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海
摘 要:《詩經·國風》在其生成期的演唱方式,可以通過流傳下來的《國風》文本加以判斷?!秶L》中的絕大部分歌詩,可以根據(jù)演唱方式分為同調歌詩和異調歌詩兩種類型。同調歌詩是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各段歌詞之間沒有曲調的差異,這類歌詩在《國風》中占很大部分,但地域分布不夠均衡。異調歌詩是同一首歌用幾種曲調演唱,各段所用的曲調不盡相同,變換曲調的方式多種多樣?!秶L》同調歌詩和異調歌詩的劃分只是相對的,二者之間的界限在某些歌詩中不是涇渭分明的?!秶L》的演唱方式還有單唱體和對唱體的差異。流傳下來的《國風》文本絕大多數(shù)是單唱體形態(tài),但有些歌詩明顯是對唱體,對唱的方式也多有變化。
關鍵詞:詩經;國風;演唱方式;類型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1—0211—07
《詩經·國風》都是歌詩,可以配樂演唱?,F(xiàn)在流傳下來的《國風》文本,只是當時用于演唱的歌詞,至于演唱的曲調方式,以及用于演奏的樂器,多數(shù)歌詩都沒有明確的記載,已經難以詳細了解上述諸方面的情況。盡管如此,《國風》文本畢竟給我們提供了一些信息,使我們有可能對《國風》歌詩的演唱情況作一些探索。《國風》文本是當時用于演唱的歌詞,通過對這些歌詞的辨析,可以對當時演唱歌詩的某些細節(jié)進行歷史還原,從演唱方式、曲調、所用樂器等方面加以梳理,最大限度地再現(xiàn)《國風》詩、歌、舞三位一體的綜合藝術風貌。
一
《詩經·國風》有多種演唱方式。著名音樂史家楊蔭瀏先生把《詩經》中《國風》和《大雅》、《小雅》的演唱方式歸納為十種類型,總結得比較全面。其中第一種類型是一種曲調的重復,即每首歌詩無論分幾段,都用同一種曲調進行演唱,不會因段落不同而出現(xiàn)曲調變化的情況。對于這種方式演唱的歌詩,可稱為同調歌詩。同調歌詩是用同一種曲調演唱各段歌詞,各段歌詞的曲調沒有變化。依此進行逆向推斷,各段歌詞形態(tài)極其相似的《國風》文本,最有可能屬于同調歌詩類型。既然各段歌詞極其相似,因此,在進行演唱時各段之間變換曲調的可能性也就極小。《詩經·國風》確實存在一批這種類型的歌詩,全詩幾段歌詞,只是更換有限的幾個字,其余文字全都相同,這以《召南·芣苡》最為典型: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采采,眾多之貌?!墩倌稀ぞ矶酚小安刹删矶敝Z,采采也是指眾多、繁盛?!镀]苡》這首歌詩共三段歌詞,每段四句,每句四字,句型非常整齊。
在每段歌詞中,除了表示動作的兩個詞語不同外,其余文字全部相同。既然三段歌詞的結構、形態(tài)如此一致,因此,演唱各段歌詞應該采用同一曲調,而不會有所更換?!秶L》還有許多屬于《芣苡》這種類型的歌詩,各段歌詞的相似性雖然不如《芣苡》這樣典型,但各段歌詞的句數(shù)、每句的字數(shù)、每段所采用的結構方式基本是一致的,如《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首歌詩共三段,每段四句,其中有兩段歌詞在三段中是共用的,每段第四句歌詞只是稍微變動說法而已。至于每段第二句歌詞雖然文字差異較大,但都是描寫桃花、桃樹的形態(tài),功能是一致的。由于各段歌詞的相似,演唱各段歌詞時也應該是采用同一曲調。
對于《芣苡》、《桃夭》這類章法句型字數(shù)整齊一致的歌詩,可稱為每首歌詩字句雷同者?,F(xiàn)對于它們在《國風》中的分布情況,列表如下:
