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紀昀在其著作《閱微草堂筆記》中寫有大量狐故事,共一百三十多篇。本文僅就其中獨具特色的反“艷遇”特征稍作探析。
陳文新先生在《<閱微草堂筆記>解構閱讀三例》一文中指出,所謂解構閱讀特征是“旁敲側擊,以證明文本破綻百出,從而取得顛覆某種傳統(tǒng)思路的效果。在破除對文本迷信的同時,給讀者提供新的美感經(jīng)驗或智慧?!币源藖碛^照紀昀的寫狐小說,會發(fā)現(xiàn)其中著意解構了“書生+艷遇”模式。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描寫書生艷遇的集大成之作,在蒲松齡的筆下書生獲得艷遇是常見之事。試看以下兩例: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墻上來窺……固請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
——《紅玉》
一夕(張生)挑燈夜讀,忽舉首,則女子含笑立燈下……生大喜,遂共歡好。
——《魯公》
共同特點是書生寂寞之時,就會有女子(大都美如天仙)出現(xiàn)在他面前,自薦枕席。類似的故事在《聊齋志異》中已形成固定的“書生+艷遇”模式。至于蒲松齡為何如此鐘情艷遇描寫,通過細讀《聊齋志異》可以看出,蒲松齡筆下獲得艷遇之書生往往具有超人的才華而又懷才不遇,其深層動機正如韓田鹿先生在《漫說聊齋》中所言是“作者于茫茫海內四處尋覓知己而不得,最后才將知己之求指向女性的苦衷”。紀昀卻對這種模式提出了挑戰(zhàn)。書生有才無才已不再是紀昀關注的重點,甚至《閱微草堂筆記》提到書生時并不交代有才與否,紀昀最關注的是書生的道德操守問題??梢哉f蒲松齡對書生“才”的欣賞到了紀昀那里已讓位為對書生“德”的要求。
紀昀最欣賞的書生往往拒絕艷遇。在《槐西雜志》(二)第三十五則記:“一書生家有園亭,夜雨獨坐,忽一女子搴簾入……自承為狐……書生曰:有前緣者必相悅,吾方坐此,爾適自來,而吾漠然心不動,則無緣審矣,請勿留……女子舉袖一揮,滅燈而去?!痹谶@里,書生道德理性的凸顯抑制了情感的泛濫。這才是紀昀心中理想的書生形象。
當然這樣頭腦清醒的書生確屬鳳毛麟角。退一步講,也有的書生是先招后拒。在《槐西雜志》(二)第十七則記:“有紀生者……嘗暮遇女子獨行……因語之曰……人靜后可詣書齋……覺漸為所惑,因拒使勿來。狐女怨詈不肯去,生正色曰……況爾為盜我精氣來,非以情合,我不為負爾情,爾閱人多矣,難以節(jié)言,我亦不為墮爾節(jié)……狐女竟詞窮而去?!贝藭煞Q“知錯能改”。
然而其他書生可沒如此順利擺脫糾纏的好運氣。艷遇帶給他們的常常是極為不利的后果。比如有的書生渴望艷遇卻遭戲耍。《姑妄聽之》(二)第四十二則載:“有少年隨塾師讀書山寺……私念狐女必絕艷,每夕詣樓外禱以媟詞……見小鬟招手,心知狐女至,躍然相就……小鬟曰:娘子初會,覺靦腆,已臥帳內……少年喜不自禁,遽揭其被,擁于懷而接唇,忽其人驚起大呼。卻立愕視,則室廬皆不見,乃塾師睡檐下乘涼也……此乃真惡作劇矣?!?/p>
還有的書生得到艷遇,卻所遇非所求?!度缡俏衣劇罚ㄒ唬┯洠骸柏S宜門內玉皇廟街,有破屋數(shù)間,鎖閉已久,云中有狐魅。適江西一孝廉……僦舍于旁……夜中聞床前窸窸有聲,心知狐至。暗中舉手引之,縱體入懷,遽相狎昵。冶蕩萬狀,奔命殆疲。比月上窗明,諦視乃一白發(fā)媼,黑陋可憎。驚問汝誰,殊不愧赧,自云本城樓上老狐……寂寞已數(shù)載,感君垂愛,故冒恥自獻耳。”渴望美貌的狐女,卻招來“黑陋可憎”的樓上老狐。這樣的結果實在出人意料。令人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把本有些浪漫色彩的艷遇滑稽化,明顯帶有嘲弄艷遇的意味。
不光是艷遇時會遭遇尷尬,紀昀也沒忘記描寫書生即使遇到稱心如意的艷遇,結局也往往是悲劇性的?!豆猛犞罚ㄈ┑诙t載:“羅生者,讀小說雜記,稔聞狐女之姣麗,恨不一遇。近郊古冢,人云有狐……一夕獨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燈下……生大欣慰,即于是夜定情……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竊食,物不足則盜衣裳器具,鬻錢以買……又冶蕩殊常,蠱惑萬狀……以是家為之凋,體亦為之敝,久而疲于奔命……后羅生家貧如洗,竟以瘵終。”
