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舉
差不多是從入秋開始,坐落于沈陽最中心的位置的遼寧大劇院正門臨街的那面墻壁上,就懸掛著一個巨大的演出廣告。朗朗秋日照耀,市府廣場無遮擋的廣闊空間。隔大老遠就能看到廣告上的一位英俊的年輕人,其鮮亮的色彩與造型,格外醒目。儼然一幅青春偶像。廣告上昭示的一排大字:李云迪鋼琴獨奏音樂會。時間:12月27日。進入冬天了,剛硬的風毫不留情地將這個英俊造型刮得渾身顫抖,我們這里管顫抖叫哆嗦。打哆嗦就是顫抖,最冷的天出門,是要打哆嗦的。
此前,掛李云迪廣告的地方掛過郎朗的彩色照片,也是同樣的巨幅,同樣的醒目。這不僅讓我想到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深圳大劇院、在上海大劇院,在重慶音樂廳??梢話鞆V告的同樣地方也都曾掛過這兩位世界級鋼琴家的演出宣傳廣告。還有他們的CD、DVD也經(jīng)常會擺放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音像店同一個柜臺處。兩個人的形象相當鮮明地代表著南北城市的不同特點。前一段時間吧,郎朗去了重慶演出。重慶是李云迪的家鄉(xiāng),李云迪在那座城市出生,成長。而現(xiàn)在,李云迪來到了沈陽,沈陽則是郎朗的家鄉(xiāng),郎朗鋼琴生涯是在這里起步的。他們是同齡人,在彼此的家鄉(xiāng)演出,會有怎樣的效果呢?!或許這也是國內(nèi)演出商的刻意打造?
有人稱他們?yōu)殡p子星座。國內(nèi)外的相關媒體也總愿意將他們兩人放在一起進行比較。這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前年,上海大劇院就曾在一個演出季將他們兩人安排在同一個舞臺演出,前后相距二十天。他們彈奏的曲目頗有些相似。都是以莫扎特開篇,也都彈肖邦、李斯特。大劇院方面特邀加拿大鋼琴教育家朱賢杰先生寫篇文章,將他們兩人進行比較。朱賢杰將電話打到我的手機,想聽聽我對他們兩人的評價。記憶清楚的是,當時我在嶺南的一家設計公司喝茶,為了怕打擾別人我出來到了走廊上。那個大走廊四處通達,卻悶熱得不透一點風。我就在這個蒸桑拿般的空間徜徉著與遙遠的加拿大煲電話粥。
其實,將他們兩人放到一起去比,這只能說是演出商家為了追求票房價值而制造的效果。或者說,一些愛看熱鬧的觀眾,更熱衷于此。但是,一個娛樂時代,消費時代,炒作時代,拿他們兩人作比,顯然是一個熱門話題和一個精彩看點。只不過鋼琴家的比,不同于體育選手的比,何況,他們彼此都很敏感,他們所面對的世界舞臺是寬闊巨大的,而絕非周公瑾那種悲嘆——“既生瑜,何生亮”。
沈陽的天氣前幾天一直陰沉著要下雪卻一直不肯下,等到李云迪演出的那個傍晚,開始飄雪了。一層小雪在半空時的姿態(tài)像灰塵一樣,雪白地飄滿路面時,瞬間化作泥塵,濕滑著,給行車帶來困難。在通往大劇院的市府廣場路口,堵車堵得厲害。本來十分鐘的路,卻行駛了半個多小時。D總經(jīng)理喜歡郎朗的鋼琴曲,他曾在幾年前也是這個季節(jié),與郎朗在這個大劇院合影,而這一次,他也希望能夠在這里與李云迪合影。因而,他囑我?guī)舷鄼C。
廣場本來是釋放城市憋悶情緒的空間,但一層薄雪就將所有車輛堵塞了,還有交通警在指揮疏通,那些車也仍然如蝸牛似的。如此說來,城市的交通實在脆弱。好不容易脫逃出堵塞,在5號門前停好車。等到進了劇院,找到座位坐下,李云迪的第一首莫扎特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KV330已經(jīng)彈得差不多過半了。
聽音樂會最忌遲到。開演后入場不僅不禮貌而且把自己搞得心神不寧。如果不是這場小雪?
