勝利,是個老干部。張勝利書記挖苦地質隊是小腳女人,公社當下讓澗底村等七個村子出人出力,壘了一個壩,取名澗底壩。水壩長30米,高12米,成了村子里的一個蓄水池。

轉眼就到了1963年,那是一個多雨的年頭兒,剛打春,雨就緊一場慢一場地下著,人們感覺今年要有澇災。這澗水壩恐怕是抵擋不了太大的水情。屆時一旦擋不住洪水,那后果就不好想象,下流七個村子都要殃及。公社的張書記來到澗底村,召開七個村子的防汛現(xiàn)場辦公會,要求拆掉澗水壩。七個村子的干部都不同意,是啊,張書記說的不是過日子的話么。當年辛辛苦苦壘的,怎么說拆就拆了呢?張書記紅著眼睛吼起來:“你們以為我愿意拆嗎?當年建這水壩,也是我建議的,那壘在水壩上的每塊石頭,都扯著我的心肝肺呢。拆一塊都疼死,可是不拆,如果大雨來了,就要有水災了。你們真是沒長遠眼光,拆吧!”

有人說:“張書記啊,就是我們干部同意了,怕是社員們也不同意啊?!庇谑牵瑥垊倮鸵粋€村連一個村召開社員大會,征求意見。幾天的會開下來,七個村的社員多數(shù)不同意拆水壩。張書記為難了,那時還講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群眾不同意,也只能商量。商量到最后,公社又召開了各村的干部會議,張書記改了口氣:“不拆也行,那你們幾個村子就要保證這澗水壩的加固?!?/p>

怎么加固呢?當然最好是水泥和鋼筋??墒悄菚r候水泥鋼筋都是國家控制的物資啊,國家建設需要的水泥和鋼筋都不夠用呢,怎么會調撥給咱們修水壩呢。會議開到了半夜,人們還是想不出好辦法,張書記突然笑了:“我有個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啊,各村都有鋦匠么,如果有足夠的鋦匠,能不能把大壩鋦上呢。這也算是土法上馬么?!?/p>

這是主意嗎?也是主意。這也的確是一個荒唐的主意。時過境遷,我們現(xiàn)在已經很難猜測當年的張書記是怎樣一個浪漫的想法??墒窃谀莻€年代,有一句很出名的口號:沒有人干不出來的事情,只有人們想不出來的事情。

有人帶頭叫好,說是個好辦法。還有人推薦了澗底村的鋦匠邢玉明當隊長。

當下就定下來了,鋦水壩的工程以澗底村生產大隊為主,邢玉明帶隊。附近七個村子全力支援人力物力和財力。

澗底村的支書馮大海領回來了任務,已經是后半夜了。馮大海沒顧上回家,就去敲邢玉明的家門,邢玉明蒙頭蒙腦從被窩里爬起來,慌慌地問:“支書,有事兒?”馮大海嚴肅地說:“有事,還是急事兒。”二人就在邢玉明家的院子里坐了,馮大海直截了當說了鋦水壩的事兒。說罷,就抽著煙袋,看著邢玉明表態(tài)。

月光下,邢玉明瞪大眼睛看著支書,嘴張著,卻一句話也講不出。

馮大??牧丝臒煷敝鴨枺骸坝衩靼?,你怎么不說話了?說么!”

邢玉明跳起來,惡狠狠地說:“支書啊,你說什么呢。你嘴一張就敢吃天喲?什么叫鋦壩呢?我打生下來,就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支書啊,你是不是沒睡醒呢?”

