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奎
起了一個大早趕回老家去,為的是應(yīng)母親的要求把老瓦房修繕一下。這是母親在電話中一再要求的,用母親的話說,重新修繕上瓦,這才像座房子。
對于老瓦房的處理,我老早就打算拆掉兩間,好為現(xiàn)在的房子讓出通道。每次給母親提起,母親總是笑著不說話,一副敝帚自珍的樣子。我知道母親的想法,一來,這四間瓦房是父母年輕時花費了許多精力修建起來的,和其他兩棟小樓一樣是他們一生的獎?wù)?;二來,雖然他們?yōu)閮蓚€兒子另蓋起了樓房,而我也在南陽安了家,老瓦房實在是用不著了,但這四間青磚瓦房是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場所,寄托著他們的感情,在他們心中是他們?nèi)松詈蟮耐寺?。思忖再三,我也不再堅持起初的想法了?/p>
記憶中的老瓦房,是我還在蹣跚學(xué)步時,父親帶領(lǐng)全家建造的第一間房。老瓦房的墻身是用青磚蘸上石灰、細(xì)砂和成灰漿,一層層壘起來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青白相間,線條分明。大梁是父親鋸下我家的幾棵粗實的洋槐打制而成的,檁條和椽子是姨父從西峽的山中幫忙買來的粗實的老栗木,擋板是爺爺?shù)教坪舆叺脑刺舵?zhèn)買回來的崗柴編成的厚實的箔。房子剛蓋起的時候,青磚黛瓦,飛檐翹角,頗為壯觀。村子里的人們眼中流露出的都是羨慕的目光。來幫忙的二表舅笑著對母親說:“二妹,這一輩子不用再操房子的心了。”那時候,每當(dāng)親友來家,父親總會搬出一張大方桌,泡上茶葉,邀請親友坐在寬敞明亮的堂屋里聊天,驕傲之情溢于言表。
我的童年就是在老瓦房的懷抱里度過的。春天,院中的彎腰棗樹開出了細(xì)碎的米色小花,仿佛給小院戴上了一個漂亮的發(fā)卡。我便有事沒事地跳到棗樹的彎腰處練習(xí)跳躍;墻角的椿樹粗壯高大,枝葉繁茂,落日余暉像一張大傘罩住了老瓦房的屋頂。幼時,我的身高比同齡人偏低,媽媽便笑著對我吟誦兒歌:“椿樹王,椿樹王,你長高來,我長長,你長高了做嫁妝,我長長了做棟梁?!逼鸪鯙榱碎L高,我也曾經(jīng)凌晨起來,圍著椿樹繞上三圈兒,盼望著椿樹王顯靈。幾次三番,我的個頭兒依然是伙伴們當(dāng)中最低的,于是便失去了繞圈兒的興趣。當(dāng)夏天來臨,日頭真是太毒了,我便悄悄地爬上樹,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把椿膠刮下來,然后粘在一塊布上,綁在一根竹竿上粘知了玩兒。秋天,雪白的棉花開了一地,父母忙著摘花,又叫不醒熟睡的我,于是,一把小鎖便把我鎖在了老瓦房里。待我醒來,找不到父母,可著急了。任憑我怎樣哭喊,老瓦房只是默默地抱著我,偶爾房頂?shù)粝聛硪稽c兒土給我以回應(yīng)。直到我哭累了,知道再喊也沒用,便倚在窗臺上,翹首以盼父母早點回來。有時,白天小院里堆滿了玉米,成堆的玉米成了我壘高樓的素材。晚上,遙望著椿樹后面的明月,母親又開始給我講起了百聽不厭的嫦娥奔月和牛郎織女的故事。冬天,房檐下的流冰有一尺來長,我便悄悄地背著母親用一截兒小棍輕輕地敲掉流冰,含在嘴里像吃冰糕一樣來回吸溜。老瓦房承載了我的童年所有的快樂和憂慮。
歲月如一位步履匆匆的老人,從不留戀腳下的風(fēng)景。我和哥哥陸續(xù)長大,父親便又在老瓦房的后面重新蓋起了兩座小樓。老瓦房便成了堆放雜物的場所。
我成家后,工作未定,到處漂泊,回家的時間也就變得很少了。奔波的生活,使我對老瓦房的記憶漸漸地淡了下來。
2014年,我決定返鄉(xiāng)。當(dāng)我打開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鎖再一次站在老瓦房的面前時,我的心里不禁大吃一驚。幾年時間里,原來記憶中結(jié)實敞亮的老瓦房已變得不再那么光鮮亮麗了。
老瓦房真的變老了。
如今,八九年光景又過去了,在落日銜山時分,我又一次默默地走近老瓦房。此刻,風(fēng)柔柔地摩挲著瓦片上的青苔,像是在輕輕地翻開歲月的大書。伴我成長的彎腰棗樹和高大的椿樹早已不見了蹤跡,代之的是父親開墾出的幾畦菜地。曾經(jīng)氤氳著我的童年氣息的小院憔悴成了這般模樣,我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陣酸楚,莫名的傷感蜂擁而至。
夕陽下,這里像是被遺棄的廢墟,仿佛被這個世界遺忘了一樣。舉目四望,滿眼盡是斷壁殘垣。在光影斑駁中,青磚瓦片被時光洗禮得漸次暗淡,墻壁上裂開了道道深深淺淺的裂縫,門框、窗棱上黑黃的銹跡,看上去顯得疲乏不堪,室內(nèi)脫落的墻皮,露出黃色的捻草,像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舉目四望,整座老瓦房滄桑得如同滿頭白發(fā)的父親。東邊的兩間房頂早已倒塌,碎瓦遍地都是,旁邊散落著折斷了的椽子。而未塌陷的兩間房也是房頂透亮,蜜蜂們嗡嗡作響,忙著在它的身上鉆孔安家;壁虎在洇濕的墻壁上來回爬動,忙著尋找獵物;蜘蛛們則在慌亂中蕩著秋千,驚愕地望著我這個“不速之客”。老瓦房像是睡著了,一切對它來說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
站在老瓦房的院子里,我感受著老瓦房在無情歲月中的磨蝕,在時光蹉跎中的無奈。物件和人一樣,歲月都會給它留下屬于它的高光時刻。但是,時代前進的洪流是無法抵擋的,我們只能在這洪流中淘出一些記憶。留下老瓦房,就留下了一段美好的記憶。老瓦房在,心靈就有一個安放的處所。如果老瓦房沒有了,現(xiàn)實中連個可以回憶的物件都沒有,豈不太落寞了。
兩天的時間,我和哥哥一起除去房頂?shù)耐镣撸谝谈傅慕M織下,焊上鋼梁,重新搭上了藍(lán)色的鋼瓦。老瓦房仿佛睜開了睡眼,像往常過年一樣重新穿上了盛裝,煥發(fā)了生機。
從瓦礫堆中走出,完成了母親的夙愿,我的心里也釋然了許多。院外,前兩年父親重新栽種的那棵香椿樹亭亭如蓋,碗口粗的樹干,筆挺地刺向天空。它一定也有它的一個夢,我在心里喃喃道。
望著修繕一新的老瓦房,我的心里不禁默念道:“老瓦房,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