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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暗夜里說,冷

2007-05-30 23:55:43方格子
小說月報 2007年5期
關(guān)鍵詞:張林經(jīng)理電話

電話是凌晨時候響起來的,那時我正躺在沙發(fā)上,這是一張雙人沙發(fā),小夜布衣坊的手工,是我自己出錢買了又找工人搬進(jìn)來的,現(xiàn)在,我把身子窩在里面,電話機(jī)我已經(jīng)移到沙發(fā)的扶手上,這個小小的地方在我的精心設(shè)計之下,所有的空間都充分運(yùn)用,而且布局是這樣的恰到好處,這個冬天的大多數(shù)夜晚我都在沙發(fā)上工作。在我丈夫幾次歇斯底里之后,我甚至還在沙發(fā)上過夜。

我的工作是一個午夜聲訊臺的接線員,我的工作是聊天,聊天時間越長,賺錢越多。

今天晚上,我有點(diǎn)累,剛才連續(xù)接了三個多小時,手發(fā)麻,耳機(jī)套在耳朵上,生痛生痛?,F(xiàn)在,我懶得把耳機(jī)套上去,隨手拿起話機(jī),我很快調(diào)整好音色,用一個甜甜的,但絕不膩心的聲音送出問候,你好,我是米初。

電話里沒有聲音,我又重復(fù)了一次,我告訴他,我是新月之聲的米初,現(xiàn)在,在這個夜里的兩臺電話機(jī)里,只有你和我才能聽見彼此的聲音,我們單線聯(lián)系,請放心,想說就說。還是沒有聲音,我感覺得出對方是在聽,我說,你聽得見嗎?隨后,我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帶點(diǎn)絕望的味道,窸窸窣窣后,電話咔噠掛掉了。需要說明的是,盡管對方?jīng)]有說一句話,但是,他已經(jīng)需要付出電話費(fèi)了,看了一下時間,32秒,我拿起筆,在工作日記上寫下:11月13日。凌晨。接通電話,沒有交談。辨不清男女。時間:32秒。一分鐘計。一元錢。我很理解剛才這個無聲的人,很多時候?qū)Ψ蕉际沁@樣,千言萬語的樣子,但是一聽到我們的聲音,忽然覺得什么都不用說了,光是聽著我們溫軟的聲音便是享受,這得感謝我們經(jīng)理,這個女人為了使我們有一口好的腔調(diào),特地請了國內(nèi)頂尖高手來指導(dǎo),我的丈夫有一次開玩笑,打個電話到熱線,我接起來,慣常地問候,誰知他突然慌張起來,說要找米初,我說我就是米初,丈夫在電話那頭愣住不說話,后來,我說了一些我們夫妻私語,他才如夢初醒的樣子,說,米初,這聲音,像棉花,挨到哪里哪里就暖。我笑笑說,夸張了吧。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基本處于安靜的狀態(tài),沒有電話,這對于我來說,是喜憂參半的。我們新月之聲有十二部電話機(jī),二十四位接線員,我們每天的工作是聊天,不停地聊,天文地理,從遠(yuǎn)古到蠻荒,從原始到時尚,我們的工作臺上總備著西瓜霜潤喉片,胖大海,或者還有蜂蜜,那都是潤喉的,能夠讓我們的聲音變得甜而不膩,脆而不干。我們經(jīng)理是個四十歲的女人,戴副秀郎架的眼鏡,口紅不是口紅,是口黑,牙齒白得像假的,一張嘴就是一個暗夜僵尸,當(dāng)然是有體溫的。她每天兩次的巡視對我們來說,是煉獄般的經(jīng)歷,她總會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來到新月之聲聲訊臺,把我們集合在一起,然后,她會說,這個月我們的話費(fèi)明顯下降,上個月是24萬分鐘,今天已經(jīng)是二十三號了,話費(fèi)才16萬。你們自己心里要有個數(shù),不要把你們的同情用到這里來,對方不需要心疼他們的電話費(fèi),你們需要做的就是盡量延長聊天時間,就像延長一次快感的時間,要知道,每延長一分鐘,你的工資單上就會多出相應(yīng)的銀兩。