馮大海吼起來:“你不是鋦匠么?!?/p>

邢玉明也吼道:“鋦匠是鋦碗鋦缸的,你也活這大年紀了,你聽說過有鋦壩的嗎?這大黑夜的,旁人聽到,還以為你說鬼話呢?!?/p>

馮大海的聲音軟下來,苦笑:“玉明啊,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兒么。張書記定下的么,說是革命的事兒么。也是大家推舉的你么?!?/p>

邢玉明把腦袋搖得像只撥浪鼓。

馮大海抽著煙袋,看著邢玉明搖腦袋。

邢玉明的腦袋大概搖累了,就不搖了,悶悶地抽煙。

馮大海耐著性子說:“玉明啊,如果有辦法的話,我也不會跟你講這個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你想么,如果鋦不上這壩,公社就讓拆除了呢,那……”

邢玉明長嘆一聲:“唉,我試試吧。還是那句話,支書啊,我這一輩子知道鋦盆鋦碗,沒有聽說過有鋦壩的?!?/p>

馮大海見邢玉明答應了,困意也就上來了,打了個呵欠,就告辭走了。邢玉明進了屋,喬明枝就在炕上坐著呢,她急急地說:“玉明啊,我都聽到了,你瘋了,你能鋦大壩嗎?”

邢玉明嘆氣:“你不是都聽到了么,哪里是我的事兒么,是馮支書要我干的么……也不是馮支書,是公社張書記讓干的么。公社里都推舉了我,我能不干嗎?”

沉悶了一刻,喬明枝嘆道:“那我也跟著你上水壩?!?/p>

邢玉明搖頭:“不行,你別跟著去了。剛剛支書說了,這是革命的事兒。如果鋦不好,這罪過我一個人扛著就是了?!?/p>

第二天,各村派來的鋦匠都帶著家伙什兒,到澗底村來集合了。一共16個人,其中有幾個還是邢玉明的徒弟。張書記來送行,并宣布了公社指示,所有的鋦匠,生產隊每天都給記10分(最高的工分),另外每人每天給兩角錢的伙食補助。邢玉明聽完了指示,就帶著這16個人上壩了。

澗底村和下游七個村子里的鐵匠鋪都重新開張了。日夜加班,丁丁當當?shù)卮蜾|子。

工程開始的時候,有人計算,至少要有十多萬個鋦子。誰能知道,最后的鋦子數(shù)量竟然遠遠超過了預先的計算。

打好的鋦子,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壩上。邢玉明和16個鋦匠就住在了水壩上。除去換班吃飯,他們就在那里通宵達旦地鋦壩。鋦弓扯動空氣的聲音,鋦子吃進石頭的聲音,日夜響著。至今,澗底村一些上年紀的人,還能夢到當年那個動靜,微弱而又尖利的鋦弓聲。

好漫長的一個月又三天,仿佛經過了一萬年,邢玉明帶著16個鋦匠,終于鋦完了水壩。26萬2065個鋦子,結結實實地鋦在了壩上。當最后一個鋦子鋦在壩頂之后,邢玉明臉色蒼白地站起身來,他的目光無力,他看了看大壩,空蕩蕩地笑了。他拔腿想走下大壩,可是他的兩條腿,竟也似個鋦子,鋦在了水壩上,邁不開,拔不動,他的身子晃了晃,就一頭栽倒在水壩上。

“玉明啊……”喬明枝凄愴地哭喊著,跑上了大壩。

邢玉明被抬下了水壩,他大病了一場。一個多月之后,邢玉明下炕那一天,距離立秋就差五天了,大雨就一場緊接一場地落下來了。澗底村的人們,心捏得冷汗泠泠,苦苦熬過了二十多天,雨季終于過去了,澗底村的人們長長吁出一口氣,澗底壩沒有倒塌。

公社張書記親自來到了澗底村,召開了慶功會,七個村子的代表都來了。開會之前,張書記拉著邢玉明的手說:“老邢啊,你真行啊,保住了澗水壩,我代表公社感謝你啊。真是的,天底下的事兒,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啊!毛主席講得好啊,沒有落后的群眾,只有落后的領導。我也看出來了,你這手藝得發(fā)揚光大,要為建設咱們社會主義出力啊。我看,就成立一個鋦匠隊,你來當技術指導?!?/p>

邢玉明含糊地說:“我當指導?這行嗎?”

