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湘
一
“遠(yuǎn)山崷崒翠凝煙,爛漫桐花二月天。踏遍九衢燈火夜,歸來月掛海棠前?!边@是唐代名臣、大書法家褚遂良的《潭州偶題》。長沙在唐代稱潭州?!斑h(yuǎn)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碧拼娙硕拍吝@首《山行》遠(yuǎn)比禇遂良的《潭州偶題》著名,在中國幾乎婦孺皆能背誦。是不是寫的岳麓山景,不好說,不過,清代大才子袁枚勸岳麓書院山長羅典將當(dāng)時的紅葉亭改為愛晚亭,卻是緣于此詩。如果有好事者要評選中國十大名亭,我想愛晚亭是篤定入選的。過去在湖南生活,感覺四季之中,長夏和冬天色彩單調(diào)些。長夏一片墨綠,而冬季稍現(xiàn)青蒼,但還是綠的基調(diào)。春天和秋天都不長,山里的野桃花剛一綻放,桃花雨就下來,炎夏接踵而至。春天印象最深的是二月里的桐花。由于桐油是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最重要的商品,所以自古桐樹就是湖南最重要的經(jīng)濟林木,山前屋后,都能看到桐樹娟修的身影。桐花二月里開,花大,色白,白得有些凄慘,而且招雨。印象中桐花白色的面龐總是在風(fēng)雨中恍惚。早春二月的細(xì)雨,很冷很冷,是那種一點一點浸到骨髓的冷。桐花在這個春寒料峭的日子綻放,倒真有點“敢為人先”的爛漫。故爾章士釗在《題湖南六家詞》里會吟出“桐花湘雨情何限”的句子。這大概就是湖南的春天給人的印象。湖南的秋天除去“二十四個秋老虎”,真正秋高氣爽的日子不多。好在有滿山的秋楓紅葉。楓樹是真正的棟梁之材,高大挺拔。葉子春天嫩綠,夏天墨綠,秋天丹紅,冬天落盡。秋楓之紅,有一種烈酒的性格,不是那種很純正的紅。如果說純正的紅是100度,那么秋楓的紅就是120度、150度。我小時候曾用菜刀割過百年老楓樹的皮,淌下的樹汁竟是牛血一般的顏色!幾場陰冷的秋雨和薄霜過后,楓葉的紅色會變黯,會從透明的秋空中飄落,旋著三叉戟形狀的身體墜下,墜下,在空中不斷翻騰出俊俏的身段,然后平平地躺下,一層,兩層,直至厚厚的鋪滿大地,把爛漫在半空中的激情,降解為更為深沉的泥土。生活在湖南時,我從未想過二月天的桐花和霜天的楓葉同湖湘文化和湖南人的性情有什么聯(lián)系。當(dāng)我讀了劉漢輝編的《長沙百詠》詩集之后,開始回味這種感覺。唉,好一個“爛漫桐花二月天”,又好一個“霜葉紅于二月花”!
二
“風(fēng)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年華供轉(zhuǎn)徙,眼界得清新。試問西山雨,何如湘水春。悠然一長嘯,妙絕兩無倫?!边@是南宋大理學(xué)家朱熹的一首《懷岳麓》,大概是朱子離開湖南后,為懷念在岳麓書院講課的日子而作。那種自在江湖、悠然長嘯的瀟灑自由的學(xué)術(shù)生涯,總是讓他心馳神往。一個理學(xué)家,在詩中又是風(fēng)月,又是江湖,又是春水,又是長嘯,好像有點不搭調(diào)。其實,這正是中國士大夫一種哲學(xué)本體論的生命情調(diào)。朱熹在岳麓書院時,曾同書院山長張栻一起登上岳麓山的赫曦臺,并同張栻聯(lián)句唱和:“泛舟長沙渚,振策湘山岑。煙云眇變化,宇宙窮高深。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寄言塵中客,莽蒼誰能尋?”顯然,這首詩中所表達(dá)的懷古憂時之情,更像一個儒家士大夫。從朱熹的兩首詩中,我看出了湖南在中國古代士大夫心目中的雙重意象。當(dāng)他身在湖南山水之中,他會觸景生情,時時會從心底泛起懷古憂時的家國之思。而當(dāng)他同湖南山水保持一定的距離做一種遙遙眺望時,他又會認(rèn)為那是一片遠(yuǎn)離中心的江湖。