我們的聲訊臺有一個寬敞的大廳,四百多平方米,用玻璃間隔成二十四個工作間,每人一間,我們一進(jìn)到這里,就得換上一身衣服,是粉色的純棉套衫,上面繡滿了心字,上衣是斜領(lǐng)開衫,沒有紐扣,兩片門襟疊起來,然后用一條柔軟的絨絲帶松松地挽在腰間,甚至有時候我們是不用穿內(nèi)衣的,因?yàn)槟且路滋?,加上那長褲,寬敞的褲管,剛剛夠到腳踝處,整個人感到溫暖安靜。經(jīng)理對我們說,這不叫工作服,叫心靈慰藉衫,經(jīng)理說,我們都是夜晚的心理醫(yī)生,穿上心靈慰藉衫,細(xì)心感受自己的與眾不同,女人的千嬌百媚都會油然而生,還有,母性。經(jīng)理特別強(qiáng)調(diào)說,你們都是母親,從接通電話的一刻開始,工作間沒有別人,只有一種角色,女人,母親。這樣的訓(xùn)話總是讓我們感到毛骨悚然,女人。母親。這兩個詞語在這寬敞的大廳回蕩。而我總是以我頂尖的速算技術(shù),在三十秒內(nèi)算出:24萬分鐘,換算成小時,那就是4000個小時,一個人打1個小時,那就得4000個人來撥打我們這個電話,我不敢想象,這個城市會有那么多需要傾訴的人嗎?

今天晚上我的安靜并不是好事,這個月,我才完成了4萬分鐘,在這個臺里,我的話費(fèi)一直處于領(lǐng)先地位,這和我的收入是成正比的,對方付一元錢的話費(fèi),我能拿到兩毛五分錢。也就是說,這個月,我就算在接下去的七天里一個電話都不接,我也能拿到一萬塊錢,我屬于高收入者。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下班,看到亮晶晶的日子,我又一次感嘆,“白天不懂夜的黑”,世界原來是不一樣的。經(jīng)理沒有回家,窩在一張沙發(fā)上,這個女人的丈夫前段時間把火車開出軌道了,和外面的女人風(fēng)花雪月了四個月,后來又把火車開回家來,對我們的經(jīng)理說,外面的風(fēng)景也不怎么的,我們還過原來的日子。這會兒,我看到經(jīng)理的雙眉皺起來,臉色不好,像被人扇了幾個耳光,我在沙發(fā)旁佇立半分鐘,覺得無趣,輕輕帶上門出來。

街上行人不多,灑水車已經(jīng)開過去了,路面潮濕不堪,垃圾被水沖到了一邊,人行道落滿了樹葉。十一月的凌晨,寒意越來越濃。我忽然想起剛才那個電話里,輕微的嘆息,是個男的吧,因?yàn)榛橥鈶偕狭艘粋€女子,但是家里的妻子是那樣的可圈可點(diǎn),所以猶豫;是個女的嗎,男人很晚回家來,一回家就睡著了,女人不經(jīng)意中看到丈夫口袋里居然留了一枚別針。諸如此類,在我的電話里成了永恒的話題,都市大約就是那樣的吧。男人。女人。糾纏。恩愛。一路走著,我又想起丈夫,現(xiàn)在一定剛剛躺進(jìn)被窩,相信他是等了又等,洗過一回腳,又沖過兩次身子,渴渴地盼我回家,回到家里,和他做愛。我有一次問丈夫,是不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為了床上那事。丈夫?qū)捜莸貙ξ倚πφf,累了,睡吧。睡吧。