張書記說:“行,我說行就行?!?/p>

散會之后,邢玉明戴著大紅花就回家了,他一進門,就高興地對喬明枝說:“明枝啊,這下好了,我就不用下地干活兒了。我這輩子,就是喜歡干這個啊?!?/p>

可是,邢玉明也就高興了一個開頭兒,就高興不下去了。公社的鋦匠隊剛剛成立沒幾天,“文革”就開始了,張書記被打倒了,鋦匠隊解散,邢玉明蔫頭蔫腦地回村了。

澗底村的馮大海支書沒打倒,運動搞得冷冷清清??h里就著急,就派來了工作組,都是從各村抽調來的貧下中農代表,一定要揭開澗底村階級斗爭的蓋子。工作組來了沒幾天,先打倒了馮大海,然后就盯上了邢玉明,工作組認定邢玉明早年從家里被趕出來,是大地主邢寶恩演出的苦肉計,是想讓邢玉明混入貧下中農的隊伍。如此說,邢玉明是埋藏在貧下中農隊伍里的一顆定時炸彈。于是,開了幾次批斗會之后,便給邢玉明定性為壞分子,派他去公社的水利隊挖井了。挖井可是個力氣活啊,各村抽出去的都是地富反壞右分子。壞分子邢玉明就扛著鋪蓋卷去了。工作組里有一個貧農代表還是一個光棍兒,他看中了徐娘半老的喬明枝,就動員喬明枝跟壞分子邢玉明離婚,跟他結婚。喬明枝恨道:“你算個什么東西么。我是邢鋦匠的女人,你不是不知道么。你要是再不死心,我就到縣里去告你搞流氓?!庇谑?,喬明枝也被批斗了。那個代表還不算完,要求把喬明枝遣返回喬家莊。

還沒有顧上遣返呢,一連兩年的干旱使方圓百里徹底失去了生氣。全縣各生產大隊也鬧饑荒了,縣里號召全體社員生產自救。于是,澗底村的階級斗爭也顧不上再講了,先得生產自救啊。能怎么自救呢?也就是讓社員們各自想辦法。有能力出去做力氣活兒的,大隊公社縣里出三級證明信,邢玉明夫婦也趁機擺脫困境,也要求了一張證明,背著家伙什兒,帶著兩個孩子走了。

這一走,有分教:魚兒脫卻金鉤去,心驚膽戰(zhàn)不再回。

是啊,邢玉明夫婦還敢再回澗底村嗎?

邢玉明夫婦回來時,“文革”已經結束了。誰也不知道邢玉明一家這些年在什么地方存活的。兩個孩子也都長大了,一家人委屈地在村里待了一年,就趕上聯(lián)產承包了。邢玉明就分了地。但是他的生意越來越少了。商品供應開始漸漸繁榮,鋦鍋鋦碗的漸漸少了。一年下來,邢玉明也鋦不上幾回活兒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邢玉明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了。大兒子邢察生,承包了一片林子,種起了果樹。二兒子邢落戶,貸款買了一輛拖拉機,跑開了運輸。兩個兒子都找了媳婦兒,兒媳婦們又給邢玉明生下了孫子孫女,這日子越過越明亮了,只是邢玉明的鋦匠活兒,卻徹底暗淡下去了,再也沒有主顧了。邢玉明的鋦弓和鋦子,徹底閑置了。

澗底壩還在,當年鋦上的鋦子,已經風化進了壩身,與壩混為了一體,全是石頭的顏色了。1998年,澗底壩又一次經受了考驗,擋住了半個月的濤濤的洪水。人們這才又重新念及起邢玉明,唉,當年多虧了邢鋦匠他們啊。

邢玉明常常感慨:“唉,我還能干點什么呢?”說這話時,他常常仰臉望著天,目光茫茫然,是啊,邢玉明感覺自己被這好日子甩了。

邢玉明并不知道,他的生命里還埋藏著一個讓他出頭露臉的日子呢。

1998年,香港回歸的第二年,保定市在高新技術開發(fā)區(qū)舉行了港商投資招待會。許多港商來參加了,其中有一個名叫曹柏青的先生,他不僅投資建廠,還把他父親留下的三件瓷人帶回了保定。曹先生在保定博物館舉辦了他父親的收藏展,市領導便帶著眾人去參觀。參觀的還有各縣市區(qū)的領導。海外一些有名的收藏家也趕來參觀,其中就有新加坡的收藏家丁也成先生。那三件瓷人就在保定展覽館大廳里展出,梁寶生的后人與張得泉的后人都被請來參觀。三家的后人見面,自有一番萬千感慨。

