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安樂
引子
1937年10月2日,古城太原之夜,萬籟俱寂。突然,“唰”地一道亮光,劃破夜空。從太原綏靖公署大門沖出一輛武裝森嚴的汽車,風馳電掣般直奔大教場刑場。
“砰”的一聲槍響,一條漢子應(yīng)聲倒下了……熟睡而被驚醒的人們?nèi)f萬沒有想到,被殺的竟是一個在抗日前線立下了戰(zhàn)功的晉綏第六十一軍軍長——李服膺。
審案
李服膺何罪之有?請看審案過程,便可一目了然。
深夜,11時許。太原綏靖公署大堂內(nèi)外,衛(wèi)兵林立。為審判李服膺,10月1日剛從抗日前線山西代縣太和嶺口跑回太原的閻錫山草草組成的高等軍事法庭正在開庭。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官閻錫山親任審判長,穩(wěn)坐大堂中央。審判官謝濂、李德懋,軍法官張克忍、薛風威,陪審官傅存懷、憲兵司令張建(字達三)、省政府主席趙戴文及第七集團軍司令長官傅作義等數(shù)十人分坐兩邊。當天值日官龐小俠(上尉副官)也在場。
憲兵把李服膺押上法庭之后,閻錫山不慌不忙地站起,雙手支于公案,拉長了他那一貫冷冰冰的臉,用責備、惋惜而又假惺惺的口吻說:“慕顏(李服膺字),從你當排長起,一直到連長、營長、師長、軍長,我沒對不起你的地方。但是你卻對不起我。你做的天鎮(zhèn)盤山工事不好……”這是閻錫山加給李服膺的第一條罪狀。但還沒等提出第二條罪狀,李服膺便急不可待卻又神態(tài)自若地答辯道:“沒有材料……”李服膺明知在完成閻錫山交給他修筑國防工事問題上責任在閻而不在己,所以他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迸發(fā)出來??砷愬a山使用了咄咄逼人的態(tài)勢,不等李服膺把一句話說完,就把第二條罪狀抖露了出來。他打斷李服膺的申辯說:“第二,叫你死守天鎮(zhèn)、陽高,你卻退下來了……”這時李服膺已知大事不好,他意識到分明是要給他妄加罪名,便一反平時惟命是從的常態(tài),立馬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閻錫山命六十一軍從天鎮(zhèn)“相機撤退”的電令,勃然吼道:“我是奉命退卻,有電報為證!”此時的閻錫山萬萬沒有料到李服膺會來這一手,大變其顏地指著李服膺斥道:“你胡說!”沒等李服膺開口,他又色厲內(nèi)荏、自覺理虧地變?yōu)閻勰苤臉幼诱f:“今日處你,實在讓我傷心,但我不能因私害公。你的家,你的兒女,有我接濟,你不用顧慮?!崩罘咭雅豢啥?,正要與之理論,閻錫山看勢不妙,沒等李服膺再開口,便向左右點了點頭,離席轉(zhuǎn)身走出大堂后門揚長而去。剎時間,整個大堂鴉雀無聲,人人面面相覷,伺機退出。這時傅作義無可奈何,只好悄悄起身默然退出法庭。接著趙戴文也隨著悄然離席……作為審判官的謝濂,見狀已習(xí)慣性地知道該收場了,便上前勸道:“慕顏,別提那些事了。你還有什么家事,可以告我……”李服膺深知大勢所趨,命在旦夕,便瞪大雙眼盯著閻錫山的背影破口大罵:“那還說×哩,為啥這樣糊里糊涂殺人?軍人當死疆場,我要重返前線殺敵。讓我死得不明白,我不甘心。”他邊罵邊把軍帽從頭上抓下,朝大堂上摔去……此刻陪審官傅存懷上前對李服膺說了句“咱們上車再談吧!”便和警衛(wèi)連長康增、張建等人把李服膺押上了汽車,連法繩都沒有捆(搭在李的肩上),便急令開車,直奔刑場。
李服膺明知要作冤魂,卻毅然剛強,他下了汽車,便向刑場走去,隱隱約約地看見前邊有口棺材,便徑直而去??蓻]等他走到棺材跟前,與李并肩前行的張建有意往旁邊讓了幾步,警衛(wèi)營的一個執(zhí)行官(連長)康增便舉起手中那山西土造的大眼盒子槍,“砰”地一槍,擊斃了李服膺。
刑場的人退場后,李服膺的女兒李擷英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草草把父親安葬了。
冤情
李服膺到底何許人也?閻錫山為什么要加害于他呢?
