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成年
之一:李領濤待客
錢寨村有兩個人的名字上了《民樂縣志》,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李領濤。我算不得名人,僅是一篇文章被收錄而已。而李領濤的名聲太大,大到千里之外的蘭州人在喝酒時還常常提及他。
我印象中的李領濤,一臉的胡子,滿臉的皺紋,一說話便露出長期抽煙而焦黃焦黃的牙齒。剛開放那幾年,春節(jié)村上每年都要唱大戲,每處戲中幾乎都有他的身影。他一會成了黑臉包拯,一會又成了媒婆,一會又成了武將把腿腳踢得滿臺子飛。
他所以有名并非是唱戲,而是飲酒。若干年前,我在離錢寨村百里之外的張掖與人喝酒,對飲者知道我是錢寨人,問我知道李領濤吧?我回答知道。他家里很有勢力吧?他又問。普普通通的人,普通通通的農(nóng)家,我說。那你是不知道吧,他們家很有勢力的。怎么個有勢力?他待客要殺幾只羊,幾只牛,要用皮車拉幾桶酒……問我者反而成為介紹者。為了增加真實性,他揮舞著雙手,又比又畫,仿佛親自受過李領濤的接待。
其實,李領濤待客的故事有不少版本,這只不過是其中之一。另一版本說,他酒量不大,輒飲即醉,客人只好自己招呼自己。而我覺得另外一個版本,雖和前面的那個相去甚遠,但可能最接近事實本原。在這個版本中,李領濤待人很熱情,但家里不算寬裕。錢寨人善飲,一人喝一斤酒不算什么稀奇。喝到最后,常常因為沒酒而遭遇尷尬。李領濤為了避免這種尷尬,看酒沒了,便裝醉。我覺得這個版本最接近事實本原。
錢寨人好面子,家境再貧,也不能讓來訪的親戚、朋友知道自己飯不夠了。家中來客,盡可能地將好飯端上炕桌。炕桌上只有男人陪。女人和孩子是不上桌的,須等到客人吃完了才吃。逢上飯量大的客人,女人和孩子自然不吃,在灶房間盛飯時也盡可能小心,不讓勺子和鍋碰出聲響。如讓客人知道飯不多了,那是一件極其尷尬的事。倘若女人使了性子,執(zhí)意用勺子把鍋刮得山響,客人走后,這個女人是斷然少不了男人的一頓打。七十年代中期,有各種各樣的工作組經(jīng)常進駐村子。進駐村子里的工作組被村民們稱為“朱工作組”、“李工作組”等等。“工作組”們在村上吃派飯。有次,一“工作組”說,這里的人好面子,我們試一試。錢寨人吃飯都在炕上,下面煨著火,炕上鋪著羊毛搟成的氈,在炕中央置一矮矮的方桌,又叫炕桌子。那天,主人做包子給“工作組”吃,熱氣騰騰的包子端在炕桌子上時,“工作組”們看似狼吞虎咽,其實吃得很慢。包子得一鍋一鍋地蒸,女主人看“工作組”們的吃相,便轉(zhuǎn)身到灶間又去蒸。待女主人走向灶間,“工作組”們迅速地抬起炕桌子,把事先準備好的報紙鋪展,將盤子中的包子碼到炕桌下面。女主人在屜里放好包子,轉(zhuǎn)身一看,包子已全沒了,便趕快到院子里找柴,把灶間的火燒得旺旺的。待包子端上炕桌時,“工作組”又風卷殘云地“吃”完了。如是幾次,女主人抓緊時間剁餡子,又從鄰家借來發(fā)好的面。炕桌子下面實在沒辦法碼了,“工作組”們才借故離開。此后,“工作組”逢外鄉(xiāng)人就說,錢寨人實誠得很。李領濤是錢寨人,當然也實誠得很。對李領濤輒飲即醉的做法,我理解的不過是普通百姓磨日子磨出的一種圓滑,怎么說都說得過去。說不準,李領濤是真的不勝酒力呢。
李領濤的名字不脛而走,越傳越神。民樂縣的人可以不知道縣長是誰,但不能不知道李領濤。時間長了,老家的人請別人到家吃飯,家里的女人總會叮囑男人一聲:“別成了李領濤??!”“哪能呢?!蹦腥藫现^說著,但不到幾個時辰,男人還真就喝得酩酊大醉,果真成了李領濤。
有次,李領濤的兒子到別的村,正趕上一家請同去的人吃飯,他也就去了。
“你們的酒量大,別把我搞成李領濤了?!敝魅酥浪麄兪清X寨的人,戲說道。
同去的人只是笑,主人越發(fā)夸張地戲說,在一旁聽的李領濤的兒子已經(jīng)面紅耳赤。
“我就是李領濤的兒子?!彼K于裝不下去了,只得說,弄得主人不好意思地搓著手。
“沒相干(沒關系),李領濤就李領濤吧。來,喝!”還是李領濤的兒子打破了僵局,兒子遺傳老子的風范,讓主人眼睛一亮。
編《民樂縣志》時,李領濤被編者編進了本縣流傳的歇后語,條目是“李領濤待客——自己先醉”。不知編者的初衷如何,離世已幾年的李領濤上了縣志,李領濤的兒子應該高興才對。但兒子從中感覺出了其中調(diào)侃的味道,說什么也不行,說什么也要有個說法,便將《民樂縣志》告上了法庭。無奈,已印好的《民樂縣志》便請人將“李領濤”三個字用刀片輕輕刮去,用炭素筆盡可能方正地畫上三個框。有的人刮得不得法,把紙給刮破了;有的人刮得不徹底,還隱約地能看到“李領濤”那三個字。
這場訟事,算是畫上了一個句號。
無論怎樣,李領濤待客的事應該算是上了《民樂縣志》。
之二:花丫頭,抑或桂香
一個腆著肚子的女人和另一個腆著肚子的女人相遇了。
她望著她,她也望著她。兩個女人相視一笑。
“你的多大了?”