通過上表可以看出,《國風》中每篇字句雷同的篇目占《國風》作品總數(shù)的60%多,數(shù)量是較大的。這類作品都是同調歌詞,即各段歌詞采用同一曲調演唱?!秶L》中還有許多作品,雖然各段歌詞文字差異較大,但每段的句數(shù)、每句的字數(shù)是完全一致的,各段歌詞的章句呈現(xiàn)整齊排列的形態(tài),如《周南》的《關雎》、《葛覃》、《漢廣》等。這些各段歌詞的章句排列整齊一致的作品,按常理推斷也是用同一種曲調演唱者居多,再加上這部分歌詩,那么,《詩經·國風》每首歌詩用同一種曲調演唱的數(shù)量更大,比例更高。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詩經·國風》中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是同調歌詩,即每首歌詩當時是用同一種曲調演唱,各段之間出現(xiàn)變換曲調的歌詩較少。
通過上表還可以看出,《國風》中每篇歌詩各段字句雷同的作品,在《王風》、《鄭風》、《魏風》、《唐風》里所占比例最高,都在80%以上?!囤L》、《鄘風》、《衛(wèi)風》可作為同一地域加以統(tǒng)計,這類作品所占比例最低,只有35%,遠遠低于以上四個地域。這種事實表明,《國風》同調歌詩的地域分布是不均衡的,有些地域之間存在很大的差異。
《詩經·國風》共160首歌詩,計2608句,每首詩平均16.3句。①按照每篇歌詩的平均句數(shù)衡量,一首歌詩少于10句的在《國風》中屬于短篇。通過上表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國風》中篇幅最短的歌詩,絕大多數(shù)都是各段字句雷同者,屬于同調演唱系列,即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這類歌詩每首在10句以下的有《周南·螽斯》,《召南·騶虞》,《邶風·式微》,《鄘風·鶉之奔奔》,《衛(wèi)風·河廣》,《王風》的《君子陽陽》、《采葛》,《鄭風》的《遵大路》、《山有扶蘇》、《萚兮》、《狡童》、《東門之墠》,《齊風》的《還》、《著》、《盧令》,《魏風·十畝之間》,《秦風》的《渭陽》、《權輿》,《陳風·東門之楊》,《豳風·狼跋》。以上共計20篇,《國風》中篇幅最短的作品,幾乎全都囊括其中。篇幅長的歌詩固然可以用同一曲調演唱,但這種演唱方式更適于篇幅短的歌詩。因為歌詩篇幅短小,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所歷時間有限,不會造成沉滯呆板的感覺,這就是《國風》短篇歌詩多是采用同調演唱的主要原因。
二
《詩經·國風》每篇歌詩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的作品,所用的曲調不忌重復,這是其音樂屬性。與此相應,帶來了各段歌詞的字句雷同的特征,遣詞造句同樣不避重復,這是由音樂屬性所造成的歌詞特征?!秶L》同調歌詩在遣詞造句上不避重復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所用句子經常在每篇歌詩的各段中重復出現(xiàn),二是相同結構的句型重復出現(xiàn)。
《國風》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的作品,各段歌詞往往重復出現(xiàn)相同的句子。這種重復出現(xiàn)的方式多種多樣。
一是將一句或幾句相同的句子置于各段的前面,這以《豳風·東山》最為典型,各段開頭都是這樣四句“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比娙?,每段都是如此。各段用相同的句子開頭,這在《國風》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的作品中極其常見。這種開頭從歌詩演唱的每一段起始就造成一種重復感,使曲調的重復和歌詞的重復從演唱每段歌詞伊始就是統(tǒng)一的。
