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老婆就給老公發(fā)了一條短信。短信說，老公，兒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談?wù)?

老公回話了，口氣似乎是無動于衷的：還是你談吧，你是當(dāng)媽的嘛。

老公喬韋是一個高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他的老婆小艾則是他的同班。說起來他們做夫妻的時間倒也不長，也就是十來天。這件事復(fù)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高中一年級的上學(xué)期。用喬韋的話來說，在一個“靜中有動”的時刻，喬韋就被小艾“點(diǎn)”著了——拼了命地追?？墒切“哪且活^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怎么敢消費(fèi)你的感情呢？”小艾如斯說。為了“可憐的”(喬韋語)小艾，喬韋一腳就把油門踩到了底，飆上了。喬韋鄭重地告誡小艾，“你這種可憐的女人沒有我可不行!”他是動了真心了，這一點(diǎn)小艾也不是看不出來，為了追她，喬韋的GDP已經(jīng)從年級第九下滑到一百開外了，恐怖啊。面對這么一種慘烈而又悲壯的景象，小艾哪里還好意思對喬韋說“一點(diǎn)兒也不愛你”，說不出口了。買賣不成情義在嘛?？墒牵瑧B(tài)度卻愈加堅(jiān)定，死死咬住了“不想在中學(xué)階段戀愛”這句話不放。經(jīng)歷了一個火深水熱的冬季，喬韋單邊主義的愛情已經(jīng)到了瘋魔的邊緣，眼見得就扛不住了。兩個星期前，就在寧海路和頤和路的路口，喬韋一把揪住了小艾的手腕，什么也不說，眼睛閉上了，嘴巴卻張了開來，不停地喘息。小艾不動。等喬韋睜開了眼睛，小艾采用了張愛玲女士的辦法，微笑著，搖頭，再搖頭。喬韋氣急敗壞，命令說：“那你也不許和別人戀愛!”不講理了。小艾“不想在中學(xué)階段戀愛”，其實(shí)倒不是搪塞的話，是真的。小艾痛快地答應(yīng)了，前提是喬韋你首先把自己打理好，把你的GDP拉上來，要不然，“如此重大的歷史責(zé)任，我這樣美麗瘦小的弱女子如何能承擔(dān)得起。”小艾的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可以說情聲并茂，喬韋還能怎么著?這不是一百三十七的智商能夠解決得了的。喬韋在馬路邊上坐了下來，嘆了一口氣，說：“老婆啊，你怎么就不能和我戀愛的呢?”這個小潑皮，求愛不成，反倒把小艾叫做“老婆”了，哪有這樣的。小艾的腦細(xì)胞噼里啪啦一陣撞擊，明白了，反而放心了。喬韋說這話的意思無非是兩點(diǎn)，A：給自己找個臺階，不再在“戀愛”這個問題上糾纏她，都是“老婆”了嘛。B：心畢竟沒死透，怕她和別人好，搶先“注冊”了再說——只要“注冊”了，別人就再也沒法下手了。小艾笑笑，默認(rèn)了“老婆”這么一個光榮的稱號。學(xué)校里的“夫妻”多呢，也不多他們這一家子。只要能把眼前的這一陣扛過去，老婆就老婆唄，老公就老公唄，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還多一個藍(lán)領(lǐng)呢。小艾拍拍喬韋的膝蓋，真心誠意地說：“難得我老公是個明白的人。”小艾這么一夸，喬韋更絕望了，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埋到兩只膝蓋的中央，好半天都沒有抬起頭來。只能這樣了。可是，分手的時候喬韋還是提出了一個特別的要求，他拉著小艾的手，要求“吻別”。這一回小艾一點(diǎn)兒也不像張愛玲了，她推出自己的另一只巴掌，攔在中間，大聲說：“你見過你媽和你爸接吻沒有?——喬韋，你要說實(shí)話!不說實(shí)話咱們就離婚!”喬韋拼了命地眨巴眼睛，誠實(shí)地說：“那倒是沒有?！毙“f：“還是啊?！碑?dāng)然，小艾最后還是獎勵了他一個擁抱，樸素而又漫長。喬韋的表現(xiàn)很不錯，雖說力量大了一些，收得緊了一些，但到底是規(guī)定動作，臉部和唇部都沒有任何不良的傾向。在這一點(diǎn)上小艾對喬韋的評價一直都是比較高的。喬韋在骨子里很紳士。紳士總是不喜歡離婚的。

