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義
山下,一片火光撩起了夜色,撕破了寧靜。若遠(yuǎn)若近的驚叫聲、吼鬧聲一陣陣飄來。冬夜慘淡的白光,映照著半山巍然獨立的古廟,映出山門上依稀可辨的“靜水寺”三個端莊的行楷。
無凈禪師端坐于蒲團上,身披袈裟,雙手合十,默念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飄忽的燭光映著他飽滿的前額,使他顯得剛毅而又安詳,在小沙彌眼中,儼然是一尊鋼鑄的佛像,無聲中透出逼人的法力。
小沙彌不敢驚擾無凈禪師,悄悄退出大殿后,撒腿就跑。
寒風(fēng)瑟瑟,古松也禁不住枝葉微顫。
二師父無能佇立在靜水寺山門前,壓抑著心頭的慌亂,眺望著山下那一片涂炭生靈的火光。隱約傳來馬蹄聲聲,金戈狂舞,如狂瀾起伏,忽東忽西。山下那個叫清水的縣城,正受著血與火的洗禮吧,民居燃燒,城墻垮塌,人們正在做著拼死的抵抗……
無能回到大殿。
無凈禪師仍端坐于殿中,紋絲不動入定一般。無能不敢出聲,跪坐在無凈左邊的蒲團上,合掌念經(jīng)。
無凈臉上流露出一絲欣慰,甚至滿足。
小沙彌再次闖進來,跪倒在無凈面前:“師父,山下殺人了,那個禿頭將軍——徒兒罪過!”說出“禿頭”,小沙彌嚇了一跳,“那人騎一匹黑馬,手提鐵杖,正帶人沖進清水縣城,眼看城門就要破了,城里也多處被火球打燃了……”
無凈默然,眼睛微閉著,在小沙彌驚恐而緊迫的訴說中,他分明看見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幕。
地下是東倒西歪的尸體,一片烈焰吞噬著小范壩的村莊,耳旁是女人的哀號和房子倒塌的聲音。
范莊莊主的一對十來歲的孿生兄弟,躲在堂屋中供奉關(guān)帝的神龕下面,被一道布幔嚴(yán)嚴(yán)地遮了起來,當(dāng)父親和幾個家丁被砍殺在堂屋里時,他們連刀和骨頭的輕脆的碰響都聽得分明,之后就是母親的哭聲。
“周爺,范鐵頭成了朽木頭,他的女人是你的啦!”一個聲音狂叫著。
“那兩個小雜種呢?哪里去了,快給我搜!”被叫做周爺?shù)氖侵艽篌H,他的聲音冷得令人發(fā)寒。
“一場混戰(zhàn),這范壩沒幾個活人了,可能早就燒死了吧,連房子都燒光了。周爺,你還是先帶了這婆娘走吧!”
急匆匆的腳步聲終于遠(yuǎn)了,孿生兄弟咬著牙幫悄悄掀開布幔,屋里濃煙彌漫,火舌舔著墻上的字畫越躥越高,兄弟倆不敢出去,又鉆到神龕架下,四目相對,一臉絕望。
布幔突然被揭開,管家陳大爺不知從哪里閃了出來,將兄弟倆一左一右往肩上一甩,叫了聲“抓緊!”提了木棍轉(zhuǎn)身沖出了正燃燒的屋子。
村里一片喧囂,村中間的大樟樹下,那騎在馬上手提大刀的周爺在火把的映照下,大聲喝令道:“快把女人裝上車,把東西都搬回去,讓大火把范壩燒成平地!”
陳大爺往小巷里跑,跑到墻角見有一輛正在裝貨的膠皮四輪大車,忙放下兄弟倆,將他們裝進車底的麻布袋中。又從車上扯下些細(xì)軟塞進去,輕聲道:“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許叫喊。只要出得去,你們就隱姓埋名活下去!”