經(jīng)過江濱西大道,看見很多漁民已經(jīng)把船停到了親水碼頭,一個女人從艙里出來,臉色焦黃,像剛經(jīng)歷一場煙熏火烤,站在船舷梳頭,男人還躺在艙里,手伸出來,扯了扯女人的褲管,女人彎腰進(jìn)了艙里,手里還緊捏著梳子,很快被壓在男人身子下面,忘了拉上布簾,船在富春江里輕微地?fù)u晃著。這是突然間發(fā)生的事,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我滿以為那些男女私情都要在暗夜里進(jìn)行。天亮了,各種聲音響起來,生活的味道愈加濃烈。

回到家,丈夫已經(jīng)睡了。近來,我和他發(fā)生了多起人民內(nèi)部矛盾,原因說不明白,我和他的職業(yè)千差萬別,他是個作家,作家總是靠一點(diǎn)可憐的想象然后通過煙熏酒泡,把那些想象轉(zhuǎn)化為自己的經(jīng)驗(yàn),然后在電腦上毫無表情地敲出來,當(dāng)然偶爾敲到激動的時候還是會像真的一樣捶胸頓足甚至也要流一點(diǎn)眼淚。但是,在我看來,都是假的,我始終認(rèn)為,好的小說都是在路上,是進(jìn)行著的,而不是坐在電腦前想出來的,由此我對我的作家丈夫總有那么一絲絲不屑,這讓他忍無可忍,他覺得我對他的不屑是污蔑了偉大的文學(xué),在我們一來二去的爭執(zhí)中,總是他占下風(fēng),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要是他不由著我一點(diǎn),在床上他就要不到我,這對他來說,是更加的忍無可忍。

說真的,對于工作,我還是有點(diǎn)矛盾的,記得那次經(jīng)理給我們開會,我們穿著那套心靈慰藉服站在一起,蘇曼突然說了句,嗨,我們像不像慰安婦。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把我們給嚇著了,是啊是啊,戰(zhàn)爭年代,那些被征用的女人是肉體慰安婦,我們呢?那就是精神的慰安婦了,但是這樣說也不完全對頭,因?yàn)槲覀兞奶斓膬?nèi)容是不能涉及性的,電話自動設(shè)置了屏蔽功能,一旦有關(guān)于色情的內(nèi)容,不但對方聽不到,而且聽筒還會傳出囂叫,那是一塊枯萎的天地。有一次,有個話友講故事給蘇曼聽,說,有個客人去理發(fā),問小姐芳名,小姐說到里間再告訴你,客人跟小姐到里間,小姐就要寬衣,客人來了興致,邊動手邊說小姐,你還沒告訴我芳名呢。小姐從容不迫的樣子,然后慢條斯理地說,松下褲帶子,客人一愣,很快接口說,小姐,真巧,我的名字也是四個字的,叫龜頭正雄。蘇曼雖然有很多同居男友,但總是不諳男女更深的內(nèi)涵,出來問經(jīng)理,經(jīng)理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說,下次不許談這種話題。又補(bǔ)了句:狗日的流氓。也就是說,我們這些精神的慰安婦是必須做到無色無欲的。也許正因?yàn)槿绱税?,我的作家丈夫?qū)ξ业墓ぷ骱芊判模刻旄C在家里寫作,寫那些都市情感小說,間或摻進(jìn)一些床上戲。

這天夜里,我剛剛接完一個男士電話,我們在電話里大笑,說著各自碰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我的笑聲太放肆,又特別的假,隔壁蘇曼敲了敲我的玻璃,我慌忙壓低聲音,這樣,整個工作間便有了曖昧色彩,這是我喜歡的氛圍,那樣能夠使我全身心地投入,心無旁騖,我還想和他更進(jìn)一步地談?wù)勱P(guān)于男人女人的重大問題,玻璃又被敲響,我一看,一張紙條貼在上面:經(jīng)理教誨。我一驚,聲音也啞了,電話里的男人心思細(xì)膩,他說,你冷嗎?我說,有一點(diǎn)。他說,讓我抱抱你。我怦然心動。但是很快被叫出去,經(jīng)理等急了。