二是將一句或幾句相同的句子置于每段歌詞的中間,在每段歌詞的中間重復出現(xiàn)。如《邶風·日月》共三段,每段六句,每段歌詞的第三、五句都分別是“乃如之人兮”、“胡能有定”,三段都是如此。再如《鄭風·有女同車》,全詩共兩段,每段六句,各段第三、五句分別是“將翱將翔”、“彼美孟姜”,相同句子在各段中重復出現(xiàn)的方式和《邶風·日月》基本一致。這也是一類用同一曲調演唱各段歌詩的作品,但相同的句子在每段歌詞中間部分重現(xiàn)時,通常都是單獨一句,基本上見不到兩句連在一起在各段重復出現(xiàn)的歌詞。
三是將一句或幾句相同的句子置于各段末尾,在各段歌詞的末尾重復出現(xiàn)?!墩倌稀ひ笃淅住饭踩危慷瘟?,各段后兩句完全相同,用的是這樣的句子:“振振君子,歸哉,歸哉!”這兩句詩在三段歌詞的末尾重復出現(xiàn)三次。再如《魏風·園有桃》,全詩兩段,每段十二句,各段都使用這樣六句詩結尾:“彼是人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比娒慷问?,其中后半部分各段重復出現(xiàn)的歌詞長達六句,占全詩句數(shù)的一半。各段歌詞末尾出現(xiàn)重復的句子,可以是一句,也可以多達六句,這和各段歌詞開頭出現(xiàn)重復的句子在數(shù)量上相似,伸縮性較大,而不是像重復的句子出現(xiàn)在每段歌詞中間部分那樣,絕大多數(shù)只能是單獨一句。每段歌詞開頭和結尾相同句子重復出現(xiàn),在數(shù)量上有較大的自由。
四是在每段歌詞的開頭、結尾和中間部分都有相同的句子重復出現(xiàn)。這以《秦風·黃鳥》最具有代表性。這首歌詩共三段,每段十二句。各段的第一句都是“交交黃鳥”,第三句都是“誰從穆公”,最后都是以這樣六句結尾:“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泵慷胃柙~十二句,各段重復出現(xiàn)的歌詞竟多達八句,占每段句數(shù)的四分之三,重復率是極高的。
如前所述,《國風》中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的作品,各段往往出現(xiàn)相似或雷同的句子,這些句子雖然不完全相同,但結構方式卻是基本一致的,幾個雷同的句子只是更換一下所用詞語而已。如《召南·鵲巢》全詩共三段,每段四句。各段第一、三句完全相同,分別是“維鵲有巢”和“之子于歸”,是相同句子重復出現(xiàn)三次。各段第二句分別是“維鳩居之”,“維鳩方之”,“維鳩盈之”,各段第四句分別是“百兩御之”,“百兩將之”,“百兩成之”。每組歌詞都是采用相同的句型結構,只是每段的句子各用一個不同的詞語來區(qū)別。
《國風》中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的作品,其基本的屬性是不忌重復,而是以重復為美,這是它的音樂屬性,也是它的文本特征。它作為歌詞所體現(xiàn)的重復性,整體上是多章疊唱,具體到各段歌詞,既有相同的句子在每段重復出現(xiàn),又有結構相同的句型重復出現(xiàn)。《國風》中的各段同調歌詩,是以重復為主要特征。各段句子和句型結構的重復,客觀上滿足了各段歌詞用同一曲調演唱的需要。
三
《詩經·國風》中有許多歌詩各段用同一曲調演唱,這類歌詩可稱為同調歌詩。而在《詩經·國風》中,還有一些歌詩的各段不是用同一曲調演唱,這類歌詩可稱為異調歌詩。各段用同一曲調演唱的歌詩,各段歌詞的文本形態(tài)大致相同或相似,在文本形態(tài)上可稱為整一型歌詩;各段用不同曲調演唱的歌詩,各段歌詞的文本形態(tài)存在差異,在文本形態(tài)上可稱為變異型或異調歌詩。
對于同調歌詩的演唱方式,著名音樂史家楊蔭瀏先生在其著作中已經有所涉及。楊先生是把《國風》和《大雅》、《小雅》放在一起加以考察;這里則是對《國風》進行單獨審視,不涉及《大雅》和《小雅》,用以突出《國風》演唱方式的特點及其歌詩文本形態(tài)的屬性。
《國風》中異調歌詩的一種形態(tài)是:在重復演唱各段歌詞時插入某些詞語,局部的曲調也相應出現(xiàn)變化,最為典型的是《秦風·車鄰》:
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
