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耳
在不遠處,那個長腳妹子撮響榧子告訴我,晃晃哥,你老鄉(xiāng)又來找你。我正拉開一罐啤酒,金屬氣味比泡沫率先噴在臉上。一個形容猥瑣的男人從幕布后面冒出來,眼睛粘在跳舞妹子的肥臀上。我舉起易拉罐沖來人說,找我嗎?這邊。來人用了一把力氣才把黏稠的眼光從妹子身上扯脫。來人說,李牛人,又見到你了。我是鍋村的郭二拐。我說,原來是你啊,但我對他毫無印象。鍋村人都叫我“牛人”,但我不可能把整村人記住。鍋村這個村,大多數(shù)人明明姓郭,村口的牌子上卻寫著,鍋村。我覺得這毫無道理。當然,我不會深入探究這種問題,只要鍋村人給我的紙鈔是全國通用的,就行了。來人又說,郭大器的媽下午四點去了。你今晚能不能去?這個叫郭二拐的人惴惴不安地看著我,等待答復。我佯作猶疑,其實,哪能不去呢?算一算賬就全清楚了,南部酒城給我開的工錢是每晚六十塊?,F(xiàn)在城里的酒客不肯點唱歌曲,小費也很難搞到手了。而去鍋村,每一晚我的收入都不會低于四百塊。
我跟郭二拐說,嗯,這個這個,今晚上單位雖然派我演出了,但你來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去安排一個傻徒弟頂班。我裝模作樣走向后門,在衛(wèi)生間里抽一枝煙。回到原處,我告訴他,擺平了。郭二拐如釋重負地笑出來,告訴我說車就在外面等。不要看就知道,又是郭小毛的農(nóng)用車,“龍馬”牌?,F(xiàn)在他們都知道我有一輛專車。那些跳舞的妹子,索性把我叫做“龍馬晃晃”。山路是那么崎嶇,龍馬車的底盤又那么地輕若無物,一路跑著,人被晃得渾身肉顫,效果趕按摩機好。
去鍋村頂多一個小時。到那里天已斷黑,我頭暈,把長頭發(fā)扎起來盤好,戴上帽子。村里最光亮處就是停靈的地方,很熱鬧,他們有一些在打牌有一些在嗑瓜籽講話,還有幾個女眷在嚶嚶哭泣。很多人我都看著臉熟,名字卻記不得,一張口叫人基本上張冠李戴。所以我只有學著小領導的模樣,頻頻揮手并不停地說,嘿,你來啦;嘿,你也來啦。我一打招呼鍋村人總是熱烈地回應。有后生要我把長頭發(fā)放出來,甩一甩,我就照辦。場面上的氣氛更是熱烈,鍋村人喜歡看我的長發(fā),因為鍋村的后生不敢蓄那么長。其實蓄長頭發(fā)事出無奈。南部酒城的金老板跟我說,你既然唱搖滾,卻留小分頭,你以為你是黃家駒呀。我剃個光頭,老板又說,你這只又扁又小的腦袋還好意思剃光頭,你以為你是臧天朔呀?于是我只好任頭發(fā)自由生長,慢慢地就長了。頭發(fā)一長麻煩事就多。難洗。現(xiàn)在洗發(fā)水越賣越貴,我都有點吃不消了。有一天早晨我甚至拿洗衣粉洗頭,試一試效果,感覺還不錯,藥死一大把蟣子。說實話,我真不是一個有錢人。
開唱的時間還沒有到。我看見有人在搬動音箱、碟機、彩色電視機等,擺在離死者三丈開外的地方。有人接線,并調(diào)試效果。他往話筒吹一口風,吹風的聲音按比例放大。接著他不小心吸一口痰,吸痰的聲音也按比例放大了。那只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制造、銹跡斑斑的話筒已被我使用很多次。鍋村有人結婚的時候,死了人的時候和生了孩子置辦滿月酒的時候,都用那只話筒。它擅長把我一個人的嗓音跑成許多人的嗓音,把獨唱跑成合唱。我一直能夠在鍋村混下去,這只話筒是功不可沒的。有時候我很累,或者心情不那么好,就會把碟子上刻好的原聲放出來,自己只消對一對口型。鍋村人不曉得抓假唱,他們總以為我擅長變嗓音,一下子變成劉德華,一下子又變成張學友……沒有這點本事,我在鍋村哪能理直氣壯地當牛人?