曹柏青先生在收藏展開幕式上講話說:“家父臨終前囑咐,一定要將這三件瓷人送回家鄉(xiāng)。這三件瓷人,是保定著名的藝術家梁寶生先生的杰作。梁寶生先生有許多作品,在海外被收藏。這三件瓷人無論是體積重量高度,都是梁先生從來沒有創(chuàng)作過的作品,應該是梁先生作品中的上品了。只是……”他指著三件瓷人各自臉上的裂隙說:“可惜了。家父生前有一個愿望,要請高人將這三處裂隙鋦好?!?/p>

丁也成嘆道:“是啊,這三處裂隙如果不處理好,這三件寶貝怕是每況愈下,不好存留了。以丁某一孔之見,如果找得到一個技術高超的鋦匠,或許還有救啊!”

劉市長苦笑道:“鋦匠?丁先生啊,這個行當現(xiàn)在已經沒有人做了,這個行當已經被社會淘汰了,即使有,現(xiàn)在的匠人們哪兒有這樣的手藝啊,恐怕也不好完成這項工程啊?!?/p>

眾人紛紛搖頭,鋦匠,他們大都聽過,劉市長說得對啊,這是淘汰的一個行當啊。現(xiàn)在哪里還有鋦鍋鋦碗的呢?那是商品短缺年代的產物嘛。

劉市長旁邊一個中年男子湊過來,他是完縣縣委書記李玉和(與那個著名戲劇中的英雄人物同音同字),李玉和說:“劉市長啊,我能找到這樣的鋦匠?!?/p>

劉市長看著李玉和,嘻嘻笑道:“李玉和,你家有密電碼啊?”

李玉和嚴肅道:“劉市長,我不開玩笑,我能找到鋦匠?!?/p>

劉市長驚訝:“李玉和,你真能找到這種工匠?”

李書記笑道:“此人當年鋦過水壩呢?!?/p>

劉市長張大了嘴:“鋦水壩?”

李書記眉頭一揚,豪氣地說:“劉市長啊,您或許不知道呢,我們縣里,過去有過不少技術高超的鋦匠,六十年代,他們還鋦過水壩呢?!?/p>

劉市長忽地想起來了,他點頭說:“對了,對了,我聽說過這事兒。你可以去找他們試試,不過,李玉和啊,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邊,這可是鋦文物,不是過去鋦鍋鋦碗,更不是鋦水壩,真要是出了差錯,我先撤你的職?!?/p>

李玉和點頭說:“請市長放心,我答應的事隋,一定辦好,辦砸了,您不撤我的職,我也自動辭職。不過,我有個要求?!?/p>

劉市長說:“你講吧。”

李玉和嘿嘿笑了:“劉市長啊,我們縣的扶貧款您是不是考慮一下呢。”

劉市長撲哧笑了:“好小子,你真是不吃虧的主兒啊。好了,我答應。”

于是,李玉和書記代表完縣人民政府接下了這個活兒。

各縣市區(qū)的領導們,大都持懷疑態(tài)度。鋦匠?現(xiàn)在還有鋦匠嗎?即使有,能鋦得上這個活兒嗎?三個瓷人啊,這可是寶貝啊,國寶級的物件啊,如果弄壞了,那還了得。你李玉和吃了豹子膽了?真敢在市長面前唱“渾身是膽雄赳赳”?到時候你交不出密電碼,看你怎么辦?你這真是逞能啊!

李玉和書記回到完縣,就派人把已經73歲的邢玉明請到了縣委。寒暄客氣了一番,李書記就把鋦瓷人的事情講了。

邢玉明聽李書記說完了,便擺手笑道:“李書記啊,這種活兒我已經多年不干了。不行了,眼力不行了,手也不行了,真是不行了!”

