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君
去年冬天,記不清是什么原因讓我置身到菜市場的那個角落。角落里有些窩風,風就像刀子一樣肆意地剮割著我的臉,我就鬼使神差般地退到那間殺雞宰鴨的作坊里。我謙卑地向正在給雞煺毛的胖女人點點頭,“外面太冷,我避一會兒風?!迸藢拺训匦α恕R豢诖箬F鍋里熱氣氤氳,一個穿著膠皮背心的男人手里掐著一只雞的翅膀,只一刀就讓還咕咕直叫的雞啞了聲音,生命瞬間就消失了。啪的一聲,男人把失了生命的雞摔給胖女人。胖女人也是掐著雞的翅膀在熱水盆里均勻地浸了幾下,只三五下就把一只毛乎乎的雞擼干凈了。又是啪的一聲扔到另一個角落里。那里已經(jīng)有好幾只煺過毛的裸雞,也許是剛結(jié)束生命,或許是剛從熱水里撈上來,反正雞的身上還冒著熱氣。從裊裊的熱氣中,我似乎看到了還殘存的生命的氣息。屋子里充滿了血腥,地上的雞毛和水摻和在一起,黏糊糊的,像踩在一堆爛樹葉上。大概男人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屠宰生命,他和女人有說有笑。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大體是今年的雞漲價了,一只雞要比去年多賣十幾元錢。他們臉上的褶兒被笑容堆積在一起,厚厚的。
殺生,男屠手和胖女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的胃不聽話地翻騰起來,就往外走了幾步,只借助一個用膠合板搭的“門臉”擋一下外面的風寒。順著咕咕的聲音我看見鐵籠子里關(guān)了一只灰色的鴿子。于是,我不可避免地遭遇了鴿子的眼神兒。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久久地凝望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鴿子具備貴族氣質(zhì)。和我對視的時候,它只輕輕地咕了一聲,那樣子像是怕嚇著我。它的眼神兒是那么的純凈,那么的無辜,還有些許的哀怨——像一個嬰孩,不,更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少女。它在跟我訴說什么?說前生?說今世?還是告訴我它面臨死亡的心情?它一會兒可能就成為屋里那個男人刀下的死物,就會成為女人手里赤裸的怪物,也會被啪的一聲扔到那堆肉里,然后和那些雞一樣,或紅燒、或煮湯,成為饕餮者的下酒菜——我的心臟頓時像一匹奔騰的烈馬,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層細汗。我被那眼神兒打動了。我極想把它抱在懷中逃離這里。我試探著挪了一下腳步,接著我就放開腳步置身到寒風中——我是在逃離生命還是在逃離死亡?可我并沒有解救那只面臨死亡高貴且優(yōu)雅的鴿子。難道鴿子的生命卑微,不值得我解救嗎?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那天的逃離。此后,無論多鮮美的鴿子湯,我都拒絕。而且一想到鴿子,我就充滿了犯罪感,覺得自己比那個屠夫還惡劣,是對生命的褻瀆。
據(jù)說,那些專門從事殺生的人,他在殺雞的時候就說:雞啊,雞啊,你別怪,你是人間一盤菜。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在解脫自己還是在安慰雞。也有人說,殺雞其實是件善事,雞會非常感激你。如果你不殺它,來生它就不能托生為雞了。
雞的生命真的如此卑微嗎?有人殺它還要感激?
(塵中塑摘自《歲月》2007年第10期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