經(jīng)理說我們的用戶又要多起來了。因?yàn)榍岸螘r間電信推出了一項(xiàng)溫暖送萬家活動,“一線連接你我他,讓鄉(xiāng)村人民靠著一根線,走向都市,走向現(xiàn)代化”,因此,新增了七千部電話,投放到各個鄉(xiāng)村,不收初裝費(fèi),不收月租費(fèi),為了能夠更好地體現(xiàn)電信的關(guān)懷,連電話機(jī)的錢都不用付了。這樣,經(jīng)理接著說,我們又多了潛在的話友,農(nóng)村是個廣闊的市場。經(jīng)理有點(diǎn)興奮,我看她的臉上閃著光芒,又因?yàn)樗齽倓偝粤送聿?,來不及補(bǔ)妝,她的口黑洇到唇線外,有點(diǎn)破敗感,讓我浮想聯(lián)翩地結(jié)合到了妓女的夜生活。

后來經(jīng)理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點(diǎn),說以后大家都要設(shè)法學(xué)會一點(diǎn)農(nóng)村的方言,以方便和我們的話友沒有障礙地交流,他們是我們的上帝。我們已經(jīng)把很多宣傳卡片發(fā)下去了,上面印了我們的號碼,168?菖?菖?菖?菖?菖,估計會有收獲的。經(jīng)理最后是這么說的。

經(jīng)理一走,我們就議論起來,蘇曼拿起那張印刷精美的卡片朗誦起來:夜深了,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您是否有話想和我們聊聊,親情,友情,愛情,無奈和迷惘,只要您撥通這個號碼,您將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朋友,還猶豫什么呢?我們愿意傾聽您的心聲。我摸了摸手臂,發(fā)現(xiàn)汗毛豎起來,我說,蘇曼,不念了吧。聽著別扭。蘇曼吐了吐舌頭,說,農(nóng)村誰吃得消打這種貴族電話,168?菖?菖?菖?菖?菖,新月之聲,一塊錢一分鐘。開玩笑了吧。又說,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上沙村里有個男人出去打工,過三年回來,自家的房子被水淹了,老婆孩子都搬到祠堂住,他沒找到,在村口向一個婦女問路,叫她大媽,那大媽回頭一看,說,孩子他爹,你回來了,我天天都在這路口等,怕你找不見我們。她丈夫認(rèn)不出自己老婆,老得不成樣子了。

我忽然想到那個不出聲的電話,那個嘆氣又嘆氣的電話,是不是廣大農(nóng)村里我潛在的話友呢?

而我們沒有想到,這個晚上卻是特別的忙碌,大家才記起,今天是感恩節(jié)。話友打個電話過來,表示對我們的感謝,說,要是沒有我們,他們都將怎么怎么的墮落,都將怎么怎么的對生活失去信心,都將怎么怎么的精神空虛。我接到了三十多個電話,大多也是那樣說說,后來,有個女的打個電話過來,說要找米初,電話轉(zhuǎn)到我的分機(jī)上,那個女的第一句就說,我愛上你的丈夫了。他的小說太真實(shí)了,連做愛的姿勢他都把握得那么準(zhǔn),他就是按我的心思寫的吧。我躲在背后偷偷地笑,因?yàn)檫@樣的電話我不止接過一個,還有幾個干脆叫我考慮退居二線。我想,作家也蠻有好處的,也會擁有崇拜者,只是她們不知道,我的作家丈夫和她們情意綿綿通完電話后,轉(zhuǎn)過身來就趴到我身上做熱身運(yùn)動,丈夫說,我寫書總需要讀者吧,沒人買我的書,那我的寫作還有意義嗎?

