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從來沒有對漢字產(chǎn)生過如此親切溫暖的感覺,也似乎因此喚醒了對母語文字沉睡的深情,在韓國,這個1466年世宗大王創(chuàng)制韓文前一直使用漢字的國家,雖然圈圈橫豎的韓文自是占了主體,然隨時遭遇的漢字,終是在異鄉(xiāng)找到了鄉(xiāng)愁的抒懷。
韓國的古宮自然都是漢字的天下,“大漢門”“勤政殿”“中和殿”等等宮殿門額皆端莊厚實的楷體漢字。
海港城市釜山著名的海云臺碑石上刻著漢詩,釜山慶星大學的松樹石碑上“真理奉仕自由”的隸書墨跡鮮銳。
任教的“梨花女子大學”?;丈系臐h字略有小篆風味,另有“真善美”校訓共銘?!败S進梨花”“身死靈不滅”的修勁繁體楷書即掛在梨大圖書館閱覽室內(nèi)。
傳統(tǒng)茶館內(nèi),一聯(lián)隸書唐詩“春曉”和水墨松樹添幾份儒雅。講究一些的韓餐廳,漢字書法也是皴染雅致氣氛的份內(nèi)裝飾。
街區(qū)墻壁議員當選后必張貼繁體漢字的“當選謝禮”。至于“立春大吉”“日月乾坤”等春聯(lián)是早春時首爾城區(qū)都隨意可見的情景。
某些端肅的場合,漢字是一定要用的,非此不能表現(xiàn)認真對待的意思,喪禮挽聯(lián)上大大的“弔”赫然,開會祝?;ɑ@“祝”字也必然漢字,贈者名字、頭銜等漢字書寫方是到位。公司學校的名稱、墓地碑文、有些韓文書的書名和作者名也是漢字——有次去書店我差點錯認成中文書了。
韓國人往來名片也以漢字印制為莊重禮節(jié)。有些店家門楣則韓漢并存。在韓國普通人家里,漢字書法懸掛家居,韓式青瓷上刻著漢字《心經(jīng)》。甚至在某些小火車站點,“安全輸送”的漢字石碑醒目地矗在鐵軌旁……
所有這一切,都深深烙上了漢文化曾經(jīng)的影響。
當然,現(xiàn)在的韓國韓文是主體,機場地鐵內(nèi)韓漢英文共存,重要路名區(qū)域標明漢字,一般路名指示牌皆以韓文標識,商店招牌多為韓文。如果說似曾相識是初感,那么相見不相識倒才是真切感受。隱約間是古代中國的潛流流韻,分明中已然楚漢兩河界。
估計韓國人對漢字的情感也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漢城之改名“首爾”,表面看起來是為“seoul”音譯正名,符合國際化,深層里大概不無“漢城”之“漢”的內(nèi)心糾結。自從光復以后,漢字傳統(tǒng)深厚的韓國近五十年以來未進行漢字教育。從文化傳承與發(fā)展方面來說有著難以估量的損失,因為僅掌握韓語的人是無法閱讀韓國五百年前的文獻的(都是用漢字書寫的)。即使20世紀初中期出版的報刊也多為漢字,曾經(jīng)在德壽宮美術館看到1920、1930、1940年代出版的《新女性》《現(xiàn)代女性》《健康生活》等雜志,刊名當然漢字,內(nèi)頁夾雜少量韓文。二戰(zhàn)后韓國政府宣布禁絕漢字,以去漢化。不過,我在德壽宮美術館看到1959年的新年年歷還是以漢字標識。自1970年起,韓國中小學教科書中的漢字被取消,完全使用韓國表音字,因此韓國二十至四十歲的人幾乎完全不懂漢字,他們被稱為“表音字一代”。
據(jù)《朝鮮日報》2006年8月7日《不懂漢字不是什么驕傲的事情》一文報道:韓漢文混用和韓文專用之間徘徊的政府政策,導致了“從1995年開始在小學、初中、高中漢字干脆淪落為斟酌科目和選修科目。即使不識一個漢字,也可以照常上高中和大學”。結果也是顯然的,首爾某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調(diào)查,讓大學二年級學生和四年級學生等六十六人用漢字寫大學名字,卻只有六名學生寫對。專業(yè)都寫對的學生更是只一人而已,還有三名學生連自己的漢字名字都不會寫。
