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雯
艾娃總覺得自己是條魚。她的鱗伏在皮膚下,鰓長在面頰里,四肢浸泡成又薄又透明的鰭。如果是有太陽的好日子,身體會在水里折出赤橙黃綠的亮光。
那年七歲,媽媽帶小艾娃去玩水。正值盛夏,天氣晴朗,沙灘擠滿了人,大多是外地來游玩的。像媽媽和艾娃這樣的本地人,通常不到海濱浴場,他們在海岸的另一邊打魚為業(yè)。
艾娃的爸爸死于一次出海。五個月大的艾娃還在吃奶,卻清楚記得當時的情形。從媽媽的胳膊縫里,小艾娃看到爸爸泡漲了的尸體,頭發(fā)纏著水草,肚子鼓成圓球,一條大腿被兇狠的魚類吞噬。長大后的艾娃并不難過:爸爸從水里來,自然要回水里去。
爸爸死后,媽媽賣掉漁網(wǎng)和船,改行做貝殼類的小工藝品。她是山里嫁出來的閨女,生性不喜歡海。
本地人的孩子,五六歲就能游順溜了??蓩寢尣蛔屝“尴滤0迣Υ蠛5奈┮挥∠?,是傍晚遠方吹來的水汽:咸咸濕濕,夾帶點腥,像人血的味道。
媽媽糾纏不過女兒,答應(yīng)在七歲生日時,帶艾娃去見見海。經(jīng)過慎重考慮,她選擇了海濱浴場:人多熱鬧,沒有暗礁,百米開外拉著防鯊網(wǎng)。媽媽只準艾娃站在旁邊看,艾娃就穿著小褲衩站在旁邊看。沙蟹鉆進鉆出,淺色的貝殼嵌了一地。皮膚白花花的城里人,曬太陽,玩沙子,或者掛個游泳圈,在齊腰的海水里興高采烈地撲騰。
一個大浪打來,他們齊聲尖叫。海水退下,黃撲撲的沙子沾在艾娃腿上。媽媽拉著她后退兩步。艾娃低頭瞧見腳邊有條被沖上岸的魚,敞著肚皮,拍著尾巴。艾娃望著魚,魚的大圓眼睛也望著艾娃。艾娃蹲下身,把魚抓在手里。魚的身子滑膩柔軟,艾娃的身子也滑膩柔軟。又一個較小的浪涌上來,艾娃跟著浪頭跑。媽媽尖叫。魚從艾娃的指縫游回海里。
艾娃像她爸爸,一下水就會游,她從防鯊網(wǎng)底溜出去。
近岸處海水混濁,越往前越清朗,藍綠色隨著陽光變化深淺。水底無數(shù)曲直不一的路。大路上,波浪擠出海的皺紋,金絲繩似的根根緊挨;小路邊,堆疊著一蓬蓬水草,像被弄亂的彩色絨線。長得猶如蝴蝶的斑斕小魚,在珊瑚叢的枝條間成群結(jié)隊地穿梭。貝類和海星鑲出繁雜的圖形,大小的水母宛若透明飛花。海洋族類們擇處而居,猶如一個個村落互不侵擾。
艾娃沿著迷宮般的海路游出很遠。她發(fā)現(xiàn)了剛才沙灘上的那尾魚,是年幼的點籃子魚,肥嘟嘟圓滾滾的娃娃臉,渾身綴滿雀斑似的小金點。點籃子魚接近艾娃,詫異地看她一眼,又悠哉悠哉游開。艾娃跟隨它,經(jīng)過一片片街區(qū),跨躍一叢叢珊瑚。
小魚游游停停,像在和她逗樂。艾娃也游游停停。她喜歡擺動身體時,海水摩擦皮膚,像很多軟綿綿的手在撫摸;也喜歡靜止時,海的體味將她團團包裹,仿佛縮回到子宮,成為一枚胚胎似的氣泡。
直到黃昏潮退,艾娃才光溜溜地鉆出海面,手舉一根紫紅珊瑚,脖頸纏繞淺黃水草。這時媽媽已跪在岸邊,哭得筋疲力盡。周圍站滿了人,有的七嘴八舌安慰,有的指指戳戳議論。艾娃剛露半個身子,就被一只大索套圈住。
“找到了,找到了!”搜救艇上的人叫嚷道。
艾娃被勒得半死,任由小艇牽著。岸上的人群近了,他們的表情或呆板,或夸張,或幸災(zāi)樂禍,暗淡的皮膚散發(fā)出惡臭。這一刻起,艾娃不再視他們?yōu)橥悺?/p>
