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源潛
《書屋》2006年第5期所載羅榮泉先生《由馮友蘭說到羅榮渠》一文的開頭部分“考證”了西南聯(lián)大校歌歌詞作者是馮友蘭,不是羅庸。他根據馮友蘭的《三松堂自序》和該書所引用的三則朱自清日記作出這樣的判斷,仍然是偏信馮先生的一面之詞,如果查一查《朱自清全集·日記》中有關校歌委員會開會的記載,看一看《西南聯(lián)大校史》或相關材料,結論定會兩樣。為了消除讀者由該文引起的誤解,我愿借《書屋》一角,簡述聯(lián)大校歌的制作過程,弄清歌詞作者問題。
抗戰(zhàn)開始,平津相繼失陷,北大、清華、南開三大學隨即南遷到長沙,聯(lián)合成立長沙臨時大學。1938年春,又西遷入滇,在昆明建校,改稱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5月4日上課。一個多月后,6月24日,教育部令各學校把校歌“呈部備查”。西南聯(lián)大剛在昆明立足,各項工作頭緒紛繁,無暇顧及,于是向教育部報告:“本校創(chuàng)立未久,未備校歌,待編成后再行呈核?!苯逃亢敛焕頃?0月3日再以訓令相逼。不得已,10月6日的常委會決定成立校歌委員會,聘請馮友蘭、朱自清、羅常培、羅庸、聞一多為委員,馮友蘭為主席,專門從事這一工作。不久,委員之一的羅庸寫出一首歌詞,還配上了曲譜,提交校歌委員會。10月30日下午,校歌委員會第一次開會,“接受了羅的詞,但未通過曲”〔1〕。至于“羅的詞”是什么內容,日記未提。下次開會在11月24日下午,經過討論,決定先把已接受的歌詞報告常委會。朱自清這天的日記記著:下午在馮家開校歌委員會。校歌之詞如下: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貞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yè),須人杰。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倭虜復神京,還燕碣。〔2〕
歌詞作者是誰,日記未提,聯(lián)系上次開會“接受了羅的詞”,可以斷定是羅庸無疑。附帶說一句,《三松堂自序》未提這篇日記,是忽略還是掩蓋,不得而知。
常委會對這首歌詞沒有表態(tài)。“有人覺得形式太舊,不像個校歌樣子”。這是馮友蘭在1968年7月5日所寫的“交代材料”(見《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中透露的一點消息?!稘M江紅》是詞,還用了些典故,如“一成”“三戶”,不加注釋還不易理解。西南聯(lián)大一貫傳承新文化,又不缺少新詩人,為什么不寫一首新詩作為校歌,像當時的抗戰(zhàn)救亡歌曲那樣?選作為校歌委員會主席的馮友蘭自告奮勇寫出如下的一首富于時代精神的白話詩:
西山蒼蒼,滇水茫茫。這已不是渤海太行,這已不是衡岳瀟湘。同學們,莫忘記失掉的家鄉(xiāng),莫辜負偉大的時代,莫耽誤寶貴的辰光。趕緊學習,趕緊準備,抗戰(zhàn)建國都要我們擔當。同學們,要利用寶貴的辰光,要創(chuàng)造偉大的時代,要收復失掉的家鄉(xiāng)。
校歌委員會有了可供選擇的兩首歌詞,可惜都沒有曲譜。委員之一的朱自清想起清華研究院畢業(yè)生、正在廣西宜山浙江大學任教的張清常。他能譜曲,曾與朱先生愉快地合作過,于是就把這兩首歌詞一起寄去浙大。張清常也樂于為母校效力。他收到兩首歌詞,反復吟誦、比較,再三考慮,認為羅詞上闋悲憤,下闋雄壯,是一首好詞,適合于作校歌,就把它譜成男女聲四部合唱曲,用五線譜和簡譜各抄一份,及時寄回昆明,封面上寫明“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歌《滿江紅》,羅庸詞,張清常曲”,簡譜那份還記下:“廿七年十二月于廣西宜山?!?/p>