韓文是表音文字,由十個母音(元音)和十四個子音(輔音)組成,用心學的話,沒兩三天應該就能掌握讀音的,不像漢字的字型結構那么復雜,當然韓語的語法相對就比較復雜了。但韓文表音不表義,且無聲調(diào)以區(qū)分音節(jié),故有產(chǎn)生很多同音字,如故事、古寺、考察、告辭、枯死、古詞、庫舍、叩謝、孤寺、高士、固辭、苦辭等許多個詞都是同音詞,想“固辭、告辭、苦辭”這幾個意思微妙差異的詞,一旦用起來需要如何情境方能體察使用者心意?想必乃古代士大夫所為,現(xiàn)代人“告辭”一下也已經(jīng)夠文雅的了吧。至于單音字同音現(xiàn)象就更普遍了,都得靠上下文語境來區(qū)分意義。韓國政府為了避免用字混亂,還特別規(guī)定韓國法律條文中,如果存在難以表達原意或有多種解釋的術語時,應該在該詞后打上括號注明漢字,大韓民國《憲法》中漢字就占四分之一之多。漢字好比天生麗質(zhì),要棄,實在不能,也無法啊。
如此漢語斷層,即使不少韓國人古典文化修養(yǎng)漸次下降,自然也不利于與改革開放以來國際影響力日漸增長的中國之間的交流,何況“去漢化”之“去”終究還是抹不掉歷史留下的印記的,倒不如積極面對。
其實,韓語大約有七八成詞匯來自漢語的,很多讀音類似于中國的古漢語發(fā)音,和吳方言、粵語有些相似。比如“街”,韓語念ga,與滬語的“街”發(fā)音幾乎一致;“食物”的“食”與滬音幾乎如出一轍;“綠茶”,韓語音“noca”,也類似滬音;“加平”,念“gapi-oun”,除“平”字音有些往上的鼻音外,堪與吳方言同;有趣的是“襪子”,韓語音“yangmai”,類似上海話中的“洋襪(音ma)”;有些讀音甚至可說是漢字音的翻版,如“換乘”,韓音很相似;“紅茶”也是;等等不一而足?;蛟S民族自尊感極強的韓國人會因此而不太舒服,但確也是不得不認同的事情。歷史文化的淵源傳承誰也無法繞過。
1999年2月9日金大中簽署總統(tǒng)令,批準了文化與旅游廳的一項計劃,推進中文和英文在道路牌和政府公文中的使用,打破了韓國近五十年來使用漢字的禁令。而韓國語文教育研究會、全國漢字教育推進總聯(lián)合會等各種學術研究機構和民間團體的積極推動,漢字教育漸成方興未艾之勢。資料表明,近年來韓國每年進行兩次漢字能力測驗,全國有一百來個考點,參加人數(shù)隨年劇增,參加考試的有五歲小孩也有八十高齡的老先生。在社會各界強烈的要求下,根據(jù)16521號總統(tǒng)令,1999年8月起韓國公文和新發(fā)的身份證姓名開始韓漢雙文并用。當然,將漢字作為小學正規(guī)科目尚需要一個過程,韓文專用教育的聲音并不低弱。
每個學期伊始,當我要求學生寫下中文名字時,一下子不會寫漢字的學生總會拿出學生證一一對照描畫,班上的學生有的在高中時學過漢語,有的曾經(jīng)去過中國留學,有的則在首爾的漢語補習班學習過三四個月,有的甚至已經(jīng)考過HSK二級。當他們從說簡單的“你學什么?我學漢語?!钡侥芤詽h語談論男朋友、中韓飲食,介紹自己在中國留學的生活感受,和同學分享自己從“啞巴漢語”到流利地與中國人對話的漢語學習經(jīng)驗,一股韓國年輕人學習漢語的熱力撲面而來。
在這里扎下根的不少中國人在韓國的大學、公司或語言學堂、電視大學教漢語,他(她)們大多已過韓語關,雙語優(yōu)勢非常明顯。懂漢語的韓國人呢,除了在大學中文系搞語言或文學的研究以外,一大部分就是在各大學做兼職講師,教漢語和韓漢翻譯,見過一位已過不惑的單身女老師,個子不高,穿著講究,除在梨大翻譯學院教漢語以外,還在語言學堂、電視大學兼課,“最近要教小孩子,我們還做了很多教具,很有意思”,手頭一本韓文書《跟漢字旅行》正是她的著作。
韓國人吃漢語飯,中國人也吃漢語飯。一百三十多萬人學習漢語的數(shù)據(jù)看來還在增長中。
語言的繁盛從來不單單是語言本身的魅力,其背后的文化、經(jīng)濟似乎更是硬道理,只為了語言純粹的美而學語言的人,實在或為少數(shù)。美國的“托?!笔侨?,韓國漢語熱亦然。據(jù)韓國報紙報道,如今韓國的出口市場中,大陸、臺灣、新加坡等中華圈和日本占了百分之四十以上,大陸尤盛。來韓國旅游的百分之七十也是漢字文化圈人士。會說漢語,能看漢字,自然成為溝通和交流最基本的要求。于此,韓國的不少企業(yè)在招聘考試中增加漢語考試,或者給擁有漢字能力驗證考試資格證的人加分。也就是說,漢字能力在競爭激烈的就業(yè)市場上成為重要敲門磚。據(jù)韓國一個就業(yè)門戶網(wǎng)站稱,2006年計劃實施漢字考試的企業(yè)有三十七個。