劇場內(nèi)暖氣過熱,像東北人的熱情過頭??赡苁菫榱伺逻@位清瘦的南方鋼琴家冷吧。東北人經(jīng)營不善于精打細算,這要是在南方的劇場,經(jīng)營者為了省電少開空調(diào),才會造成同樣的憋熱。只不過那是盛夏。過熱的劇場使下邊穿防寒棉衣的觀眾熱得難受。我渾身在冒汗。想脫下棉衣又恐不雅,只能忍著,等這首曲子結(jié)束后再脫掉棉衣。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這首莫扎特奏鳴曲無法把我引入音樂。而再看李云迪,似乎也沒有進入佳境。
他從臺側(cè)回到琴前,演奏的第二個首子是肖邦的《夜曲》Op9,No2。這首耳熟能詳?shù)那铀眯膽?,輕車熟路,簡直像在玩一個兒時的玩具。李云迪從小對玩具的保護十分精心,他三歲時就曾自己制作公共汽車票。我在他的奶奶家看到了老人保存完好的五分錢面值的汽車票一迭,裝訂得非常工整。我還曾在他深圳的家中看到了他的玩具柜子里陳列的一片玩具,都像新的一樣,完好無損。他珍惜玩具如同珍惜他的童年。他珍惜著肖邦,珍惜著演出,也珍惜沈陽這嚴冬的夜晚。他是個懂得珍惜的年輕人。
《夜曲》在他的指下把玩著,自如而隨意。他沉潛于自己的夜晚。句子間的聯(lián)接有著弦樂的粘稠,清清淡淡的撫摸鍵盤,透出了他對于古典意境的自戀般營造。觀眾沒有聽夠,竟有人鼓掌。他沒有顧及,緊接著彈起肖邦的瑪祖卡。
第四首舒曼—李斯特的《奉獻》他彈得很從容。抒情性歌唱性,大面積釋放著魅力,“貴族般的典雅風度”,“細膩的藝術氣質(zhì)”,“他的演奏十分高貴,音色豐富多彩”“極為優(yōu)雅的演奏,極具水平的完美”,“他的鋼琴散發(fā)出閃亮明麗的聲音”。這些閃光的評語,均是從《華盛頓郵報》、《波士頓環(huán)球報》等摘下來的?,F(xiàn)在借用這些評語來敘述他的現(xiàn)場演奏,確實可以印證。
肖邦降E大調(diào)的大波蘭舞曲Op.22使李云迪對肖邦有了最為充分的發(fā)揮。溫婉細柔,剛勁崢嶸,華麗恢宏,壯懷激烈,令你心潮起伏。臺旁立著的大屏幕將他的十指由絹繡般的纖巧,魔幻般化作狂風暴雨,顯示出柔媚中的強健。于是,想到了舒曼評價肖邦作品那句話:肖邦作品是鮮花里面藏著大炮。李嵐清在中南海聽郎朗彈肖邦時曾欣喜地說,他原來不明白為何肖邦作品中會含有大炮,而他從郎朗的彈奏中感受到了鮮花中的大炮?,F(xiàn)在,我要把老李的這句話借過來。
以前聽過李云迪的肖邦錄音,還有李斯特的光盤。很喜歡。喜歡的就是這種精美典雅的質(zhì)感,但錄音畢竟不同于現(xiàn)場。在深圳曾聽過他的現(xiàn)場,不過那是兩首協(xié)奏曲:普洛科菲耶夫的一首,另一首是拉威爾的。這兩首協(xié)奏曲不是他的拿手好戲,因而印象不夠深,倒是他的閃亮皮鞋踩著鍵盤,印象很難忘。記得演出結(jié)束后,但昭義老師帶我去后臺祝賀他時,我還問了他一句這是什么牌子的皮鞋(我知道他很注重品牌)。
今天,他的曲目不僅是他的拿手戲,也是我所喜歡的。目睹他的臺上風采,那一頭氣韻貫通的長發(fā),那輕盈纖巧的手指,那閃亮的皮鞋與踏板的彈性重合,均能夠?qū)⑺淖孕艔娜轂⒚摎赓|(zhì)彌散一片,征服東北的聽眾。不過,我不知道他的這雙閃亮皮鞋散場時,如何舍得踩踏大街上那一片雪與泥混淆的路面。(當然,我知道他會換鞋的,演出鞋只能上臺時穿。)
