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重
城門洞開
來接我的是年方及笄的鳥語
在青青城垣上
幽幽林泉深處オ
踏進山門,我就四處張望,她會像當年那樣來接我嗎?那個清清純純的聲音,像烏語,
又不像鳥語。
這是暮春,草莓和櫻桃時節(jié)。當年呢?也是暮春,但沒有櫻桃,也沒有草莓。在我的
生命里,早春太冷,仲春太短,匆匆來去的桃花和櫻花總是和料峭的風雨難分難解。我艱難
地踏過那些落花,在記憶深處留下點點寂寞的美麗。當我想抓住一點什么,以便帶在身邊減
輕旅途中的寂寞時,猛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暮春了!而暮春是無奈的,人生中多少無可奈何的喟
嘆,一聲比一聲沉重,正是從這時開始的。我把第一聲喟嘆掩埋在寒冷年代的落紅里,便步
履踉蹌而又義無反顧地繼續(xù)踏上遙遠的旅程。オ
許多城都離我遠去了
在旅途中相識的
許多春天都離我遠去了
許多心事都迷途于荒山野徑
那些心事都很平凡,但都晶瑩,猶如陽光下一滴山泉。在貧瘠荒蕪的日子里,它注定
不能自自在在地生存,不能流出一條清澈的小溪來?;囊澳?,而我需要歇息,需要積蓄跋
涉的精力。當我這樣期待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隱隱約約地,前方是一座青青的城。
于是我走向這座城,這個青青的山谷。山路上,一位道長向我走來,高髻,布袍,草
履。他抬起頭來向我笑笑,我也向他笑笑,便擦肩而過了。仿佛是老朋友,彼此都了解對方
的心事,毋須借助于蒼白的語言。青青的城門洞開著,高高的,深深的,靜靜的,好像知道
有一個疲倦的旅人要來,只為我一個人而洞開。于是我徑直走了進去。
許多年前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座城,這么一個“神仙都會”。現(xiàn)在,我的腳終于踏過了它的城門。哦,真是青青的城,青青的門!看不清城闕深處隱隱約約的是什么。也許會邂逅一
位云游的神仙?或是一位松下閑坐的異人?我張望著,走上一條山徑。山高壑深,石級陡滑,
陰翳處鋪一層蒼蒼苔衣。大概有許多朝山者曾經(jīng)從這些石級上走過去吧?有黧首布衣,也有
達官貴人。我不認識他們,但我理解他們。在這個人間,誰都想獲得什么,又解脫什么,誰
都可能成為朝山者,他們的靈魂疲憊了,于是便從紛紛擾擾中偷出一大半天空閑,匆匆向這
里的青幽走來。
我傾聽著那些朝山者的腳步聲,或重或輕,或急或緩,或自信或迷惘……在這些冰冷
的石級上,叩問不可知的命運。現(xiàn)在都到哪里去了,那些朝山者叩問的腳印?我向四周尋覓,
只見蔥郁的樹林和藤蘿,只見蒼蒼的石級和苔痕,滿眼是綠的靜,一絲小小的風似在靜綠間
絮語。オ
這些朝山者虔誠的腳印
都走進青苔的幽夢里去了
每一個夢都斑駁
都是人生的嘆息オ
望著苔痕斑駁的石級,我頹坐在路邊一塊山石上,猶豫著要不要沿著石級上那些朝山
者的幽夢,那些人生的喘息,繼續(xù)往前走,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地方。我?guī)缀醪桓遗e步了,怕
踩傷那些幽夢,怕踩傷山,踩傷石頭的神經(jīng),也怕踩傷自己——曾經(jīng)有許多有形無形的腳,
殘暴地從我的脊梁和心靈上踩過去,而他們說,他們也是朝山者!也許吧,也許是朝山者,
但為什么要從別人的脊梁和心靈上踩過去呢?除此之外,難道沒有別的朝山之路嗎?
我相信,在這條苔痕斑駁的山路上,還會有許多惶惑,許多善良和貪婪,匆匆而來,
匆匆上演許多亦莊亦諧的戲文。人人都在求解一個誘人而難以把握的主題,也許悟到一點什
么,也許和來時一樣,依然渾渾噩噩地出山而去。這是各自的造化,無可強求。只是有一點
應該記?。呵f要小心,別驚擾了那些幽夢,更不要踩傷了它們,不論有意或無意。
我默坐著,再不想重拾清冷的石級。若是能坐成一塊石頭,看后來的朝山者從我身旁
走過,看他們變幻莫測的眼神,也許有點冷漠,難說不是一種參悟的境界。誰知道我身邊這
些無言的石頭,是不是人變的,此刻正靜靜地注視著我可笑的舉止?
然而我做不到這點,我得下山了。
我正想起身,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悠悠地傳來,清清的,圓圓的,先是一聲,停頓了一
會,又是一聲,接著是長久的沉默,仿佛在觀察我的動靜。我也沉默,但沒有起身,掉頭去
看前面一塊形狀古怪的山石。大概因為風吧,那塊石頭好像微微動了一動。我正凝神細看,
那個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一聲,兩聲,接著是露珠從葉隙間灑落似的清清的一串。我轉(zhuǎn)身
尋覓,那聲音似乎來自幽深的林壑間,又似乎來自靜謐的蒼崖上,而后又來自前方掩映于密
葉間的一座草亭上,待我接近時,她又隱匿在更深更高的蒼茫里,從空濛中傳來她悠悠的細
語……
她是誰?她在說些什么?多么清純、多么美麗的召喚!我正凝神諦聽,忽然驚訝地發(fā)
現(xiàn),眼前已是青城第一峰,已是呼應臺!我迷惑,我是怎么上來的,也許,那些朝山者也是
追著那個聲音上來的吧?
我佇立峰頂,放眼遠望。頭頂是朗朗的天,腳下是青青的城,隱隱約約的,遠處似有
平疇阡陌在煙靄中浮沉。那是什么地方?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這時,一朵流云從我身邊
向遠方飄去,仿佛在向我招呼:該歸去了,在你客居的那個城市里,臨窗的書桌上有一首寫
了一半的小詩,正等待你去完成它生命的韻律……
多少個春天離我遠去了,我沒有完成那首純樸的小詩,因為,外面的世界風沙太大,
我失落了清清純純的語言。我活著,猶如一塊日益風化的山石。此刻,踏進青青的山門,我
在苦苦尋覓:她會像當年那樣來接我嗎?我,一個被風沙磨損的老人,來朝拜一個青青的澄
澈的靈魂。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