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曉塵側(cè)身擠進廚房小聲問道,媽媽,您說我今年考英語四級到底作弊不作弊呢?那玩意兒漲到一千二百元啦。
母親路也紅中年發(fā)胖,下崗之后胖得更具規(guī)模了。從前,是富人胖窮人瘦,如今,是窮人胖富人瘦。這是時代變遷。二十一歲的褚曉塵正是時代產(chǎn)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帥哥兒型。
老式廚房過于狹窄。帥哥兒型的兒子看到水桶型的母親轉(zhuǎn)身動作酷似電影里的慢鏡頭,心里挺別扭的。一家三口的工薪家庭住在這種當年被稱為“鴛鴦居”的“超小戶型”單元里,很憋屈。與如今流行的三百平方米“超大戶型”相比,這無疑是一只沙丁魚罐頭盒。正在攻讀“專接本”的褚曉塵在日記里這樣寫道:我一天天成長著,也一天天向沙丁魚轉(zhuǎn)化著。我們?nèi)祟愖嫦葋碜院Q螅易兂缮扯◆~屬于返祖現(xiàn)象吧?
一室一廳一廚一廁,臥室十一平方米,過廳四平方米,廚房三平方米,廁所一點九九平方米,全部使用面積十九點九九平方米。這只罐頭盒太小了。當年的設(shè)計師一定來自童話小人國。晚間,褚曉塵睡在過廳,父親母親睡在臥室里。過廳四平方米,擺著“沙丁魚”的書桌。這是全家唯一的書桌。爸爸媽媽是工人。工人不需要書桌,工人需要崗位,還有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和住房公積金。
自稱沙丁魚的褚曉塵認為,只要有住房公積金就可以貸款購買兩室一廳的大房子。媽媽拍打著一雙胖手反駁說,大房子?你貸款買房拿得起首付嗎?全家每月兩千多塊錢收入,咱們不吃不喝把脖子扎起來吧。
帥哥兒兼沙丁魚褚曉塵曉得事理,從此不提貸款買房。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面臨英語四級考試,擠進廚房的褚曉塵進退兩難,只得征求母親意見。
去年考英語四級褚曉塵沒作弊,只差四分及格。拿不到英語四級資質(zhì)就拿不到“專接本”的學位證書,盡管學士學位不值錢。如今考試不作弊的,男生被稱為“貞男”,女生被稱為“貞女”,一律被視為傻帽兒。好端端的“貞”字成了貶義詞。于是同學們紛紛不貞——男生女生競相作弊。去年考英語四級同學們爭先恐后購買無線接收器??荚嚨臅r候?qū)⒔邮招盘柕奶炀€戴在腰間,“耳麥”只有黃豆粒兒大小,基本達到國際間諜水平。
今年,地下制造商提高產(chǎn)品技術(shù)含量,“耳麥”從黃豆粒兒縮成綠豆粒兒,小巧玲瓏塞進耳孔,一邊收聽標準答案一邊揮筆答卷,從容鎮(zhèn)定方便快捷。同班女生龐娟是大款女兒,她催促褚曉塵花一千二百元購買無線接收器說,我就是使用這種“綠豆耳麥”作弊,已經(jīng)考取英語四級啦。
聽著兒子敘述,母親路也紅關(guān)閉煤氣灶說,我知道龐娟是差生。差生都過了關(guān),這是什么世道啊。好吧,一千二就一千二,關(guān)鍵是你自己良心過得去過不去!
是啊,去年自己良心過不去,考英語四級沒作弊。今年良心猶在,究竟作不作弊呢?一時間褚曉塵成了中國“八零后”版本的“猶豫王子”。
良心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既看不見也摸不著。褚曉塵覺得,有良心的人就是心里永遠站著一個警察,無影無形卻隨時管理著你。如果你昧著良心做了不該做的事情,那警察便不停地追問,弄得你茶飯不思晝夜不寧。
從幼兒園開始,父親褚永義和母親路也紅便對祖國花朵褚曉塵實施工人階級思想教育。提倡助人為樂誠實正派的好思想,反對損人利己撒謊作假的壞苗頭。從小學讀書到高中畢業(yè)褚曉塵都是好孩子。過馬路,他寧可繞路也要走人行橫道線;擠公交車,從不搶座寧可站得腰酸腿麻,內(nèi)心享受著高尚。如今,讀“專接本”的好孩子褚曉塵面臨良心抉擇。
媽媽,我要是良心過得去您拿得出一千二嗎?褚曉塵小心翼翼問道。
母親路也紅賭氣似的說,只要你良心過得去,我一千二就拿得出!