“八個月了,你的呢?”
“也八個月了?!?/p>
二人站在大隊隊部的一截斷墻邊聊著天,聊的話越來越近,站的位置越來越近?!拔覀兩聛淼暮⒆尤绻且荒幸慌妥鰞号H家吧!”看著太陽就要走向中天,其中的一個女人說。
“那就說定了,不許變卦呀!”另一個女人說。
我所描摹的是1963年底的一段往事。所以說是描摹,是因為我就是其中一個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其中一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根據(jù)她的講述還原而成。另一名孕婦是李家的婆姨,后來果真生一女孩。在錢寨興做娃娃親,就是從小就給自己的兒女找對象,但像這樣指腹為婚已不多見。
之前,錢寨人在外面工作的人并不多,但到了我們那茬人,通過考學、招工等路子,到外地工作的人忽然就多起來了,訂娃娃親這個習俗自然留下了不少后患。
在外面工作的人眼界闊了,越想越覺得不能應承這門婚事,便吞吞吐吐地提出退婚。女方家一聽這還了得:“好你個陳世美,你想變驢哩,不成!”但大多鬧騰一陣子,男方鐵了心要退婚,女方家想想再鬧下去也無趣,便經(jīng)第三方斡旋,將男方家過年過節(jié)送的“過節(jié)禮”和已交割的“財禮”盡皆抹去,再立一些“擦灰”之類的名堂,向男方家索要些錢財,事也就罷了,女方大多旋即嫁了人。
也有的女方家人多勢眾,不愿受這個氣?!澳銈€變驢的!”女方家拿個驢籠頭,用提包裝了驢糞,揪住男方的父親,要將驢籠頭套在他頭上,還要讓他學驢叫,爬著學驢走路,邊爬邊要將提包里的驢糞撒出。男方家受不了這種欺侮,就認命了,娶了人家。另有一種情況是,男方提出退婚后,女方說什么也不允,否則就要立時里給眼道。姑娘拿著刀子或繩子,要死在男方家。男方怕惹出人命來,便忍氣吞聲地和女方結了婚。這兩種情況下結了婚后,男方多將女人接進了城里,讓女人打些臨工。常能聽到男人唉聲嘆氣,但也就了此一生了。也有結婚好幾年了,甚至生下了孩子,但離婚的火苗一直暗燃著,一有風吹草動,這火便借勢著了,終究會離了婚。
再說這生了一男一女的兩個女人,日后真的結成了親家。兩家相距也就一公里多點的路,逢年過節(jié)按親戚一樣走動著。走親戚是我極愛做的事。親戚家端上的茶,用茯茶熬得極釅,紅中帶些黃,非常好看。有時還會在碗里放上一枚甚至兩枚用油炸過的雞蛋,誘人的黃,透亮而新鮮。喝完茶,親戚家女主人便去做飯了,男主人則留下和大人寒暄。我知道,做飯得有段時間,便和周圍的孩子去“沖呀、殺呀”。我們在草房、牲口棚圈、狹窄的灶房間,揮舞著葵花稈甚至搟面杖什么的。李家的姑娘并不參加我們的打斗,圍著她母親轉(zhuǎn),看著她母親做飯。有時,我們拉她去玩,她也扭扭捏捏地不去。不去拉倒,滿腦子英雄和敵人的玩伴們才不管!