李服膺,字慕顏,山西崞縣(今原平市)蘭村人。1890年出生于貧苦農(nóng)民家庭。自幼讀私塾,稍大赴太原謀生,考入山西陸軍小學(xué)。辛亥革命時隨軍攻打大同,爾后考入北京清河陸軍第一中學(xué)深造。1918年與傅作義、楚溪春、趙承綬等12名義結(jié)金蘭號稱“十三太?!钡陌研值芤黄鹜侗奸愬a山麾下。李服膺深受閻錫山賞識,逐步由排長升至軍長,成為晉綏軍將領(lǐng)之一。
閻錫山殺李服膺,給李服膺定了兩條罪。
“國防工事不好”罪,是強加給李服膺的。
1934年4月間,閻錫山曾借在晉北修筑國防工事之名,向南京國民黨政府申請到一筆巨款,親派得意慕僚、第六十一軍軍長李服膺率部赴山西北大門天鎮(zhèn)縣一帶修筑國防工事。可是,在一年多的修筑過程中,工程困難重重,難以如愿。首先,他從太原領(lǐng)到的施工材料不足,特別是重要建材鋼筋、水泥差額太大,遠不足所需供配總量和計劃請準數(shù)的百分之一,且建筑機器和工具少得可憐。其次,塞外之冬,滴水成冰,施工難度加大。加之民夫和工兵的津貼由于層層盤剝克扣,工程實在不能如期開工,直到日軍開始進攻天鎮(zhèn)時才急忙動工。當日軍進攻時,第六十一軍將士們就在這簡陋的工事里,拿山西土造的槍炮與用飛機大炮坦克等先進武器武裝起來的日軍拼搏,盡管打得很艱苦,但將士們不怕犧牲,奮勇殺敵。
那么,那筆巨款哪里去了呢?據(jù)知情人士講,這筆巨款大部分被閻錫山拿到全國各大商埠做自己的發(fā)私財?shù)馁I賣去了。在法庭上,李服膺一聽到要把“國防工事不好”的罪名加給自己,便想借機一股腦兒地把一年來在天鎮(zhèn)修國防工事施工中窩在肚子里的委屈全部發(fā)泄出來,但閻錫山卻不容他再作申辯就道出了李服膺的第二條罪狀。
第二條罪狀是“放棄陣地,擅自撤退”罪。當閻錫山說到“第二,叫你守天鎮(zhèn)、陽高、你卻退下來”時,李服膺想“這分明是說我是臨陣脫逃”。
1937年7月7日,日軍侵華戰(zhàn)爭全面開始。為了推行“兩翼鉗制、中央突破”的侵占華北的戰(zhàn)略計劃,日軍兵分三路向山東德州、河南新鄉(xiāng)和山西大同進犯,然后攻取山西太原和綏遠包頭。這時中國軍隊也相應(yīng)有所布防。8月26日湯恩伯部鎮(zhèn)守的南口失守,日軍繼續(xù)西犯,27日攻克張家口,進逼雁北,危及山西北大門天鎮(zhèn)。閻錫山便急電隸屬傅作義第七集團軍的第六十一軍軍長李服膺“堅持三天,拒敵西進”。李服膺得令即調(diào)兵遣將,火速集結(jié)布防御敵。他將南口之戰(zhàn)損失所剩的不足一個師(僅六個團)的兵力,布防在天鎮(zhèn)、陽高一線(十九軍布防大同一帶)的防線。第六十一軍進入陣地的第二天,日軍就發(fā)動了強大的火力攻勢,先在李家山、羅家山陣地激戰(zhàn)數(shù)日,屢攻不下,便把矛頭指向盤山陣地,在上述陣地戰(zhàn)斗中,日軍飛機低空輪番掃射轟炸,日達32架次之多,致使我陣地難保,傷亡慘重。第四二五團的1300人傷亡已逾700,就這樣還是打退了日軍一次又一次的進攻……鏖戰(zhàn)三天后,閻錫山又電令李服膺“續(xù)守三天,掩護大同會戰(zhàn)”。中國軍將士同仇敵愾,繼續(xù)浴血奮戰(zhàn),這時傷亡更加慘重。守軍工事被炸殆盡,士兵們利用彈坑禾束掩護,用刺刀手榴彈與敵拚殺。第四○○團傷亡500人,一個營和一個火炮連的官兵大都被壓在炸塌的山洞里陣亡,一○一師傷亡1000余人。在天鎮(zhèn)的三九九團利用地形打伏擊受到日軍炸彈轟炸后,日軍又使用了燃燒彈和瓦斯彈(毒氣彈)。守軍堅持戰(zhàn)斗,堅守七天。在完成堅守六天的任務(wù)后,閻錫山又電令李服膺的六十一軍“相機撤退”。守軍則連夜撤退了下來。在陽高,四一四團團長白汝庸親率殘兵300名阻敵登城,與之巷戰(zhàn),傷亡亦重。在大勢所趨且無防守時限令的情況下,率殘部突圍而撤。在上述陣地激戰(zhàn)的日日夜夜里,作為一軍之長的李服膺,多次到天鎮(zhèn)、陽高前沿陣地督戰(zhàn),勉勵官兵“繼續(xù)抗敵,報效祖國”。由于李服膺及其所率六十一軍官兵在六、七十里長的防線上舍死阻敵,死守門戶達十天之久,使日軍難以長驅(qū)直入,占領(lǐng)雁北。閻錫山一定要以“放棄陣地、擅自撤退”的罪名置李服膺于死地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
那么,閻錫山為什么要睜著眼說瞎話,一定要枉殺李服膺呢?