張清常只給羅詞譜了曲,馮詞的曲譜還得另外找人來完成,這大概花去不少時間。最后總算由馬約翰和沈有鼎兩位教授分別為馮詞譜了曲。馬譜用的圓舞曲的形式,四分之三拍子,沈譜是四分之二拍子的進行曲。校歌委員會把這三支待選的校歌油印出來,組織專人練唱。1939年6月14日下午,在南區(qū)一間剛建成的大教室(還沒課桌椅的空屋)里舉行擴大的校歌委員會,除校歌委員外,列席的尚有為馮詞譜曲的馬約翰、沈有鼎,另外,還邀請了一位音樂造詣頗深的外文系教授楊業(yè)治先生。此外還有一些演唱這三首校歌的學生。朱自清日記是這么寫的:“下午開校歌委員會,聽校歌演唱。接受馮的歌詞和馬的譜。但譜嫌單調,因此決定由馬、楊、沈負責修正。”〔3〕值得注意的是日記中第一次提到“馮的歌詞”,是與馬譜聯(lián)系著的。在這次會上,楊業(yè)治看了三份校歌(讀譜?雪后,“立即主張采用羅庸詞、張清常曲的《滿江紅》為校歌。《滿江紅》詞的意境與岳飛的《滿江紅》有很多相似處,它受到了岳詞的啟發(fā)。歷史環(huán)境的相似,悲憤激昂的情緒相似,甚至個別處遣詞亦相似。歌詞與曲調非常吻合。前半闋的悲愴沉著,后半闋的高昂興奮,表達了我們百年來的積憤和今日雪恥圖強的決心。這即是我們那時的情懷”〔4〕。他記不起校歌演唱的情景,只是讀了三首歌詞和曲譜后作出的結論,這次校歌委員會沒有討論,只對馬譜提出了須修正的意見,還請三人負責進行。實際上,一支樂曲是一件完整的藝術品,讓三個人來修正不過是句空話,是“否定”的婉轉說法。兩個星期后的6月30日下午,校歌委員會開會專門討論張清常譜的曲子,最后通過了羅詞張曲的《滿江紅》作為西南聯(lián)大校歌。朱自清日記記著:“三個委員同意張的曲子,他們認為曲調比歌詞更重要。馮的歌詞早為大家所接受。”〔5〕最后一句再次提到“馮的歌詞”,似與上文語氣不相連貫,說“早為大家所接受”,也與實際情況不合(半個月前才接受,說不上“早已”)。這次討論并通過的張清常的曲譜,他譜的是羅庸所作的《滿江紅》,而這一歌詞是半年前(1938年10月30日)就已接受,并上報給常委會的。因此,這里的“馮”字當是“羅”字之誤。日記原是寫給本人看的,個別筆誤實屬難免,只須參考相關資料,很易訂正。馮先生抓住這句話來證明他是《滿江紅》的作者,是經不起推敲的。縱觀前引的四則朱自清日記,誰是聯(lián)大校歌的作者,讀者自可作出回答。
6月30日的校歌委員會上通過了羅詞張曲的《滿江紅》作為聯(lián)大校歌,立即上報常委會,由主席馮友蘭具函,委員五人簽名。7月11日第112次常委會作出決議:依照校歌委員會所擬校歌通過。15日,向學校各部門咨照校歌通過事。最后審定公布的歌詞有一處改動:“倭虜”改為“仇寇”。19日,備文向教育部呈報,同時撤銷包括校歌委員會在內的已完成任務的六個專門委員會。
馮友蘭的歌詞既然在6月30日的會上落選了,他就以《擬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歌——錄作七七抗戰(zhàn)二周年紀念》為題,在7月7日的《云南日報》上發(fā)表了。文字略有改動:“西山”改為“碧雞”,“滇水”改為“滇海”,“的”全改為“底”,保持他的文字風格。
再說在廣西的張清常,當他得知自己的作品終獲通過,自然無比興奮和激動。他也看到了給馮詞譜曲的馬、沈的作品。他年少氣盛,覺得馬、沈沒有譜好,自己倒可一試。他給馮詞譜成一首男高音獨唱曲,穿插在他另外創(chuàng)作的一首題為《敬獻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組曲里。這首組曲包括五個樂章,第一樂章是“同唱校歌”(羅庸作《滿江紅》);第三樂章是男高音獨唱曲,是他稱作“勉詞”的白話詩(馮友蘭作),他認為這詩大多是祈使或命令語句,作為老師對學生的勖勉之詞,還是挺合適的,所以稱為“勉詞”。由于當時他還在浙大,不知道該詩發(fā)表時有所修改,采用的歌詞仍是保存在他手頭的初稿?!敖M曲”于7月底完成,寄到昆明時,校歌委員會已不存在。輾轉傳到馮友蘭手中已是10月中旬,馮看到后就以個人名義具函常委會匯報此事,同時把曲譜附呈。梅貽琦常委閱后,在原函上批:“文書組函張先生致謝。樂譜留存。”這已是11月1日。