媽,您讓我想一想吧……兒子猶豫地嘆了一口氣。
路也紅熱愛生活而且極具耐心。晚飯包餃子,三口之家她竟然做了六種餡:豬肉芹菜餡的,豬肉扁豆餡的,豬肉青椒餡的,豬肉西紅柿餡的,豬肉木耳餡的,豬肉香菇餡的。媽媽的生活熱情,通過一只只熱氣騰騰的餃子感染著褚曉塵——他一一品嘗了六種餃子總共吃了二十四只,還喝了一碗餃子湯。
吃過晚飯,褚曉塵說有事兒出去一趟。母親嗚了一聲并不阻攔。嗚就是同意。不同意不嗚。
眉清目秀的褚曉塵走出家門——白襯衣藍褲子黑皮鞋,一派工人階級好兒子兼共青團干部的打扮。迎著晚風前往“人間地獄”,他舍不得“打的”。如今的“八零后”掀起消費狂潮,互相攀比出手闊綽,“啃老族”從不吝惜父母的鈔票。譬如女生龐娟從來花錢如流水,好像家里有一臺印鈔機。相比之下,一貫省吃儉用的褚曉塵太節(jié)約了。只要通行公交車,他絕不打的;只要路不太遠,他便步行。在學校只要有五元錢盒飯,他肯定不吃六元的。于是,龐娟贈給他一個昵稱:“超級葛朗臺”。
女生龐娟竟然知道“葛朗臺”,這令褚曉塵頗感意外?!鞍肆愫蟆眰冮喿x“蠟筆小新”長大,只曉得周杰倫李宇春什么的,正經(jīng)閱讀西方古典文學作品的,很少。只有褚曉塵熱衷閱讀十九世紀歐洲小說從而誤了功課,高考失利打入另冊只得去念大專,之后讀“專接本”。
昨天龐娟發(fā)來短信邀請說:明晚八點鐘“人間地獄”見面。我怕人多不易辨認,請你將頭發(fā)弄成爆炸式,右手拿一根木棒,左手端一只瓷碗,屆時高呼接頭暗號“行——行——好!”
龐娟皮膚黢黑,外號“黑雪公主”。她為了皮膚變白已經(jīng)將幾萬元人民幣花在臉上。黑雪公主平時特別喜歡發(fā)“段子”,從不放過挖苦別人的機會。這次又把褚曉塵說成沿街行乞的叫花子。然而,為了消除“超級葛朗臺”的畏難心理,龐娟再次發(fā)來短信表示,去“人間地獄”由她埋單。
褚曉塵畢竟是男子漢,發(fā)短信為自己尋找臺階說,好吧,下次去“人間天堂”我埋單。龐娟立即回復短信反問道,你以為有人間天堂啊?弱智。
弱智就弱智吧。褚曉塵苦笑了,只得接受“人窮志短”的道理。他不曉得坐落鬧市區(qū)的那間酒吧為何取名“人間地獄”,盡管人間沒有天堂。
前面的小廣場傳來一陣音響,好像是探戈節(jié)奏。小廣場鑲嵌玻璃地面,吸收著滿地月光。一對對舞伴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影影綽綽仿佛虛幻世界。走進小廣場,褚曉塵低頭看到果皮箱上擺著一只舊音箱,進口“探戈”是從這里傳出的。音箱旁邊擺著一只白瓷飲水桶,還有一串紙杯。
褚曉塵知道這個被稱為“窮人美”的小廣場,晚間來這里跳舞的主要是下崗職工。他們自發(fā)開辟一方天地,硬是把西班牙宮廷探戈跳到中國大街上。褚曉塵幾次攛掇渴望減肥的媽媽也來這里鍛煉。母親路也紅撇著嘴說,讓一個不認識的老爺們兒摟在懷里轉(zhuǎn)圈兒,我可受不了。
媽媽很守舊。爸爸同樣生活在過去的年代里。這樣的父母塑造出來的好孩子就是當代好青年褚曉塵。
一個中年婦女騎著自行車馱著兩只純凈水桶匆匆趕來,立起車子氣喘吁吁掏出毛巾擦汗。之后,這位女送水工迅速脫去汗?jié)n斑斑的杏黃色工作服,轉(zhuǎn)身換了一件干干凈凈的海藍色工作服,就跟變魔術(shù)似的。
一輛送牛奶的人力三輪車駛來,嘎地停穩(wěn)。女送水工向著男送奶工說,我送了二十桶水,來晚啦。
拋開馱著空桶的自行車和裝滿空瓶的三輪車,女送水工與男送奶工精神抖擻走進小廣場,隨即融入音樂海洋里跳起“探戈”。
褚曉塵目不轉(zhuǎn)睛望著這一對下崗再就業(yè)的舞伴,心頭一熱。女送水員身軀發(fā)胖卻舞步輕盈,男送奶工身材消瘦卻舞姿剛勁,那么和諧那么優(yōu)美。夜色里“窮人美”小廣場上身穿工作服的叔叔阿姨們跳著高貴的“探戈”,顯得理直氣壯。這一群不顧勞累盡情起舞的男男女女都是樂觀主義者嗎?暗暗思忖著,褚曉塵想起不茍言笑的父親和絮絮叨叨的母親,好孩子懷著復雜心情離開“窮人美”小廣場,前往“人間地獄”了。
“人間地獄”坐落在東方商廈的地下室里,宛若鬼域。龐娟說得不錯,在這種地方找人并非易事。從不泡吧的男生褚曉塵四處搜尋著,故作鎮(zhèn)定。他快步繞過吧臺,終于發(fā)現(xiàn)那個把頭發(fā)染成綠色的女子背影頗有幾分熟悉,湊過去小聲說,行——行——好。