鑒于我的工作是賺取話費(fèi),電話里的女人與我說些我丈夫張林的事,我的分?jǐn)?shù)累積就會像水銀柱一樣升高,那都是我的錢。所以一般情況下,只要對方的話不會引起我心跳加快心臟病突發(fā),我都會隨波逐流地順著她,說一些張林的好,時間長了我有點(diǎn)犯困,會進(jìn)到夢里,夢里都是我和張林在床上撕扯,我脫口而出,張林的床上功夫特別厲害。對方呀地喊出聲來,受到傷害的樣子,叫我很是過意不去,我就說,沒有啦,我是氣你的。對方于是緩和下來,說,我知道你是自我安慰,因?yàn)閺堊骷业淖孕蚶镎f,他已經(jīng)一年多不談房事了。我笑一笑說,丫頭,現(xiàn)在都把房子的事說成房事。對方啪一聲掛了。

后來我又接到一個電話,我剛剛上了趟洗手間,看看時間已是凌晨三點(diǎn)了,覺得有點(diǎn)冷,沖了杯牛奶,又加兩勺咖啡,端在手里,香氣很快彌漫,電話響了起來,聲音很粗,可以說是很沙啞,我還沒說完那幾句客套的話,就聽對方說話了,那是普通話,但十分難聽,極不標(biāo)準(zhǔn),我想起經(jīng)理說的七千門農(nóng)村電話,想起那么多潛在的客戶,我有點(diǎn)感動,看來,這個月的收入又將突破一萬,在我們新月之聲,我是個狠賺話費(fèi)不眨眼的家伙,蘇曼說我是溫柔殺手。

我想有個男人,躺在我身邊。暖暖乎乎的。電話里這么說。這是多么女人味的話,但是由那沙啞的聲音傳遞過來,我覺得很搞笑。但是我沒有笑,我一笑,對方就會覺得我在輕薄她,就要掛電話,一掛電話,我的收入就要相應(yīng)減少。

我對她說,現(xiàn)在的男人已經(jīng)越來越像一個謎語了,是要你去猜的,猜著了,就能長久地躺在你身邊,要是猜不準(zhǔn)啊,不知什么時候就躺到別人床上去了。我是個很會調(diào)侃的接線員,很多話友都被我輕松的開場白吸引并心甘情愿被我賺取話費(fèi)。

我要掛了,我只舍得一塊錢。我還來不及想好怎么用最有黏性的話來吸引住她,電話就斷了。我在工作日記上記下來。這是我養(yǎng)成的一個習(xí)慣,我的作家丈夫說,每一個電話都是一部小說的開始或者結(jié)尾。說真的,我對這個電話的感覺不是很好,我覺得對方是一個小氣的女人,聲音沙啞,是抽了很多煙,又喝過不少酒,大多是左手叼根煙右手端著酒杯過日子的人,有煙有酒,有錢有閑,不缺少男人,不缺少情人,獨(dú)獨(dú)缺少精神安慰,找不到什么來填補(bǔ)剛剛被激情掏空的身子,都市大約就是這樣,不完美啊。

快下班的時候,蘇曼在玻璃上貼了張紙條,說下了班經(jīng)理約大家喝永和豆?jié){。我回了紙條過去:不是AA制吧。

我們在永和豆?jié){喝著大碗用黃豆磨制成的奶白色漿水,咬著炸得松脆的油條,談化妝,談服裝,偶爾也談一談性和愛情之類奢侈的話題,但是,我們絕不談新月之聲,那是一個隱秘的世界,那是另一個動著的生活景觀,那里有很多我們白天看不見的隱情,但是,我們都很明白,那都是屬于夜晚的,我們甚至把上班地點(diǎn)都隱得好好的,外面也許就是一間平淡的涂滿水泥的房子,卻裝上了隔音玻璃,那里面,千萬種生活躲著,只等夜晚來臨。經(jīng)理曾經(jīng)建議我們?nèi)ヂ犚淮喂?,說是一個媳婦,丈夫長期在外工作,已經(jīng)做包工頭了,但是,很少回家,他帶給家里的榮譽(yù)就是節(jié)假日的電話。那個公公每天晚上都要站在媳婦的門外,用最刻薄的話語,把媳婦的衣服一件一件扒了,又用最粗俗的地方俗語把媳婦的身子糟踐一次,有時甚至也會在情急之中用上自己破爛的身子,有一句經(jīng)典的話也是他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說,你的下面長蛆了。有個晚上媳婦終于用一個榔頭把公公的頭敲碎了。而傳說,公公每個晚上的刻薄,都是因?yàn)橄眿D和一個外來的年輕教師說了說話。在那里,丈夫不在家,媳婦只能是啞巴。