下半場演出了拉威爾G大調(diào)協(xié)奏曲。我正納悶樂隊在哪里呢?又推上來一臺鋼琴。由另一臺鋼琴當樂隊配合,這在教學時可以,但在演出中,總感覺不是那么回事兒。何況,與他配合的是位上身裸露得過多的女孩子,也多少讓觀眾的注意力有些分散吧。
最后一首曲子是皮亞佐拉的《自由探戈》。他邀上來一位拉手風琴的小伙子合作。小伙子坐在前排。李云迪從小是先練手風琴的,他一直拉到了七歲,還得過市
里的手風琴比賽少年大賽獎。他對于手風琴仍然情有獨鐘吧。
手風琴鍵盤極舒緩地將皮亞佐拉的曲子弄得很忽悠。李云迪小心翼翼地配合著輕音淺唱,尖指如夏夜晚風撫動一泓幽深水面,緩緩蕩著漣漪。
好久不曾聽到手風琴了。這種極致挑選味道的聲音,就更是令我沉醉??上?,這樣的聲音沒有聽夠。用這樣的音樂結(jié)束全場演出?!不會吧?還要加彈幾個曲子的。
但是,他沒有滿足我們。他仍然是含蓄的,仍然是節(jié)制性的彬彬有禮。這已經(jīng)不光是囿于他的南方文化,而讓我聯(lián)想到他的幾年漢諾威音樂學院的深造。德國人的禮儀加上東方人的含蓄,已經(jīng)自如地在他的身上呈現(xiàn)出來。
觀眾再一次給予他掌聲,希望能聽到安可。但是。他不肯彈。他只是禮貌地將那位手風琴手再度邀上臺。一起向觀眾行禮。他往返兩次行禮,不肯加彈安可。沈陽是座富有激情的城市,在這樣的場合,觀眾頂風冒雪來聽音樂會,是想聽過癮的。就像到飯店舉起酒杯不喝則罷,一喝就要喝過癮的。這是我們東北城市的個性。那一年湖南衛(wèi)視做沈陽城市節(jié)目訪談我時,我就說到了這座城市的激情特點。而李云迪并沒有應合我們的城市,他仍然顯得矜持,顯得客氣,就像到了家里串門,卻不肯脫鞋上炕,更不肯盤腿一樣。因而,沈陽的觀眾的掌聲也顯得斯文起來。而劇場棚頂?shù)臒艄猓簿驮谶@種斯文的掌聲中,不情愿地緩慢亮起來。
沒有盡興,不夠過癮,也不夠痛快。這從散場觀眾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來。相比數(shù)年前的新年音樂會郎朗的獨奏,確實不夠火爆。記得當時郎朗加彈的安可為霍洛維茲改編過的《星條旗》,他彈到了最具節(jié)奏感的樂句時,將我身后的一個少年彈得從座位上蹦跳起來。郎朗的彈奏鮮明著個性與情感方式,激情澎湃著,熱鬧著,媒體常喜歡用的是熱情“噴張”字眼兒,可以一下子呼風喚雨,興風作浪;而李云迪則恰好相反,他指尖的流動與外界掌聲絕緣。他的音樂需要品味而不是痛飲。
李云迪沒有揮灑激情。不知道他回到自己家鄉(xiāng)演奏時,是不是也這般斯文典雅。如果說他有著精致的技巧的話,那么他也有著精致的情緒。他沒有足夠照顧到沈陽觀眾的情緒。他根本不媚俗。他以自己的情感方式,以自己的內(nèi)斂與含蓄,給沈陽觀眾傳遞著古典音樂的特質(zhì),讓其享受到精美與典雅。
結(jié)束演出時,我到后臺向他祝賀演出成功時,他說,他有意選了些有韻味的曲子??磥?,他是精心為沈陽觀眾準備的新年精品點心。這點心不能大口吞咽,要一點點品嘗,要慢慢地去咀嚼回味。只是,我所擔心的是,我們的城市是否具有這個耐心與清閑,可以用一段時間來回味李云迪的古典詩意。
一座粗礪的城市與一臺精致典雅的鋼琴之比,其意義應該屬于未來。
畫與人的哲學
弄不明白一個人為什么一定要選擇作畫,尤其一個女人。更弄不懂弄畫弄到了這個地步:一只胳膊被繃帶吊掛在胸前,踩著滿地冰雪往前挪動。一間極其窄小的屋子,沒有高桌長案,在水泥地面鋪個氈子,跪地作畫。她在跪地時,那只吊著的胳膊在高傲地上翹。
