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鷹

《人民日報》創(chuàng)刊六十年，作為報紙一分子，我在其中當了三十年副刊編輯，深感這是一種幸運，一種機遇。

1956年7月《人民日報》改版，由每天六版擴充為八版，繼承我國近代報紙傳統(tǒng)，恢復(fù)副刊，安排在第八版。當時沒有刊名，讀者和作者都稱它為“八版”，他們最感到高興的，就是副刊每天都有一篇雜文，而且放在版面最顯著位置。他們說：“久違了，雜文!”其實，在一個多月前浙江昆劇團進京演出《十五貫》取得轟動效應(yīng)時，《人民日報》上就發(fā)表了老雜文家巴人(王任叔)的雜文《況鐘的筆》，從況鐘判案時那支三起三落的筆，提醒人們注意主觀臆測和草率從事，在當時極有現(xiàn)實教育意義。這篇雜文，使有心人士感到雜文復(fù)興的信息，如今每天能看到一篇，自然欣喜相告了。

改版初期刊登的雜文，是編輯邀約的，也有的是自動寄來的，當時正值黨中央頒布“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不久，知識界受到巨大的鼓舞，氣氛活躍，一些老作家欣然命筆，寄來佳作，他們都用不常見的筆名，如葉圣陶署名“秉丞”，茅盾署名“玄珠”，夏衍署名“任晦”，巴金署名“余一”，何其芳署名“桑珂”等等，讀者也未必知道真相，但是細心人讀了文章，便感到不同凡響，讀者并不一味崇拜名家，而是看文章是不是言之有物，是不是說了人們心里想說的話，尤其是那些扶正祛邪、針砭時弊的好雜文。

作為編輯，我們一直將雜文看作是副刊的靈魂，除個別特殊情況外，一般都放在頭條位置，如同報紙的社論一樣。我曾經(jīng)翻閱過上世紀三十年代曹聚仁先生編的《申報》副刊《自由談》，他就是將魯迅的雜文放在頭條位置的，魯迅后期許多精彩的雜文，大都在《自由談》發(fā)表。到了1957年上半年，早春天氣，一片晴空，雜文更加熱鬧，葉圣陶的《“老爺”說的話準沒錯》、謝覺哉的《“部長”與“抄寫”》、臧克家的《“六親不認”》、回春(徐懋庸)的《小品文的新危機》、鄧拓(卜無忌)的《廢棄“庸人政治”》、馬前卒(巴人)的《“多”和“拖”》、宋云彬的《西湖上的三個墳》、吳祖光的《“相府門前七品官”》等篇，愛憎分明，文筆犀利，都為讀者稱道，盡管讓有的人被刺痛而不高興，卻都是苦口婆心。語重心長的，即使今天重讀，也都是立場正確、觀點鮮明的好文章。

誰也不曾想到，風(fēng)云突變，狂飆驟降，明明是香花卻在一夜之間被誣為“毒草”，許多雜文作者都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紛紛落馬，從此被列入異類，流徙江湖二十余年，雜文銷聲斂跡。狂熱的“大躍進”年代雖然也常發(fā)雜文，大都是一派鶯歌燕舞，虛張聲勢，為報紙增添了不少大話、空話和假話，幾十年后回頭看，還是免不了要臉紅心跳的。

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三分天災(zāi)七分人禍”的困難時期過后，副刊上才出現(xiàn)談實事求是、認真學(xué)習(xí)，談艱苦奮斗、克服困難的雜文，我們自己主觀上是通過這類主題的雜文，多少壓縮一下狂熱浮躁的氣氛，能不能如愿自然很難說。受到《北京晚報》副刊上《燕山夜話》和《前線》雜志上《三家村札記》的啟發(fā)，1962年，為了提高雜文的質(zhì)量和影響，我們約請夏衍、廖沫沙、吳晗、孟超和唐駛五位老作家合作在副刊上開辟一個雜文隨筆專欄《長短錄》，報社編委會為這個專欄定的宗旨是“表彰先進，匡正時弊，活躍思想，增加知識”．供作者參考?！堕L短錄》于1962年5月4日開始見報，五位作者輪流出場，每月五六篇，其中有些文章如廖沫沙(文益謙)的《“長短相較”說》、夏衍(黃似)的《從點戲說起》、吳晗(章白)的《戚繼光練兵》、唐弢(萬一羽)的《“謝本師”》、孟超(陳波)的《張獻忠不殺人辨》等篇，影響都較大，受到讀者的關(guān)注。有些兄弟報紙的副刊，也先后采用這種具有特色的專欄形式發(fā)表雜文隨筆，同樣受到讀者歡迎，一時南北輝映，形成六十年代初期雜文短暫的興旺景象。

然而好景不長，半年以后，受“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的影響，突然又一次寒氣襲來，雜文作者同許多思想學(xué)術(shù)文化界人士一樣，受到一陣陣冷風(fēng)凍雨，不免“口欲言而囁嚅，足將進而趑趄”。盡管小心翼翼，舉步維艱，到了大動亂惡風(fēng)一來，仍然免不了玉石俱焚，《長短錄》被誣陷為“反黨毒草”，雜文作者幾乎無一幸免，全部陷入羅網(wǎng)。文化大革命的瘋狂十年，毀滅了一切文化藝術(shù)、一切美好的事物，遑論雜文。

雨過天晴，清明盛世，雜文才得到復(fù)蘇?！度嗣袢請蟆犯笨拿?，從“文革”中所定充滿火藥氣味的《戰(zhàn)地》，改為希冀萬物昭蘇、欣欣向榮的《大地》，使我們恢復(fù)同許多作者包括雜文作者的聯(lián)系，并且很快收到他們的佳作。最先出現(xiàn)的是秦牧的《鬣狗的風(fēng)格》(1978年3月28日)，寓意深刻，形象鮮明，給人以啟迪和警示，立即傳誦一時，堪稱新時期的領(lǐng)軍之作。經(jīng)歷了十年煉獄，人們的頭腦從桎梏中解脫出來，眼睛明亮了許多，思路清晰了許多，筆下自然更加是非分明、愛憎強烈，給讀者以新的啟迪。二三十年來，雜文作者心隨祖國前行，關(guān)注民生疾苦，為改革開放大業(yè)添磚加瓦，戰(zhàn)斗威力更加明顯，必然就更加受到讀者的歡迎。我們看到一些文壇老將經(jīng)歷血火煉獄后仍然寶刀未老，一代新軍更是意氣風(fēng)發(fā)地人才輩出，不只是報紙副刊，還有許多雜志上，雜文隨筆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大大超過五六十年代，真正形成了雜文復(fù)興的景象，使人高興，使人鼓舞。盡管有時不可避免地也會遭遇多云轉(zhuǎn)陰或者寒流的干擾，但是陰霾總是遮不住春光，橫加指摘或是暗中搞些小動作，終究難成氣候。因為違反歷史發(fā)展潮流的事必定是不得人心的。

報紙刊物上雜文興旺，議論風(fēng)生，人心舒暢，熱氣騰騰，正是構(gòu)建和諧社會、和諧文化的必要組成部分，也正是一個副刊老編輯的多年夙愿?；厥诇嫔＃俑薪患?，上面寫到的作者都已先后離世，風(fēng)華遠去，風(fēng)范猶存，看到后來者繼承前輩足跡，憂國愛民，揮筆不懈，也就更加堅信“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這條樸素的真理。

[原載2008年6月21日《人民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