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彌
馮義三排行第三,是個木匠。他從小頭頂上就長了一只肉瘤,所以他有個外號叫獨角獸馮三。他從他爺爺手上學的木工活兒,擅長做仿清或仿明的細木家具,手工活兒遠近聞名。在解放前,只有大戶人家才請得起他,譬如說城里的國學大師余自問,大綢緞商趙小山。趙小山同時以畫精美絕倫的春宮畫出名。還有銀行家范一流,他宣稱他的聚水齋里有全國最完好的明朝紫檀木家具。這三個人的家里,馮義三是???。時間久了,獨角獸馮三也懂得些琴棋書畫,道德文章。他是極崇敬這三個人的,既然心里五體投地,外面就會表現(xiàn)出來。他每天喝早茶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模仿的是余自問,說話的腔調(diào)像范一流。自然,一舉一動有些像趙小山。
解放以后,馮義三的生意銳減。他除了要養(yǎng)眼皮底下的一家子老小,還要養(yǎng)外面的一個女人呢。既然心中焦躁,外面就會表現(xiàn)出來,喝早茶的時候,他先為余自問感嘆,余自問是個明白人,要不他怎么就逃去了臺灣呢?又為范一流惋惜,他聚水齋里的明式家具全都捐給了國家,現(xiàn)胡亂堆放在博物館的倉庫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被工農(nóng)干部當柴禾燒了。趙小山的事大家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畫的春宮是全世界最好的春宮,以后也不會有這么好的春宮了。他待人和氣,天性溫良膽小,他怎么可能是特務呢?
他說完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四下看看,想尋找個把同情者。要在以前,他還不是有求必應的?但是現(xiàn)在呢?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的時代已成為過去。老朋友們看風景的,閉目養(yǎng)神的,剔牙的,就是沒人理會他。馮義三見到老朋友們這種樣子,大怒之下,犯了第二個錯誤。他開始罵新政府,他說國民黨舊政府宿疾難治,活該倒臺,可這個新政府看上去也不像懂事的……等等。這些話他是從春宮畫家趙小山那兒聽來的。當然,趙小山罵新政府的時候,聲色不動,溫文爾雅,手里捻著一串十八世紀的菩提子佛珠。馮義三罵政府的時候,脖子上青筋畢現(xiàn),面紅耳赤,且用詞粗鄙,一點也不像他曾經(jīng)模仿學習的三個人。他還原了自己。
既還原了,那他還以為他是誰啊?他不過是一個工匠而已。老朋友以前都敬愛他的手藝,但是大家現(xiàn)在都敬愛新政府,新政府氣勢如虹,激動人心。
散了場,喝茶老友中的一個走過公安局,順便就進去了。
馮義三當天晚上被公安局拘留,一個星期后判為勞動教養(yǎng)一年。這是輕的。他一進公安局,馬上不是獨角獸,而是一條獨角蟲了。