跪地作畫,這是一種朝圣儀式抑或練功方法?數(shù)年前她在哈爾濱舉辦畫展時,我曾見過一位著名書法家也是跪地在為她撰寫文字。那是位老人,跪地書寫的姿態(tài)愈加令我肅然愕然。
跪著、坐著、站著,這三種不同姿勢所傳遞出來的力量應該是迥異的。
等到她有了大房子,仍然沒有長案高幾。她還是席地涂抹。她患了嚴重的頸椎病,權(quán)威醫(yī)院的權(quán)威大夫稱其為:空洞。她夸張地給我解釋說,是頸椎里沒有了骨髓,隨時可能會死去。然而,她卻在拼命作畫。那時,她為了拯救病入膏肓的妹妹,啼血而作。這種現(xiàn)代苦難進行式,使她獲得過極大的創(chuàng)作欲望與靈感,也將她平淡的當下狀態(tài)提升到崇高的亢奮狀。她那時總喜歡對人講,她是如何痛苦,如何繁忙,如何急于將畫賣錢用于妹妹的透析。等到她的妹妹辭世,苦難深重的她在我的想象中,終于應該慶幸了,終于得以解脫了。正欲為她舉杯,卻不曾想她面色沮喪而灰暗,一幅十分失落的樣子。失去苦難,失去沉重,失去抱怨,對她而言便是失去了動力,失去了意義。
于是,她仍然處在一種悲情之中。是一種挺深的沉陷。失去了現(xiàn)實的苦難,她竟顯得無所依托,惶然而困惑,甚至于空虛,簡直不知所措了。
莫非她離開了苦難就不會作畫了?!莫非她擺脫了苦難糾纏就失去了人生的坐標了?
歷史上不乏苦吟派藝術家。我們贊美的大畫家中,多為窮困潦倒,離群索居,孤寂一世。比如梵高,比如高更,比如朱耷。他們好在不是活在當下這個欲望與誘惑如此膨脹的年代。詰問:一個人可以因作畫而把自己弄得那么苦?一個人為了作畫居然可以忍受俗世的漫漫孤寂?如果這是必然境遇,那么,當今還會有人選擇當畫家嗎?
當畫家的大有人在,而且,因畫而成富翁者也絕不鮮見。然而,包錦華永遠不是富貴的命。她不肯入俗,不會斡旋人際關系,在世故方面,她天真得永如童年。如果以天真幼稚衡量天才,那么她是無疑的了,如果以熱愛苦難享用挫折來判斷天才,那么她也肯定忝列其間。令人不解的是,她有若干謀生本領(裁縫、攝影、搞影視),選哪一樣都會帶來錢財,都會生活得寬綽;她有多種活法兒,不斷有求愛者出現(xiàn),而且貌美帥弟并不乏人,她卻偏偏不肯再嫁。她選擇了將自己關在屋里,苦役般跪地耕作,每每昏天黑地,廢寢忘食。在銅銹色燈光下,她蓬頭垢面,臉色浮腫,神情木然地瞅著你的時候,你真是搞不明白這個畫家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還是攀上了人生讓你無法理喻的高境圣地。
如此苦苦折磨自己?如此的自虐,卻又如此的自戀。在我生活的城市里,不會有第二個這樣的人了,絕不會的。
在常人眼中,她是苦行僧,苦不堪言,但是,在她自我沉潛的藝術世界里,她卻幸福無比,儼然一位君臨天下的沙俄女皇。那一頭爆炸式的蓬松卷發(fā),面骨輪廓堅毅中浸透憂郁,而眼睛畫得最精彩,那是一眼欲望無盡,難以企及的深井,每一絲漣漪搖動,都有勾魂攝魄的魔力。這幅出自俄羅斯畫家廖尼亞筆下的肖像畫,有種不可思議的穿透力。
起初這幅畫并未畫完,刀刮的痕跡粗蠻而專橫。據(jù)說有人出高價買這幅肖像。后來,她去了俄羅斯,再后來,這幅半成品的畫被完美畫完。而畫完后的肖像,我反倒感覺沖擊力大不如前,尤其過重的油色遮蓋了那種原始的俄羅斯男人的野性賁張。
葉卡捷琳娜,這位讓我們瞠目的女皇“風流”無限。從生命的本質(zhì)而言,那是一種超常的生命軌跡和張力。1966年出生的廖尼亞,顯然熟知他們的女皇。但是,他是如何認知了我們的女畫家包錦華的呢?