在這里,可以說紀昀對書生艷遇進行了體無完膚的拆解。凡此種種,都指向一個旨歸:書生拒絕艷遇。原因何在?當然可以從紀昀身份地位絕高,沒有寒士心態(tài),用不著以描寫艷遇來彌補生活中知己難逢之缺憾這樣的角度來考慮。也可以聯(lián)想到紀昀很可能是因為對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懷有成見,比如紀昀認為其長子汝佶年僅三十五歲過早離世,就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有關。在《灤陽續(xù)錄》(六)后的附紀汝佶六則中寫到:“亡兒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頗聰慧……后依朱子穎于泰安,見《聊齋志異》抄本(時是書尚未刻),又誤墮其窠臼,竟沈淪不返,以訖于亡故?!敝苯狱c名批評了《聊齋志異》的誤導作用?!读凝S志異》既可稱是“書生+艷遇”型小說的集大成之作,紀昀作反面文章,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以上分析恐怕還不能充分解釋個中原因。比如《閱微草堂筆記》中除書生外,其他階層的人卻有可能獲得艷遇。在《灤陽消夏錄》(一)第八則記:“獻縣周氏仆周虎,為狐所媚,二十余年如伉儷。”這就無法用反對蒲松齡來解釋,最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紀昀對讀書人的拳拳關愛之心使然。聯(lián)系紀昀生平來看,乾隆二十五年,紀昀充會試同考官。乾隆二十七年,充任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乾隆二十八年,又受命視學福建。對此紀昀稱之為“皇恩四度持文柄”。他在任內十分注意愛惜人才,在《寄示閩中諸子六首》詩中亦曾坦露心跡:“平生無寸長,愛才乃成癖。每逢一士佳,如獲百朋錫?!庇智∷氖拍辏瑫r年已六十一歲的紀昀充會試副考官,時值洪亮吉應禮部會試,其房師祥慶“閱卷最遲,至四月四日方以三場并薦,紀曉嵐奇賞洪卷,必欲置第一。時內監(jiān)試豐潤、鄭瀓侍御,以得卷遲疑之,欲移至四十名外,曉嵐堅執(zhí)不允,因相與忿詈不可解,胡高望調停其事,遂置不錄。紀昀于洪亮吉卷尾賦《惜春詞》六首寄意。有云:‘萬紫千紅號花海,冠春畢竟讓槐黃。出闈,即先詣洪之寓宅相訪焉?!睙o一不在說明紀昀的愛才之心。所以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初編》卷一言:“紀文達公為天下名臣名儒,天下望之若泰山北斗,而好行方便,士大夫乃陰受其福而不知?!?/p>
可以說正是從關愛之心出發(fā),紀昀敏銳覺察到“書生+艷遇”型小說的負面影響。以《聊齋志異》為例,許多年青的讀書人多不去理解蒲松齡描寫書生艷遇的苦心,卻對其中的艷遇描寫津津樂道并心向往之。比如紀昀筆下《槐西雜志》(三)第二十七則所描寫的“東昌一書生,夜行郊外,忽見甲第甚宏壯,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歟?稔聞《聊齋志異》青鳳、水仙諸事,冀有所遇”就是典型的例子?!读凝S志異》尚且如此,遑論其他學樣之作。這樣的擔心并非多余也并不少見。鄭板橋《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中就曾告誡弟弟:“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櫥柜,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苯簡⒊凇墩撔≌f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亦言:“今我國民輕薄無行,沈溺聲色,綣戀床第,纏綿歌泣于春花秋月,銷磨其少壯活潑之氣;青年子弟,自十五歲至三十歲,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為一大事業(yè),兒女情多,風云氣少,甚者為傷風敗俗之行,毒遍社會,曰惟小說之故。”其說雖不無偏頗之處,但都認識到了小說帶來的負面影響。因此可以說對讀書人的關愛,生怕年輕的讀書人被誤導,才是促成紀昀解構“書生+艷遇”模式的主要原因。
(李永泉,哈爾濱師范大學阿城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