綠頭發(fā)女子緩緩轉(zhuǎn)過身來。褚曉塵看到一張慘白的餅子臉,連忙說了聲“騷瑞”。對方好像一句英話也不懂,撇了撇嘴說你才騷呢,鴨子。
果然是人間地獄,一進門自己便成了“鴨子”。被誤認為“鴨子”的褚曉塵心情卻穩(wěn)定了。經(jīng)過一番檢索找到了一襲奶白色皮衣皮褲的龐娟。她的這身裝束令褚曉塵想起天外來客。
其實龐娟模樣不錯,小鼻子小眼睛挺精致的。只是膚色黢黑,似乎祖先沾有幾分非洲血統(tǒng)。為了臉蛋兒變白女生龐娟投資力度極大,企圖換膚。可是花錢不少依然煙熏火燎的樣子,好像什么東西烤煳了。
煙熏火燎的龐娟問“超級葛朗臺”喝什么。褚曉塵一時說不出。龐娟笑著替他要了一小瓶韓國啤酒。褚曉塵起身離開吧臺走向角落的座位。
嘻嘻,我知道你見不得陽光一定尋找陰暗角落。龐娟故意譏諷褚曉塵。如今,行為狂放的男生很多,舉止拘謹?shù)哪猩帽却笮茇埑闪苏湎游?。龐娟喜歡的正是褚曉塵的拘謹與守正。坐在角落里她突然伸出胳膊摟住褚曉塵的脖子,忘情地欣賞著他。
男生褚曉塵搖晃著腦袋躲避女生龐娟的摟抱,儼然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龐娟看到對方被自己戲弄成這種樣子,心理感到莫大滿足。
喝小瓶啤酒,瓶對瓶“繞脖子”就算碰杯了。喝了兩口啤酒龐娟突然鄭重表情問道,這次英語四級你怎么考哇?今年不過關(guān)學位就沒戲啦。
“專接本”的男生被“專接本”的女生問住了,一時無法回答。他告訴龐娟,自己小學畢業(yè)那年撒過一次謊,結(jié)果被父親打得瘸了十幾天。工人家庭的思想教育特別尖銳,絕對不容忍自欺欺人的行為。
自欺欺人?那是老黃歷啦。如今社會變化多大啊!大街上順手抓十個人就有十一個騙子。為什么?因為連抓人的都是騙子。龐娟建議褚曉塵果斷選擇無線接收器。大家都作弊你不作弊,這也是不公平的。
是啊。褚曉塵嘆了一口氣。即使我媽同意也不成,因為我媽拿出一千二百塊錢必須征求我爸意見,我爸一聽考試作弊肯定跟我急。他打人狠著呢。
這樣吧,我出一千二你去買無線接收器,你媽你爸就不知道你作弊了。
喝了一小瓶啤酒,褚曉塵不再猶豫地說,假若我決定作弊,這錢算我借你的,畢業(yè)之前一定還你。
廢話!龐娟撲哧一聲笑了。你當然要還給我,你以為我養(yǎng)你做小白臉呢。
既然決定作弊,心里反而踏實了。酒吧里的音樂很響。褚曉塵又喝了一小瓶啤酒,想走。龐娟凝住目光望著心不在焉的褚曉塵大聲說,我就喜歡你這種索然無味的樣子。
酒吧音樂出現(xiàn)短暫間歇。一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白皮膚的小伙子走進“人間地獄”。他身材高大披著一件黑色風衣,身后跟屁蟲似的追著幾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的“八零后”同學,好像拖著一條尾巴。
龐娟伸出目光注視著這位來自大洋彼岸的留學生,得意地笑了。褚曉塵扯了扯龐娟袖口叫著她外號說,黑雪公主,你的資本主義追求者來了。
黑雪公主一聲“哇噻”說,你以為諾曼追求我啊?咱們都是他的重點研究對象——啃老族!
一旦大學畢業(yè)我自食其力,絕對不啃父母。褚曉塵認為自己不屬于啃老族,仍然堅信“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句已經(jīng)過時的俗語。
這位外國留學生名叫諾曼,就是諾曼底的諾曼。褚曉塵起身跟他握了握手,用英語問候晚上好。
來自美國的留學生諾曼能講漢語,只是四聲掌握不好,一聽就是外國人。諾曼確實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留學生,他來中國一不去北京清華二不去上海復旦,特意來到這座并不涉外的“專接本”學校讀書,據(jù)說經(jīng)過市教委特殊批準。諾曼曾經(jīng)私下告訴龐娟,他來中國就要接觸底層社會,譬如棚鋪區(qū),譬如下崗女工和殘疾人,也包括掏著家長腰包硬著頭皮讀書的“專接本”學生們。
中國大款的女兒龐娟操著玩世不恭的口吻說,外賓同志,今天我們喝酒你埋單吧?
AA制吧。諾曼直率地說,你們啃老,我只能大餅卷手指頭——自己啃自己。
這位美國哥們兒還會說中國歇后語呢,真成精了。龐娟眨著小眼睛對褚曉塵介紹說,你知道諾曼的爺爺是馬克思主義者嗎?美國共產(chǎn)黨!