媽媽發(fā)誓,在她有生之年,決不再讓艾娃下水。幾天后,她帶女兒回山里老家。又過幾個月,因為娘家人嫌棄,領(lǐng)著艾娃投奔舅舅。舅舅住在城里,剛討了媳婦,小兩口賣水產(chǎn)為生。
舅舅、舅媽不喜歡這對母女,可媽媽不能帶艾娃走了。她生了病,渾身變得蠟黃。去世時,瘦得只剩骨架子。她很快被燒成一堆灰,埋在城外。艾娃沒有哭,只是遺憾地想:媽媽沒有死在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
媽媽下葬的當晚,舅媽讓艾娃睡到屋后的小院子去。艾娃鋪了草席,躺在飼了魚蟹蝦鱔的大小水盆間。半夜聽見水族們攪起的“嘩嘩”聲,仰望砂石一般的星星,艾娃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父母,是天地間的水汽直接化出來的。
第二天大早,舅舅出門給餐館送鮮貨,舅媽到后院殺魚,突然嚇得尖叫。艾娃蜷在最大的魚盆里,臉朝下,背朝上,只有脊梁和頭發(fā)露在水外。十來條石斑魚在她身邊親昵地磨蹭,她一動不動。
“死人啦!”手里的尖刀落地。當舅媽拉著隔壁送外賣的小青年阿發(fā)重回院子時,看見艾娃站在盆里傻笑,光身子往下淌水,四周彌散著陣陣魚腥氣。
舅媽狠揍了艾娃一頓。她早看不順眼了:這女孩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卻不愛穿衣服,每天不停喝水,腆著脹鼓鼓的肚子走來走去。更讓人氣憤的是,在親生母親的葬禮上,她居然沒有哭,只是低著頭,嘴巴一張一翕,不知念叨什么。
母親死后,艾娃只要得到機會,就一頭扎進水盆,整天孵著不出,吐水泡、東張西望,和魚兒們搶食。她不太和人講話,魚才是好伙伴。她用手和頭發(fā)圈圍它們,或者將水攪渾,和它們捉迷藏。有時惡作劇,突然把一條魚含入口中,任由它撲騰,很久才張嘴放開。
水把艾娃的皮膚泡得又白又軟,眼睛浸得又紅又腫,從不打理的頭發(fā)糾纏成淺褐色一坨,垂蓋在面孔上。幾次無效的打罵后,舅舅、舅媽任由這野丫頭自生自滅。偶爾有好奇的鄰家孩子,三五成群湊在院門口,笑著議論著,他們叫她“女蛤蟆”。
艾娃熱愛自己吸足水分的身體,每個毛孔都像鮮花一樣地開放。她該是幸福知足的,除了那件恐怖的事情。
為了保持新鮮,舅舅盡可能縮短飼養(yǎng)時間。也許只一晝夜,或者短短三四小時,活蹦亂跳的魚兒就被從水里撩起,裝進黑色塑料袋,送到餐館,或直接上舅媽的砧板。
舅媽是殺魚的一把好手。開膛破肚、挖除內(nèi)臟、刮凈魚鱗,光禿禿的魚下鍋時,還能擺尾鼓鰓,無望地蹦跶幾下。艾娃不能想象,剛才和她一樣的生命,在下一刻,就變成了菜肴、骨頭、垃圾。如果她親見了魚血,或者被扔掉的內(nèi)臟,會口吐白沫昏死在水里。
有次舅舅進了些鱸魚,其中一尾年幼短小,就在盆里放養(yǎng)兩天。起初小鱸魚表現(xiàn)出進攻的天性,追逐其他大體形的魚,還在艾娃身上叮了幾下。但沒多久,就和艾娃投了緣。睡覺時艾娃側(cè)著身,圍起胳膊,小魚停在她的臂彎里;醒后彼此互相逗耍,臉對著臉像在說話。