我也聽過這么一句話,你的下面長蛆了。這句話有點(diǎn)毒,不要說農(nóng)村,我們聽了都感覺是被人拋棄了,并且永遠(yuǎn)沒男人光顧你那里。

我的午夜生活真正改變是這天晚上那個沙啞的電話,自那個晚上后,隔段時間,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電話總要響起來,時間還是只有一分鐘,實(shí)際上只有58秒,對方總是會在60跳出之前掐死電話。那是一個陰沉的聲音,像來自地獄,有種陰冷之氣,電話內(nèi)容不多,因?yàn)橐环昼娛钦f不了多少話的,中間還得有倆人之間話題的轉(zhuǎn)變,所以,大約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我們才把一個話題說完。

我像是一個永遠(yuǎn)也睡不醒的人,總是哈欠連天,兩年的聊天生涯使我養(yǎng)成了對號入座的本領(lǐng),走在大街上,無論看見誰,我的腦袋里總是泛起夜晚的電話,想著昨晚和我通話的那個人是不是他,是不是她。我的笑容總是寓意深刻的樣子,看人先看內(nèi)心,偷笑著,洞穿一切。我每個月都要把那段總結(jié)性的話整理好了,交給我的作家丈夫張林,張林把那張紙條丟到寫字臺上,然后再慢慢琢磨。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我的生活基本沒有什么變化,我有過一次話戀經(jīng)歷,那個怕我冷又想抱抱我的人隔幾天就要給我一個電話,和他聊了一萬多分鐘后,我們彼此有了好感,直到一日不聽見對方的聲音,如隔三秋,終于在一個夜晚,我躺到了他的身邊,我們在黑暗里互相安慰,天沒有亮,我就溜開了,我溜出那個屋子,回到新月之聲,和同事們一起下班。好像這件事從未發(fā)生,需要說明的是,打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接到過那個男人的電話。

有一天丈夫?qū)ξ艺f,他已把那個女人的電話記錄打印出來了,他說這就是一個最原始的小說,他已取好了小說的名字,就叫《米初的小說》。我躺到床上,張林打開電腦,我開始閱讀。

“我想有個男人,躺在我身邊,暖暖乎乎的?!?/p>

“我的男人出去快兩年了,我每天早上先到地場,打理菜蔬。兒子十二歲了,想吃肉,我們?nèi)齻€月沒有見到肉星子了。二兒子昨天被學(xué)校老師留下來,因?yàn)榧议L會沒人參加,我去接他回來時,他的眼都哭腫了?!?/p>

“冬天還沒有到來,我的手裂開來了。小女兒把小雞米草搗碎了幫我敷上,又包起來。我的手痛。幾根筋跳了一整夜?!?/p>

“每個月的這段時間,我都想著我的男人,我的男人身坯很壯,力氣很大,在家時總把我的身子翻過來又翻過去。翻了三年,我就生了三個孩子,比我家的豬仔還添得快。我男人的手掌很寬,撫到我身上燙得很?!?/p>

“大兒子說要出去打工,找他父親,我不讓,他還太小。他同我慪氣。二兒子不想讀書了,要留在家里幫我料理地場?!?/p>

“公公身體不好,到衛(wèi)生院看了幾次都沒看出什么來。臉色不好。給我的臉色更不好。他總念叨著男人要到外面去賺錢,但是過年過節(jié),他還是要到村口去等?!?/p>

“我男人每個月寄二十塊錢給我。他讓我買肉給兒子吃?!?/p>

“我晚上睡不著,被窩冷。每個夜晚都被拉長了。我男人已經(jīng)半年沒有打電話來了,村里有人說他摔傷了。我不知到哪里去找他。我是找不到他的?!?/p>

“我知道打電話費(fèi)錢,但是,夜里,我冷。一夜一夜,我沒有睡過整覺。昨晚村長來敲我的門,我沒有答應(yīng),他來過幾次了,我都沒有答應(yīng)。我公公在門上杵了一根棍子?!?/p>