說起江湖,中國大地上大部分的地區(qū)或有江而無湖,或有湖而無江,湖南要算是一處有江有湖,江湖連屬,出江入湖,出湖入江,江湖一片水云鄉(xiāng)的好地方。湖南處江湖之遠(yuǎn),古代人們無論是出是入,無不舟行。從長江入洞庭,再沿湘、資、沅、澧、汩羅諸水,可以一棹而抵湘中、湘南、湘東、湘西。古人在湘流徙宦游的蹤跡,基本上也是沿水而行。故《長沙百詠》所選諸作,竟有相當(dāng)篇什與江湖和舟船有關(guān)。我想,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一定給流寓湖湘的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文化心理上,中原人士的南極是瀟湘、衡岳,所謂“雁知春近別衡陽”。春天要來了,連鴻雁都知道要告別衡陽北飛了。在唐人看來,瀟湘仍然是遙遠(yuǎn)的地方。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唱道:“斜月沈沈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渤海邊的碣石山是文化心理上的北極,瀟湘是南極。說瀟湘是南極,意思是它仍然屬于中原文化區(qū),只不過是中原文化區(qū)的最南緣罷了。過了瀟湘,如嶺南,如黔貴,那就是荒服檄外之地,另一個文化區(qū)了。于是,湖湘景物,在古代文人心目中,便是中原文化意象中最野逸、最自在的了。如米芾所題《瀟湘八景》。但是,即便在米芾描畫的“際以天宇之虛碧,雜以煙霞之吞吐,風(fēng)帆沙鳥,出沒往來,水竹云林,映帶左右”的瀟湘景象里,也仍然沈潛著自遠(yuǎn)古舜帝至唐代詩人李白的中原文化記憶。所以“江湖”是一個不同于“蠻荒”的文化意象,它不是中心,但也不在圈外,這是理解湖南地緣文化特性的關(guān)鍵。對于圈外地區(qū)來說,湖南人,尤其是湖南士子,可能是中原文化最悍勇的衛(wèi)道者;而對于圈內(nèi)來說,湖南人,哪怕是學(xué)富五車的湖南才子,也會被看作“南蠻子”。
在中國文人心目中,一直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家國的,從家庭倫理到社稷禮法,個人有承擔(dān)的責(zé)任。詩文中出現(xiàn)的“高堂”、“廟堂”、“魏闕”、“關(guān)塞”、“城郭”大概都屬于這個世界。我們且命之為“家國世界”;另一個世界是屬于江湖的,在這個世界里沒有家庭倫理與社稷禮法需要文人個人去承擔(dān),身是漂流的,心是放逸的,文化意象常見的有“江湖”、“扁舟”、“蘆荻”、“平沙”、“湖浦”、“釣翁”。在古人眼中,湖南風(fēng)物與此“江湖世界”最相吻合。所以,湖南全境,而非其某山某水,便成為古代文人心目中與“家國世界”不同的“江湖世界”。只要有人遷謫湖南,或途經(jīng)湖南,只要有人給在湖南流寓的人寫信寄詩,或只要有人因為某個原因想起了湖南,也不管他是否到過湖南,他們都會把這一個“江湖世界”的文化意象加到湖南身上。問題是湖湘這個“江湖世界”不同于吳越那個“江湖世界”。吳越江湖是溫柔繾綣的,有紅袖夜添香與酥手摘蓮蓬,是可以歸隱與終老的。湖湘不是。這個“山川佳絕地”對文人來說還是野了點。這里的山水不像吳越山水那樣可以褻玩于文人掌袖之中。更要命的是,湖湘是屈賈傷心地!如果換個別的什么人傷心也行,偏偏是中國文人心中品行、才氣超軼絕倫的兩大文豪,這傷的可就是全體文人的心了!傷什么心?傷的就是身處“江湖世界”卻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家國世界”的心?!叭f古惟留楚客悲。”唐代詩人劉長卿一首《長沙過賈誼宅》寫出了歷代文人在湘的共同心境,那就是刻骨銘心的孤獨:“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屈原賈誼的悲劇命運與湖湘山水遭遇相逢,湖湘這個“江湖世界”也就命定地染上了千古難磨的人文悲情。文人只要掉進(jìn)這個江湖世界,就會像范仲淹在《岳陽樓記》里描述的那樣,是進(jìn)亦憂,退亦憂,他在湖湘這個“江湖世界”絕對放不下對“家國世界”的懷念。他總是在兩個世界中徘徊,時而憂愁時而放達(dá)的心態(tài)反復(fù)撕裂,這在賈誼的《鵩鳥賦》中表達(dá)的最為淋漓盡致。我想,在這樣兩個世界里低昂容與,興盡悲來,是否造就了湖湘文化的張力,而成就了湖湘人士獨有的性靈?