“成娃,這是你媳婦!”直到有一天,大人們指著端碗進來的李家姑娘對我說。她紅著臉放下碗扭頭就跑,不粗的長辮子在身后一甩一甩。而我也羞紅了臉,三下五除二扒完那碗飯,一溜煙跑了。其后,兩家還是像親戚一樣往來,但我從未再去過她家。那時,我應該是六七歲的樣子吧。
之后,好像還見過她一次。春節(jié)村上唱大戲,我遠遠地看到她與幾個同齡女孩站在一條長凳上,站在戲臺的左前方。她的臉和嘴用方頭巾蒙著,不時和同伴們說笑著什么。看戲的人們不時制造人造涌浪,把她們擠下長條凳,但一會又見她們擠上了長條凳說笑著。她那雙眼睛大而水靈,在鄉(xiāng)下透明的空氣中,在星光和舞臺燈光照耀下,閃著一種亮晶晶的讓我內(nèi)心一動一動的東西。這么多年了,那種復雜的感覺我未曾再遇到過。
那年,我打起行李奔向遙遠的新疆求學,我們的那場“婚事”便悄悄地宣告結束,是不是父母從中百般周旋,但是我父親沒有受過”變驢”之苦是肯定的。假期,聽說她嫁給了我同村的一個男子,悵然若失的感覺很長一段時間包圍了我。事隔多年,這場“婚事”被歲月滌蕩得幾乎無一點印跡,偶爾憶起她,能記起的也只有圍著方頭巾看戲時那雙大眼里發(fā)出的光。我甚至不記得她的小名了,一會記得應該是花丫頭,一會又覺得是桂香。她沒上過學,我不知道她的學名,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學名。前些天,她的小叔子來蘭州找我。我想問問她的情況,想想,直接問不好,便問:
“你哥生了幾個孩子?”
她的小叔子淡然答道:“四個?!?/p>
之三:憂郁瓦房城
確切地說,瓦房城是一座水庫的名字,一座坐落在祁連山深處的水庫。我去那里時周圍幾乎看不到人家,但為什么以城相稱,我不得而知。隨著歲月的流逝,瓦房城那個地名幾乎被我遺忘了。而一個人的死,一個我們稱做懷爺?shù)娜说乃?,像一根火柴突然擦亮,明亮了瓦房城這個地方。
一
2002年10月1日,我回到千里之外的老家。老家人告訴我一個消息:懷爺死了,是在犁地時一頭栽進犁溝里而死的。他當時并沒死,是送進鄉(xiāng)衛(wèi)生院后才死的。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后,醫(yī)生告知有兩種情況:一是可能花一筆錢,但有可能成為半身不遂;另一種情況是花一筆錢,但治不好,也即人財兩空。家里人想想空空的四壁,默然地承受了后者。
懷爺死了。人之生死,本是常事,況且他與自己非親非故,可有件事卻讓我十分震驚。他死后,翻遍他的全家,也找不到一張可以掛在靈前的照片,哪怕是一張一寸的照片!也就是說,他可能終生都沒照過一張像。
我詫異于他一生沒照過一張像。向周圍的人問,難道他制作身份證時沒照過嗎?周圍的人都說不知道,反正身份證也沒見過。此時我忽然想起并理解了一個名詞:草民。草民,就是像草一樣自生自滅的人。
懷爺其實并不老,應該是四十多歲吧。之所以叫他懷爺,是因為在村子里,他的輩分大而已。對他的認識,緣于二十年前瓦房城水庫。
二
四周的群山像一尊尊怪獸,把鉛灰色的天空啃嚙得又窄又小,活像一張羊皮。一團又一團烏云在這張羊皮上翻來卷去,像一團團被人抖來抖去的舊棉絮。
“這可咋辦哩!”一個聲音悶悶地說。
“天不由人啊,要是由人的話我讓他曬上七七四十九天?!?/p>
地窩子里的人都蜷縮在被子里,唉聲嘆氣地咒著老天爺,談論著一天一天正在飽滿,一天一天正在變黃的莊稼。
有個少年走出那孔窯洞,回來后大聲說:“天晴了,天晴了!”