只做“夫妻”，不談戀愛，小艾和喬韋的關(guān)系相對來說反而簡單了，只不過在“單位”里頭改變了稱呼而已?？雌饋磉@個小小的改變對喬韋來說還真的是個安慰，不少壞小子都沖著小艾喊“嫂子”了。小艾抿著嘴，笑納了。小艾是有分寸的，拿捏得相當(dāng)好，在神態(tài)和舉止上斷不至于讓“同事們”誤解?！胺蚱蕖焙汀胺蚱蕖笔遣灰粯拥摹＿@里頭的區(qū)分，怎么說呢，嗨，除了老師，誰還看不出來呀。哪對“夫妻”呈陰性，哪對“夫妻”呈陽性，目光里頭的PH值就不一樣。能一樣嗎?小艾和喬韋一直保持著革命伴侶的本色，無非就是利用“下班的工夫”在頤和路上走走，頂多也就是在寧海路上吃一頓肯德基。名分罷了。作為老公，喬韋的這個單是要埋的。喬韋很豪闊，笑起來爽歪歪。但是，私下里，喬韋對“夫妻生活”的本質(zhì)算是看透了，往簡單里說，也就是埋個單。悲哀啊，蒼涼啊。這就是婚姻嗎?這就是了。——過吧。

可婚姻也不像喬韋所感嘆的那樣簡單。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事情的復(fù)雜性就在于，做了夫妻喬韋才知道，他和小艾的婚姻里頭還夾著另外的一個男人。

——小艾有兒子。田滿。高一(九)班那個著名的大個子。身高足足有一米九九。田滿做小艾的兒子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比喬韋“靜中有動”的時候還要早。事情不是發(fā)生在別的地方，就在寧海路上的那家肯德基。

小艾和田滿其實(shí)是邂逅，田滿端著他的大盤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最后坐到小艾的對面來了。小艾叼著雞翅，仰起頭，吃驚地說：“這不是田滿嗎?”田滿頂著他標(biāo)志性的雞窩頭，涼颼颼的，繃著臉。田滿說：“你怎么認(rèn)識我?”小艾說：“誰還不認(rèn)識田滿哪，咱們的11號嘛?！?1號是田滿在籃球場上的號碼，也是YAO(姚明)在休斯頓火箭隊(duì)的號碼，它象征著雙份的獨(dú)一無二。田滿面無表情，坐下來，兩條巨大的長腿分得很開，像泰坦尼克號的船頭。田滿傲滋滋地說：“——你是誰?”小艾的下巴朝著他們學(xué)校的方向送了送，說：“十七班的?！碧餄M說：“難怪呢?！甭犔餄M這么一說，小艾很自豪，十七班是高中一年級的龍鳳班，教育部門不讓辦的。心照不宣吧。這會兒小艾就覺得“十七班”是她的臉上的一顆美人痣，足可以畫龍點(diǎn)睛了。小艾咄咄逼人了，說：“難怪什么?”田滿歪著嘴，冰冷地說：“你很蔻。”“蔻”是一個十分鬼魅的概念，沒有解。如果一定要解釋，坊間是這樣定義的：它比漂亮艷麗，比艷麗端莊，比端莊性感，比性感智慧，比智慧凌厲，總之，是高中女人(女生)的至尊榮譽(yù)。小艾說：“扮相倒酷，其實(shí)是馬屁精。”

田滿的臉頓時紅了。這是他沒有預(yù)備的。嘴巴動了動，想說什么，沒跟得上來。小艾再也沒有料到大明星也會窘迫成這樣，多好玩哦。大明星害起羞來真的是很感動人的。小艾這才注意起田滿的眼睛來，眼眶的四周全是毛，很長，很烏，很密，還挑，有那么一點(diǎn)兒姑娘氣，當(dāng)然，絕不是娘娘腔——這里頭有質(zhì)的區(qū)分。目光潮濕，明亮，卻茫然，像一匹小馬駒子。小艾已經(jīng)有數(shù)了，他的巨大是假的，他的巍峨是假的，骨子里是菜鳥。他能考到這所中學(xué)里來，不是因?yàn)榭挤?，而是因?yàn)閭€子。智商不高，膽子小，羞怯，除了在籃球場上逞能，下了場就沒用了，還喜歡裝，故意把自己搞得晶晶亮、透心涼。這個人多好玩哦，這個人多可愛哦。小艾喜歡死了。當(dāng)然，不是那種。田滿這種人怎么說也不是她小艾的款?？尚“膊淮蛩惴艞?，上身湊過去了，小聲說：“商量個事?！碧餄M放下手里的漢堡，舔了舔中指，舔了舔食指，吮了吮大拇指。他把上身靠在靠背上，抱起雙臂，做出一副電視劇里的“男一號”最常見的甩樣，說：“說?！?/p>