美國還有共產(chǎn)黨啊?褚曉塵只知道美國除了民主黨就是共和黨,頗為吃驚地望著這位美國共產(chǎn)黨的孫子。
諾曼微笑說,我爺爺是毛澤東的崇拜者,當年他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走在紐約大街上,今年七十八歲了。
“八零后”龐娟不以為然地說,我爸我媽當年都是紅衛(wèi)兵,還抄過黑五類的家呢。
黑芝麻糊就屬于黑五類吧?還有其他四類……褚曉塵若有所思問著。
龐娟咯咯笑了。黑車、黑錢、黑客、黑社會!
諾曼聳了聳肩膀說,你們漢語真復雜,一個詞匯包含幾個含義,有的相近,有的相反,有的令人莫名其妙。
褚曉塵突然尷尬起來,下意識地喝著啤酒。龐娟嘲笑說“葛朗臺”我知道你想溜號兒。諾曼也挽留說你再泡一會兒吧。如坐針氈的褚曉塵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對諾曼說,你不是說AA制嘛,這是我的A。
起身離開“人間地獄”,快步走到大街上深深呼出一口氣。我真的不適應(yīng)這種環(huán)境。窮人家的孩子褚曉塵自我安慰著,一股莫名的青春感傷涌上心頭。
回家的路,霎時變得長了。有的路段燈光昏暗,有的路段燈火通明,就這樣一明一滅共存著。被動消費人民幣一百元,那是我一星期的生活費啊。美國小伙子諾曼的AA制弄得中國小伙子褚曉塵兜兒里一文不名。也好,渾身上下沒有丁點兒銅臭味道了。
走近小廣場,看到美國炸雞店還在營業(yè),燈火通明飄來一股油炸食物的味道。褚曉塵特別喜歡肯德基和麥當勞,卻限制自己三個月吃一次。他口頭說洋快餐是垃圾食品,其實為了省錢。
嗅著美國炸雞的味道,突然看到父親的身影。他瞪大眼睛望著——父親褚永義手里拎著一份洋快餐與一位紅衣女士并肩走去,那背影酷似一對風雨同舟的中年伴侶。
工人褚永義是居家男子,每天下班騎著自行車去市場買菜,走進家門直奔廚房做飯,既是模范丈夫也是模范父親。此時卻與一位女士走在城市夜晚大街上——橫過馬路時竟然順手攏著她的腰肢,流露出一種謹慎的呵護。
兒子望著父親背影,郁悶了。富豪大款包二奶弄小蜜,那屬于正常消費。工薪階層要是開辟婚外戀天地,這便是惡性透支了。
前幾天聽留學生諾曼說起當今美國人的生活,并不像普通中國人想象的那樣瘋狂。尤其大多數(shù)美國白領(lǐng)階層人士,沒有什么二奶和小蜜,除了夫妻應(yīng)邀參加party,平時回家吃罷晚飯就洗洗睡了。
父親的光輝形象,一下被削弱了——好像十五的月亮被切去一角。褚曉塵走進家門看到母親坐在燈下編織一件紅色毛衣,大胖身子仿佛抱著一團火。于是,空間愈發(fā)顯得狹小,而且悶熱。褚曉塵徑直走進廚房咕嘟咕嘟漱口,極力消褪嘴里的啤酒味道。這時一聲門響,他斷定父親回來了,慌忙放下水杯。
果然聽到母親小聲問道,你怎么回來這么晚?我聞著有油炸的味道,好像還放了番茄沙司……
廠里加班搶修機器呢。褚曉塵聽到父親悶聲悶氣的回答。過廳狹窄,褚永義貓腰尋找拖鞋一屁股頂?shù)綁ι?,輕輕哎喲了一聲。
永義啊,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兒,今年曉塵又考英語四級,咱們花一千二給他置一套無線接收器吧?人家考試都作弊,咱們不作弊可就吃大虧啦!
褚曉塵支起耳朵聽著,果然傳來父親的咆哮聲。路也紅你混蛋!你鼓勵曉塵弄虛作假啊?不行!我寧可讓他不及格也不花錢買那勞什子……
父親畢竟是父親。無論社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他不變——還是工人。
入睡之前褚曉塵忘了關(guān)閉手機,子夜時分被短信鈴聲驚醒,他睡眼惺忪打開手機讀到龐娟發(fā)來的信息:“我爸長了腫瘤,嗚嗚?!?/p>
這一定又是龐娟的惡作劇。自私自利的“八零后”們一貫“惡搞”而且無所顧忌,就連親生父母也成了開心笑料。
一聲嘆息。當代青年褚曉塵躺在過廳折疊床上,失眠了。一旦“專接本”畢業(yè),我怎樣走上社會呢?大學生就業(yè)很難。報紙上說全社會缺乏高級藍領(lǐng),可是問卷調(diào)查大學畢業(yè)生愿意當工人的不足百分之一。干脆我去當百分之一吧。褚曉塵這樣尋思著,轉(zhuǎn)念一想,父親褚永義就是高級鉗工,人到中年還不是照樣受窮。怪不得人們不愿意當工人呢。
第二天清早,全家人站在屋里吃早點——廚房太小擺不開桌子。為了增加營養(yǎng)母親路也紅強迫兒子褚曉塵早餐喝牛奶。父親褚永義一手舉著饅頭一手捏著雞蛋,目光炯炯注視著“專接本”的兒子——大巫望著小巫。
從小我就教育你,工人階級的后代做人要誠實。如今工人貶值了,可是咱們還是假話不說假事不做。你從小學到高中都是三好學生,還沒走上社會就學會弄虛作假?我告訴你這絕對不行!