李書記也擺手:“哎呀,邢大爺啊,您老就不要謙虛了。您當年帶人鋦水壩,那是什么氣魄啊?如果放到現(xiàn)在,您一定上吉尼斯紀錄?!?/p>

邢玉明還是搖頭:“李書記啊,您就別說什么錄不錄的吧,當年鋦大壩的時候,我還年輕呢,膽子大,現(xiàn)在不是當年嘍。再說了,這可是鋦國家的寶貝喲,萬一有個閃失,我邢鋦匠長了幾顆腦袋?我負不起責任啊?!?/p>

李書記說:“邢大爺啊,您得為咱們縣著想啊,如果您完成了這件事情,咱們縣也跟著光榮啊,再說了,劉市長答應了,要多給咱們縣扶貧款呢。您說這是不是好事情?!?/p>

邢玉明怔了一下,空空地笑了:“李書記啊,扶貧款當然是好事兒了,可是我真的不行了,手藝全丟了。手都生了么?!?/p>

李書記說:“邢大爺啊,您老就再一試身手吧。我剛剛都說過了,這不是您老個人的事情了,這關系到咱們全縣的扶貧款呢?!?/p>

話講到這個份上,邢玉明只有答應了。

邢玉明與喬明枝就被接到了保定市,就在博物館的招待處住下了。當天晚上,市里有關部門給邢玉明喬明枝接風,市里的文化局長親自出面宴請,代表市領導給邢玉明夫婦敬酒,曹柏青先生主陪。一勁兒給邢玉明夫婦上好聽的,邢玉明夫婦只是干干地賠著笑。第二天,曹柏青先生親自陪著他們去了博物館。

邢玉明看了看那三件瓷人的裂隙,他始終不說話。如此兩天,他或是坐在瓷人的旁邊呆呆地傻看,或者摸著瓷人悠然地嘆氣。最后那天,丁也成老先生來了,丁也成站在邢玉明的身邊問了一句:“老師傅,這件活兒能做嗎?”

邢玉明笑了笑:“您是領導,您說呢?您明白這三件瓷人嗎?”

丁也成說:“不瞞您老啊,我當年還是梁寶生先生的徒弟呢?!?/p>

邢玉明搖頭說:“梁寶生是誰啊?我不認識。您又是誰啊?我也不認識?!?/p>

旁邊有人介紹:“邢師傅,丁先生是當代的大收藏家啊?!?/p>

邢玉明搖頭笑了:“我聽不明白?!?/p>

丁也成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老師傅啊,您明白不明白我丁某人不要緊,只要您明白這三件瓷人就行了啊。”

這天夜里,邢玉明讓人搬了兩架立梯,他提著工具,被人扶著,爬了上去坐了,又讓喬明枝提著一只馬燈,坐在另一架立梯上。事先,博物館的人提出拉一道照明線,邢玉明搖頭不肯,他說電燈有熱度,鋦活兒的時候,怕有影響。丁也成擔心地問:“邢師傅,這樣模糊的光線下干活兒,您有把握嗎?”

邢玉明笑道:“丁領導啊,您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做就是了。您要是擔心,就換人吧。您不能擔心得睡不著覺啊?!?/p>

丁也成連忙擺擺手:“好了,邢師傅,您干活兒吧?!?/p>

邢玉明就扯動了鋦弓,開始干活了。馬燈的光線暗淡,人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聽到鋦弓嗡嗡地響,誰也不知道邢玉明是怎么樣鋦的。人們也能聽到邢玉明與喬明枝慢聲細語說著什么,他們使用的是完縣土話,人們聽不明白。到了快天亮的時候,人們看到,三件瓷人,已經被邢玉明鋦上了,邢玉明和喬明枝被人從梯子上扶下來。

三件瓷人,竟然鋦得天衣無縫,過去的裂隙,完全看不出了。圍觀的人們,發(fā)出一片感慨聲,曹柏青先生帶頭鼓起掌來。丁也成看得眼呆,喃喃道:“鬼斧神工啊。邢老師傅,真是……”

人們這才恍然想起邢玉明夫婦,四下去看,邢玉明夫婦已經沒有了蹤影。

丁也成到餐廳吃早飯,邢玉明夫婦卻沒有來,丁也成認為他們夫婦熬了一夜,大概累了,去睡覺了,便讓文物局的小趙去請邢玉明夫婦。是啊,忙活了一夜,肚子一定餓了,先來吃早飯,然后再去休息。一會兒,小趙匆匆回來了,慌慌地說:“丁先生,邢玉明夫婦已經走了?!?/p>

丁也成剛剛吃進嘴里的一口稀飯吐了出來,他急著說:“走了?他們應該休息一下再走嘛!他們怎么走的?”