小艾瞇起了眼睛，有點(diǎn)兒勾人了，說：“做我兒子吧?！?/p>

田滿的大拇指還含在嘴里，不動了?？系禄锏目諝饧澎o下來。一開口小艾就知道自己過分了，再怎么說她小艾也不配擁有這么一個頂天立地的兒子嘛，還是大明星呢?？稍捯呀?jīng)說出來了，橡皮也擦不掉。那就等著人家狂毆唄。活該了。小艾只好端起可樂，叼著吸管，咬住了，慢慢地吸。田滿的臉又紅了，也叼住了吸管，用他潮濕的、明亮的、同時也是羞怯的目光盯著小艾，輕聲說：“這我要想想。”

小艾頓時就松了一口氣，不敢動。田滿放下可樂，說：“我在班里頭有兩個哥哥，四個弟弟。七班有兩個姐姐。十二班有三個妹妹。十五班還有一個舅舅。舅媽是兩個，大舅媽在高二(六)，小舅媽在高一(十)?！?/p>

“單位”里的人事復(fù)雜，小艾是知道的，然而，復(fù)雜到田滿這樣的地步，還是少有。這種復(fù)雜的局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小艾不知道，想來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小艾就知道一進(jìn)入這所最著名的中學(xué)，他們這群小公雞和小母雞就不行了，表面上安安靜靜的，私底下癲瘋得很，迅速開始了“新生活運(yùn)動”。什么叫“新生活運(yùn)動”呢?往簡單里說，就是“恢復(fù)人際”。——既然未來的人生注定了清湯寡水，那么，現(xiàn)在就必須讓它七葷八素。他們結(jié)成了兄弟，姐妹，兄妹，姐弟。他們得聯(lián)盟，必須進(jìn)行兄弟、姐妹的大串聯(lián)。這還不夠，接下來又添上了夫妻，姑嫂，叔嫂，連襟，妯娌和子舅等諸多復(fù)雜的關(guān)系。舉一個例子，一個小男生，只要他愿意，平白無故的，他在校園里就有了哥哥、弟弟、嫂子、弟媳、姐姐、妹妹、姐夫、妹婿、老婆、兒子、女兒、兒媳、女婿、伯伯、叔叔、姑姑、嬸嬸、舅舅、舅媽、姨母、姨夫、丈母娘、丈母爹、小姨子和舅老爺。這是奇跡。溫馨哪，迷人哪。亂了套了。嗨，亂吧。

田滿望著小艾，打定主意了，神態(tài)莊重起來。田滿說：“你首先要保證，你只能有我一個兒子。”

這一回輪到小艾愣住了。她在愣住了的同時如釋重負(fù)。然而，有一點(diǎn)小艾又弄不明白了，他田滿正忙于“新生活運(yùn)動”，吼巴巴地在“單位”里結(jié)識了那么多的兄弟、姐妹，怎么事到了臨頭，他反過來又要當(dāng)“獨(dú)子”了。

小艾說：“那當(dāng)然?；緡呗铩！?/p>

深夜零點(diǎn)，小艾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短信，田滿發(fā)來的。短信說：“媽，我休息了，你也早點(diǎn)睡。兒子?！边@孩子，這就孝順了。小艾合上物理課本，在夜深人靜的時分端詳起田滿的短信，想笑。不過小艾立即就摩拳擦掌，進(jìn)入角色了。順手摁了一行：“乖，好好睡，做個好夢。媽?！贝蚝昧耍“曋皨尅边@個字，多少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還是不發(fā)了吧。就這么猶豫著，手指頭卻已經(jīng)撳下去了。小艾還沒有來得及后悔，兒子的短信又來了，十分露骨、十分直白的就是兩個字：

“吻你?！?/p>

小艾望著彩屏，不高興了。決定給田滿一點(diǎn)兒顏色看看。小艾在彩屏上寫道：“我對你可是一腔的母～愛哦”，后面是九個驚嘆號，一排，是皇家的儀仗，也是不可僭越的柵欄。