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這首歌詩共三段,首段歌詞四句,第二、三段歌詞各六句。第二、三段歌詞如果分別去掉“阪有漆,隰有栗”和“阪有桑,隰有楊”,那么,后兩段歌詞也變成四句,和首段的文本形態(tài)相一致,并且在思想情感的表達上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其中阪隰對舉的句子是在演唱中間插入的,屬于變調或異調歌詞?!肚仫L·車鄰》之所以插入阪隰對舉的變調歌詞,并不是隨意的,而是有其原因?!对娊洝L》經常出現(xiàn)山隰對舉或阪隰對舉的句子,山和阪都是指高地,隰則是指低洼的濕地,這類山隰或阪隰對舉的句子分別見于《邶風·簡兮》、《鄭風·山有扶蘇》、《唐風·山有樞》、《秦風·車鄰》、《秦風·晨風》。這類運用山隰或阪隰對舉的歌詩,無一例外都與男女之間的婚姻愛情相關。《秦風·車鄰》是表現(xiàn)貴族夫婦家庭娛樂的作品,所以在后兩段歌詞的開頭部分插入阪隰對舉的句子,用的是當時流行的專門表達男女之情的套語,演唱時用的是變調。
異調歌詩的另一種形態(tài)是末段歌詞用變調演唱,和前面段落的歌詞演唱曲調不同,如《齊風·甫田》: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
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
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這首歌詩前兩段歌詞的句型結構一致,第二、四句押韻,第三段歌詞與前兩段明顯不同,每句都用感嘆詞“兮”,而且句句押韻,抒情色彩極濃。從歌詞的文本形態(tài)推斷,第三段的演唱曲調不可能與前兩段曲調相同,而是要用變調演唱,用以突出與前面兩段的差異。《詩經·國風》中末段歌詞用變調演唱的還有《周南·卷耳》、《召南·野有死麕》、《邶風·擊鼓》、《邶風·簡兮》、《鄘風·蝃蝀》、《鄭風·子衿》、《曹風·候人》。
異調歌詩再有一種形態(tài)是首章變調,《陳風·宛丘》就是如此: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矣。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這首歌詩共三段,首段歌詞明顯與后面兩段不同,因此,在進行演唱時,應當是首章采用一種曲調,后兩章采用另一種曲調;首章在音樂上屬于變調,在文本形態(tài)上屬于變異體。
異調歌詩再有一種形態(tài)是對《齊風·甫田》和《陳風·宛丘》這兩種形態(tài)的綜合——首章和末章采用各自的曲調,中間幾章采用同一曲調,《豳風·九罭》屬于這種類型:
九罭之魚,鱒魴。我覯之子,袞衣繡裳。
鴻飛遵渚,公歸無所,于女信處。
鴻飛遵陸,公歸不復,于女信宿。
是以有袞衣兮,無以我公歸兮,無使我心悲兮。
這首歌詩共四章。中間兩章字句相似,應該用同一種曲調演唱;首尾兩章歌詞不但與中間兩章差異甚大,而且它們之間也有很大區(qū)別,演唱時應該是首章用一種曲調,末章用另一種曲調。整首歌詩用三種曲調演唱,首章和尾章用的是有異于中間兩章的兩種變調。
異調歌詩還有一種形態(tài)是幾段歌詞分成前后不相等的兩部分,前一部分的幾段用同一種曲調,后一部分的幾段用另一種曲調,《唐風·葛生》屬于這種類型: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這首歌詩共五章。前三章的歌詞相似,應該采用同一種曲調演唱,或許第三段稍有變化,但和前兩段差別不會太大;后兩章文本形態(tài)相似,明顯是采用兩種曲調進行演唱。這首歌詩基本是采用兩種曲調進行演唱,但每種曲調演唱的段數(shù)不同:前面一種曲調演唱兩段,后面一種曲調演唱三段,二者是不均等的。