他養(yǎng)在外面的女人賣掉房子,帶著女兒回了老家,再也沒有回來。他的結發(fā)妻子趁亂改嫁了老相好。老娘本來就有病,活得不耐煩,這下子找了個理由讓自己永遠安息了。他從勞改農(nóng)場回來時,看見大兒子阿大一個人對著墻唱歌,唱的是: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他問阿大,還有兩個呢?阿大說,弟弟和妹妹跟娘一起嫁了,都坐在花轎里。他又問,你當時在于什么呢?阿大回答,他們給了我一包喜糖,我在吃喜糖。馮義三想了一想,教導兒子說,我娘那時候也改嫁的,我一斧頭砍在我后爹的腿上。他從此就怕了我。阿大聽了把頭驚懼地一縮,兩只眼睛不信任地斜著,死死盯住老子。馮義三臉孔有些發(fā)紅,換了個話題,擺出一副老子的腔調(diào),問,阿大,我不在家的這一年,你都學了一些什么?阿大馬上來了勁,回答,爸爸,你不在家的這一年,我收獲可大了,我學會了很多知識,共產(chǎn)黨要解放全人類,李承晚和杜魯門是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的壞東西。我們還去參觀了部隊,解放軍的槍是長了眼睛的,打在壞人的頭上,一打一個洞……洞里面長蛆。馮義三聽得臉孔發(fā)青,說,阿大啊,你現(xiàn)在比我還厲害呢!阿大咧開掉落門牙的嘴笑嘻嘻地說,我不算厲害的,我們班級里厲害的人多得很。我們的班主任說,新中國了,連孩子們都生龍活虎起來!爸爸,你以后不要對我講那些古董話,講些解放軍打勝仗的事。馮義三點著頭說,正是,正是。
家庭里發(fā)生的變故,馮義三還有一件事想不通——他罵道,死不要臉的,還敢坐花轎?新中國成立了,還搞這種名堂?他罵的是改嫁的前妻。
他前妻改嫁時用了花轎。雖說政府不提倡結婚時使用花轎,可當時也沒有明文禁止使用花轎。就這件事,她讓愛情鉆了空子,也招來了馮義三對她的憤恨。想當年,馮義三日日夜夜精工細作,花了大半年的工夫,才造出這頂喜轎。不說是全城最好的,也是城里數(shù)得上的好轎子。
它是櫸木做的骨架。我們這里是黃櫸的產(chǎn)地。馮義三用的黃櫸不是普通的黃櫸,它們長在向陽的高山上,具有無比的詩情畫意,就像古人所講究的那樣,席子編得不方正不能坐,肉割得不方正不能吃。長在向陽的高山上,每天早晨迎接旭日的黃櫸才是唯美的,才配做花轎。
花轎上的飾板是黃楊木——也不是普通的黃楊。馮義三用的黃楊木千里挑一,黃光耀眼,沒有疤痕??胺Q完美。
花轎的精華之處在于它的浮雕和透雕,全身上下飾滿了龍、鳳、古代人物、花草和云紋。任何人看了都會透不過氣來。余自問也來看過這頂花轎。他當場對馮義三說,略有點俗氣,但是巧奪天工!你這個人若是注意修養(yǎng),定是一個有莫大趣味的人。馮義三最佩服的人就是余自問,所以他恭恭敬敬地問余自問,怎樣做才是個有莫大趣味的人?余自問回答,有莫大趣味的人,這頂轎子上他就只雕龍或者只雕鳳。馮義三不懂,接著問,為什么只雕龍或者鳳。余自問沉吟著,不太愿意回答馮義三的問題,但他最后還是說了,為什么?我告訴你為什么,一個人喜歡一樣東西,往往表達過分。表達不到是拘泥,過分的東西就是俗氣了。你好好想想這個問題,想通了你就是個木匠里頭的大人物。
馮義三看出余自問并不欣賞自己。余自問甚至還有些鄙薄自己。馮義三把余自問送出大門,看他走遠了,拍著胸脯說,我要是像你那樣整天看書,也能像你那樣什么都懂。
現(xiàn)在,馮義三到政府去告狀,他說,解放了,還用這種封建迷信的東西,該治她的罪。狠狠地治!這個淫婦!
聽見他毒罵的人都搖頭說,這獨角獸以前不是這樣的!
