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景
在自然界里,鮭魚是人們最熟悉的逆流動物。每年產(chǎn)卵,它都要千方百計地流向出生地——那條陸地上的河流。路上會遇到很多的困難,幾乎可以說是一條充滿血腥的回家之路,除了艱辛的逆流而上,還有等在河邊飽餐的灰熊、數(shù)以萬計的魚雕。在路上,鮭魚幾乎要耗盡所有的能量和儲備的脂肪,然后,它們將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談戀愛,結(jié)婚生子,最后,安詳?shù)刈呦蛩劳觥?/p>
還有一種動物,叫綠毛龜,雖然常年遨游于海洋之上,可一到繁殖季節(jié),即便遠在千里之外,也會回到他們出生的地點。
南極的帝企鵝,每到交配季節(jié)就會成群結(jié)隊,由天性和南十字星座的引導(dǎo),向自己的出生地準確無誤地前進。
當秋天的涼風吹起的時候,食米鳥就離開夏季加拿大的家,飛往阿根廷的冬之巢。這段路有四千至八千公里之遙。
座頭鯨在極地附近度過夏天,秋季水溫下降時返回赤道。
甚至,成千上萬的王斑蝶每年飛行三千二百公里,從美國和加拿大的繁殖地到墨西哥中部山區(qū),而它們是前一年春天從墨西哥飛回的那群蝶的孫子!
……
這些動物,無疑都在講述著一個古老的生命法則:生命的每一次新生,都是需要追溯的。而且這個追溯,除了辛苦,還隱含著態(tài)度與品質(zhì)。天鵝可以在八九千米的天空中展翅十多個小時,比起普通鳥類的四五十米,如同奇跡。但當它在水面上落下時,卻總是溫和而謙卑地彎著頭頸。它告訴了我們做人的另一層道理:走得越遠,飛得越高,眼界越是開闊,回望來路時,越是沒有驕傲的理由。
動物的故事,總是如此的簡單樸素。它們保留了古老物種的生物本能,保留了人類正在遺忘和忽視的某種技巧。現(xiàn)在的草原牧民也很少再年年遷徙,殘留在人身上遷徙的本能大多只是一些記憶的虛線了。
如童話所言,孩子灑落一路的石子,找回密林中的家,我們則憑此虛線,回望走過的旅途。在回憶、反省、藏匿、負重等等心理狀態(tài)上,動物的回家,為人類展示了通俗易懂、形象生動的畫面。
好久以前,我曾對朋友感慨,人的一生可能十二歲就過完了,以后延續(xù)的,不過是我們未解的疑問而已。后來看到比利時作家弗郎茲·海侖斯說的話:“人的童年提出了整個一生的問題,但找到問題的答案,卻需要等到成年?!斌@喜又感動,這樣的話,和動物一次次回到出生地,是多么的異曲同工啊。
有個女朋友電話里對我說,自己開始寫回憶錄了?!安恢涝趺吹?,就要想起童年的事情來。我相信現(xiàn)在的我的確跟童年大有關(guān)系。”我開玩笑:“完了,你老了。”其實她一點也不老,只是生命中碰到了難題。
我理解她的變化,知道這份思考必定是一次新生的需要。因為很多事情,僅僅依靠生命本身的成長是根本無法完成的,在自然界,甚至非得要死亡的參與才能成就其存在的意義。《新約》里說:“一粒種子若不死在地里,就永遠是一粒;只有死在地里,才變成無數(shù)?!庇谌祟惗裕@種死亡則比如廢墟,比如回憶。重溫過去,學會反省,就包含著再生的希望和可能,它會使生命轉(zhuǎn)化為更加雋永與純粹的形式。
從這個角度講,我喜歡將人生比喻成一棵倒長的樹,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個;雖然一切都在消失,記憶卻在指明著來路;雖然一次千辛萬苦的逆流之后,我們找到了某個問題的答案,上帝卻又轉(zhuǎn)眼將原來的謎底變成了嶄新的謎面。
而最終回歸內(nèi)心的生活方式,正是人生這棵樹隱秘生出的根須,它們暗自向上生長,充滿了不可視的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