其實,我也不想考試作弊。爸爸您放心吧,我不會找家里要錢買無線接收器的……褚曉塵口頭應(yīng)承著心里卻批判說,您昨天晚上回家渾身美國炸雞味道非說工廠加班搶修機器,這也是弄虛作假啊!
臨出家門褚曉塵突然說,爸,媽,我們學校來了一個美國留學生名叫諾曼,他爺爺是美國共產(chǎn)黨……
美國共產(chǎn)黨!中國女工路也紅搶先問道,這么說他爺爺是地下工作者啦?
人家一定也是合法組織嘛。褚永義代替兒子解釋著,頗有當年中國工人階級立足中國放眼全球的氣度。
吃了早餐褚曉塵走出家門去學校領(lǐng)取英語四級準考證。這幾年出現(xiàn)花錢雇傭槍手替考的現(xiàn)象,促進了準考證防偽技術(shù)的提高。
走進學校大門遇到黑雪公主龐娟,褚曉塵開口就說發(fā)短信不要拿自己父親的健康開玩笑。龐娟大聲解釋說我爸真的長了腫瘤是晚期肺癌。她的表情好像在講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假如我父親生了重病我肯定非常難過的。褚曉塵這樣想著覺得龐娟心腸很硬,絕非尋常女孩兒。
我祝你這次英語四級順利過關(guān)!龐娟說罷跑到小賣部買薯片兒去了。
美國留學生諾曼騎著自行車,停在褚曉塵面前。褚,我聽說你的爸爸媽媽都是工人?
是的。褚曉塵克制著幾分殘存的虛榮心理說,我母親還是下崗工人,不過她很會做飯,過年能包十幾種餡兒的餃子……
你要是邀請我去你家吃飯,我會很高興的。諾曼很是向往地說。
好啊。你什么時候回美國,我讓我媽給你包一頓餃子吃。褚曉塵誠懇地說,我們這座城市的風俗是送行吃餃子。
在教務(wù)處領(lǐng)取了準考證,褚曉塵又忐忑起來,仿佛面臨鬼門關(guān)。我還是不要作弊吧?這時候他終于明白,作弊也是要具備心理素質(zhì)的??紙隼锬惚仨氉龅侥槻蛔兩牟惶?。
我不行。好孩子褚曉塵認為自己做不到臉不變色心不跳。從小學到初中他都是三好學生,說一句假話心里也要忐忑三天,莫說使用無線接收器了。
大款女兒龐娟吃著薯片兒走過來。褚曉塵再度表示慰問。龐娟大大咧咧說,我爸患了這種不治之癥,只能聽天由命啦。
他告訴龐娟剛剛領(lǐng)了英語四級的準考證,明天上午八點考場在河西四中。龐娟表情凝重地說,這次考試你要是再不過關(guān),黨和人民是不會答應(yīng)的。
看到褚曉塵表情猶豫,龐娟追問道,咦,你不是同意我給你買無線接收器嗎?還發(fā)什么愁啊!
你還是不要買了吧?我爸說只要作弊他就打斷我的腿……
龐娟嘻嘻笑著說,你傻帽兒呀!你作弊不要讓你爸知道就是啦。
球場上,美國留學生諾曼在練習投籃,顯出幾分孤獨。褚曉塵喜歡NBA而且特別崇拜退役球星喬丹,不由走過去觀看。
前一陣子諾曼身邊總是圍著幾個女生,一時出現(xiàn)競爭局面。學校當局即時識破她們企圖嫁到國外的心思,竟然全校通報批評并且發(fā)出“勸其退學”的威脅。于是,諾曼的周邊環(huán)境從巴西熱帶雨林迅速退化成為非洲撒哈拉沙漠。
身高一米八五的諾曼的投籃技術(shù)當然不如喬丹。他笑著將籃球傳給褚曉塵說,明天你去考英語四級,明天我去考漢語四級。
褚曉塵接住諾曼的傳球鄭重地說,你考漢語比我考英語難度更大吧?我上次考英語四級就不及格……
龐娟跟我說,她去年就通過了英語四級考試。諾曼注視著褚曉塵說,你去年考試不及格是因為你誠實吧?
我……褚曉塵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想說出龐娟考試作弊的底細,那叫出賣同學。尤其諾曼是外國留學生,中國有句俗語叫家丑不可外揚。
諾曼操著漢語繼續(xù)追問。褚,別人不誠實考試及格了,你誠實考試不及格,你心里難過嗎?