馮義三只是個木匠,在文化上到底算不上有根有底的。他的精神所依賴的那些人一散場,他也就不知何從修煉他的高尚趣味了。但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趣味,譬如每天早晨的喝茶,每天晚上的泡澡。關于洗澡,倒也有一個恐怖而性感的傳說。說是男人每天晚上進澡堂的時候,必須要告訴一個人他將進澡堂子洗浴。不然的話,澡堂里的熱水鬼會在他身上作祟,讓他渾身發(fā)癢。他會不停地撓自己的身子,撓得皮開肉綻還不覺得疼。
馮義三有一幫早上一起喝茶,晚上一起泡澡的老朋友。
他泡的澡堂就在他家的街對面,別的澡堂離得很遠。澡堂里面白汽繚繞,洗曬得很干凈的毛巾散發(fā)出純棉特有的陳舊的香味,男人們安靜地泡在大浴池里,除了木拖鞋有時響起,這里面可以說是十分的安靜。馮義三對洗澡頗有心得,他總結說,每次他把身體浸到滾熱的水里以后,他的靈魂就在體內(nèi)蕩來蕩去,就像喝醉了酒一樣。他甚至還能體會到此刻的靈魂又像一
口含在嘴里漱來漱去的水。當他完全把自己埋進水里只剩下一個頭時,他的靈魂出竅了,就在天花板上,他看得見它的。兩兩相對,無比愜意。比呆在家里聽女人嘮叨好多了。
馮義三勞教出來的第一個晚上,就直奔澡堂。家里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令人不快的事,他深信一到熱水里煩惱就會煙消云散。
扦腳的王師傅一看見他就迎上來了,說,馮師傅,你先不要到池子里去,讓我看看你的腳底。他的話透著蹊蹺,所以馮義三乖乖地坐下來,伸出腳放在王師傅的手上。然后多心地問,王師傅,是不是我被勞動改造過后,就惹人討厭啦?王師傅是個善人,人若善良必講究對人對事的熨帖細密。所以王師傅是一個心思細密的善人。在他的眼里,每一只腳都是他的寶貝孩子,他有責任讓它們感到舒服而體面。他長期這樣心慈手軟,養(yǎng)成輕聲輕氣地說話,不緊不慢地走路,敬人,并愛人。但是此時他語調(diào)紊亂地回答馮義三說,看你說的,誰是這樣的人?我讓你坐在這里憩憩,里面有些亂。
馮義三一聽,發(fā)覺里面確實有點亂,聲音雜,笑聲和罵聲不絕,還夾著一只尖利的公鴨嗓門,那嗓門兒唱歌一樣地重復著一句什么話。他說,這是胡裁縫啊!
這確實是胡裁縫,他的兒子從部隊回到地方上當官了,他學了一些腔調(diào),整天嚷著要打倒剝削階級,解放全人類。王師傅說,你聽聽,這是什么好話?你別慌忙進去,恐怕見了面你不給他好臉色。你們兩個就會鬧起來。
正說著,胡裁縫突然出來了,一眼看見了馮義三,臉上放光,笑嘻嘻地說,老馮,你回來啦?這下你不敢說三道四了吧?好好改造思想,向人民群眾靠攏……什么獨角獸!呸!
馮義三呆若木瓜,眼睛看著地下,一動不動。
胡裁縫走了。馮義三慢吞吞扭一下身體,抬眼望著王師傅,心虛地說,不于我的事,我洗我的澡。王師傅蹲在那兒不動了。突然地,他覺得了羞恥,好像胡裁縫羞辱了他一樣。他扔掉馮義三的腳,站起來,慌張地說,老馮,你,你,真是好……脾氣啊!馮義三惱了,說,什么?你挑撥離間,興許也是美蔣特務……你少說話,多嘴多舌的我跟你翻臉。王師傅的眼里立刻汪出了淚水,不敢走了。他強忍著難受,小聲悲嘆:唉,唉……現(xiàn)在的人說話都粗糙了,都粗糙了……
馮義三從此改掉了泡澡堂的習慣。不是不想碰見胡裁縫,而是不想碰見扦腳的王師傅,這個人給他的心理壓力太大了。他路上碰見王師傅都要躲藏起來,他一見王師傅就想起他的悲嘆。
但是早茶還是要喝的,一天不喝早茶,他就食不下咽。為了不再碰到熟人,他改到另一家不太遠的茶館喝茶,沒想到他的前妻阿菊就嫁在那里,她每天早晨五點多鐘拎著菜籃子上菜場,時間和馮義三差不多。這樣,兩個人就迎面撞上了。阿菊一眼看到他,慌得一把扔掉菜籃子,回頭朝家里疾走。他愣了一下,馬上不依不饒地跟上去,罵道,死不要臉的,你還敢坐花轎?你把花轎還給我!淫婦!