“我以后不打電話給你了,我沒有錢。我也舍不得再打,你問我以后的日子準(zhǔn)備怎么辦?熬。熬。熬著熬著,天就亮了?!?/p>

我躺在床上看張林的稿子,覺得散散亂亂的,回想起那些晚上,那些晚上從一根線里傳來的聲音,我突然覺得很酸楚,并且不敢再去接電話。

有幾天沒去上班,經(jīng)理的電話打到了家里,我突然覺得那些電話的無聊,我一改往日的溫柔,而且我拒絕再穿上那套心靈慰藉衫,我開始對話友失去耐心,很快,我的話費(fèi)降下來,從每月一萬多分降到四千來分。蘇曼有一次請我喝茶,米初,你是不是病了?我端起茶杯,小小啜一口。我看著窗外,江濱西大道,很多人走過來,走過去,陽光打下來,銀杏樹熟透了,金黃色的葉子在陽光下暖暖地泛著光,江上漁船一只又一只。我說蘇曼,我們真幸福啊,能夠喝喝茶。蘇曼伸過手來,貼貼我的額頭,說,米初,你病了。我想我是病了,我整天待在家里,總是思想深刻的樣子。我想起經(jīng)理說,那個媳婦把公公殺了。我想起蘇曼說,那個丈夫認(rèn)不得自己的老婆,叫她大媽問路。我對丈夫說,我想要去看看那個女人。張林敲著鍵盤說,米初,你不要像個哲人,你是不是有點(diǎn)……我接著說,有點(diǎn)精神病,需要心理咨詢。那段時間,我常常要在半夜醒來,我想起那個電話。那個電話里沙啞的聲音,我坐立不安,我甚至拒絕和張林做愛,我的每次房事都是在極度痛苦中完成。我說,張林,那個女人兩年沒有男人了,她的手沒到冬天就裂開來。張林終于忍無可忍,他突然報名參加一個野營沙龍,在一個早晨離開了家。

吃光了家里所有的食物后,我才知道,下雪了。我從窗口看出去,房頂雪白,大地雪白。蘇曼找到我,說有個人找我,她不敢?guī)У郊依飦?,就在樓下。我趴到窗口,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雪地里,很突兀的樣子。我下了樓。

是那個女人的丈夫。他說了很多找我的過程,說了很多她的女人。我想,他是不是來感謝我,因?yàn)槲以陔娫捓锝o了那個女人很多心靈的慰藉。我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說,我將要說,那是我們接線員應(yīng)該做的,我們的工作就是要送出溫暖,使對方不孤獨(dú)。男人的嘴唇發(fā)烏,看起來有點(diǎn)冷,本來挺拔的個子不知怎么的萎縮著,像少了兩根肋骨,整個身子撐不起來。我看見他清水鼻涕流出來,我迅速遞了一張面巾紙給他,他把面巾紙握在手里,很快用袖口擦去了。我說,你回來就好。你還沒吃飯吧。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男人欲言又止,幾次掙扎之后,他說,大妹子,你能不能把錢退給我,我家女人不識事,打電話說話哪是我們鄉(xiāng)里人做的事,都怪她不識事。

我曾經(jīng)算過一筆賬,那個女人在幾個月里打了四十七個電話,包括第一個沒有說話的三十二秒,總計四十七元錢,按比例,我從中得到11塊7毛5分錢。我說,你沒有為難她吧?