你看我誠實嗎?褚曉塵終于耍了一個滑頭,甩腕兒將籃球傳給這位美國共產(chǎn)黨員的孫子。
回到家里,沒人。媽媽外出送貨了。所謂貨就是她手工織就的毛衣。媽媽織一件毛衣究竟多少錢,褚曉塵不知道。這幾天媽媽起早貪黑給一位女官員織了一件黑紅相間的“蝙蝠式”大披肩,布滿梅花鹿圖案。
媽媽這么辛苦,平時卻很少唉聲嘆氣,她對生活卻充滿勁頭兒。只要海貨上市,她便理直氣壯地走進水產(chǎn)市場一派主人翁精神。窮,吃不起大黃魚她就紅燒小鯽頭,買不起梭子蟹她就炸小晃蝦,從來不缺嘴兒。
果然,中午時分媽媽提著一兜兒毛蚶回來了——攜著一股子大海灘的味道。她進門嗓音嘶啞地說,曉塵,那位女官員接過披肩特別喜歡,連聲說福祿福祿,敢情蝙蝠是福,梅花鹿是祿,她織這件吉祥披肩心里盼著升官呢,從副區(qū)長升成區(qū)長。她這一高興不要緊,你猜給了我多少工錢?八百塊呢!
看到媽媽累得滿面憔悴的樣子,褚曉塵心里郁悶起來。
媽媽掏出錢包說,我添四百一共一千二,你趕快去買那玩意兒吧,明天考試提前纏在腰上千萬別讓你爸知道你作弊!
褚曉塵搖了搖頭說,媽,咱家不花這種冤錢,我考試不作弊……
你……?媽媽滿臉疑惑地說道,你再拿不到英語四級,今年專接本畢業(yè)可領(lǐng)不到學位證書啊!
媽,錯過英語四級的機會,我還可以去考全國經(jīng)理資格證書,它具有同等效力。褚曉塵耐心解釋著。
身為人母的路也紅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孩子,你不愿意作弊這是好事兒。媽媽心里也踏實了。不過,我聽說經(jīng)理證書考試還要參加培訓班,得交一筆學費呢。
您放心吧,我不用無線接收器,這次英語四級考試照樣及格。褚曉塵向母親表了決心,貓腰拿起馬扎夾著英語課本下樓復習去了。住家狹窄的孩子們往往選擇樓間空場背誦英語單詞,絮絮叨叨的樣子活像怯場的演員默念臺詞。
路也紅喝了一杯水,站在廚房窗前望著樓下默默背誦英語單詞的兒子,心頭一熱。你寧可不及格也不作弊,真是好孩子。可是如今弄虛作假成風,你這樣做只能吃苦頭啦。
第二天一大早兒,褚永義上街買了燒餅油條茶葉蛋豆?jié){,說是讓兒子吃早點。褚曉塵告訴爸爸考試之前不宜吃得太飽,動手將燒餅茶葉蛋塞進爸爸飯盒里。走出家門他扭頭大聲說道,爸爸媽媽放心吧,我不會給你們丟臉的。
路也紅抽泣著追到樓道里說,好兒子,你考試回來媽媽給你慶功!
一路乘坐公交車,一身學生干部打扮的褚曉塵來到河西四中大門口。一輛賣煎餅的車子被幾輛賣電池的三輪車擠到路邊,攤販們發(fā)生了爭吵。
大款女兒龐娟突然出現(xiàn)了,嘻嘻望著褚曉塵。他好生奇怪,說你已經(jīng)過了英語四級還跑來湊什么熱鬧啊。
傻帽兒,我是專程來支援你的啊。龐娟一把將褚曉塵拉到偏僻處,拿出一只無線接收器說,我說話算話,一定要讓你考過英語四級。
說著,她極其熟練地將無線接收器給褚曉塵佩在腰間。你大膽往前走吧,到時候輕輕撥動按鈕,耳麥就有聲音了。只要你不是傻子,保準及格沒問題!
褚曉塵一時被感動了。龐娟,你怎么對我這樣好啊?
我喜歡你這種人啊。嘻嘻,如今找你這樣的傻叉比找大熊貓都難!你快進考場吧,中午我請你吃臺灣烤魚!龐娟轉(zhuǎn)身跑到一輛三輪車前買了兩節(jié)七號電池塞給褚曉塵說,記著,不裝電池就沒有聲音!
盡管被龐娟的熱情感染,他腰間佩帶作弊工具心情還是緊張起來。龐娟送郎參軍似的說,你勇敢起來好不好?去年我就是這樣過來的,屁事兒沒有!