小趙說:“應該是坐長途汽車走了?!?/p>

丁也成忙說:“小趙啊,你快去追他們回來,至少要他們留下那件鋦弓。你問問老邢師傅,他要多少錢,我收購了?!?/p>

小趙趕緊著去了。

丁也成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感慨地說:“這是民間的寶貝啊。邢師傅是活著的文物啊?!?/p>

小趙開著車朝著完縣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終于在半路上追到了邢玉明夫婦乘坐的長途汽車。小趙攔住了汽車,在車上找到了邢玉明,邢玉明夫婦正在昏昏地睡覺呢。他叫醒了邢玉明,說了丁也成的意思,請邢玉明夫婦回去。

邢玉明笑道:“我不回去了,沒聽說過鋦匠還要看自己鋦過的手藝的?!?/p>

喬明枝也笑:“我們家里還有活兒呢。就不耽誤你們了?!?/p>

小趙乞求說:“邢師傅,丁先生一定要您二位回去的。對了,他還說起您的家伙什兒,他還要買下來呢!”

邢玉明一怔,呵呵地笑了:“買?這東西他也稀罕么。那好了,我白送給他了?!闭f著,他就起身把鋦弓袋子從行李架上取下來,遞給了小趙。

小趙急忙問:“邢師傅啊,您還沒說價錢呢?”

喬明枝一旁擺了擺手,呵呵笑道:“什么價錢啊。他剛剛不是說過了么,白送給那位先生了。你快下車吧。都耽擱大家趕路了?!?/p>

小趙下了車,眼看著長途汽車一路揚塵而去了。

前年春天,談歌聽到了這個故事的時候,便去完縣采訪李玉和書記,想仔細了解一下當年的情節(jié)。不承想,當年完縣的縣委書記李玉和,已經調到了市文化局當了局長。新任縣委書記姓趙,趙書記苦笑道:“李玉和本來做了一件事,卻讓他當了文化局長,市領導說了,他懂文化,當文化局長吧。您說,他縣委書記當?shù)煤煤玫?,去當文化局長了,這事兒啊……真是他李玉和自己找的啊,這人啊,真不該亂積極啊。”

談歌望著一臉無奈的新任縣委書記,無言答對了。

邢玉明的鋦弓,讓丁也成先生帶走了,被丁也成當作寶貝收藏了。談歌去年在香港,趕上了丁也成先生的收藏精品巡回展的最后一天,在幾千件藏品中,談歌看到了邢玉明的那把鋦弓,說明上注著出處。鋦弓顏色陳舊,像是被從某一個遙遠的地方截取下來的一段歷史。談歌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那弓子,卻被玻璃罩擋住了,這才想起,這展品是不能動手摸的。一塵不染的玻璃罩子很涼的,一股冷意悄然漫上了談歌的心頭。

邢玉明老人,于2001年秋天去世了。

喬明枝老人,也于2003年春天去世。

鋦匠邢玉明的故事,在澗底村,只留下了上述的傳說。

鋦匠這個行當,恐怕也只留下傳說嘍。

【作者簡介】談歌,男,1954年生,河北順平人。1971年參加工作。畢業(yè)于河北師范大學中文系。先后當過工人、宣傳干事、報社記者。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城市守望》、《都市豪門》,小說集《大廠》、《人間筆記》等。長篇小說《家園筆記》獲第四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中篇小說《大廠》,短篇小說《燕趙筆記》分別獲本刊第七、九屆百花獎?,F(xiàn)在河北省作協(xié)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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