阿菊很快隱進一戶人家不見了。
馮義三在晨曦里站著,回想前妻的面容,竟有些戀戀不舍的。于是繼續(xù)罵,淫婦,你倒把頭發(fā)剪了。那么好的一頭長頭發(fā)剪掉了,剪得像個女干部……他放低了聲音說,弄得那么難看,可見你現(xiàn)在不學好了?;蛘呷思曳且慵?,你不得不剪?要是你跟著我,我能讓你把這一頭好頭發(fā)整掉嗎?誰敢叫你剪?除非他不怕得罪我獨角獸馮三!
他后來在西南的城郊訪到一家干凈的老茶館,每天早晨步行一個多小時到那里,來回要兩個半小時。他樂意這樣花時間,他的作坊公私合并了,他已不是老板。大兒子阿大被他送上了寄宿學校,家里空蕩蕩的,他的心也是無從著落的。他沒有了模仿的人,也沒有朋友。模仿的人差不多都煙消云散了,老朋友們個個要求進步,有的當了干部,有的入了黨。只有他,處境尷尬。其實,順與不順,都是自己的因果。他有點錢,但不多。有點水平,也不多。有點智慧,也不多。以前他靠手藝吃飯,不覺得張皇?,F(xiàn)在的世界變化了,他這個尷尬人四顧倉惶,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喝早茶。
這一年的冬天,他認識了小道士鐘文清。
城的西南郊以前有兩處熱鬧的地方,一是惜春茶館,一是玄妙道觀。惜春茶館解放以后改為五洲茶館,就是馮義三現(xiàn)在去的地方。茶館里還是熱鬧的,但觀里冷落得不像樣,到后來只剩下一個當家老道士,三清殿上灰塵撲面,庭院里落葉滿地。陰氣森森,尋常人不敢去的。其實這觀里到處都是寶貝,金山石的地面,漢白玉欄桿,紫檀木的屏門,唐代的大銅鼎,宋代的龍泉窯青瓷,元代的金粉壁畫,明朝的黃楊木雕,古舊的金絲楠木桌椅,經(jīng)樓里有張陵讀過的《道德經(jīng)》……老祖宗的東西不再具有美學的價值,甚至也不再有金錢上的價值,有價值的是新的思想和新的生活方式。
馮義三現(xiàn)在是五洲茶館的??土?。這一年的春天,桃花謝了以后就不停地下雨,他走過道觀,只聽見里面屋檐的滴水聲響成一片,他涌起一個念頭,覺得屋檐的滴水聲像敲木魚一樣。道觀里敲木魚?他咧咧嘴,想笑,但是沒笑出來。他想起來,自己好久沒有認真笑過了。到了上午十點多的時候,雨不下了,陽光無比的清潔明亮,茶館前擁過一群蹦跳吵鬧的孩子,他們一齊喊著,鐘文清,精神病!鐘文清,精神病!接著慢吞吞地走過一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輕輕地用手驅(qū)趕孩子們,臉上居然有著輕松的微笑。
一個茶客說,阿清回來了!你看他還是笑嘻嘻的,精神病院里住了半年,還胖了一點。話剛說完,另一茶客扭頭朝外面喊,阿清,你還是回老家去吧!觀里一個人也沒有了,你師父上個星期也回廣東老家了。人家都說觀里又開始鬧鬼了!
鐘文清在外面大聲回答,一個人才好呢!他們在的時候一個個比鬼還鬧呢!
馮義三問,他怎么這樣說話呢?