三星公司對擁有漢字等級資格驗證會、韓國語文學會、韓國外國語評價院、漢字教育振興會等四個機關的漢字能力資格證三級以上的人,在職務適應性檢查考試時會給予加分。三星電子的有關負責人表示:“這反映了在經(jīng)濟上迅速上升的中國和日本、東南亞等正在興起‘韓流’熱潮的漢字圈國家和地區(qū)的商貿(mào)交流逐漸增加的趨勢?!?br/> 大企業(yè)招聘實施漢語考試趨勢漸熱,錦湖韓亞集團和現(xiàn)代重工業(yè)在招聘時已進行主觀題和客觀題混合在一起的漢字考試,斗山集團也從2005年開始引進了漢字考試。大德電子、SK生命保險公司、韓國空港(機場)公社、韓國電力公社等,也計劃在2006年的招聘時繼續(xù)2005年舉行的漢字考試,LG流通、韓國馬事會、新韓銀行準備跟進,正在討論引進漢字考試問題。
就好比中國國內(nèi)就業(yè)市場的入場券——計算機考試證書、英語四六級證書,市場的傾向就是風向標,韓國大學紛紛應對,為加強學生們的漢字能力而開設講座,延世大學以文科學院學生為對象,開設了“應對漢字能力考試的集中座談會”。大學生們當然更要積極學習了。參加2006年韓國外國語大學暑期“速成漢字特講班”的大學3年級學生李浩民說:“我的目標是進入三星。說實話,是為了就業(yè)才學習漢字。因為在三星,會給擁有漢字考試資格證的人加分。也許聽該講座的人都是為了就業(yè)?!?br/> 目前正在首爾市內(nèi)的主要大學運營漢字講座的“成均館書堂”,其公司的代表徐榮哲說:“在建國大學、西江大學、中央大學等首爾地區(qū)七所大學,正在運營十一個講座。1997年在崇實大學首次以大學生為對象,開設課程的時候,學生會和學校方面的反應都很冷淡。認為‘誰會去聽那種講座’。但是最近來自各學校學生會要求開設漢字講座的咨詢絡繹不絕。”學生人數(shù)也每年平均以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速度增加?!按髮W生們將漢字像游戲用語一樣,稱作‘必需裝備’。意思是只有具備了必需裝備才能在就業(yè)戰(zhàn)線上生存下來。”
大學里漢語選修來自各系科,學了“基本漢語”的,繼續(xù)“中級”,學了中級的,則選修中文系的專業(yè)會話課,沒去過中國的學生正較著勁要去中國留學。曾經(jīng)教過的一位韓國語系女學生,學習勁頭甚至超過了中文系學生,課余寫短文章交我批改;中秋節(jié)臨近,還特地給我發(fā)來e-mail,求教中國中秋節(jié)的風俗習慣,說是要寫相關報告。她的愿望是要參加學校交換學生去中國留學。
自然,就業(yè)還并非韓國漢字在年輕一代中盛行的全部理由,不可否認,東亞傳統(tǒng)、文化和知識以漢字為基礎形成,欲了解韓國歷史不識漢字無法透徹。官方報道認為,如此“才能享受比其他國家更豐富的文化,才能培養(yǎng)獨立的思考能力”。言語間或許藏著一點點無奈,但倒也是一個民族一種文化所擁有的坦誠。
作為中國老師,哪怕平時對漢字已然熟視無睹,在異國頻繁遭遇也會懷揣一份驕傲,但有時也涌起一種難以描摹的心情。春末的時候去韓國的古城慶州、安東,一路書院寺廟不斷,韓國朝鮮王朝時期著名的儒教學校陶山書院,紹修書院、屏山書院;浮國寺、石窟庵、浮石寺,儒教佛學錯落交疊。寺廟自然處處漢字,書院亦如此,結字大方端莊,書院大門、各亭軒門楣,仿佛置身于國內(nèi)某些山間書院,“博約齋”“弘毅齋”儒雅書卷,在“對晚樓”上面洛東江小憩,脫鞋席地而坐的粗木地板卻又分明提醒了是在韓國,國內(nèi)的一些書院旅游景點似乎少了幾分如此的素靜。
夕陽時分,古村落河回村,村頭豎著一個個造型夸張的面具式木雕,上面大大書寫著“善”“勇”“洗心養(yǎng)神”“禮道”等漢字,不由佇立凝神片刻。
韓國外國語大學附近的“金剛山飯店”——隸書“深江無聲”靜然;窗臺上的白瓷瓶身,行書“盡人事待天意”飄然。
漢字、漢文化的影響若不如此:深江無聲。天意和人事融合。
在繞不過去漢字的韓國,對漢字的溫情似乎是以前沒有過的,尤其看到那些古雅的詞語還在被異國使用,而國內(nèi)卻是粗俗粗略夸張喧囂塵上,奉為時代特色?!吧罱睙o聲。大江浪滾,浸潤在漢字文化中的我們該是有責任豐沛我們的母語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