出乎小艾的意料，田滿的回答很乖。田滿說：“謝謝媽?！?/p>

小艾原打算再補(bǔ)回去一句的，卻不知道如何下手了。她再也沒有想到九尺身高的田滿居然會是這么一個纏綿的東西?？蛇@件事到底是她挑起來的，也不好過分?？雌饋硭@個媽是當(dāng)定了。她就把兩個人的短信翻過來看，一遍又一遍的，心里頭有點(diǎn)怪怪的了。有些難為情，有些惱，有些感動，也生氣，還溫馨。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田滿的扣籃是整個籃球場上最為壯麗的動態(tài)，小艾想到了一個詞，叫“呼嘯”。田滿每一次扣籃都是呼嘯著把籃球灌進(jìn)籃筐的。他能生風(fēng)。必須承認(rèn)，一踏上球場，害羞的菜鳥無堅(jiān)不摧。這是田滿最為迷人的地方，這同樣也是小艾作為一個母親最為自豪的地方。其實(shí)小艾并沒有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過?；@球隊(duì)打球，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兒子在籃球館里一柱擎天，她不能不過來看看?？雌饋硐矚g兒子的女生還真是不少，只要田滿一得分，丫頭們就尖叫，夸張極了。小艾看出來了，她們?nèi)绱思饨?，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讓兒子注意她。兒子一定是聽到了，卻聽而不見。他誰也不看。在球場上，兒子的驕傲與酷已經(jīng)到了驚風(fēng)雨、泣鬼神的地步，絕對是巨星的風(fēng)采。這就對了嘛，可不能讓這些瘋丫頭鬼迷了心竅。小艾的心里涌上了說不出來的滿足和驕傲，故意瞇起了眼睛。沿著電視劇的思路，小艾想象著自己有了很深的魚尾紋，想象著自己穿著小開領(lǐng)的春秋衫，頂著蒼蒼的白發(fā)，剪得短短的，齊耳，想象著自己一個人把田滿拉扯到這么大，不容易了。突然有些心酸，更多的當(dāng)然還是自得。悲喜交加的感覺原來不錯，像酸奶，酸而甜。難怪電視一到這個時候音樂就起來了。音樂是勢利的，它就會鉆空子，然后，推波助瀾。

小艾沒有尖叫。她不能尖叫，得有當(dāng)媽的樣子。小艾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瞇著眼睛，不停地捋頭發(fā)，盡情享受著一個孤寡的(為什么是孤寡的呢?小艾自己也很詫異)中年婦女對待獨(dú)子的款款深情。你們就叫吧，叫得再響也輪不到你做我的兒媳婦，咱們家田滿可看不上你們這些瘋丫頭。

“媽，我休息了，你也早點(diǎn)兒睡。兒子?！?/p>

“乖，好好睡。做個好夢。媽?！?/p>

“吻你?！?/p>

“我也吻你。”

“謝謝媽。”

每天深夜的零點(diǎn)，在一個日子結(jié)束的時分，在另外一個日子開始的時分，這五條短信一定會飛揚(yáng)在城市的夜空。在時光的邊緣，它們繞過了摩天大樓、行道樹，它們繞過了孤寂的、同時又還是斑斕的燈火，最終，成了母與子虛擬的擁抱。它們是重復(fù)的，家常了。卻更是儀式。這儀式是張開的臂膀，一頭是昨天，一頭是今天；一頭是兒子，一頭是母親。絕密。

小艾當(dāng)然不可能把她和田滿的事告訴喬韋。然而，小艾忽略了一點(diǎn)，一個人如果患上了單相思，他的鼻子就擁有上天入地的敏銳，這是任何高科技都不能破解的偉大秘籍。就在寧海路和頤和路的交界處，喬韋把他的自行車架在了路口，他的表情用四個字就可以概括了，面無人色。原來嫉妒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長相的，喬韋今天的長相就很成問題，很愚昧。他很猙獰。

小艾剛到，喬韋就把小艾堵住了。小艾架好自行車，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喬韋突然弓了腰，用鏈條鎖把兩輛自行車的后輪捆在了一起。喬韋很激動。他的手指與胳膊特別地激動。鏈條被他套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套牢了。

兩個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一起望著自行車，心知肚明了。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交通警，他繞過了自行車，歪著腦袋問喬韋：“這個好玩嗎?這樣有用嗎?”