其他的魚走了來,來了走,小鱸魚也身形漸長。舅舅決定和舅媽開開鮮。第二天一早,當舅舅提著兜魚器來后院時,卻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
“魚呢?”舅舅抓著艾娃的頭發(fā),把她從水里拎出來。
艾娃搖頭,腮幫子凸出兩大塊。
“嘴里是什么?”舅舅撬艾娃的嘴。
艾娃含混地嚷起來,突然甩開他的手,“咯嘣咯嘣”嚼了兩下,腥臭的血頓時涌出嘴角。她憋紅臉,抬起胸,身子往后仰,窒息了片刻,將整條活生生的肥鱸魚硬吞進肚。
舅舅把艾娃毒打一頓,斷了她的食。第二天上午,夫妻倆被后院的情景驚呆了:所有的魚兒不翼而飛,盆子倒扣,水濺滿地,艾娃瞪眼躺在濕地上,腹部高高隆起,四肢不停抽搐,口角淌滿血色沫子。她艱難地別過脖頸,眼白像燈泡一樣暴出來。
他們決定送她進精神病院。醫(yī)院來接那天,舅媽幫忙把艾娃五花大綁,舅舅在旁邊不停驅(qū)趕看熱鬧的人群。“女蛤蟆,女蛤?。 焙⒆觽兣氖秩氯?。大人交頭接耳??諝饫餄M是唾沫星子又酸又咸的味道,艾娃不能呼吸了。
她被綁得嚴實,塞進醫(yī)護車,扔到一張擔架上。車廂里有藥水和酒精的味道。兩個穿淺藍褂子的男人把艾娃安頓好后,坐到擔架旁的排凳上,漠然注視她痛苦扭動的身子。舅媽在車后跺著腳嚷嚷:“快去快回,下午得送貨呢!”廂門關(guān)上,車子慢慢啟動,幾雙扒在車窗上的手終于看不見。
路不平整,艾娃被顛得背脊生疼。挪一下身子,馬上氣喘吁吁。
“你瞧她呼吸時的肺?!币粋€戴眼鏡的藍褂子對另一個說。
另一個俯下身,摸摸艾娃的胸:“有些奇怪,進院后做個全身檢查?!?/p>
舅舅坐在另一邊的排凳上,他也摸了摸艾娃。艾娃的身體燒起來。
“別哼哼,有什么害臊的?!本司颂吡怂幌?。
戴眼鏡的藍褂子有些看不過去,抓過一條白布單子,把艾娃的光身子蓋起來。車廂里的人都不說話,車往前開。
“我要撒尿?!卑尥蝗徽f。
“多事,”舅舅咂咂嘴,“忍著點。”
過了一會兒,艾娃又道:“我要撒尿,憋不住了。”
三個男人我看你,你看我。
“我陪她去?!眲偛琶扌氐乃{褂子掀開她身上的布單。
車子停下,舅舅把艾娃腿上的繩索解開,套在她腰里,藍褂子將她拎下車,用繩子牽著走。
精神病院建在城外小鎮(zhèn)上。艾娃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出城,上了寬闊的國道。一邊是大片熟稻子,一波一波起伏著,勾出風的形狀,另一邊是小河,河面上泛著淡黃色水汽。艾娃貪婪地盯著看。
“快些走!”藍褂子男人緊了緊她腰里的繩,艾娃跟進稻田。
周圍的穗子擦得她癢癢。其實沒有尿,身子里的血都快干了,她只想呼吸新鮮空氣,車廂里濃稠的人臊味讓她窒息。艾娃把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繼續(xù)蹲著。她覺得滿意,甚至有些快樂。有植物成熟時濕漉漉的香氣,還有風,風是甜的,刮進鼻子時,齒縫泛起一股滑爽的唾液。
這時,艾娃突然聞出什么味道。抬頭看,藍褂子站在她面前。他是個瘦長臉的青年,有一枚尖銳的下巴。
“你在撒尿嗎?”聲音有些發(fā)抖,他慢慢探過一只手。
艾娃剛想起身,卻被一把撩倒。
“讓我瞧瞧你撒的尿。”