走進四中大門,幾個男生站在那里吸煙,噴云吐霧顯得極其老道。他們問褚曉塵是不是考英語四級。褚曉塵點頭說是,之后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際。這幾個男生心照不宣地笑了,說咱們都是革命同志,黨的地下工作者嘛。
考場在后樓。褚曉塵隨著這幾個男生朝前走去。一瞬之間,他感覺渾身燥熱,不由停住腳步——驀地看到諾曼的身影,一閃即逝。
褚曉塵四處打量著,認為這是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那位美國留學生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河西四中呢。他向自己解釋著。然而,幻覺世界里的諾曼極其嚴肅的目光依然閃耀著,似乎送來一股灼熱。這時候他終于意識到,盡管平時自己與諾曼交往不多,這位外國小伙子占據(jù)了他的心靈。這究竟為什么呢?難道因為他爺爺是美國共產(chǎn)黨員……
母親路也紅是中國共產(chǎn)黨員。工廠倒閉她將組織關(guān)系轉(zhuǎn)到街道居委會,每月五號媽媽必定跑去交黨費,從無拖欠。由此可見,媽媽是守信義的人。
那幾個男生朝著褚曉塵揮手,顯然是在召喚同類動物。他加快腳步走向后樓。再度感到渾身燥熱,他遲疑地站住,從懷里掏出那兩只七號電池,隨手扔進路旁的垃圾箱。
心頭感覺一陣清涼。
那幾個男生看見褚曉塵扔了電池,面面相覷。這時候,工作人員開始核對準考證??忌鷤冴懤m(xù)走進考場。
落座之后,褚曉塵閉目養(yǎng)神,私心雜念紛紛退去,只覺得一派輕松。工作人員發(fā)下卷子。褚曉塵瀏覽一遍,居然感覺今年英語四級考試難度不大。他頓時興奮起來,埋頭答題,完全忘記了自己腰間佩帶著作弊工具——沒有安裝電池的無線接收器。
考場里突然走進幾個中年教師模樣的男子,氣勢凌人地環(huán)視著這間坐滿考生的教室。那幾個男生抬頭互相張望,神色緊張。褚曉塵則埋頭答卷,對外部世界的陰晴冷暖一無所知。
打響終場鈴聲,褚曉塵起身交卷兒。走出考場他即被兩個中年男子帶到二樓一間辦公室,接受檢查。他從腰間取出“無線接收器”,說我沒有安裝電池。
對方根本不理睬,請他在一份考試作弊認定書上簽名。他繼續(xù)強調(diào)自己沒有給無線接收器安裝電池,所以不能算作弊的。一位中年男子冷笑著說我們從你腰間搜出無線接收器,這是鐵的證據(jù)吧?你的任何解釋都沒有意義。
那幾個男生陸續(xù)被帶進來,接受身體檢查。一只只安裝著電池的無線接收器成為作弊的證據(jù)擺在辦公桌上,赤裸裸的樣子。
哦,這是一次大規(guī)模突擊檢查。褚曉塵不再解釋,一絲不茍簽了字,起身走出辦公室,獨自站在樓道里尋思著。這次檢查針對性很強,看來考試當局得到了準確情報。
那幾個作弊落網(wǎng)的男生先后走出辦公室,一個個垂頭喪氣的。
這幾年考英語四級從來沒有這種情況啊,今天怎么大搞突然襲擊呢?
他媽的,咱們偷雞不成反而蝕了一把米。英語四級沒拿到,我聽說還要通知學校開除作弊者學籍呢!
褚曉塵驚了。你們說什么!這次作弊還要開除學籍啊?
突然鴉雀無聲。褚曉塵沒有得到對方回答,轉(zhuǎn)身走出樓道。
噢。一個男生追著褚曉塵說,你小子扔了電池,還裝模作樣跟我們一起走進考場,我始終覺得這事兒奇怪……
是啊,我也覺得今天的大檢查來得實在突然。褚曉塵思忖著說。
我明白啦!一定是你小子告發(fā)了我們!你這是臥底立功……
一聲吆喝,這幾個男生沖上來就是一番拳頭。褚曉塵毫無思想準備,雙手抱頭不明不白挨了一頓暴打。打人者出了這口惡氣,揚長而去。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呢?褚曉塵苦笑了,緩緩走出學校大門。龐娟迎上前來看到他臉上傷痕,立即掏出面巾紙。
有人打你啦褚曉塵?他媽的下手這么狠!你告訴我是誰打的你,我立馬雇人廢了他們!
沒事兒。褚曉塵息事寧人地說,其實這是一場誤會,他們看見我扔了電池就以為是我告發(fā)他們考試作弊,幾個人惱羞成怒動手打了我。
龐娟揚手叫了一輛出租車,載著褚曉塵去醫(yī)院。聽說去治傷,褚曉塵高聲喊叫下車。龐娟毫無辦法只得付了車費,中途下了出租車。
你坐在車里高聲喊叫的樣子,很有男子漢味道嘛。龐娟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拉著褚曉塵跑上人行道,很快進了一家臺灣烤魚館。
褚曉塵小聲念叨著考場作弊即將開除學籍的事情,愁眉不展。龐娟卻胃口大開,伸出筷子敲擊著啤酒瓶子大聲鼓勵說,我敢保證,咱們學校是不會開除你學籍的。你吃魚!