說觀里鬧鬼的那個茶客告訴馮義三,鐘文清是從小出家,他弟兄兩個,一個聽從母命當了和尚,一個聽從父命當了道士。那觀里也是個爭權奪利的名利場,鐘文清不愛和別人爭鬧,從小到大只愛觀里的一株紅梅。天天要去看它,時時和它說話。澆水除草不必說的,還把它當瓷器一樣擦拭。他小時候換下的牙齒也一只一只全埋在梅樹底下。沒想到梅樹一年前突然死了,他就天天哭。這事情傳開了,胡區(qū)長說,不可能的。一個男人怎么會哭梅花?除非他有精神病。后來證實確有其事,胡區(qū)長大發(fā)雷霆,說他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友死在懷里才會哭,一個小道士居然哭一棵死掉的梅花?胡區(qū)長最見不得這種鳥人,就叫兩個兵把阿清押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馮義三從前看見過趙小山對著一株死掉的蘭花垂淚,所以忿忿不平地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哭一棵梅花算得上什么?改天我還去哭一塊石頭呢。話音剛落,有人說,哎,老馮。胡區(qū)長的父親跟你住一條巷子的,是個裁縫,人家都叫他胡裁縫。你說說這個人。馮義三縮縮頭頸說,我現(xiàn)在妻離子散,只想平平安安地每天喝口早茶。于是他聽到了一句嘀咕,膽小鬼……他轉過頭去,一邊尋找說話的人,一邊罵道,縮
頭烏龜,倒會放臭屁。你站出來比比誰的×大……于是他又聽到了一句嘀咕,哼,獨角獸馮三,我聽人說他又仗義又斯文,誰知是這個樣子!
馮義三正在下不來臺的時候,茶館外面又喧嚷起來,這回是一群婦人拉著趕著走過茶館,她們說,小阿清在觀里做道場驅(qū)鬼,大家快去看吧!
馮義三跟著一些人來到觀里,哪里有什么驅(qū)鬼的儀式,鐘文清正帶著幾個孩子在掃地抹桌子,擦窗撣器皿,忙得熱火朝天的。聽說這些人的來意,鐘文清慢悠悠地說,我才不會驅(qū)什么鬼呢。我不信有什么鬼。如果就像你們說的有鬼,那鬼是人變的,本來就是一件凄慘的事,做什么還要把它趕來趕去的?是不是?大家看著鐘文清臉上坦然的笑容,心里都訕訕的。一位準備看熱鬧的老婦擺著手連連說,難為情!難為情!于是都走了。
馮義三聽了鐘文清的話,留下了。
馮義三和鐘文清快到傍晚時才把道觀打掃干凈。又開始下雨了。黃昏透過密密的小雨呈現(xiàn)出來,天色一片柔美的昏黃。天地間所有的全被黃黃的光所覆蓋,彼此沒有距離,親密無間。兩個人洗了手,一起坐在軒廊下看黃昏。突然有一只蝙蝠沖了出來,在雨漾漾的天空里急速地滑行,然后又掉在了水淋淋的地上,像鴨子那樣扇著翅膀撲騰。鐘文清拍著巴掌笑了起來。
馮義三說,你還能笑!
鐘文清停止拍手,用一只手捂住嘴。但是他還是大笑不止。過了一會兒,那只蝙蝠不見了。鐘文清站起來說,馮三,我讓你看一樣東西去。
鐘文清領著馮義三到寫經(jīng)房后面的藥鋪,指著藥鋪東南角上一株枯死的大梅樹說,以前,師父讓我每天在經(jīng)房里抄經(jīng)書,我抄好師父的經(jīng)書就抄自己的經(jīng)書。我的經(jīng)書不能給別人看見的,所以我把它們通通埋在梅樹下面。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我小時候掉落的牙齒也都埋在樹底下。我那時候有個想法,我認為自然界種什么就會長什么,種下牙齒自然也會長出牙齒。你小時候是不是也這么認為?