異調歌詩還有一種演唱方式,那就是每段歌詞各有自己的曲調。整首歌詩用幾種曲調演唱,取決于歌詩的章數(shù)?!多{風·君子偕老》共三章,首章十句,第二章九句,第三章八句;三章句數(shù)不同,而且語氣相異,雖然第二、三兩章前四句有些相似,但到后面又很不一致。這是一首章法特殊的歌詩,三段歌詞必用三種不同的曲調演唱,任何兩段都無法采用同一種曲調。
以上列舉的六種異調歌詩,同一首歌所運用曲調的變化是不規(guī)則的,沒有規(guī)律可循,可稱為無規(guī)則型的異調歌詩。
另有一類異調歌詩,各段所用曲調的變化是有規(guī)則的,曲調的變化有規(guī)律可循,可稱為有規(guī)則型的異調歌詩。
有規(guī)則型的異調歌詩有的采用這種演唱方式:把一首歌進行平分,前面幾段用同一種曲調,后面幾段用另一種曲調,兩種曲調各自演唱的段數(shù)相等,《鄭風·豐》屬于這種類型:
子之豐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將兮。
衣錦褧衣,裳錦褧裳。叔兮伯兮,駕予與行。
裳錦褧裳,衣錦褧衣。叔兮伯兮,駕予與歸。
這首歌詩明顯地平分為兩部分,前兩章為一種類型,后兩章為一種類型。每種類型的兩段歌詞句型相近,所表達的意義一致,應該用同一種曲調演唱。全詩四章平分為兩種類型,用兩種曲調演唱,每種曲調演唱的段數(shù)相等。
有規(guī)則型的異調歌詩還有另一種演唱方式:所用的兩種不同曲調間隔交替出現(xiàn),反復輪流演唱各個段落,奇數(shù)章和偶數(shù)章各有自己的曲調。如《鄘風·載馳》,全詩共四章,第一、三章各六句,第二、四章各八句,形成各段句數(shù)六八六八排列的文本形態(tài)。由此可以斷定,這首歌詩的第一、三章采用相同曲調演唱,第二、四章采用另一種曲調演唱,奇數(shù)章和偶數(shù)章采用不同的曲調有規(guī)則地進行交替。
《詩經·國風》異調歌詩的演唱方式多種多樣,大體都可以歸入有規(guī)則型和無規(guī)則型這兩大類中。對于異調歌詩的各種類型及演唱曲調的變換,可用下面圖表加以顯示:
根據(jù)《詩經·國風》演唱曲調的運用方式,將《國風》劃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同調歌詩,整首歌詩用同一種曲調演唱;另一種是異調歌詩,同一首歌詩用幾首曲調演唱。無論是演唱方式還是歌詩的文本形態(tài),同調歌詩體現(xiàn)的是整一、重復,而異調歌詩體現(xiàn)的則是差異、變化,代表兩種不同的風格。如前所述,《詩經·國風》同調歌詩居多,占總數(shù)的60%以上。也就是說,《國風》在音樂和文本形態(tài)方面的主導風格是整一、重復,而差異、變化則是次要的。異調歌詩盡管所占比例不高,但是,由于它的存在,使得《國風》在演唱的曲調、方式及文本形態(tài)上呈現(xiàn)出多樣化、豐富性。再從同調歌詩和異調歌詩的地理分布來看,也是不夠均衡的。如前所述,邶、鄘、衛(wèi)的同調歌詩所占比例最低,只有35%;相反,這個地域的異調歌詩的比例卻頗高。在為數(shù)不多的異調歌詩中,《邶風》、《鄘風》占了相當大的一部分,《邶風》有《擊鼓》、《簡兮》,《鄘風》有《君子偕老》、《蝃蝀》、《載馳》。歷史上曾經把鄭衛(wèi)之聲作為變風看待,這和邶、鄘、衛(wèi)地域的歌詩往往采用變調不無關系?!抖Y記·樂記·魏文侯》稱“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批評衛(wèi)音節(jié)奏、旋律過于急促,使人心志煩亂。②通常情況下,樂曲的變調往往要采用加快節(jié)奏旋律的方式。儒家對衛(wèi)音的批評,很大程度上著眼于它的異調歌詩。
若以同一首歌詩用同一種曲調演唱還是用多種曲調演唱來劃分,可以將《國風》劃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同調歌詩,另一類是異調歌詩。當然,這種劃分只是相對的。對于某些歌詩而言,無論是演唱曲調,還是歌詞的文本形態(tài),類型的特征并不是很明顯?!多{風·載馳》是異調歌詩,共四章,奇數(shù)章六句,偶數(shù)章八句,如果把這首歌詩平均劃分,那么,前兩章和后兩章的演唱曲調和文本形態(tài)就沒有根本的差異,和同調歌詩區(qū)別并不大?!多嶏L·大叔于田》共三章,各章都是九句,每句四字,應該是用同一曲調演唱,屬于同調歌詩。它的首章如下:
叔于田,乘乘馬。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其舉。襢裼暴虎,獻于公所。將叔無狃,戒其傷女。
后兩段的章句結構、措詞語氣與首章相近,演唱曲調相同;如果把上面所引文字從中間分開,變成分別以“叔于田”和“叔在藪”開頭的兩段,那么,首章就成為前面四句,后面五句的兩段歌詞,用兩種不同曲調演唱。后兩章同樣如此。這樣一來,就和奇數(shù)章、偶數(shù)章句數(shù)不同、所用樂曲相異而又有規(guī)則交替的《鄘風·載馳》相似。因此,對《詩經·國風》所作的同調歌詩與異調歌詩的劃分,只具有相對意義,而不是絕對的、涇渭分明的。
四
《詩經·國風》作為歌詩,最初用于演唱。演唱有各種方式:可以是單唱,即由單獨一方演唱,沒有對方呼應;也可以是對唱,即有唱有和?!对娊洝L》流傳下來的只是歌詞文本,絕大多數(shù)歌詩呈現(xiàn)的都是單唱形態(tài)。盡管如此,其中還有一部分對唱體歌詩可以辨認出來,從而能在一定范圍內還原這些歌詩生成時期的演唱方式。辨識對唱體歌詩,主要依據(jù)以下幾種因素:
根據(jù)歌詩中出現(xiàn)的角色進行辨識?!秶L》中有的歌詩不是出自一個人之口,而是出自兩人或更多人之口,由他們共同唱出,這類歌詩在當時確定無疑是以對唱方式表演?!多嶏L·女曰雞鳴》屬于這類作品,全詩如下: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燦。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敬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這首詩通篇即采用對話的方式。首章前四句都是先由女方開言,然后男方作答,采用一唱一和的方式;最后兩句是男方所唱,表示自己將要出門狩獵。第二、三章都是女方所唱,鼓勵男方狩獵成功,并用各種方式加以誘導。這首歌詩采用的是男女唱和的方式,并且多有變化?!洱R風·雞鳴》在題材上與《鄭風·女曰雞鳴》相似,全詩如下: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這首歌詩采用的也是夫妻對唱的方式。第一、二兩章都是先由女性發(fā)端,勸丈夫起床上朝,然后是男方反復辯解,說不可起床;最后一章是女性所唱,表達自己的無可奈何。
這類出現(xiàn)兩個角色的歌詩采用的是對唱體,比較容易辨識。同類作品還有《鄭風·溱洧》,其中明確標出“女曰”、“士曰”,顯然,它的演唱要用男女兩類角色,采用單唱的可能性極小。
對唱體歌詩可根據(jù)歌詩中的情境進行辨識?!墩倌稀ひ坝兴利帯啡娙缦拢?/p>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
這首歌詩共三章,前兩章明顯是男性獵手所唱,“此章三句是女子偷偷引吉士到家里來,悄悄對吉士說的話。”③這首歌詩采用的是對唱體,分別由男女兩性進行演唱。
對唱體歌詩還可以根據(jù)歌詩的語氣進行辨析?!肚仫L·無衣》是秦地的戰(zhàn)歌,首章如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后面兩章與首章相類似,只是更換幾個字而已。這首歌詩每章開頭兩句由一方演唱,動員對方參軍參戰(zhàn),結尾兩句則是由另一方演唱,表示自己響應號召,立即拿起武器奔向前線,與對方同仇敵愾;至于各章都出現(xiàn)的“王于興師”,則應是作為和聲穿插在匠人對唱之間。如果把這首歌詩作為單唱體看待,前后的語氣就難以貫通,成為有倡無和的單方面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