那天下著細(xì)細(xì)綿綿的雨,但每一絲落在我臉上都像是被細(xì)針刺過一回,我感覺整個空間的寒冷。坐了四個半小時的車,我終于到達(dá)那個小村莊,我在男人的帶領(lǐng)下,經(jīng)過一個祠堂,老的板壁上貼了紅紙,上面寫著村長又連任一屆的喜訊,我想起那個女人說,村長來敲她的門。我看見村長站在祠堂門口說著話,嘴里呼出的氣瞬間變成白色,像一團(tuán)棉絮。到了她家。那是一間低矮的房子,泥塑的墻,沒有粉刷,一家人都圍著一個火盆,大兒子,二兒子,小女兒,公公,我看見火盆里的火紅紅的。她把我?guī)У礁舯?,兩張床,她的床上掛著蚊帳,但因?yàn)槿鄙倌腥说年枤?,在我看來,整張床像極了一個放大的棺材,透著陰郁。幾個小孩很快跟了進(jìn)來,我們湊在一起看她和丈夫的結(jié)婚證:林美琴,1978年出生。原來林美琴才27歲,比我小了三歲。我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她的頭發(fā)從里面滲出白來,手指的骨節(jié)一個個凸起。她笑著,又拿出一本病歷,說看不懂字,又說丈夫以后不打算出門,他摔傷了。賠了三千多塊錢,夠他們把房子修一修了。我從潦草的字跡辨認(rèn)出來:患者從高處摔落,顱內(nèi)輕微出血,右側(cè)腎臟摘除,左側(cè)腎臟出血,喪失性功能。我看著女人的臉,她看著我,說,我家男人以后都不出去了,幸福而滿足的樣子,我突然什么也說不出來。我把準(zhǔn)備好的錢給了她,那是我半個月的工資。有點(diǎn)厚實(shí)。她慌忙推辭,我又走到外間,拉開一個大的包,我把東西拿出來放到桌上,我挑了幾個布丁對她的孩子說,吃。吃。孩子們逃開去。林美琴接過,在手里轉(zhuǎn)轉(zhuǎn),左右看看,說,我們不懂怎么吃。

從林美琴家出來,我又經(jīng)過祠堂,村長還站在祠堂門口,好像在演講,說怎么怎么為村里辦實(shí)事。我突然很想對他說點(diǎn)什么,比如,那些夜晚,你為什么不撞開林美琴家的門呢?

我忽然覺得,林美琴的生活也許就那樣了,就像她說的,這是村里,那個村里,很多男人出去了,很多女人留在家里,一年。兩年?;蛘吒L久一點(diǎn)。當(dāng)天我就離開了那個村莊,接近傍晚,四周的山巒在微藍(lán)的天色里,鬼魅似的在我眼前閃過,一層又一層的山,幽暗著。我想起林美琴家的桌子,由能夠活動的兩個半圓組成,這是村里多年沿襲下來的一個習(xí)俗,桌子平常放在堂前,只有男人在家時兩個半圓才拼起來成為一張圓桌,男人出門了,桌子就得分開來,半張放在堂前,半張放在房間,像兩個沒來得及圓的月亮。桌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夫妻桌,也叫團(tuán)圓桌,有個晚上,林美琴在電話里說,我家的桌子兩年沒有圓了。

我后來還是回到了新月之聲,做著同樣的工作,穿上那套暖色的心靈慰藉衫。蘇曼終于在和她同居過的男人中挑了一個確定下來,準(zhǔn)備春暖花開時結(jié)婚。而我們的經(jīng)理,那個四十歲的女人,在賺飽了錢袋后,開始不斷地更換男人,她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嘴上:人怎么就只活一輩子呢?我的丈夫還沒回來,這個作家總是馬不停蹄的樣子,看樣子,他是找到新生活了。我因?yàn)槿ミ^一趟林美琴家,對很多事有了不一樣的看法,但是,日子還是一樣地繼續(xù),有些無聊,直到后來,那個在電話里要抱抱我和我有過一夜情的男人又一次撥通了新月之聲,他的聲音顯得疲憊不堪,好像有人硬要他活著一樣,他說,米初,和我聊點(diǎn)什么。我說,聊什么呢?他說,什么都行。

原刊責(zé)編 朱燕玲

【作者簡介】方格子,女,1967年出生,浙江省富陽市雙溪人。近年來在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F(xiàn)為富陽市文聯(lián)《富春江》雜志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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