小艾抱起了胳膊，拉下臉來。“關(guān)你什么事!你們家夫妻不吵架?”

交通警望望他倆，又望望自行車，想笑，卻繃住了，十分誠懇地告訴小艾：“吵。可我們不在大街上吵。”

“那你們在哪里吵?”

“我們只在家里吵?！?/p>

“這個我會?！毙“斐鲆恢皇?，說：“給我鑰匙?！覀儸F(xiàn)在就到你們家吵去。”

交通警知道了，撞上祖宗了。她是姑奶奶。交通警到底沒繃住，笑了，替他們把綁在一起的自行車挪到一邊，行了一個軍禮，說：“差不多就行了哈，咱們家夫妻吵架也就兩三分鐘。快點(diǎn)吵，哈!馬上就高峰了。”

下午第二節(jié)課的課后，小艾收到了田滿的短信，他想在放學(xué)之后“和媽媽一起共進(jìn)早餐”。你瞧這孩子，什么事都粗枝大葉，“晚飯”硬是給他打成“早餐”了，將來高考的時候怎么得了哦。愁人哪。見面之后要好好說說他。說歸說，吃飯的事小艾一口回絕了。小艾是一個把金錢看得比鮮血還要瑰麗的女人，她是當(dāng)媽的，和兒子吃飯總不能Go dutch(AA制)吧，只能放血。放血的事小艾不做。打死也不做。

不過小艾最終還是去了。說起來極不體面，是被兩個小女生騙過去的。她們假裝在放學(xué)的路上巧遇小艾，然后就“久仰久仰”了?！熬醚觥边^了就是“崇敬”，“崇敬”完了就想“請她吃頓飯”，主要是想“親耳聆聽”一下她的“教誨”。小艾喜滋滋的，十分矜持地來到肯德基，田滿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等在那里了。小艾一到，兩個小嘍啰把小艾丟在田滿的面前，走人。小艾氣瘋了，非常非常地生氣。這么一個小小的伎倆她都沒有識破，利令智昏哪!就為了一點(diǎn)可憐的虛榮，當(dāng)然，還有一份可憐的漢堡，丟人了。但是，再丟人小艾也不能批評自己，她厲聲責(zé)問田滿，為什么要采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田滿什么也不說，卻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放在了桌面上。他用他的長胳膊一直推到小艾的面前，是一張面值一百元的移動電話充值卡。田滿小聲說：“這是兒子孝敬媽的?！毙“闷鸪渲悼ǎ纬雒艽a，噼里啪啦就往手機(jī)上摁。手機(jī)最后說：“你已成功充值一百元!”小艾的臉上立即蕩漾起了春天的風(fēng)，她把腦袋伸到田滿的跟前，慈祥了，嫵媚了，問：“想吃什么呢兒子，媽給你買?！?/p>

“我又有了一個妹妹?！碧餄M小聲說。

噢——，又有妹妹了。春風(fēng)還在小艾的臉上，卻已經(jīng)不再蕩漾。他又有了一個妹妹了，他這樣的“哥哥”一輩子也缺不了“妹妹”的。不過小艾還是從田滿的臉上看出來了，這個“妹妹”不同尋常，絕對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妹妹”。小艾突然就感到自己有些不自然，雖說是“當(dāng)媽的”，小艾自己也知道，她吃醋了。也許還有些后悔。當(dāng)初如果不給他“當(dāng)媽”，田滿會不會追自己呢?難說了。如果追了，拒絕他是一定的?？墒?，拒絕是一個問題，沒能拒絕成卻是一個更加嚴(yán)峻的問題。

小艾還沒有練就“臉不變色”的功夫，干脆就把臉上的春風(fēng)趕走了。小艾板起面孔，問：“叫什么?”

