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子
搖滾歌手張楚有兩首歌的名字起得很別致,一首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另一首是《上帝保佑吃飽了飯的人們》。雖然我很喜歡聽搖滾,但這兩首歌里透出來的那種抑郁、懶散、百無聊賴的調(diào)調(diào)讓我很不舒服。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光,我就是這么混過來的,正因為如此,這種焦慮不安而又無所事事的日子和由此產(chǎn)生的種種尷尬,常常使我“因回憶往事而悔恨,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這個坎兒,直到去年六月份我才算邁過去。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家里貓著,不是看閑書、給分手已久的情人寫一些夢話般的情詩,就是滿世界瞎逛,找那些習性相近、臭味相投,并打算在本世紀末一起成才的閑人暢談酒瓶遍地、著作等身的遠大理想。直到我老爹的嘆息和熟人們的白眼像古龍小說里的唐門暗器一樣防不勝防的時候,我這才醒過神來,開始為一日三餐而著急、而想轍、而奔忙。
1999年6月的一天,一個當時正在小康之路上撒丫子狂奔的前畫家朋友找到我,并對我說,他表哥包了個油水很大的裝潢活,眼下缺小工,問我有沒有興趣。老實說,興趣我是一點兒也沒有,但在興趣和餓肚子之間我只能作惟一的選擇,于是我就到城東頭一家即將開業(yè)的美食城找那位據(jù)說能給我?guī)眇z頭和臭豆腐的表哥去了。
朋友的表哥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會畫油畫會照相會做廣告招牌還會木匠,總之,精通各種雕蟲小技。見面很客氣,不端架子,始終保持著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領(lǐng)導本色。活忙的時候他親自上陣,閑了就請大家喝酒,講自己的風流韻事或曾經(jīng)如何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故事。他很善于表揚和自我表揚,說著說著就唾沫橫飛、手舞足蹈,老百姓有的缺點他無一遺漏,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表哥很忙,股票燈箱女朋友事事關(guān)心,偶爾在工地上露一下面就不見了,掃尾的活全憑我們兩個新手在那里由著性子瞎弄。眼看工期一天天逼近,我們繃的燈箱仍像醉漢似的東搖西晃,氣得餐廳老板“老張”、“老張”地大呼小叫,滿世界找這位拿了預付款卻按時交不了工的張姓表哥。
半個月過去了,仍不見表哥的蹤影,和我一塊干活的小譚也熬不住,走了。我閑得發(fā)慌,口袋里又沒有多余的銀子,所以和往常一樣,按時去工地應卯,或看看報紙,或與餐廳老板云里霧里地閑扯。表哥留給我的一百塊錢快花完的時候,我暗暗地著急起來,傳呼機都打爆了,仍不見他的回音。好幾次,我想重操舊業(yè),回家繼續(xù)寫東西,但一想到老爹給我墊飯錢時那種倚天劍似的眼神,就忍住了。
美食城開業(yè)那天,表哥終于露面了。整個人就像剛從埃塞俄比亞的難民營里逃出來的一樣,頭發(fā)凌亂,眼窩下陷,平時整潔、挺刮的西裝上滿是油污,臟兮兮,皺巴巴的。原本偏瘦的身體這時更像一把卷了刃的剔骨刀,在美食城附近的一家小飯館的椅子上瑟縮著。
我們喝酒敘舊。不一會兒,表哥就醉了。
起初他還有所顧忌,隨著桌上的啤酒瓶越碼越多,他的聲調(diào)也越來越高,接著,就旁若無人地對我大聲傾訴他這一陣子遇到的煩心事。他說,前些天他正和一個上手半年多的小媳婦在家聊天,沒想到被老婆撞上了,他怎么解釋都沒用,那潑婦不但大打出手,而且還糾集了一幫舅子哥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卷走,把家具也給砸了。說著說著,這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像個孩子似地號啕大哭。
一陣哽咽之后,表哥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往日那種生動、夸張、“曾經(jīng)富過”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臉上。他點上一支煙,說,只要人在,手藝在,只要能跑會說,多少錢都能掙到。老婆跑了算個啥,只要有了錢,大姑娘多的是。他說他在西寧攬了一個比美食城的規(guī)模更大、油水更足的裝潢活,并一再邀我“入伙”,還為拖欠工錢的事向我道歉,并且再三暗示我跟他干的莫大好處和光輝前景。
當他得知我已經(jīng)在美食城當了總經(jīng)辦主任,表情略微復雜了一下,迅即把我夸得像花兒一樣,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我覺得臊噠噠的。
我再次見到這位張姓表哥,是在一年以后。當時他正騎輛破自行車急匆匆地趕路,我倆相互招呼了一聲,就擦肩而過。看著他那單薄的背影像紙片兒一樣越飄越遠,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責任編輯 存 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