李服膺奉閻令布防后,日軍于9月6日攻打天鎮(zhèn)縣城,并占領(lǐng)陽高縣城,殺人千余。10日周恩來、彭德懷由太原前往大同會晤傅作義,11日返回代縣在太和嶺口與閻錫山商談堅守國防工事等問題,并幫助閻錫山謀劃有關(guān)抗戰(zhàn)事宜。12日天鎮(zhèn)縣城陷落,日寇燒殺三日,殺死2200多人,293家絕戶。此時,全國軍民憤然,強烈要求追究天鎮(zhèn)失守之責。李服膺情知不妙,便急電南京政府軍法總監(jiān)唐生智,要求南京派人來山西調(diào)查或命他親赴南京面述天鎮(zhèn)戰(zhàn)役實況。唐生智接電后即電令閻錫山速送李服膺到南京,要“軍法從事”。閻錫山生怕李服膺去南京后“泄露天機”,自己受罪不起,便一方面把李服膺押回太和嶺待處,一方面再三電請蔣介石,不要送李服膺去南京,并表示一定要就地軍法嚴懲。就這樣,在全國民眾抗日呼聲中,閻錫山為了推卸責任,向南京政府和全國人民交代,就把李服膺當做了替罪羊。其實,在此期間傅作義曾建議閻錫山只追究團長李生潤和旅長劉馥的直接責任,他說:“為嚴明軍紀,激勵軍心和平息國內(nèi)輿論,可以殺團長,處分旅長?!币驗槟欠庾尷罘摺跋鄼C撤退”的電報,正是傅作義派人交給李服膺的,他深知內(nèi)情,此舉完全是為了保護李服膺。由于閻錫山深知李服膺和傅作義的個人把兄弟關(guān)系,且鑒于傅作義的地位和為人,不敢操之過急,他表面上表示要考慮傅作義的意見,可心里早有了另一套打算。所以他先把李服膺押起來,直到10月1日閻錫山才從太和嶺口跑回太原,草草組成高等軍事法庭,于2日開庭審判李服膺。假使閻錫山不殺掉李服膺,即使再多殺幾個團長、旅長,也難除閻錫山怕李服膺遲早會泄密的心頭之患。
余波
李服膺被殺后,曾遭到不知內(nèi)情的人們痛斥,但卻堵不住知情人的嘴巴。時為第二戰(zhàn)區(qū)參謀長的楚溪春氣憤地報不平,他說:“慕顏死得太冤枉了,這件事是不得人心的?!?/p>
當閻錫山抓捕了李服膺后又要去抓捕在盤山戰(zhàn)斗中死里逃生的四○○團團長李生潤時,二○○旅旅長劉馥氣憤不已,冒險掩護李生潤逃走,并把李團長留下的“盤山戰(zhàn)役”和“陣前日記”收藏起來,準備到國民黨中央控告。
六十一軍二一三旅旅長楊維垣,從天鎮(zhèn)撤下來輾轉(zhuǎn)到太原駐防時,不顧閻錫山的忌諱,親率全旅官兵佐屬乘坐軍用卡車到李服膺墓地獻花祭奠。
11月8日太原淪陷前,閻錫山早已逃到臨汾。閻錫山令晉綏軍文宣隊排演話劇《槍斃李服膺》以繼續(xù)蒙蔽天下,威懾官兵。一次在陳長捷部(由六十一軍改編的)演出此劇時,李服膺部下一名叫倪保田的排長跳上戲臺,脫下軍裝指著身上的傷疤高喊:“說老子們不抗戰(zhàn),這身上四五處刀傷槍疤是怎么來的?莫非是狗咬的?”當他講到他們四○○團沖鋒陷陣死傷八九百名官兵時,臺下頓時群情激憤,官兵嘩然,亂作一團。后來閻錫山怕事態(tài)擴大,便下令停演此劇。
李服膺死后,第六十一軍的高級將領(lǐng)深知閻錫山生性詭詐,唯恐遭到暗算,便紛紛逃走。副軍長賈學(xué)明、軍參謀長劉全聲、師長李俊功、旅長劉馥等都不辭而別,相繼脫離晉綏軍。
尾聲
日月荏苒,斗轉(zhuǎn)星移。上世紀60年代初,特別是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50周年的1995年,一些知情人,特別是第六十一軍尚健在的老人,就此案寫了一些回憶錄,在《山西文史資料》上發(fā)表,之后又有一些有識之士撰寫這方面的文章。筆者在山西省政協(xié)編輯《山西文史資料》時曾編過《抗日戰(zhàn)爭時期山西各縣淪陷經(jīng)過》一組稿件,看到過不少相關(guān)資料,聆聽過閻錫山原侍從秘書主任徐崇壽(我在進山中學(xué)執(zhí)教時的同事,已故),侍從秘書李蓼源(山西省政協(xié)原副秘書長、文史委員會原主任、省人大原副主任,已退休)等先生的講述,對李服膺之死一直耿耿于懷。今就我所知撰寫拙文,以饗讀者。
(責編 張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