郭大器讓我唱劉德華的歌曲。我說,好,劉德華就劉德華。其實唱劉德華的歌非常省力,更何況還有卡拉OK伴奏。我坐在藤椅上唱歌,眼光追逐著電視屏上的字幕,嘴巴就活動開了。鍋村人也不怎么聽,打牌的打牌,扯淡的扯淡。至于要我唱歌,只是在人多的場合要制造一點聲音,這樣才顯得熱鬧,才算主人家盡了待客禮數(shù),所謂有場面。僅僅是坐這里制造點聲音,我也沒幾塊錢可賺。行情基本上固定下來,唱一晚三百塊錢,主要收入還是在于小費。在鍋村,小費我可以全拿,不必像在南部酒城那樣,金老板要抽取四成。令我寬慰的是,鍋村的演唱生意被我一個人包圓了,別的地方歌手即使也能吼幾嗓子,削尖了腦袋也鉆不進鍋村來。這不是我搞個人壟斷,是鍋村人認舊。
喝水不忘挖井人,每次來到鍋村,我都會想起村長郭丙朝。搭幫他的臉面,我才能在鍋村混開局面。我只在心里感激他,卻不能當面有所表示,因為一旦我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說不定會撲過來咬我?guī)卓凇?/p>
我把一個碟的歌都唱上一遍,郭大器就叫我歇歇氣,同時一幫道士打著鼓唱起了經(jīng)。每一次死人,都是我和這幫道士輪換著上場。道士們把經(jīng)念到十二點過一刻,經(jīng)書就翻到底了。郭大器走到我眼前,說,李牛人,唱一首五十塊錢的歌。我點點頭,隨手撿一塊砂礓在地上畫了一橫筆。我每唱一首五十塊錢的歌就在地上畫一筆,唱完五首地上就會長出一個“正”字。雖然我的字寫得不討人喜歡,但每一劃都毫不含糊地代表著五十塊錢。有一次有一個光長球不長毛的小孩故意要考考我,他指著地上那顆正字,問我,牛人叔叔,這個字念什么?我告訴他,二百五。這個字念二百五!
五十塊錢一首的歌,并非要吊起嗓子搞一搞美聲唱法。同樣還是劉德華的歌,《來生緣》??粗┳郎瞎笃髂赣H皺皺巴巴的遺像,面對遺像后面門板上尚未冷透的尸體,唱這首纏綿悱惻的歌多少有點難為情——電視畫面上是劉德華和一個漂亮妹子在猛搞親熱行為。但是,既然郭大器本人無所謂,我又何必拘泥小節(jié)?他付出五十塊錢,我就有責任不比劉德華唱得更丑。這是最起碼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道德呵??匆娢以谶z像前擺起架勢,鍋村人就明白我要干什么了。他們把眼光齊刷刷向我拋來,打瞌睡的人也被身邊熟人捏醒。剛才我坐著唱卡拉OK,他們可聽可不聽;一旦唱起五十塊錢一首的歌,他們就覺得錯過了會很不劃算。唱之前我醞釀一番情緒,叭噗一聲便跪了下去。伴著我跪下去的姿勢,人群里冒出噓聲。我對著遺像唱上半分鐘,便用膝蓋走路,走向人扎堆的地方,沖著小妹子或者大姑大嬸含情脈脈地唱:……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啊啊啊。唱到這一句時我的舌頭總有點打滑,使不上勁。我討厭這個喜歡拿痛字造句的詞作者。往下就好了。場面上裊裊地飄起鼓掌的聲音,像小孩學拉屎一樣,由稀漸稠。最后我面對著一個肚皮微凸的婦女唱著:……只好等到來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開始。然后余韻徐歇,劉德華就是這樣,我也只能這樣。聲音一停,我曉得今晚第一個五十塊錢算是捏到手了。很多人都吆喝起來,說牛人再唱一個。肚皮馱了毛毛的這婦女也叫起好來,微笑地看著我。我就覺得夜色很好,鄉(xiāng)村的夜色確實很有味道。