兄弟倆一把抓著陳大爺?shù)氖植环拧?/p>
已有人向大車趕來,陳大爺甩開他倆的手,輕聲叫了句“藏好!”提了木棍就迎上去,只聽得如旋風(fēng)般的一陣沖掃,傳來幾聲慘叫。陳大爺舞著木棍,追殺得性起。
周爺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動靜,“砍了他!”手中的大刀一指,幾個殺手就沖上來。兄弟倆躲在車?yán)?,只聽見陳大爺大吼一聲,“周大驢,你殺人放火,奪人妻女,老夫今天要替天除害!”話音未落,陳大爺挺棍而出,身如旋龍,掃翻幾個對手,直指騎在馬上的周大驢,騰空而起,以千鈞貫頂之勢起手,卻被黑暗中一飛鏢射中,跌下地來。
周大驢刀尖一挑,幾乎是穿膛破肚,血濺如雨,陳大爺?shù)乖谘粗?,嘶聲叫道:“范家的人一定要——報仇……?/p>
“大師兄!”無能終于開口了,讓無凈從冥想中回過神來,“那草菅人命的首領(lǐng),提的是鐵杖,剃著一光頭,以報殺父淫母之仇的名義,幾年來掠殺平民,血焚村莊,蕩平之地,男兒無全尸,女子受奸淫,茍活者一律改姓范,今晚一劫,清水縣城恐將不復(fù)存在了……”
無凈的嘴角有一絲冷氣。
當(dāng)年小哥倆躲在大車底板上掛的儲物袋里,隨著周大驢的隊伍,出了那個噩夢般的破碎了的家園。
十幾輛大車在馬隊的前后簇押下,沉重地駛上夜色中的山道,那車上拉的全是從范壩村掠奪的糧食和金銀細(xì)軟,在周大驢拍馬前奔后突的狂笑聲中,傳來被掠的女子悲切的抽泣聲……
聽附近沒有人聲,黑暗中,兩兄弟從麻袋中爬出來,趁車拐彎時悄然滾到路邊的草叢里。一輛輛大車和匪兵都過完后,范家孿生兄弟茫然無措地從草叢中鉆了出來,哥哥拉了弟弟往山上跑,恐懼和仇恨使兩個嬌生慣養(yǎng)長大、如今走投無路、又凍又餓的范家小公子居然生出無窮的力量。
“撲通”一聲,黑暗中弟弟摔得不見了人影。哥哥在一道土坎下找著受傷的弟弟,一把背在身上,艱難地向山高林密的地方鉆。
“你疼嗎?”哥哥幾乎喘不氣來。
“不疼!”弟弟在哥哥肩膀上喘著粗氣。
眼前閃出一片亮光,是一注山泉,傳來淙淙的聲音,兄弟倆撲下身去,將頭伸到水池如牛一般狂飲,清涼的山泉裝滿了肚子。哥哥這才想起查看弟弟的傷情,撩起褲腿,弟弟的左腿上有一條長長的口子,血肉模糊,這道傷痕成了弟弟對那個血腥的黑夜永恒的印記。
他們擁抱著在草叢里睡著了,當(dāng)一道亮光刺開雙眼時,一座紅墻閃現(xiàn)在山泉上方的松林中,眼前映出了三個大字:靜水寺。
孿生兄弟被靜水寺住持惠能收留。他們牢記陳大爺臨死前的話,隱姓埋名,絕口不提自己的身世。惠能法師看他們聰慧懂事,收他們?yōu)榈茏?。受戒后,哥哥法號無凈,弟弟法號無塵,二人白天隨惠能修得宗法密功,夜晚卻自覺習(xí)武練功,幾年下來哥倆已身手不凡。
無凈為報師恩獻身佛祖,潛心修煉,深得惠能住持賞識,委之以重任。無凈又重修大殿,立山門,塑開山祖師諾巨那金身,一時香火鼎盛,佛法弘大。惠能大師圓寂前,授無凈為住持方丈。
無凈的修煉已經(jīng)相當(dāng)精深,心底深處的事卻無人知曉。六年前,孿生兄弟無塵于一個深夜下了山,之后音信杳無。無凈深知,無塵是滿懷著一腔仇恨走的。他說不動兄長,只身下山了。
自兄弟走后,靜水寺少了一個無塵和尚,千里之外,一個“范將軍”聲名日漸盛大;
接著傳來消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霸持當(dāng)?shù)囟嗄甑闹艽篌H被斬首家中,周氏家族慘遭滅門;
范將軍攻城掠池,勢如破竹,無人能夠抵擋……
終于有了這次的血洗清水城。
無凈心底了如明鏡,他深知這從天而降的范將軍是誰。因為幾天前清水城之戰(zhàn)攻打之前,曾有過一場特殊的見面。
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范將軍居所,那天居然迎來了一個和尚的夜訪,范家兄弟分別多年后相擁而泣,但后來卻發(fā)生了爭執(zhí)。
無凈:“家仇已報,何故濫殺無辜?”