三
笑傲江湖,瀟灑倜儻中已自有一層孤獨;在江湖世界蒼茫獨立,又滿腦門子的家國天下,孤獨中更平添一層惆悵。“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唐·錢起《歸雁》)古今士子好像只要一站在湖湘的土地上,就莫名地涌出一種蒼茫獨立的感覺,這感覺,是很有一些道德上的清高感和責(zé)任上的使命感的。屈原放逐沅湘之間,蒼茫獨立,“懷質(zhì)抱情,獨無匹兮”,“定心廣志,余何懼兮”(《懷沙》)。賈誼竢罪長沙,蒼茫獨立,“鳳縹縹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yuǎn)去”(《吊屈原賦》)。張孝祥泛舟湘江,蒼茫獨立,“喚起九歌忠憤,拂拭三閭文字,還與日爭光”(《水調(diào)歌頭·泛湘江》)。辛棄疾守長沙,蒼茫獨立,“風(fēng)流已自非疇昔,憑畫欄,一線數(shù)飛鴻,沈空碧”(《滿江紅·暮春》)。譚嗣同游湘江,蒼茫獨立,“天地莽空闊,飄然此一舟”(《湘水》)。黃興做出驚人事業(yè)后回到湖南,唱罷《大風(fēng)歌》,又賦《歸去來》,在魚龍寂寂、猿鶴依依的夜晚,“蒼茫獨立無端感,時有清風(fēng)振我衣”(《回湘感懷》)。蔡鍔二十三歲,練兵長沙,戎裝驅(qū)馬岳麓山巔,蒼茫獨立,慷慨而歌:“蒼蒼云樹直參天,萬水千山拜眼前。環(huán)顧中原誰是主?從容騎馬上峰巔?!辈毯蜕瓰榍缶葒胬恚瑥膸熡谌f里之外的法蘭西,在海輪上回望神州,蒼茫獨立,“大陸龍蛇起,乾坤一少年”、“匡復(fù)有吾在,與人撐巨艱”(《少年行》)。毛澤東少年風(fēng)華,書生意氣,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在霜天寒秋,蒼茫獨立于橘子洲頭,“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多年來,我一直想不明白,何以湖南士人擁有這樣一種群體的性格?他們總愛把自己預(yù)置于宏大的宇宙情境之中,渺小的個人空無依傍,遂生出巨大的孤獨感,然后浩然正氣沛然而出,充塞天地之間,舍我其誰的豪情頓時化作擔(dān)當(dāng)犧牲的勇氣?,F(xiàn)在我想我可能明白了一點點,那就是自屈原賈誼以來,湖南士人只能在蒼茫的江湖世界的宇宙情境中去遙想遠(yuǎn)在中原的家國世界的命運。他們的思想必定從天地寥廓的渺遠(yuǎn)之道入手,把入世義務(wù)和個人責(zé)任的終極根據(jù)同此蒼茫宇宙之大道聯(lián)系起來,賦予一個永恒的意義。也就是說,士人在家國世界安邦濟世的行為,一定要有一個在江湖世界道通天地的哲學(xué)依據(jù)。如果不這樣做,他們就覺得沒有意義,沒有意義就沒有正氣,沒有正氣便行不剛烈,行不剛烈則不能成大事。所以湖南士人無論是立志、勵志還是酬志,都會習(xí)慣性地先把自己放在同家國世界的中心有一定距離的江湖世界里,蒼茫獨立,尋找終極意義,在巨大的孤獨感中養(yǎng)吾浩然之氣,然后以比任何人都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挠職夂蜖奚褡呦蛩c家國世界的斗爭。他甚至于連這斗爭的勝負(fù)都不在乎,尤其是結(jié)局的功利目的,那更不在話下。屈原斗爭的結(jié)局是懷沙自沉,犧牲生命而完成其道德人格;王夫之武力抗清失敗,退而著書,竄身瑤峒,絕跡人間,席棘飴荼,聲影不出林莽,對中國文化進(jìn)行沉痛反思,完成四百多卷著述,歿后遺書散佚,二百年無人知其名姓,卻有一股天地正氣長存人間;曾國藩率湘軍同太平軍殊死作戰(zhàn),屢敗屢戰(zhàn),對戰(zhàn)爭之結(jié)局并無勝算,但“奮起以衛(wèi)吾道”而已!譚嗣同變法失敗,自請流血以昌國,甘當(dāng)死者以酬君。黃興于締造民國有首功,每役必身先士卒,最后鞠躬盡瘁,作為民國的道德完人而名垂青史。蔡鍔拔劍南天,反袁護(hù)國,以一隅而抗全國,“明知無望,所爭者非勝利,乃四萬萬眾之人格也”。