吃了臺灣烤魚,龐娟意猶未盡提出去吃美國炸雞。褚曉塵吃驚地望著這位食欲亢奮的女同學,起身告辭了。
一個人大步朝前走。路過那家著名的美國炸雞店,竟然遇到諾曼。見到外國留學生褚曉塵立即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我主動扔了無線接收器的電池卻被當作考試作弊者捉了。這肯定是冤案。記得爸爸說過一個人做事不能有損國格。盡管諾曼的祖父曾經(jīng)是美國共產(chǎn)黨員,那畢竟是外國人。中國人的家丑不可外揚。
你什么時候請我去你家吃包餃子?諾曼小孩子似的問道。
褚曉塵認真地想了想,說請你等候我的通知吧。
黃昏時分,褚曉塵坐在樓間空場的石凳上尋思著,還是不知如何走進家門向父母交代。
天色漸漸暗了。褚曉塵一下想明白了。即使學校開除學籍也是明天的事情啊,今天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這樣想著,他起身大步走進樓門。是的,我今天考試狀態(tài)非常好,如果不取消我的考試資格,我肯定及格了。
看見兒子進家,媽媽從廚房里迎出詢問他考得怎么樣。他說考得不錯,這次英語四級肯定過關(guān)了。
媽媽放心地笑了,說全家吃撈面慶賀,一半炸醬一半打鹵,四樣菜碼。
爸爸下班走進家門聽說兒子考得不錯,他頗為自得地說,就是嘛,曉塵根本不用那種弄虛作假的無線接收器,照樣考出好成績!
一時間,褚曉塵產(chǎn)生了幻覺——自己考取英語四級資格果然拿到證書了。
吃晚飯,父親破例喝了一盅白酒,滿臉漲紅打開話匣子。唉,我瞞著你媽攢了三千塊錢炒股票,打算賺了錢給咱家換一臺新空調(diào)涼快涼快。沒想到大市變臉一下跌了三百多點,別說新空調(diào),老空調(diào)也賠進去啦。
路也紅看到丈夫酒后吐真言,就說坦白從寬啦。聽到媽媽說坦白從寬,褚曉塵心里一驚,隨手放下筷子。
我到底坦白不坦白呢?這樣想著,褚曉塵不知不覺吃了兩碗面條。
晚間,心懷忐忑的褚曉塵在廳里支開折疊床,佯寐。是啊,那幾個作弊的男生是偷雞不成反而蝕了一把米,我根本沒有偷雞也蝕了一把米,真是倒霉透了。這時他聽見爸爸和媽媽在屋里兌賬。媽媽念,爸爸記。都是大宗開支。
十八號買了一瓶色拉油,支出五十六塊二。十九號購電五百度,支出二百三十五塊五。二十號那天……
這時響起爸爸的聲音。也紅啊,我想起來了,十五號那天晚上工廠加班,我回家路上遇到呂玉茹。你還記得三車間的呂玉茹嗎?下崗那年她丈夫就死了。她跟我說她女兒想吃美國炸雞,她橫過馬路去炸雞店。我一看她孤兒寡母過日子挺不容易的,就給她買了一份大號美國炸雞花了二十五塊錢,她非要給我錢我沒要……
你做得對!當年我生曉塵,人家呂玉茹還送了一套小衣裳呢。
褚曉塵聽到媽媽這樣說話,欣慰地笑了。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頭,他被忙于兌賬的爸爸媽媽感動了,悄悄流下眼淚。
入睡之前,枕下響了一聲。他打開手機看到龐娟發(fā)來一則短信:“我跟你實話實說,無線接收器是我送給你的,你作弊也是我舉報的,所以你在考場里遇到突擊檢查?!?/p>
龐娟這丫頭一貫惡作劇。褚曉塵根本不相信這套鬼話。你憑什么舉報我呀,再者說我在考場根本沒有作弊。你無聊透頂了。
手機又響了,還是龐娟的短信:“真的,我真的舉報了你,舉報你佩戴無線接收器進入考場。你知道我為什么舉報你嗎?因為你是一個特別好的人,我想讓你變成一個不太好的人。這樣,我就可以跟你談戀愛了。我的強項是跟一個不太好的人談戀愛。你太好了,我就沒辦法跟你談。嘻嘻,你考場作弊被人家逮住就成為一個不太好的人啦。今天我成功了。明天你就是我男朋友了。即使你被學校開除學籍,照樣是我的男朋友。這戀愛我是跟你談定啦。”
不可思議。褚曉塵關(guān)閉手機,覺得龐娟的思維邏輯絕對不可思議。她要把一個特別好的人變成一個不太好的人,然后跟這個人談戀愛?看來趾高氣揚的大款女兒也有自卑心理??磥硪粋€特別好的人,還是頗有幾分威懾力的。
反正我沒作弊。褚曉塵心安理得地睡了。夢里,他在一個大廣場里跳舞,一對對男女跳著優(yōu)美的探戈,只有他自己獨自扭著秧歌,滿身大汗。
大廣場邊,鬼丫頭龐娟手里拿著一瓶純凈水,笑嘻嘻看著他。
【作者簡介】肖克凡,男,天津市人,1953年生。著有長篇小說《鼠年》、《原址》、《尷尬英雄》、《認識你真好》,小說集《黑色部落》、《賭者》,散文集《鏡中的你和我》等。長篇小說《機器》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曾獲天津市首屆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F(xiàn)在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