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緒
蔣介石的幕僚陳布雷,是舊時知識分子的一面鏡子。本期《陳布雷之死》,披露了在蔣家王朝覆亡前夕,陳布雷面陳危局,引起蔣暴怒后絕望而去的細節(jié),翔實而且生動。陳布雷曾是一位著名報人,從辛亥革命到北伐,為了反滿清、建民國、驅(qū)列強、倒軍閥,他在報壇縱橫捭闔,鼓吹革命,成了民主陣營中有名的一支筆。不幸的是,陳布雷為蔣介石所看中,成了這個政客的“御筆”,為他的后半生釀成了悲劇。陳筆力鋒健,人稱蔣之“文膽”,但這支筆桿子,實際上已握在了蔣的手中,對于一位尚存良知的知識分子而言,內(nèi)心的矛盾及苦楚是外人難以體察的。西安事變時,陳布雷并未隨行。經(jīng)過周恩來親自翰旋,事變得以和平解決,蔣返回南京便違反諾言,扣押了張學良,并指示陳布雷按他面授的要點閉門造車、編造偽史。陳感到這是對他那一支筆的極大污辱和糟蹋,無處泄忿,將手中的狼毫在墨盒中狠戳,戳斷了好幾只筆頭,后來竟把一支筆桿也戳斷。自然到了最后,他還是違背良心,完成了這部謊言“名著”。實際上自投蔣之后,陳布雷每天都在死去,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他早已命若游絲,只剩下一副軀殼了。
陳布雷曾對友人曰:“余今日言論思想,不能自作主張,軀殼靈魂,已漸他人之一體。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這番話可視作一位失敗的知識分子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chǎn)。
這一期大稿寫了作家大使王任叔的故事,則是另一種悲劇。王任叔是我黨內(nèi)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子,1924年入黨,經(jīng)歷曲折豐富,又具豪放不羈的文人氣質(zhì),但在出任印尼大使僅僅一年的時候栽了跟斗。回過頭來談論那次裸身豪飲被偷拍的事件,有點令人啼笑皆非,但誰也不會料到,他自此便開始了終生的厄運。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王任叔的放浪形骸招致不幸似乎恰是最好的注解。但我卻覺得把一個人的災難過分地推諉給他的性格,也是對公道人心的扭曲和蔑視;與之相反。我還打心底里欣賞和喜愛這位前輩文人的任俠之氣和浪漫之情。那太白遺風和聚義廳的豪氣.竟被他在使館大堂演習了一番,煞是可愛,——卻是失了體統(tǒng),也誤了大事。
這位出版過500萬字的作家.年過古稀被遣送回50年前投身革命時離開的小木屋,他拍去身上的灰塵,又在昏暗的燈火下開始寫作,我被他深深地感動。當讀到作家被強大的政治枷鎖壓垮,以致精神崩潰、神經(jīng)錯亂,“常常深夜跑到大街上吼叫,跑到四鄰去敲人家的門,甚至,在嚴寒的冬季,他常常不穿衣服在街上亂跑”時,我忍不住落了淚。我暗暗責問自己那時活在哪里?竟不能去為他做點什么。我以為不僅是那個時代,而且是整個歷史都虧欠了這位老人,讓我們不敢想起,想起便為之心痛。
走出沉重的歷史,世俗的現(xiàn)實生活也不那么輕松。《兩個人的獨角戲》,一個講述愛情的城市寓言,卻令人如此壓抑?!皭劬拖褚桓倍嗝字Z骨牌,搭建時需要細心、耐心、誠心和真心,但推倒有時只需一個指尖的輕微之力?!蹦悄腥颂摌s的自尊就像一枚牌下墊了一顆小小的沙粒,卻埋下了大廈頹圮的種子;那女人的脆弱和多疑更似一只手臂猛然向牌陣掃去,甚至未能見到骨牌接連跌倒時美麗而傷痛的身影,便頃刻間人情俱焚。
我見多米諾搭牌時,都留出若干空位以防不測。我們也留一些吧,不要把美麗的事情搞得那么殘酷而不可收拾。
中外文摘2006年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