馮義三心里一動,有些想笑。確切地說,是想微笑,會心地溫情地微笑。這當口,風里傳來一陣急急的鑼鼓聲,十分地喧囂: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馮義三醒悟一般四下看看,覺得鐘文清的話題有些奇怪。
但是他不想離開鐘文清,在這兒有他精神上迫切需要的一些東西,到底是什么,他還不清楚。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喜歡小道士阿清,阿清走路的樣子飄逸瀟灑,他已經(jīng)模仿得有些像了。
鐘文清拿了鍬過來,挖開梅樹下的濕泥,捧出一個鐵盒子。這鐵盒子里裝著的“經(jīng)書”原來是鐘文清寫的一摞情書。情書里寫的是一個叫阿嬌的女子,她如何的嗓音,如何的背影,如何的純潔無瑕,如何的人夢……只有一封“著”了一些邊際,說是這天上午,阿嬌與一群女孩兒跑著經(jīng)過道觀,看見鐘文清,笑著說,阿清,解放軍進城了,去不去看?然后沒等鐘文清表態(tài),長辮子一晃就走了。馮義三看見這封信落的日期,正是城市新政權建立的那天,人民辭舊迎新,開始新的生活。而這一天,阿清一如既往地寫著他不為人知的情書,延續(xù)著以往的日子。
馮義三把情書一封一封地看完,有些忌妒那個女孩子,就著急地說,你對人家這么好干什么?人家難道會像你這樣用情?鐘文清說,又不是等價交換。馮義三不依不饒地問,到底人家對你如何?鐘文清說,男女之愛,就要這樣蛛絲馬跡才好,太明白了就沒有了。馮義三說,我沒想到還能碰上你這樣的人,我以為這輩子再也碰不到了。這樣吧,我回去收拾收拾東西住過來陪你,這地方你一個人住著我不放心。
馮義三回到家里拿了衣服出來,走過胡裁縫家,只聽見里面猜拳劃掌聲雷動地喧嚷不休。正狐疑著,看見賣蛇的阿二過來了。就問,阿二,這么晚了還出來干什么?阿二說,喏,胡家的區(qū)長兒子回來了,在這邊招待他幾個戰(zhàn)友。要吃蛇,叫我馬上送過來一條大的。馮義三倒抽了一口冷氣,說,阿二,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生皮膚病的人才能吃蛇,其他人是不能亂吃這些東西的。這是規(guī)矩!阿二放低了聲音說,好人!你不要嚷嚷,現(xiàn)在的人什么都不怕了,還怕規(guī)矩?你看著好了,以后人的膽子越來越大,以后人做事也越來越粗糙……我是一只烏鴉嘴,我準備把嘴巴用線縫起來。
馮義三站在胡裁縫家的臺階上思考。胡裁縫對他馮義三不敬也罷了,他到底沒什么文化修養(yǎng)。但是他的兒子憑什么把阿清關到精神病院去?憑什么想吃蛇就吃蛇?
獨角獸馮義三獸性大發(fā),手里捏了一塊沉重厚實的磚頭,從屋后的窗戶上直接砸到了屋子中間。他聽到了許多物體破碎的聲音,首先是玻璃,然后是碗盆,還有酒瓶倒地的脆響。在腳步從屋里響到屋外之前,他安然地溜之大吉。古城的小巷就像迷宮,誰也無法在迷宮里抓到一個破壞者。
馮義三高高興興地回道觀了,鐘文清也高高興興地開了門。馮義三還沒有走進來,先報告了打砸胡家的好消息。他眉飛色舞地剛說到滿世界的破碎聲,鐘文清就在他的鼻尖面前“撲”地關上了門,大門差點碰破了馮義三的鼻子。
馮義三接受不了這個突發(fā)事件,他想一拳頭擂到大門上。拳頭剛豎起來又放下了,他不敢。如果這樣做的話,他就完全失去阿清了。他下意識地在褲子上擦擦拳頭,耐心地在門外問,你這么對待我啊?我怎么得罪你了?鐘文清在里面平靜地說,我不和惡徒往來!馮義三央求,你先開門,放我進去。有話好好說。鐘文清斬釘截鐵地回答,快走。此地不留人!馮義三妄想事情會有轉機,說,我也是為了你啊!難道就沒有對與錯了?鐘文清語聲不快地說,我搞不明白誰對誰錯,我從來就討厭說誰對誰錯。馮義三問,那人家把你搞到精神病院里怎么說呢?鐘文清說,我到了精神病院才知道,精神病人一樣也是人。我還要感謝他們送我進去幾個月,讓我知道這一點。
馮義三聽見鐘文清的腳步離開門廊,漸行漸遠。他倚著大門哽咽著自言自語,哼,你這些話幸虧是我聽到。換了一個人,哼哼……
埋怨歸埋怨,馮義三還是接受了被人趕回家的事實。他抱著自己的衣服,沒精打采地朝家里走。也是活該他這天倒霉,胡裁縫的兒子和他的戰(zhàn)友喝多了酒,很晚了還沒走。馮義三正好碰到胡裁縫站在門口送兒子和客人上吉普車。胡裁縫看到馮義三回避不迭的目光,突然想起來了,說,馮三,賣蛇的阿二說,我家被砸的時候,房子周圍只看見你一個人。馮義三知道,胡裁縫沒有真憑實據(jù),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但是馮義三腦子里出現(xiàn)了鐘文清,他想,我是誰?我是光明正大的又仗義又斯文的獨角獸馮義三。
馮義三站下來,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是的,是我砸的。怎么樣?