范將軍:“戰(zhàn)爭一起,攻城掠地,誤傷難免?!?/p>
無凈:“這不是戰(zhàn)爭,是殺戮,你對平民動刀,對婦孺行惡!”
范將軍:“平民不是順民,孺子也可成將才,打鳥踹窩,捕魚放水,這是常理?!?/p>
無凈:“草木有生,輪回有常,不容踐踏,萬請回頭是岸,眾生共榮才是。”
范將軍:“范家因我而興!”
無凈:“惡名因你而起!”
范將軍:“自古勝者王敗者寇,一代英名是殺出來的!”
無凈:“你不能以報仇血恨之名,實不義之戰(zhàn)!”
范將軍哈哈大笑,以為兄長太過懦弱迂腐。
兄弟倆不歡而散。
“大師兄,這場攻城之戰(zhàn)使草木含悲,天地易容呀。誰能阻止殘殺,讓清水城中黎民百姓渡過這場浩劫??!阿彌陀佛!”無能雙手合掌,臉上寫滿絕望的表情。
“撲”的一聲,一支燭不知為何一下熄掉,燈滅前放出剎灼人的光芒。無能停止嘮叨,呆呆看著。無凈輕聲道:“取我的禪杖來?!鳖D了一下,又吩咐道:“我下山去了,不要告訴任何人?!?/p>
無能將禪杖雙手捧上,答應(yīng)著,眼看著無凈步出大殿,徑直下山。
山門處,小沙彌牽著一匹黑馬,雄健、烏亮、裸身。
山下,喊殺聲正酣,清水縣城四門起火, 天際飄著一溜黑煙。
無凈解下袈裟,裹了一身夜行服于內(nèi),提了禪杖,翻身上馬,側(cè)臉回望了一眼靜水寺,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念聲阿彌陀佛,折馬絕塵而去。
清水城已有三處城墻被攻破。范將軍親率騎兵隊,正組織從正門的鐵血沖殺,黑色的披風(fēng)如一朵云,飄成憤怒的烈焰。
無凈拍馬而上,如入無人之境,在禪杖的掃擊下,無聲突進,終于靠近了范將軍。
城門已被逃竄的人從里面沖開,這里唯一沒有起火的出口,也是范將軍設(shè)下的一道伏擊圈,他將以輕騎和大刀、弓箭去迎接這僥幸出逃的殘敵。
黑壓壓亂轟轟擠出城門的人群已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死亡之刃,如潮水般又涌進城去,卻給沖在后面的人流再次擠壓出來。
范將軍一聲長號,朗聲大笑,回頭卻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一道身影:烏馬、禪杖、黑色夜行服。他呆了一下,他太熟悉這道身影,就像熟悉他自己的身影一樣。畢竟是孿生兄弟啊。
他望了一眼城門外,眼前夢幻般閃出一部大車,和當(dāng)年小哥倆藏身的那輛大車一模一樣。范將軍心下一驚,只見無凈幾乎貼在馬的腹部,手握禪杖,箭一般沖來,范將軍仿佛受到來自天上的一擊,身體像一朵云從馬背上飄下來。
無凈跨上了范將軍的戰(zhàn)馬,鐵杖指向側(cè)翼,眾人急轉(zhuǎn)而行。
城門口逃出的人群全都呆若木雞,只聽見范將軍響箭收兵,輕騎而退。
清水城的百姓驚魂甫定,四周不知為何突然靜了下來,滅頂之災(zāi)頃刻間化為烏有。
嘯聲遠(yuǎn)去,硝煙散去。婦孺兒童仍然不敢出面,有大膽男兒清理廢墟,發(fā)現(xiàn)城門外一具尸體,禿頭,手握禪杖,一身黑衣。有人說范將軍平日里也是這身打頭,但清水縣城百姓卻認(rèn)得他是靜水寺的無凈法師。靜水寺是城外山上的清靜之地,怎么法師會出現(xiàn)在清水城的戰(zhàn)亂之地?于是通知靜水寺前來認(rèn)領(lǐng)。無能第一個得知,叫聲“不好”就匆匆趕來,一眼看上去,不是法師還能是誰?
無能悲泣著為法師更衣凈面,心里想,怎么以前不曾見過,法師左腿上有一條極長的劃痕。
自那以后,范將軍威名依舊。漸漸地,百姓開始說其實范將軍懲惡揚善,并不濫殺無辜,對待生民且有大慈大悲之心。
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