窯洞里的漢子們不約而同地半跪起來,身上半披著只能隱約辨出顏色的被子,驚問:“真的嗎?”性急的人已開始套褲子。
“天晴了,那是不可能的?!蹦莻€少年看看大家的表情,為能成功地欺騙大家而高興得手舞之足蹈之。
“砸爛他的骨拐!”有人提議,大家紛紛附和,但沒有一個人真起來去砸。大家復又將身體蜷縮在被子里了。
那個少年就是我。
那七八個人中,其中有一個人就是懷爺。
三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明白那個“額子”應該是怎樣的兩個字,但我終于明白了我喜歡下雨天,而他們不喜歡的緣由。每家在水庫上干活都有額度,比如運幾方土算一個“額子”,每個“額子”大體上是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作量。一口人是二十個還是多少個“額子”,我已記不得了。眼看麥收時節(jié)就要到了,連綿的陰雨使大家無法去完成“額子”,心里當然著急。而我則因為下雨可以不出工而高興。
陰沉的天像一口倒扣的鍋,鐵青著臉,雨下個不停。
人們不能出工,便悶在窯洞里,講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也唱一些諸如《小寡婦上墳》、《浪光棍》、《借笊籬》、《哭五更》之類的小曲子,或者漫一些隨編隨唱的“花兒”?!靶∏印笔撬麄儗α餍杏诿耖g的一種音樂的稱呼,大都充滿了哀愁的意味,間或有一兩段帶黃的句子。其中《小寡婦上墳》和《浪光棍》印象非常深。前者敘述一個年輕婦女失去丈夫后生活的艱難,至今我還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唱下去;而后者則表達了一個未娶者生活的艱辛,我已不記得里面的內(nèi)容了,但那個小曲子每節(jié)后面都要重復出現(xiàn)的“天下的男人多,哪一個能像我”的句子還記憶猶新。懷爺算得上唱小曲子的高手,尤其對《浪光棍》最為拿手。唱著唱著,聲音越來越小,漸至無聲。抬頭看,懷爺已是淚流滿面。
這就是懷爺。這就是在瓦房城和我一起掙過“額子”的懷爺。
直到現(xiàn)在,懷爺一直穿著一條藏藍色的褲子走在我的記憶中。事實上懷爺也僅有這一條褲子。有天褲子不小心掛破,他便把自己圍在被子中縫褲子。纖細的針在十根粗大的手指擺弄下,顯得異常笨拙。有人趁他不注意,猛地將被子給掀掉,他又拉被子又要遮私處,好不慌亂。我為他沒有穿內(nèi)褲而羞愧,后來才知這是貧困使然。
四
站在瓦房城水庫大壩向四處望去,北面是一座水電站,在當時看來已極為壯觀。后來參觀了劉家峽、三峽等水電站,才知那座水電站不過是一座非常簡陋、規(guī)模也很小的水電站而已。
把目光再向北伸去,就看到了專門為修水庫的人而開設的醫(yī)務室、商店、郵電所等等。據(jù)說生意大都不好,大概是因為像懷爺這樣的人太多了,人們沒有經(jīng)濟能力光顧這些場所而致。
大壩南面是郁郁蔥蔥的松樹林,更遠處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峰。庫區(qū)兩邊的山上,布滿了像蜂窩一樣的窯洞。那些蜂窩中,就有一孔是我們——錢寨村九隊的人所居住的。每天早晨,窯洞就成了屁股,把一個又一個人屙出來;收工時,它又變成了嘴巴,把一個又一個人吃進去。
窯洞里面便是我們的鋪位,用一些石塊壘成炕沿,里面鋪滿了麥草。麥草上面鋪著顏色不一、新舊不同的十幾條羊毛氈。羊毛本是好東西,但老家的人似乎不會加工,只是由氈匠們將羊毛鋪在竹簾上,卷起又放下,放下又卷起,如此反復,將羊毛踩得結為一塊而成。直接將身體睡到氈上面是很扎人的,所以條件好一點的人家又用布縫了褥子,再差一點的也用一些碎花布拼起來做成褥子。而懷爺則什么都沒有,他就赤條條地躺在氈上。
五
2003年2月1日。我又回到老家,與親人共同度過一年中最隆重的節(jié)日——春節(jié)。除夕之夜,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在外面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中,我們談著未來,談著過去,談著談著便提及了瓦房城水庫。懷爺?shù)挠白油蝗挥謴挠洃浿虚W了出來。
“懷爺這輩子不容易?!蔽覈@道。
“是呀,懷爺人也精干著哩,可就是一輩子沒活上一天舒坦日子?!钡艿苷f。
“死了也不舒坦呀。”我父親憂郁地說??锤赣H挺認真的樣子,我問:“為什么?”
“懷爺有多高?”
“一米八五是打不住?!?/p>
“可是,由于他家里窮,所買的棺材木頭長度不夠。做的棺材比常人的棺材尺寸還要小。入殮時發(fā)現(xiàn),人伸著腿根本就放不進去?!?/p>
“那咋辦呢?”
“能咋辦呢!”
……
次日,我開車路過那段走瓦房城必經(jīng)的路,禁不住望了一眼。我沒有看見瓦房城,只見更遠處的祁連山披著一身白雪,一臉的肅穆。
責任編輯 存 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