他比我們的女畫家小了十好幾歲,卻不知他何以執(zhí)拗地在東方女畫家臉上刮出了“女皇”的脈息。
廖尼亞顯然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油畫家。他畫風淋漓,“塵土飛揚,放蕩不羈”,包錦華說,這與她的內(nèi)心達到吻合?!八诤邶埥v課,我跟他學了兩個月?!?/p>
“他也虛心向我討教國畫。我們一起畫一幅畫。正畫著時,他把刀摔地上了。我一看,他的畫把人的腦袋畫小了。他不能容忍。我告訴他,你別忘了,我是位偉大
的中國國畫家。你是在跟我學畫中國畫。他聽后笑了,拾起刀,接著往下畫了。”
包錦華又要舉辦畫展了!距上一次(2001年)畫展,已然七年倏然逝去。七年后的她,滿頭卷發(fā)依然招搖著蓬松的誘惑,眼睛依然如廖尼亞筆下的那眼深井潛藏巨瀾。她的自信她的耿直依然體現(xiàn)在口無遮攔上。外表看去,她確實沒有什么變化,但是,縱觀她的藝術,她家里堆起的那些里三層外三層的鑲框,與未及鑲框的作品,有的可以掛起,有的可以鋪開,有的卻長達百米,從一個棺木般的箱子里抬將出來,卻無法在地上展示“墨梅”全景。墨梅是她的初戀,也是她的絕唱。她畫了無數(shù)幅墨梅,卻每一幅都是蒼老衰邁,桀驁崢嶸。那一條條軀干,無疑都是在風雨扭曲中艱澀綿延;再看她的花卉,原本艷麗的姿色硬是讓她以黑線纏綁,說黑線是外行話,惹行家笑話。那是制作一個黑色的花籃罩住。有意味的是,這個花籃怎么也無法真正限定花卉的怒放。那些繁盛的花蕾在畫面上飛翔般綻放。她的畫面常常體現(xiàn)出隨心所欲的性情,而那些縱橫捭闔的雜亂枝蔓,是否是對于雜亂人生,雜亂心緒的某種宣泄。這是最能體現(xiàn)她丹青技巧之處:高懸細筆,腕力達到相當?shù)母叨攘Χ龋渫夭涣b。七年間,夸她畫好的有之,貶損她的有之,她既有自己堅定的信念,又十分容易受別人的語言左右。1999年,她在中國美術館第一次舉辦畫展時,中央美院的師生看了她的畫,說,你是畫油畫的料。于是,她開始了蠢蠢欲動。同行們勸她,你國畫都畫了這么多年,都已經(jīng)成功了,何以放棄已有的成功,而去搞無能為力的油畫呢?但是,她毅然選擇了油畫。她為此去過巴黎。去過德國。兩番油畫的朝圣旅程,居然畫出了一批油畫——沉船系列與夢里花落。夢里花落是對于巴爾扎克的靈魂緬懷,也是對于西方貴夫人的無奈挽歌。貴夫人的惆悵與憂郁遠比享用的華貴家室更加令人傷感。這是苦難,人類的苦難。沉船的解讀似乎更多些艱澀深奧。從恣肆狂放的黑色調(diào)子看去,顯然無法取悅于西方的市場,而過于沉陷的主觀執(zhí)著,倒讓我感受到那是一種深刻的自我沉陷,深入到了遙遠的中生代地殼,筆筆刀痕,刮出的是寒武紀或白堊紀的古生物化石。這些奇妙的線條即使夢境也不會多見。卻是更深更無奈更永恒的生命苦難圖譜。她是位對苦難耿耿于懷,并且為苦難而亢奮而謳歌的女人。如果說,七年前的作品她表現(xiàn)的只是簡單通透的苦難的話,那么,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擔負起開掘或表現(xiàn)人類更深更厚更久遠更博大的苦難工程任務了。而且,她由國畫改為油畫,并非心血來潮,也不應看作是技巧層面的意義,那是對于苦難的表述深度與厚度的渴望。這種解讀也許在她最近畫的這批《靈魂之網(wǎng)》系列中,更能見分曉。
喜歡清貧,選擇清貧,苦惱于清貧,也享受于清貧。包錦華的藝術世界,是緣于苦難的發(fā)酵,她時常會夸張著苦難,甚至虛擬苦難。她是為繪畫而活著的那一種人,而絕不是為了活著而去繪畫。
沉醉于悲情主義的包錦華,七年后再度舉辦畫展,還是在那片富饒的黑土地上,為她擊節(jié),祝她成功的同時,希望她能夠從苦難的迷戀中完成藝術的最終飛翔。
責任編輯:陳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