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艾娃覺得身子被壓住,大腿被掰開。一樣不屬于她的東西硬擠進來,侵占她,撕裂她,像舅媽挖魚腸子的手那樣,把她的身子掏空了。
艾娃大叫,每個細胞都在發(fā)出震顫的回音。畢生要說的話,統(tǒng)統(tǒng)在這聲叫喊中說完了。
周圍的穗子齊齊抖動。藍褂子的眉眼縮成一團。他扇了艾娃一耳光,從她身上爬起來。艾娃瞥見那個露出一半的黑東西,沾著她的血,還有白乎乎的黏液。
她掙扎著跑起來,不小心絆倒,膝蓋被擦破,一根手指折傷了。四肢一會兒火辣辣生疼,一會兒冷颼颼發(fā)麻。她重新起身,拼命跑,跑出稻田,跑過公路,一頭扎進小河。
河水流動緩慢,艾娃被推著走。舅舅在咆哮,她潛入河底。水涌進身體,血滲出傷口。她試著劃劃胳膊蹬蹬腿。被水盆束縛久了的骨骼,在“咯啦啦”地舒展開來,腿間拖出一條淡紅色的血線。
成群的河魚游在艾娃身邊,身材短小,灰不溜秋。有的遠遠跟著,警覺地觀察;有的好奇湊近,大膽往艾娃身上蹭。河魚沾染太多人氣,不如海魚有靈性,但仍然倍感親切。
一條小鯉魚游到她面前,晃了兩下尾巴又游開。
艾娃說:別怕,我也是魚。
河魚們詫異地看著她。
艾娃繼續(xù)游,撕裂感漸漸淡下去,水流把四肢沖刷潔凈。
河底除了泥土,只有零星水草;河邊列了些柳樹,農(nóng)田一方連著一方。偶爾能看見一頭牛,一只羊,一個收割的農(nóng)人。有戴笠帽的中年男人發(fā)現(xiàn)了艾娃,嚷嚷起來。遠處農(nóng)舍奔出兩三人。
艾娃沉到河底,河水過于清澈。
“看,美人魚!”
一個孩子追著艾娃跑起來。岸邊的人越來越多,跟著跑的人也越來越多。日頭有點偏西了,陽光把她的身體鍍成金色,給黑發(fā)鑲上閃亮的珠寶。水中的艾娃,像一艘裝點精致的小花船,穿破眾人的目光,把興奮的歡呼留在身后。這是她一生中最純潔美麗的時光。
河道慢慢變窄,農(nóng)田稀落起來,魚群陸續(xù)散去,身后的人群也逐漸看不見。艾娃游累了,攤開四肢,在變涼了的河水里任意漂浮。她看見初升的月亮和將落的太陽,并排掛在天空里,從被風吹動的柳條間半遮半掩地滑過去。艾娃望著它們,很快睡著了。
她夢見水像剪刀似的把她從正中裁開,很多針一樣的紅色小魚從瘡口游出來。切割成兩半的身體,一半變輕變透明,晃晃悠悠浮上水面;另一半變重變濁,沉下黑漆漆的水底。在即將觸到河床時,她突然被一根魚鉤掛住,散發(fā)銹味的巨大鐵鉤,從她的陰部刺進去,胸前穿出來。光線照亮漁繩的另一頭,一張模模糊糊的人臉。
艾娃痛醒了,發(fā)現(xiàn)被卡在一棵大柳樹半裸的樹根間,柳枝拂弄著她的身體,半條腿陷在淤泥里。這是一個窄小的河道彎口,水淺得只到腰部,很多垃圾在這里沉積。艾娃掙扎著從垃圾堆里站起身,歪歪扭扭地趟出河道。
天黑得只能辨出景物輪廓。遠處有喧騰的人聲,暗黃的燈光,還有油膩的煙味,一團一團飄過來。像是一個夜市。艾娃記得初次隨母親進城,鎮(zhèn)前的夜市是一條擺滿攤位的小路,攤前明暗不一的燈泡,一個接一個連向遠處,地平線上,兩邊的燈光匯成一點。艾娃還記得那晚媽媽買的魷魚干,有咸濕氣,吃了幾口就大吐起來。旁邊的人奇怪地看著她。那種美味的魷魚干是很受歡迎的,排二十分鐘隊才能買到。