“Monika?！?/p>

——Monika。到底是大明星，“找妹妹”也要走國際化的道路?！肮材懔??！?/p>

田滿想說什么，小艾哪里還有聽的心思，掉頭就走。排隊(duì)的時候小艾回頭瞄了一眼田滿，田滿托住了下巴，失落得很，一臉的憂郁。看起來十有八九是單相思了。小艾想，不知道Monika是怎樣的人物，能讓田滿失魂落魄到這樣的地步，不是一般的蔻。

吃薯?xiàng)l的時候田滿又把話題引到“妹妹”那兒去了。他一邊蘸著番茄醬，一邊慢悠悠地說：“我妹妹——”小艾立即用她的巴掌把田滿的話打斷了。小艾說：“田滿，不說這個好不好?媽不想聽這些事。”

田滿就不說了?！皭灐痹诹四抢?。小艾承認(rèn)，田滿憂戚的面容實(shí)在是動人的，叫人心疼。小艾伸出手去撫摸的心思都有了。

“Monika——”

“田滿!不聽話是不是?”

喬韋就在這個時候闖進(jìn)來了，一進(jìn)來就坐在了小艾的身邊。是劍膽琴心的架勢。田滿丟下薯?xiàng)l，吮過指頭，剎那之間就恢復(fù)了大明星的本色。田滿慢悠悠地合上眼皮，再一次打開的時候附帶掃了一趟喬韋。那神情不屑了。田滿問小艾：“誰呀?”

小艾的心情已經(jīng)糟透了，喬韋這么一攪，氣就更不打一處來。小艾沒好氣地說：

“你爹?！?/p>

田滿右邊的嘴角緩緩地吊上去了。他的不屑很歪。田滿說：“我和我媽吃飯，沒你的事，給我馬上走人。”

喬韋是“爹”，理直而又氣壯。喬韋說：“我和我老婆說話，沒你的事，你給我馬上走人。”

田滿站起來了。喬韋也站起來了。

小艾也只好站起來。小艾說：“你們打吧。什么時候打好了什么時候出來?！?/p>

也就是兩三分鐘，田滿和喬韋出來了。他們是一起走出來的，肩并著肩。小艾坐在肯德基門前的臺階上，這刻兒已是說不出的沮喪。她不想再聽到任何動靜，已經(jīng)用MP3把耳朵塞緊了。張韶涵《隱形的翅膀》還沒有聽完，田滿已經(jīng)坐在她的左側(cè)，而喬韋也坐在了她的右側(cè)。小艾拔出耳機(jī)，說：“怎么不打呢?多威風(fēng)哪剛才?！?/p>

“不存在。”喬韋說，“我是你老公，他是你兒子?！?/p>

田滿說：“我們已經(jīng)是兄弟了?！?/p>

兩個男人夾著一個女人，就在肯德基的門前的階梯上并排坐著了，一側(cè)是夫妻，一側(cè)是母子，兩頭還夾著一對兄弟。誰也不說一句話。無論如何，今天的局面混亂了，有一種理不出頭緒的蒼茫。田滿，小艾，還有喬韋，三個人各是各的心思，傻坐著，一起望著馬路的對面。馬路的對面是一塊工地，是一幢尚未竣工的摩天樓。雖未竣工，卻已經(jīng)拔地而起了。腳手架把摩天樓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無數(shù)把焊槍正在焊接，一串一串的焊花從黃昏的頂端飛流直下。焊花稍縱即逝，卻又前赴后繼，照亮了摩天大樓的內(nèi)部，擁擠、錯綜，說到底又還是空洞的景象。像迷宮。

當(dāng)天夜里小艾的手機(jī)再也沒有收到田滿的短信。小艾措手不及，可以說猝不及防。小艾的手機(jī)一直就放在枕頭的旁邊，在等?？墒牵钡搅璩績牲c(diǎn)，枕頭也沒有顫動一下。小艾只好翻個身，又睡了。其實(shí)在上床之前小艾想把短信發(fā)過去的，都打好了，想了想，沒發(fā)。他又有妹妹了，還要她這個老娘做什么?說小艾有多么傷心倒也不至于，但小艾的寥落和寡歡還是顯而易見的了，一連串的夢也都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昨天一直都沒有過去，而今天也一直還沒有開始。可是，天亮了。小艾醒來之后從枕頭的下面掏出手機(jī)，手機(jī)空空蕩蕩。天亮了，像說破了的謊。

