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焰
自乙酉年仲夏和玉友去過“恩馀堂”后,每每在心中多事煩慮之時都會想起“恩馀堂”庭院中那些郁郁蔥蔥、交錯犬牙、姿態(tài)萬千的盆栽小景。
常言“仁者愛山,智者愛水”,千百年來,山水中蘊留了人們無數(shù)的情懷和趣愿。正因為山水的這無盡景色,所以自千年以前,人們就開始以不同的手段和方法,將巍峨雄巖,翠海碧林搬入庭院幾臺。盆景小趣也就成為許多文人雅士的至愛。
余十數(shù)年間,走過無數(shù)地方,認識了不少性情秀雅的朋友,也看了不少別致精巧的小景。且發(fā)現(xiàn)這些小景在一定的情況下,對人有著非常大的調(diào)節(jié)和熏養(yǎng)作用。難怪有那么多的筆墨高手樂意將這些小景投諸筆端,置之臺案。
1978年,黃永玉先生文革后第一次在京舉辦畫展,得“恩馀堂”的花木襄助,出于感激繪下一幅精絕的《松風(fēng)》。此畫構(gòu)圖簡潔,松干虬錯,針葉如芒,尤其松干以金泥涂繪,光影下金碧輝煌,色彩變幻,很是俊美。畫面左側(cè)題到“(19)78年春,余畫展于北京美術(shù)館,小彭以其手培花樹40余盆參與助興,其中一伸拳俊松,余最為佩服,允為其造象,今晨宗治弟來訪,乘勁作之,惜未得其神髓耳。”觀此畫給人的是一種震撼,尤其當想到此畫的藍本僅是盆中之物時,更會使觀者由衷的欽佩黃永玉先生的筆墨和“恩馀堂”彭氏的花木手段。
因工作之便和世交情意,與“恩馀堂”有交往的藝海名家甚多。前些時候剛駕鶴西游的啟功先生,在20多年前每每和宗治獨處,就長論及小景俊木,同時也引出許多妙語。啟先生心直口快,為人謙和,但其說話也并非屬于留口之人。宗治曾言,有回在釣魚臺和啟先生遇到,當時正值一幫行內(nèi)鑒定名家在那里搞研討會。聽這些人講,啟先生不快,就在二樓回廊上喊“小彭,咱們喝酒去。”宗治說“想聽聽行家們論道”。啟先生大聲言“喝大茬子粥的,見都沒見過,聽什么?!”宗治大笑著跑上樓。
后來彭先生和我講,自那以后多次聽啟先生發(fā)表笑論,才悟出啟先生也是性情中人,且貶人不帶臟字。啟先生皇嫡貴胄,幼年看過許多宮廷小景,對于此道也甚有研究,因而每和宗治聊及,都有不同常人的心想。就如啟先生所書“大夫一別幾千春,仿佛髯尚有神。占得人間半盆景,鱗皮無語自成皴?!本驮~句間的意趣,與其說它是書法詩詞,到不如說它是一幅妙畫。普天之下的任何丹青妙手,絕沒有一人堪與上蒼媲美。紙面上的任何筆墨技法,都不可能有天公在松皮上留下的皴皺俊美。由此想來人何其渺小笨拙,而天地的偉力,永遠是我們這些微如塵沙的人無法企及的。余也同許多書畫名家相識,亦常聽他們高論,有講筆墨的、有講技法的、有講意境的、有講神氣的、有講色彩的,各有所處,眾言不同。但就繪畫而論余更傾向于人對色彩的理解和判斷,所有的一切藝術(shù)表現(xiàn),無疑色彩是重中之重。就如今天,尖端影像技術(shù)已經(jīng)能將顏色分成百萬種之多,但有心人會發(fā)現(xiàn),這以尖端影像技術(shù)為前提的百萬種之多的顏色凝固,仍不及天然色彩之萬一。人之筆下色彩又不知衰減了幾多。中國繪畫在一定的層面上對于色彩的要求不是很偏重,而更傾向于意境和神韻,但是有時細想,那些意境和神韻如果有了更多色的變幻,無疑將生出更具生命的靈動。色彩在一定的狀態(tài)下決定了人對美的判斷。這也就是為什么從遠古起人就開始不斷的對顏色駕馭進行無窮盡的追求!色彩的生命遠超過人的生命!
明朝萬歷五年進士屠隆,精于戲曲,其所著《考馀事》為重要的研究古代物玩雅供的文獻。“恩馀堂”留存墨珍中有黃苗子先生錄寫的《考馀事》“盆玩箋”中的一段:“盆景以幾案可置者為佳,其次則列之庭榭中物也。最古雅者,如天目之松,高可盈尺,其本如臂,針毛短簇。結(jié)為馬遠之斜詰曲,郭熙之露頂攫拿,劉松年之偃亞層疊,盛子昭之拖拽軒翥等狀,栽以佳器槎可觀?!庇^此文,再聯(lián)想起來“恩馀堂”庭院中的紅葉元寶楓、刺柏、榔榆、銀杏等等,屠氏文中所言,真實照也。
盆栽者除花木外最重要的就是“盆”了,“盆”就好比英雄利劍、寶馬金鞍,不可或缺?!岸麾盘谩睔v200余年,置景載花已為舊俗,除了有“恩馀堂”款識定制的老盆以外,還有不少精致秀美的古盆。如粉彩大雅齋盆、吹藍開光十八子盆、顧濤培海水盆都可謂花之美居。尤其是青花群仙祝壽圖四方大盆,為余甚愛,此盆青料色澤濃艷,山水人物繪畫精致,造型雄奇,為清中期少見的佳品。我長想如果有一天彭先生能在盆中植入一株丹桂,那我一定會在八月它盛開時的月夜來討杯香茗,靜坐一宿,以滌凡心。
盆影花香使人駐足其間,流連忘返,回頭望屋沿上躍升的明月,才發(fā)覺,歲月催人老去,花香不避風(fēng)雨?;ㄏ阃盹L(fēng)使蕭勞先生為宗治所書倚聲調(diào)寄一剪梅,涌上余的心頭“盆里泥沙,枝上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