艾娃能模糊記起魚肉烤焦的味道。媽媽微笑著把串燒棒遞給她,再抬頭吸兩下鼻,聞一聞熱烘烘的油香。那時,媽媽的臉白白凈凈,頭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團。
艾娃轉(zhuǎn)身往暗處走。骨骼還在酸痛,但下體的血止住了。她喜歡濕冷黑暗的空氣,像是走在深海底。她知道,她在朝著家走。
舅舅和精神病院的醫(yī)護人員,在農(nóng)地里找了一整天。
“你們?nèi)齻€大男人,怎么看管的?”舅媽嚷嚷。
“正是因為大男人,女孩撒尿不好意思死盯著,”舅舅說,“如果你去送,就不會出事。”
“好在她又自己回來了。”舅媽瞥了一眼伏在角落里的艾娃。這女孩簡直是她的噩夢。
兩口子決定把艾娃養(yǎng)在家里。畢竟是妹妹的女兒,小市民最怕橫生是非。他們買來一只木頭大浴盆,放在院角,注了水,將艾娃泡進去,用一塊大塑料板虛掩著,每天飼魚時分她一些魚食。
艾娃胃口不大,最麻煩的是換水。得把她從盆里撈出來,將臟水倒掉,用皮管注入新鮮自來水。耷拉著的四肢又滑又沉,舅舅得讓阿發(fā)幫忙。舅舅托頭,阿發(fā)提腳,光身子的艾娃被從水里抬出來。
慢慢就疏懶了。艾娃也不提醒,水清時游動兩下,水濁時趴在盆邊,嘴巴露在外面透氣。很快到了忙碌的水產(chǎn)旺季,她被徹底遺忘了。一兩天不換水,木盆里稍顯渾濁;三四天不換,殘余的食料微微發(fā)臭;一星期之后,沉在盆底的灰白糞便開始黏稠。艾娃的皮膚上鉆出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奇癢無比、一抓即破;眼睛被鼻涕似的分泌物蒙住,模模糊糊幾近失明;糜爛的嘴角上,鮮淋淋的是血,白花花的是膿。她半側(cè)著身,奄奄一息地張著口,一只肩膀露在發(fā)綠的水和漂浮的穢物之上。
艾娃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將死的感覺很奇妙,仿佛身體被塞進一朵半透明的烏云。云從甬道般的時間倒穿回去,于是看見沙灘上的爸爸,殘缺的肢體一點點長出來;還看見打開的骨灰盒,片片粉末重新拼合出媽媽的形象;爸爸和媽媽在很遠的地方,他們的四肢像水母,眼睛里有貝殼色的光。艾娃看著他們,內(nèi)心感覺快樂。
最早發(fā)現(xiàn)的是阿發(fā)。十六七歲的鄉(xiāng)下男孩,很早到城里來打工。他是惟一喜歡艾娃的人。那清秀的五官,微微鼓起的胸脯,阿發(fā)看了既喜歡,又難為情。掐指算來,隔壁做水產(chǎn)的叔叔有十二天沒讓他幫忙換水了。
阿發(fā)打工的飯館緊挨艾娃舅舅家。一日工余,他從廚房后堆放垃圾的空地爬上去,再從艾娃家院子翻下來。剛一下墻,差點被臭氣薰暈。掀開塑料板,艾娃正翻著白眼,一動不動地泡在綠水里。
“叔叔,艾娃快死啦!”阿發(fā)向前屋跑去。
“死小鬼,啥時進來的?”舅舅抄起掃帚,“是不是偷東西,是不是?”
阿發(fā)被追打出去,舅舅咕噥著,繼續(xù)回砧板前刮鱔絲。舅媽聞聲出來,張張前門,望望窗口,狐疑地到后院轉(zhuǎn)一轉(zhuǎn),隨手把院門鎖了。
“這小子怎么進來的?”