1940年秋,張清常應聘來西南聯(lián)大師范學院任教。他一到學校,發(fā)現當時印發(fā)的校歌歌譜略有差錯,親自動手訂正,重新鉛印分發(fā)。新生入學時,他親自給他們教唱。他還挑選一批愛好唱歌的學生組成校歌合唱隊,練唱他作的那首《敬獻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組曲,后來在1941年11月1日聯(lián)大舉行第一次校慶活動時演出,獲得很大成功。梅貽琦常委說,他還沒有見過哪個學校的校歌是以這樣莊嚴、優(yōu)美的形式來演唱的。
1945年8月,抗日戰(zhàn)爭勝利,聯(lián)大完成戰(zhàn)時聯(lián)合辦學的歷史使命,行將結束,三校也準備復員,只因平津校舍尚待接收與修復,加上交通工具緊張,復員工作一時無法進行,學校決定在昆明續(xù)辦一年。1946年春,張清常在那首“組曲”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展,創(chuàng)作了《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進行曲》。除了原有的羅作“校歌詞”和馮作“勉詞”外,他還特地請馮友蘭作“引”(八年辛苦備嘗,喜日月重光,愿同心同德而歌唱),又從馮友蘭撰《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銘辭》中摘錄一些,與校歌下半闋配合,稱作“凱歌詞”(千秋恥,終已雪,見仇寇,如煙滅。欠一統(tǒng),無傾折。中興業(yè),繼往烈。維三校,如膠結。同艱難,共歡悅。使命徹,神京復,還燕碣)。他組織聯(lián)大附中的學生合唱隊練唱,于1946年5月4日聯(lián)大舉行結業(yè)典禮時演出。這一歌譜(每一部分歌詞都分別注明作者)流傳頗廣,1967年3月1日臺灣新竹版《清華校友通訊》第19期上重新刊載的那份《聯(lián)大進行曲歌詞》,就是一位校友自美返臺度假時帶去的。聯(lián)大檔案里自然也保存著這一珍貴資料。1986年冬張清常寫的回憶文章《憶聯(lián)大的音樂活動——兼憶西南聯(lián)大校歌的創(chuàng)作》〔6〕可以參看。
西南聯(lián)大校歌誕生的不尋常的經歷告訴我們:羅庸作的《滿江紅》(張清常曲)是西南聯(lián)大校歌。馮友蘭也寫了一首白話詩,沒有選上,就以《擬……校歌》為題發(fā)表的,張清常也為它譜過曲,稱“勉詞”,收入“組曲”和“進行曲”里。幾十年以后,馮先生忘記了自己寫過并發(fā)表的那首《擬……校歌》,錯把《滿江紅》當作自己的作品,又因他堅信自己的記憶力沒有失去,一再宣稱自己是聯(lián)大校歌《滿江紅》的作者,他不僅在《自傳》、《三松堂自序》中談到,還寫成“條幅”“冊頁”傳出,很多人相信他說的都是真話。為他作傳的也好,為他撰年譜的也好,都輕易地采用了他的說法,實際上都受了蒙蔽。如果查一查有關檔案,一切都會明白。歷史是客觀存在,無法被某一個人所改變的,大師也不例外。
注釋:
〔1〕〔2〕見《朱自清全集》卷9,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57、560~561頁。
〔3〕〔5〕《朱自清全集》卷10,第31、34頁。
〔4〕楊業(yè)治:《從南岳到蒙自——抗戰(zhàn)初期的片斷回憶》,收入《西南聯(lián)大在蒙自》,云南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第27~32頁。
〔6〕收入《笳吹弦誦情彌情》,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349~3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