小艾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田滿在“三八”婦女節(jié)的這天會和她聯(lián)系。就算他戀愛了，對老媽的這點(diǎn)孝心他應(yīng)該有。但是，直到放學(xué)回家，手機(jī)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有價值的消息——看起來她和田滿的事就這樣了?！叭恕惫?jié)是所有高中女人最為重大的節(jié)日，不少女人都能在這一天收到男士們的獻(xiàn)花。說到底獻(xiàn)花和“三八”沒有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它是情人節(jié)的延續(xù)，也可以說是情人節(jié)的一個變種。一個高中女人如果在情人節(jié)的這一天收到鮮花，它的動靜太大，老師們，尤其是家長們，少不了會有一番問?！叭恕惫?jié)就不同了，手捧著鮮花回家，父親問：“哪來的?”答：“男生送的!”問：“送花做什么?”答：“——嗨，‘三八節(jié)嘛!”做父親的這時候就釋然了：“你看看現(xiàn)在的孩子!”完了。還有一點(diǎn)也格外重要，情人節(jié)送花會把事態(tài)弄得過于死板，它的主題思想或段落大意太明確、太直露了，反而會叫人猶豫：送不送呢?人家要不要呢?這些都是問題。選擇“三八”節(jié)這一天向婦女們出手，來來往往都大大方方。

小艾的“三八”節(jié)平淡無奇，就這么過去了。依照小艾的眼光看來，“三八”節(jié)是他和田滿最后的期限，如果過去了，那就一定過去了。吃晚飯的時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張飯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滿，一家子三口頓時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厲害，厲害啊!

過去吧，就讓它過去吧，小艾對自己說。對高中的女人們來說，日子是空的，說到底也還是實(shí)的，每一個小時都有它匹配的學(xué)科。課堂，課堂，課堂。作業(yè)，作業(yè)，作業(yè)?？荚?，考試，考試。兒子，再見了。但是，一到深夜，在一個日子結(jié)束的“那個”時刻，在另外一個日子開始的“那個”時分，小艾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時光的裂痕。這裂痕有的時候比手機(jī)寬一點(diǎn)，有的時候比手機(jī)窄一點(diǎn)，需要“咔嚓”一下才能過得去。不過，說過去也就過去了。兒子，媽其實(shí)是喜歡你的。乖，睡吧。做個好夢。Over。

后來的日子里小艾只在上學(xué)的路上見過一次田滿，一大早，田滿和籃球隊(duì)的隊(duì)員正在田徑場上跑圈。小艾猶豫再三，還是立住了，遠(yuǎn)遠(yuǎn)的，站了十幾秒鐘。田滿的樣子很不好，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樣子，晃晃悠悠地落在隊(duì)伍的最后。小艾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田滿晃悠的時候，他漫長的身軀是那樣的空洞，只有兩條沒有內(nèi)容的衣袖，還有兩條沒有內(nèi)容的褲管。就在跑道拐彎的地方，田滿意外地抬起頭來，他們相遇了。相隔了起碼有一百米的距離。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但是，一定是看見了，田滿在彎道上轉(zhuǎn)過來的腦袋說明了這個問題。田滿并沒有揮手，小艾也就沒有揮手。到了彎道與直道的連接處，田滿的脖子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極限，只好回過頭去了。田滿這一次的回頭給小艾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是一去不復(fù)返的樣子，更是難舍難分的樣子。小艾記住了他的這個回頭，他的看不見的目光比他的身軀還要空洞。孩子瘦了。即使相隔了一百米，小艾也能看見田滿的眼窩瘦成了兩個黑色的窟窿。再不是失戀了吧。不會吧。小艾望著田滿遠(yuǎn)去的背影，漲滿了風(fēng)。小艾牽掛了。小艾捋了捋頭發(fā)，早晨的空氣又冷又潮。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啊。

小艾掏出了手機(jī)，想給他發(fā)個短信，問問。想了想，最終還是她的驕傲占據(jù)了上風(fēng)。卻把她的短信發(fā)到喬韋的那邊去了：老公，兒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談?wù)?

就在進(jìn)教室的時候，喬韋的回話來了：還是你談吧，你是當(dāng)媽的嘛。

小艾走到座位上去，把門外的冷空氣全帶進(jìn)來了。她關(guān)上手機(jī)，附帶看了一眼喬韋。喬韋在眨眼睛，在背單詞。小艾的這一眼被不少小叔子看在了眼里。小叔子們知道了，女人在離婚之前的目光原來是這樣的。只有喬韋還蒙在鼓里。你還眨什么眼睛噢，你還背什么單詞噢，嫂子馬上就要回到人民的懷抱啦!