“可能爬墻吧,改天我把墻頭墊高?!本司藢⒀芰艿氖种竿ú忌弦徊?,擤掉一把鼻涕。
“我在院子里聞到什么味兒,可能該給死丫頭換水了?!?/p>
“改天吧,正忙著呢?!?/p>
阿發(fā)順著街道漫無目的行走,滿眼都是艾娃、艾娃。地面的石縫間塞著那張漂亮面孔,被侵蝕得只剩幾個大窟窿;轉(zhuǎn)角路牌下掛著那對小巧乳房,流著膿,精疲力竭地干垂著;還有那曾經(jīng)觸摸的柔滑肌膚,像破損的墻面一般又硬又干。阿發(fā)告訴自己,必須采取措施。平日木訥的頭腦,突然變得敏捷起來。
暗訪的記者有些鬼祟,窄長的金絲邊眼鏡后,目光總愛跳來跳去。他先是假裝買魚,舅舅冷眼瞅著他筆挺的襯衫和锃亮的公文包,手里的刀狠狠一切,一串魚血飛濺到白襯衫的前襟上。男人心疼地又擦又彈,舅舅暗暗好笑。
記者沒從舅舅那里獲得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到后院看鮮貨的要求也被拒絕。他懷著惱怒的心情離開,決定為他被污的襯衫好好報一下仇。第二天,當?shù)赝韴蟮浅鲆粍t花季少女被狠心舅舅折磨的新聞特寫。富有文采和想象力的故事中,艾娃是個可憐的受氣包,連床鋪和被子都沒有,只能躲在水盆里取暖?!皳?jù)有關(guān)人士透露,該少女已在水盆里生活了一年……”
舅舅、舅媽快氣瘋了。一琢磨,害他們倒霉的“有關(guān)人士”,除了臭小子阿發(fā)還會有誰?他們到隔壁點心店老板那里告狀,還狠扇了阿發(fā)一頓大頭耳光。
市婦女兒童保護協(xié)會來人了。一個干部模樣的男人,帶著幾個面容嚴肅的大媽,進門就說探望艾娃。舅媽領(lǐng)他們到后院。
晚報新聞刊登后,舅舅、舅媽又開始每天換水,他們在水里放了治皮膚病的溶劑,讓艾娃大把服用消炎藥,還將雞蛋、牛奶、蔬菜混和著搗成糊,逼艾娃吞下。
艾娃的皮膚開始結(jié)痂,粗腫的肢體消退了。婦女兒童保護協(xié)會的人來視察時,她正趴在盆邊吃東西,恢復(fù)視力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們。來人對她的氣色表示滿意?!案杏X如何?”男干部試圖表示關(guān)切,臉頰上的虛肉往外擠。艾娃扔下碗,一頭扎進盆底。
“她很久沒說話,也許是啞了,”舅舅打圓場,“應(yīng)該是水質(zhì)問題,這兒的水實在不好。”
“對小孩子要多愛護?!备刹库筲蟮馈>司?、舅媽拼命點頭。
保護協(xié)會的人回去后,在一家有影響的報紙發(fā)了頭條,呼吁改善這個城市的供水質(zhì)量。
這兩篇報道激起了媒體興趣。更多記者擁來,市政報、兒童報、娛樂小報、時尚刊物……甚至肺病研究所的內(nèi)參記者。他們從關(guān)注虐待兒童問題,轉(zhuǎn)為對艾娃奇異的生理機能表示好奇。艾娃的經(jīng)歷通過舅舅添油加醋的描述,和記者們的潤色夸大,馬上變成傳奇。她從醫(yī)護車逃亡后游經(jīng)的河道,也成為一個景觀,當時見過美人魚的農(nóng)民們接受電視臺的采訪。
“就在那兒。”鏡頭里,第一個發(fā)現(xiàn)艾娃的中年農(nóng)民指著有點渾濁的河水。
“美人魚渾身亮晶晶?!币粋€孩子大叫,他為自己是目擊者之一而激動得聲音打顫。
莊稼漢們一片咂嘴和贊嘆,攝像機從他們樸素的臉上搖過去。
公眾的好奇心騷動了。人們從四面八方擁來一睹芳容。舅舅、舅媽停止水產(chǎn)生意,門票費使他們開始發(fā)財。
一個傳記作家想寫艾娃的故事,為獲得一手資料,忍痛接受了舅舅的天價。兩個月后,《美人魚的故事》誕生了,短短一周登上季度暢銷書榜首。人們爭相購買、津津樂道。在香艷的封面上,艾娃面無表情地瞪著鏡頭,微凸的眼球使她目光渙散,但不失迷離神秘的美感。
書中插配了很多生活照。艾娃已顯出美人的雛形,擁有一身半透明的皮膚。攝影師讓她在置有紅色假珊瑚的大魚缸里游泳,頭戴水草扎成的飾環(huán),頸佩貝殼鑲制的項鏈,手臂纏繞七彩漁網(wǎng)。他們讓她穿金光閃閃的魚尾皮套,艾娃掙扎了幾下,屈服了。她不講話,報紙上說,本地惡劣的水質(zhì)毀壞了她的聲帶。
虛虛實實的傳記告訴人們,艾娃可以在完全不接觸氧氣的情況下存活五天。一家網(wǎng)站展開大討論:是什么讓艾娃選擇了水?