郭丙朝聽到我的聲音了嗎?我突然想?;卮鹗强隙ǖ?,鍋村這么小,被四面的山圍成個小盆地,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子都像是被同一口鍋煮在里頭。只要郭丙朝還呆在鍋村,他就沒法不聽見我的聲音。
第二天上午我即將離開鍋村時,郭丙朝遠遠地站在一棵苦楝樹下等我。他臉色肯定不
好。前幾次來,他也會在那個地方等我,想跟我說些話什么的。我害怕和他說話,因為他總是面色凝重,語重心長。每次我總是等郭小毛把車發(fā)動起來了,再往村口那地方去。即使郭丙朝守在那里,我也僅僅打個招呼,說郭村長你好。他會拋來一枝煙,準備等我抽煙抽穩(wěn)了再說話,但我總是一邊點煙一邊朝著龍馬車奔過去,并說,郭村長今天我事急,下次再去拜你的門。他猝不及防地看著我走掉,皺紋板結了起來,嘴巴皮抽搐著。前面幾次,郭丙朝總是試圖讓車子停下來,好揪著我說話,但郭小毛跟我一條心,把車開得更加快。這次我已經(jīng)聽見龍馬車發(fā)出突突的聲音了,我一上車郭小毛就會把車弄得飛跑起來。我坐在車上跟郭丙朝說,下次一定去你家里拜訪。其實我去過郭丙朝家里一次,送他一條藍殼的煙,價值一百塊錢。但郭丙朝微笑地跟我說他一般不抽這種煙,抽中華抽順了,還是中華牌的煙抽著有感覺,一團煙霧下去輕輕柔柔地給人暖腸暖胃。他拋給我一根中華煙,軟殼的,煙桿子永遠皺著,像是被洗衣機絞過。我就很奇怪了,一般的人抽煙都往呼吸道里送,郭丙朝偏偏是往消化道里送。
當我坐上了車正要走,郭丙朝突然躥了上來緊挨著我坐下。郭小毛說,丙朝叔你也進城?郭丙朝說,不,我有點事情找李牛人講。郭小毛說,我忙,你能不能快點?郭丙朝很不耐煩地說,我都不說忙你還忙,你是領導?
……李牛人,你沒必要躲我。郭丙朝扭過腦袋,鼓起眼泡看著我,說,我又不會咬你一口,你何必像躲鬼一樣躲著我?要不然就是你心虛。你有什么心虛的?我趕緊賠笑,不做聲。郭丙朝說,李牛人,我找你只會有好事,你用不著躲我。下個月三號,你記住是陽歷并非農(nóng)歷,我家的老太太過生,要請你來唱歌。錢一分也不會少你的。我有言在先,現(xiàn)在就把你承包了,到時候一定要來!他把最后那個字咬得很用力。我問老太太多大年歲,他掰了掰手指才告訴我說七十九。這就有點奇怪了,我曉得七十九歲一般不會大搞文章,再怎么說也會捱一年做整壽。何況他還要請我給老太太唱歌。在鍋村,我可從沒有聽說誰家老人過生日要請歌手當堂唱歌的。我覺得這事有些奇怪,沒有當即答復郭丙朝。
好像我要迫害你一樣。郭丙朝繼續(xù)用粘著血絲的眼泡看我,冒出這么一句。昨晚上他沒睡好。我扭頭躲開他的眼光,裝作在看天。他便跟郭小毛說,小毛,你說我媽過生是不是喜事?郭小毛說,好事好事,老太太命長。郭丙朝又說,我請李牛人去唱歌,難道我還會少給他錢嗎?郭小毛說,哪會少給呢,只會多給。說這些話時,郭丙朝眼睛一直盯著我。我要是不表個態(tài),車子看來是走不了的。于是我答應下來,同時心里頭暗自地笑了,又一樁生意到手,何必還裝出被人逼債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應該厚道一點。
得到我的答復,郭丙朝才下了車,并狠狠交代一句,我們可是說定了。
郭小毛的車抖動起來,我得以離開鍋村。我問郭小毛,你怕郭村長嗎?郭小毛用力地扭著方向盤并堅決地回答我說,怕他個鳥。我又問,你們鍋村人怎么都看他不順眼?郭小毛說,別人看他不順眼,我也跟著不順眼。要不然別人也會看我不順眼。
為什么別的人看他不順眼?
