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閎
柏楊標志著一個生長于極權(quán)時代的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能力.但他只留下了面對強權(quán)的思考和言說的勇氣
柏楊,這個名字讓時光倒流,把人們帶回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當時,柏楊的那本名著《丑陋的中國人》正在大陸的讀書人當中流傳。這是一本介乎暢銷書與禁書之間的讀物。雖然是公開出版物,但對于大多數(shù)大陸讀者來說,依然有閱讀禁書一般的驚喜和惶恐。
人們依然保持著“文革”后期秘密閱讀的習慣,在私下里傳閱這本書。我看到的那本,是用舊報紙包上了封皮,破破爛爛,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人之手。借書給我的朋友再三叮囑,要快看快還,切不可外傳。這種鬼鬼祟祟的舉動,無疑大大強化了該書的感染力。
對于剛剛從“文革”陰影中走出來的大陸知識分子而言,柏楊說出了許多人想說而沒法說和不敢說的話;并且,是以一種高亢的音量說出來的,確有一種“振聾發(fā)聵”的效果。他在書中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和尊嚴與那個年代大陸讀者的怯懦和卑微,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也因此造就了柏楊的“英雄神話?!?/p>
由于柏楊的火熱,也帶動了不久之后李敖的流行。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來了一個更狠的。仿佛海峽對岸正在舉行一場“說狠話”比賽。稍早一些時候,流行的是瓊瑤和三毛,以小女生的纏綿呢喃征服了少女之心;而兩位老男人的惡聲惡氣,卻征服了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的心。
對此,今天的讀者也許很難理解。如果說,柏楊尚且以其傳統(tǒng)儒生式的穩(wěn)健和堅定,扮演了一個悲劇英雄的話,那么,之后李敖的到來則標志著文化批判的喜劇時代的開幕。“老生”謝幕,“丑角”登場,公眾備加喝彩。在大陸,這場喜劇是那么的漫長,直到這幾年方達到高潮。
毫無疑問,柏楊是“五四”啟蒙文化的傳人。然而,柏楊究竟給我們帶來了什么?
一種言說的沖動,一種反叛的勇氣,一種啟蒙主義的批判精神,一種關(guān)于文化和國民性的價值判斷。這些精神遺產(chǎn),至今依然是寶貴的。但很遺憾,它卻是有缺陷的。比起胡適、魯迅、林語堂等“五四”一代知識分子來,柏楊一代人并沒有為我們這個時代提供更豐富的精神食糧。柏楊標志著一個生長于強權(quán)時代的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能力,但從思維深度和精神高度上看,卻是退化了的一代——文化的原創(chuàng)性和精神的豐富性方面,有所退化,只留下面對強權(quán)的思考和言說的勇氣。失去了正常閱讀和正常思維教育的一代人,不得不依靠老生常談來獲得常識,同時還不得不依靠聳人聽聞來刺激思維。
柏楊是文化戰(zhàn)士,但若稱之為“啟蒙思想家”,則仍有許多疑問。在強權(quán)陰霾下的思考,難免會打上權(quán)力的鮮明印記。他的思想通常被歸結(jié)為一種相對簡單的邏輯,較為激烈的口號,在常識層面上的強調(diào)和不斷重復。這是一種戰(zhàn)斗的狀態(tài),但不是智慧和理性的狀態(tài)。
柏楊這一代知識分子,只能把文化變成一場戰(zhàn)爭,方能進行思考。在不斷被強調(diào)的文化“戰(zhàn)斗”狀態(tài)中,精神層面的問題變成了一種單調(diào)的“對抗性”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看到,柏楊對于精神文化思考的艱難努力,他的《中國人史綱》試圖拋開《丑陋的中國人》式的簡單化的思路,把中國歷史納入現(xiàn)代人本主義的敘事邏輯中加以描述,以再現(xiàn)“人的歷史”的豐富內(nèi)涵和價值。
這一努力是可敬的,但似乎未能達到目標。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隨著臺灣島內(nèi)政治的轉(zhuǎn)軌,柏楊的文化光芒正在消褪。他屬于過去的時代,屬于臺灣的過去。
柏楊的時代,是一個英雄的時代,柏楊本人則是那個時代的一位令人尊敬的文化英雄。而一個不斷需要戰(zhàn)士和英雄的國度,往往是一個國民依舊麻木、愚鈍和孱弱的國度,其精神文化必將是一種簡陋、單調(diào)的文化。
然而,不幸的是,今天我們依然需要柏楊精神。
對于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并非自柏楊始,也不會以柏楊終。正如當年及時的振臂一呼一樣,今天的柏楊,以一個“及時”的死,再一次提醒國人,所謂“丑陋的中國人”依舊是一個可怕的現(xiàn)實。如果說,柏楊一代人的勇氣有余而理性不足,標志著在艱難的文化政治處境當中“五四”啟蒙精神的部分衰退,那么,到了我們這一代人,啟蒙理性并未有所增長;相反,連勇氣也時時衰變?yōu)榇炙缀鸵靶U。
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對于柏楊先生的追悼,更像是對死去的“啟蒙精神”的凄婉的追思。
(作者為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