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第三次收拾畫夾準備回去的時候注意到她的。
她站在離我不遠處的巖石上,不時地向坡下張望著。她看上去三十幾歲的樣子,偏瘦,長圓臉.一雙細長的眼睛,臉上掛著農(nóng)村婦女特有的那種憨厚和謙卑。
我問她在看什么,為什么每天這個時候都要到這兒來。
她笑了,帶著幾分和年齡極不相稱的羞澀說,她男人在坡下的煤窯里工作,5點30分下班,她來這兒是想早一點看到他從豎井里到地面上來。
果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依稀看到,山坡下有一排低矮的房屋,屋后,是一座高高的煤山。山腰間,一行鐵車沿著軌道正像坦克一樣緩慢地爬行著,鐵車里,烏金滾滾,那,是礦工們的汗水。
她說,一天中自己最喜歡的是傍晚的5點45分,那是第一批下了班的工人從豎井里升上地面的時刻。
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里,我知道了,她34歲,有兩個孩子,兒子上六年級,女兒上三年級。公公死得早,留下婆婆和他們一起生活。她一個人種著十多畝地,男人在礦上打工,婆婆照顧一家人的生活,日子過得雖不富裕,但也和和關(guān)美。她說,今年的收入不錯,照這樣下去,再有兩年就能翻蓋一下老屋了,到那時候,每個孩子都會像城里的孩子那樣,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說著,她下意識地用手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幸福的憧憬滿滿地寫在臉上。
我遲疑地問她,是不是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的。她說是,又說自己最怕聽到救護車的聲音。一次.礦上的老會計突發(fā)心臟病,鎮(zhèn)上的120急救車呼叫著往礦上開的時候,把四里八村的礦工親屬都驚動了,人們紛紛擁向礦井,有人甚至一邊跑一邊哭。而她,竟慌得跑丟了一只鞋。她說,直到現(xiàn)在,哪怕是在縣城里聽到這種聲音,她的心也會抖個不停。
說這話時,她的臉上平靜如水,而我,卻分明感覺到,她的話里一絲酸楚。
她說,下井的礦工臉上蒙著一層煤灰,穿的衣服都像黑炭一般,在別人的眼里分不清誰是誰,可是礦工家屬一眼就分辨出哪個是自家的爺們兒。
說話聞,罐籠提升起幾個礦工出現(xiàn)在井口,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表:5點45分,絲毫不差。
她不再說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遠處的豎井。
一罐又一罐,陸陸續(xù)續(xù)地,礦工們被提升到井口。
她如釋重負般喃喃自語著:又一天過去了,平平安安。
她開始收拾她的簍筐,我知道,她已經(jīng)看到了她最想看的人,那個給她帶來溫暖和力量支撐的人。
我要用車捎她一程,她謝絕了,她說翻過山梁就是她的家,走小路更快,男人喜歡喝兩口兒,自己要趕在男人回來前把酒燙熱。
看著她嬌小的甚至有些枯干的背景消失在火紅的黃櫨樹林里.我忽然為她那淳樸的愛情所感動。一邊是辛勞瑣碎的日常生活.一邊是牽腸掛肚的惦念。在日日提心吊膽的張望中,礦工們的愛情早已被細細密密的歲月針腳縫合成了一件貼身的衣服,體己、暖身,相依為命。
5點45分的愛情,讓我那顆在鋼筋水泥的世界里變得越來越粗糙越來越麻木的心,深深地沉浸在一股殷殷的溫潤中。
(丁文薦自《婚育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