不消說,馮義三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拳腳。胡區(qū)長的一個戰(zhàn)友從吉普車那兒跑過來,一面抽出褲腰上的皮帶劈頭蓋腦地打過來,忙里偷閑還伸出腳猛踢馮義三。緊接著又有兩個加入踢打的隊伍。馮義三在空氣里嗅到一股濃烈的白酒味,還有一股陌生而神秘的食物腥味,他想這種腥味大約就是蛇的味道吧,人家說吃了蛇肉就有股蠻勁,怪不得踢打得這么有力氣。后
來,胡裁縫的兒子推開戰(zhàn)友上前看看,說,算了算了,再打就死了。他大約也知道私下打老街坊有點難為情,以后竟沒有再追究馮義三責任。
馮義三醒來時身在鐘文清的道觀里。也是在傍晚,屋檐下滴著水珠,黃昏透過云層降下溫暖厚實的光。一個年輕的女子靜坐在床邊,屋里沒有開燈,她的腳邊匍匐著一大片黃昏的光,就像踩著黃云一樣。她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聰明的寬額,顴骨下面各有一抹甜蜜的陰影。她看著馮義三的目光略略有些不屑。馮義三醒來時一看到她,就明白這就是阿嬌。他還明白,阿嬌有著那樣的目光,一定是個膽大有主見的女孩子。這種女孩子是他不喜歡的,他的前妻阿菊也有這樣的目光。
馮義三喊,阿清,阿清。
女孩子站起來,眼睛朝馮義三一溜,說,這里只有阿嬌,沒有阿清。她的聲音清脆動人。她又說,你不是獨角獸嗎?怎么被人打成這樣?她說了之后就離開了屋子。直到黃昏消盡,夜色深沉,阿清才從外面回來,原來他給馮義三抓藥去了。剛才的女子確實是阿嬌,阿清把她請來照看一下馮義三。
阿清精神煥發(fā)地說,我去請她,沒想到她馬上跟著我來了。過了片刻,阿清又輕輕地說,我剛才抓藥回來,她在觀后面等著我呢……她說剃頭的毛師傅今天晚上到她家里去給她剪辮子,她剪了辮子以后會到觀里來的。馮義三剛才聽了阿嬌那幾句話,心里不高興,這時候就老練地勸導阿清說,女人大凡剪辮子,一定是做了一個什么大主意。我老婆改嫁前就剪了長頭發(fā)。你沒問問她?阿清說,我不問她。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她來看看我就夠了,我只要眼前的快樂。等會兒她從藥鋪的墻后面過來,那里有一個洞,通在假山里,從假山過來就能到我房間。馮義三聲音很響地說,那是個淫婦。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個淫婦!你沾不得的。她不會真心和你好。阿清愣了一會兒,盯住馮義三看了又看,好像要看穿一個謎。然后說,我是個沒有出息的家伙,我這種人從不妄想追求天大的真理。我就知道,自己高興做一些人家看不上的小事情。馮義三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話?我是把你看得比我自己還重要的。我以前把余自問趙小山他們當老師,現(xiàn)在把你當老師……阿清把手一甩,不耐煩地說,對不住你,我擔當不起。
馮義三從床上爬起來,決定離開道觀。他走得賭氣,所以也不和阿清告別。他在家里心事重重地躺了大半夜,到底放心不下阿清,不知道那個叫阿嬌的女子把他哄騙成什么樣子了。想去看看觀里的動靜,又怕沒有理由。就從家里找了一把別人送的“勝利”壺,心里打算好了,看見阿清就假說讓他看看這把新中國造的“勝利”壺。觀里有兩把民國時的“勝利”壺,兩相比較,看看它們之間有什么不同地方。這種有趣的話題,鐘文清是喜歡的。