田滿的出現(xiàn)相當(dāng)突兀，是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三。夜間零點(diǎn)十七分，小艾已經(jīng)上床了，手機(jī)突然蠕動起來，嚇了小艾一大跳。小艾一摁鍵，“咣當(dāng)”一聲就是一封短信，是一道行動指令：“噓——走到窗前，把腦袋伸出來，朝樓下看。”

小艾走到窗前，伸出了腦袋，一看，路燈下面孤零零的就是一個雞窩頭。那不是田滿又是誰呢。田滿并沒有抬頭，似乎還在寫信。田滿最終舉起了手機(jī)，使用遙控器一樣，對準(zhǔn)小艾家的窗戶把他的短信發(fā)出去了。小艾一看，很撒嬌的三個字：媽，過來。

小艾喜出望外，躡手躡腳的，下樓了，一直走到路燈的底下。田滿的上身就靠在了路燈的桿子上，兩只手都放在身后。他望著小艾，在笑。小艾背著手，也笑。也許是因?yàn)槁窡舻年P(guān)系，田滿的臉色糟糕得很，近乎土灰，人也分外的疲憊，的確是瘦了。小艾猜出來了，她的乖兒子十有八九被Monika甩了，深更半夜的，一定是到老媽這里尋求安慰來了。好吧，那就安慰安慰吧，孩子沒爹了，怎么說也得有個媽。不過田滿的心情似乎還不錯，變戲法似的，手一抬，突然從背后抽出了一束花，有點(diǎn)兒蔫，一直遞到了小艾的跟前。小艾笑笑，猶豫了片刻，接過來了。放在鼻子的下面，清一色是康乃馨。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兒?”小艾問。

“我昨天就派人跟蹤了?！?/p>

小艾嘆了一口氣，唉，這孩子，改不了他的“下三爛”。

“近來好不好?”小艾問。

“好?！?/p>

“Monika呢?”小艾問，“你的，Monika妹妹，好不好?”

“好。”田滿說。田滿這個晚上真是變戲法來了，手一抬，居然又掏出一張相片來了，是一個嬰兒，混血，額頭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誰呀這是?”小艾不解地問。

“Monika。我媽剛生的，才四十來天。”

“——你媽在哪兒?”

田滿用腳后跟點(diǎn)了點(diǎn)地面，說：“那邊。”世界“嘩啦”一下遼闊了，循環(huán)往復(fù)，無邊無垠。田滿猶豫了片刻，說，“我四歲的時候她就跟過去了?！?/p>

小艾望著田滿，知道了?！笆沁@樣。”小艾自言自語說，“原來是這樣?！毙“掷锏目的塑?，不停地點(diǎn)頭，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小艾說——“花很好。媽喜歡?！?/p>

小艾就是在說完“媽喜歡”之后被田滿攬入懷中的，很猛，十分地莽撞。小艾一點(diǎn)兒準(zhǔn)備都沒有。小艾一個踉蹌，已經(jīng)被田滿的胸膛裹住了。田滿埋下腦袋，把他的鼻尖埋在小艾的頭發(fā)窩里，狗一樣，不停地嗅。田滿的舉動太冒失了，小艾想把他推開。但是，小艾沒有。就在田滿對著小艾的頭發(fā)做深呼吸的時候，小艾心窩子里頭晃動了一下，軟了，是疼，反過來就把田滿抱住了，摟緊了。小艾的心中涌上來一股浩大的愿望，就想把兒子的腦袋摟在自己的懷里，就想讓自己的胸脯好好地貼住自己的孩子。可田滿實(shí)在是太高了，他該死的腦袋遙不可及。

深夜的擁抱無比地漫長，直到小艾的后背被一只手揪住了。小艾的身體最終是從田滿的身上被撕開的。是小艾的父親。小艾不敢相信父親能有這樣驚人的力氣，她的身體幾乎是被父親“提”到了樓上?！爸x樹達(dá)，你放開我!”小艾在樓道里尖聲喊道，“謝樹達(dá)，你放不放開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靜的夜間嚇人了，“——他是我兒子!——我是他媽!”

【作者簡介】畢飛宇，男，1964年生于江蘇興化，1987年大學(xué)畢業(yè)從事教育工作多年。主要作品有《孤島》、《明天遙遙無期》、《敘事》等，本刊曾選發(fā)過短篇小說《祖宗》、《哺乳期的女人》，《哭泣生涯》。《哺乳期的女人》、《玉米》、《青衣》獲本刊第七、九、十屆百花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