我說過了,我曉得個鳥。
其實他心里清楚,不肯說而已。我也不想把這些與己無關的事弄得很清楚。我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對很多事情都沒好奇心了。
鍋村人以前不曉得“牛人”這說法。電視看得多了,才知道“?!痹瓉磉€有厲害的意思。鍋村人以前很窮,通路通墟以后,手里拽著幾個錢,也開始不知好歹了,搞起喜事喪事辦酒席,請客越請越多不算,慢慢地還講究去請一個四鄉(xiāng)八村都有名氣的牛人來壓席,顯擺主人家的面子。其實,這牛人也有個水漲船高的標準,最初的時候,把鄉(xiāng)長鎮(zhèn)長請來,請酒的主家就覺得自家堂屋敞亮了,來喝酒的人能夠和鄉(xiāng)長鎮(zhèn)長磕磕杯沿,一杯冷酒也就喝得出滾燙的滋味。但過不久,鍋村人就冷靜地認識到鄉(xiāng)長鎮(zhèn)長算不得牛人。他們長見識了,知道鄉(xiāng)長鎮(zhèn)長這號官苗苗,在黨代會上響屁都不敢放。把他們當牛人拽上桌面,并不能起到蓬蓽生輝的作用。后來,鍋村人再有酒席,牛人就不再到鄉(xiāng)鎮(zhèn)請了,而是直接去到縣城,打的士把牛人載回鍋村。運氣好的,甚至能請回一個副縣長。
鍋村的墟場紅不了兩年,忽然就冷了下去,鍋村人能賺到手的錢漸漸又少了,但酒席上請牛人的習慣卻保留下來。習慣就是這樣,一旦形成就會有強制性。要是娶親不尋個牛人在首席上壓場子,新媳婦會覺得自己是二嫁了一樣;要是家里死了人不請個牛人來撐場面,死人的臉上都是吃冤枉死不瞑目的樣子。
去年,郭丙朝的兒子結婚,郭丙朝提前一段日子就開始考慮,到時要請哪個牛人來為這場婚宴壓陣。按郭丙朝的心思,想請分管工業(yè)的孫副縣長。郭丙朝把會計郭丙昌叫來跟他說,你去一趟縣城,把姓孫的那個副縣長尋到村里來。我拿他當牛人用一用。郭丙昌打聽了一下,孫副縣長最近正在辦調(diào)動。郭丙昌跟郭丙朝說,老孫只是分管工業(yè)。郭有權家里去年辦酒,把常務副縣長老賀都請到手了,你把孫副縣長尋來,不是要矮他一截嗎?賀副縣長前腳來過以后,就把孫副縣長身上的牛氣蓋掉了。但是再往上請,只有去請縣長了??h長哪是隨便能請得動的?郭丙朝把自己在縣城的熟人都捋了一遍,仍然沒法和縣長套上關系。
當天,在請縣長的問題上,郭丙朝腦筋拗上了,屈起手指敲得腦殼皮嘣嘣響。郭丙昌就提醒說,按現(xiàn)在年輕人的想法,不一定當了官就是牛人,只要他的名字很多人都知曉,也算牛人一個。郭丙朝一想也對,老請當官的,級別越請越高,也不是個辦法。他問,那你說請個什么樣的牛人?郭丙昌說,時下嗓音好會唱歌的,都是牛人,年輕人不把當官的看在眼里,只喜歡歌唱得好的。只要臺子上有個人在唱歌,臺下的年輕人就會快活得抽風。郭丙朝也看電視,他曉得郭丙昌說得沒錯,這年頭唱歌的最出風頭。
郭丙朝把尋找牛人的事交給郭丙昌辦。他說,呶,那好,你去尋個會唱歌的牛人,要縣城唱得最好的。郭丙昌這人眼不瞎但是耳瞎,什么才叫唱得好他根本分辨不出來,到城里找一個姓周的熟人幫忙。
老周正好認得我,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接他電話之前,我被一個穿意大利西服的客人點去唱了一首冗長的歌,唱完他劈面扔給我二十塊錢。在南部酒城,如果酒客點歌我就得跪在他(她)前面唱。唱完后他(她)視心情給我撂五十塊或一百塊錢——至少是五十。這個穿意大利西服的家伙又不是頭一次來,竟然扔給我二十塊錢。我很想拿電吉它朝他腦門磕一下。實際上我卻把那張紙鈔撿起來,還很有禮貌的樣子說,謝謝。這二十塊錢還拿不全,吧臺上管賬的老女人按比例照抽八塊不誤。我坐在一個角落里喝著酒生悶氣,老周電話就打來了。
他問我誰是這個縣城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當時正在氣頭上,狠狠地朝電話里說,他媽的,這還用問嗎?
……老李,我真是沒想到。老周在電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