道觀的大門緊緊關著,馮義三翻墻進去,正好落在藥鋪里,看到鐘文清和阿嬌告別的場面。鐘文清一揖到底,頭抬起來的時候,阿嬌已經(jīng)鉆到假山里不見了。他吸吸鼻子,空氣里好像留下了阿嬌身上的香氣,他對著香氣飄蕩的地方又是一揖到底。馮義三笑了起來,提醒一句說,真是個呆子,人家早就走了。鐘文清頭也不回,平靜地說,我知道她走了。我好好地送她走。因為她再也不會來了,她要去外地嫁給一個老干部了。
馮義三咧開嘴巴暗地里笑了,一剎那嘴巴邊涌上許許多多的話,他要說的是,啊!這個女人靠不住吧?你知錯了吧?你這樣癡心待人得到的是什么?她明明要去嫁別人還到你這里來尋快活,早知道這回事我剛才就替你打她一耳光。真是太好了!這么快就斷了往來。從此以后,我馮義三就是你最貼心的朋友……
他正想把這些話源源本本地告訴鐘文清,突然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馮義三真是一個俗人。難怪余自問看不上他。
馮義三心中大驚。也不和鐘文清說話,急急忙忙地朝外面走,在街上叫了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夫問他到哪里去。他半天沒有說出話來,然后鬼使神差地讓車夫把他帶到了阿菊改嫁后住的地方。他下了車,在弄堂里惶然四顧。他聽見一個老女人在一扇石庫門里喃喃地說著以下的一些話——
雨在夜里就停了,天色清亮,太陽也出來了,今年桃花謝了以后就不停地下雨,看今天晴空萬里的樣子,也許從今以后不會下雨了。
老女人說著這些溫柔而知足的話,馮義三在外面聽得發(fā)呆。他雖說只是一個匠人,但他是好強的。因為好強,所以敏感。他現(xiàn)在敏感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向一個最終的地方靠近。那地方是神賜給有心人的,虛無飄渺,但美妙無比。
他在初生的太陽里慢慢地走。他看見阿菊在一個小院子里洗衣服,就走了進去。阿菊的衣服掉在地上,臉一下子紅了。她站起身,鎮(zhèn)定地打量馮義三,眼睛直視馮義三的眼睛。她的靜穆透露出一個信息:她已感受到馮義三今天的變化。她的靜穆還表達著一個愿望:她愿意呼應馮義三的變化。馮義三說,你把花轎讓我看看,啥地方壞了我來修修。
阿菊是個聰明有才智的女人,她馬上說,不著急。你先喝一杯茶。她的話音剛落,男人就從屋子里出來了,溫和歉疚地笑著,手里端著一杯熱茶,說,先喝一杯茶。我街上去買點心。
這天上午,獨角獸馮三在阿菊的院子里給她修理花轎。他坐在黃澄澄的旭日里,也像一棵黃櫸一樣,尊貴,沉著。政府提倡婚事新辦,這頂曾經(jīng)風光一時的花轎已是歷史的遺物,它的前途令人無比擔憂。而且,當他再一次看到花轎的一剎那,他明白當年余自問對它的批評是對的,它浮躁,淺顯,不是大家手筆。但是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馮義三現(xiàn)在誠心誠意地做著修理工作并切切實實地感到快樂,這份快樂與以往的不同,它沒有喧囂,沒有偽飾,是獨立的,真正屬于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