至于后來共產(chǎn)黨人夏明瀚的《絕命詩》“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瀚,還有后來人。”則更是這種殉道精神的體現(xiàn)。湖南士人求道、踐道、衛(wèi)道、殉道的精神之勇毅剛烈,是大大強于中國其他地域士人群體的。這可能同湖湘地區(qū)這一江湖世界同中原的家國世界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有關(guān)。距離太近則易俗,未免功利主義掩過超越的宇宙意識;距離太遠(yuǎn)則易飄,高蹈遠(yuǎn)引而失去對家國世界的責(zé)任感。湖南的距離正好,中心對它有足夠強大的吸引力,所以湖南士人無不以北渡洞庭長江為實現(xiàn)個人抱負(fù)的人生動力;但它又確實是邊緣,三面環(huán)山,一面阻水及與苗、瑤、土家、侗族雜處并混血的地緣文化環(huán)境,相對封閉,自成世界,容易養(yǎng)成特立獨行的人格。加之自屈賈以迄岳麓書院,湖湘文化中特別重視道德人格的建樹,并把這一道德人格同宇宙中生生不息的氣與常存不滅的理聯(lián)系在一起,使湖南士人在求道、踐道、衛(wèi)道、殉道時,常常視死如歸,甚至于到了以流血犧牲殺身成仁為至高無上的美學(xué)境界的癡迷程度。湖南士人不僅蹈厲敢死,而且死得英勇壯烈。譚嗣同“流血請自嗣同始”,唐才常笑而受縛,大呼“天不成吾事”而就義。此二人都是可以逃脫卻選擇死亡的維新烈士。辛亥革命黨人禹之謨受絞刑時質(zhì)問劊子手:“我要流血,為何絞之?吾熱血不流,辜負(fù)我滿腔心事!”辛亥革命時期為警醒同胞而采取自戕行為的著名蹈海三烈士陳天華、姚宏業(yè)、楊毓麟都是湖南人?!爸袊缃袷窍ED,湖南當(dāng)作斯巴達(dá);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dāng)作普魯士。諸君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边@就是清末留學(xué)日本的湖南才子楊度寫的《湖南少年歌》。湖南士人生命情調(diào)中有一種鐵血精神,有一種軍國意志,有一種強悍的性格,湖南人自謂為“霸蠻”。這種生命情調(diào),使湖南人自19世紀(jì)下半葉起,成為國家棟梁和長城。哪里有危機,哪里就有湖南人的身影?!断孳娭尽吩疲骸澳现两恢?,北及承德,東循潮、汀,乃渡海開臺灣,西極天山、玉門,大理、永昌,遂度烏孫,水屬長江五千里,擊柝聞于海。自書契以來,湖南兵威之盛,未有過此者也?!?/p>
湖南士人生命情調(diào)中的鐵血精神,有一種大悲愴與大沉痛。我不能確切地說清楚這種大悲愴與大沉痛是否同湖湘學(xué)派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知道,湖南士人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暗含著這樣的激勵:你雖身處江湖,但一定要心懷魏闕;你不會是最初被委以重任的人,但你一定會在不堪收拾的時候自己站出來,去完成那些只有湖南人才敢去做的事!以我在湖南生活的經(jīng)歷,我深知那樣的山水,那樣的江湖,那樣的氣候,那樣的傳說,那樣的民風(fēng),是必然要激蕩出那樣的清怨之氣、孤憤之氣、風(fēng)騷之氣、南楚霸氣和天地正氣的。湖南士人活的就是這口氣。
行文至此,忽地又想起“爛漫桐花二月天”和“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句。那慘白的桐花和血紅的楓葉,總使我想起湖南士人的宿命。
2006年3月4日于北京
責(zé)任編輯:遠(yuǎn) 人
湖南文學(xué)200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