答案從世界各地寄來。有人猜測,幼年時父親死于海難,使得艾娃需要從水中獲得心理補償;有人說道,媽媽不讓小艾娃接觸水,艾娃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也有人認為,一切純屬偶然,就像有人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愛吃玻璃,有人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承受高壓電。“每位普通人身上,都藏有一個奇跡?!蹦俏痪W(wǎng)友寫道。還有一名科學愛好者寄來三萬多字的長信,論證在擁擠的地球上,海洋將是人類未來的居住方向。
很多人開始動腦筋。一家海洋館館長出價最高,舅舅有些心動,和舅媽一商量,還是決定拒絕。他們定下一條規(guī)矩:在艾娃沒有實現(xiàn)最大價值之前,拒絕出售她的使用權(quán)、監(jiān)護權(quán)。
不過也有一次例外,那位特殊來人是國家科學研究院生命科學研究所的研究員。戴眼鏡的北京小老頭說話慢吞吞,很有教授派頭。他坐專機從首都飛過來。
老頭和艾娃舅舅聊起研究的重大價值:“你看,除了鯨、海象等個別現(xiàn)象,大部分哺乳動物都無法在水中生存那么久。這女孩的生理構(gòu)造也許會讓我們對一些問題有深入了解,”老頭頓了一頓,四下環(huán)視,壓低嗓音,“人家美國和俄國,研究兩棲人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我們也不能坐等著啊,”他微微昂首,有把握地笑起來,“你不會不為咱們國家利益考慮的,是不是?”
淡淡的威嚇把舅舅鎮(zhèn)住了,他乖乖把艾娃送去研究所。老頭許諾,等檢查完畢,就把他們的心肝寶貝原封不動交回來。
科學家們進行了徹底檢查。艾娃被綁在測試床上,儀器探照,針頭戳刺,皮管包扎。血液、小便、皮膚、頭發(fā),甚至肌肉,都被分門別類采了樣。結(jié)果顯示,她身體的大部分組織——包括聲帶,都完好無損;只是血紅蛋白量高于常人,專家分析認為,這使得艾娃下水后,主要依賴儲存在肌肉中的氧氣;除此之外,肺泡也出現(xiàn)變異:更大、更薄、更有彈性,她的肺能保存三倍于常人的氧氣。但這些變化究竟如何導(dǎo)致的,研究者們一無所知。
還有一個更具爆炸性的發(fā)現(xiàn):艾娃已有五個月身孕。由于長期蜷在盆底,凸起的肚子不易被察覺。舅媽注意過一次,但艾娃還未初潮,因而她一閃念,就把疑慮打發(fā)掉了。
三個月后,舅舅把艾娃從研究所接回來。沒幾天早產(chǎn)了。那是只骯臟腥臭的肉球,拖了一根粗糙的臍帶。護士剪斷臍帶,把嬰孩蜷曲的手腳掰開,發(fā)現(xiàn)它埋在胸前的腦袋只有拳頭那么大。舅媽從旁看了一眼,差點暈過去。透過嬰孩胸部的皮膚,隱約能見蒲扇一般的肺葉?;蔚哪X袋低垂著,壓迫它的肺部。
幾小時后,怪物停止呼吸。護士用鑷子將它從育兒箱里拽出來,裹進布單,帶離產(chǎn)房。艾娃斜靠在床頭,望著那包血跡斑斑的東西,不發(fā)一言。
舅舅、舅媽確信,這事準是阿發(fā)干的——他是惟一有機會和艾娃獨處的男人。自從阿發(fā)把艾娃的事捅給記者后,他們不允許他再進門。阿發(fā)只能等到參觀的人群散去,趁黑偷偷爬過墻頭。他注意到艾娃不喜歡魚食,于是時常給她帶好吃的。
艾娃最喜歡一種有水果夾心的巧克力,她已經(jīng)不會咀嚼,雙手捧著打開的錫紙包裝,舌頭像蛇似的一舔一舔,舔化后一口口咽下。阿發(fā)覺得她的動作慵懶優(yōu)雅,即使唇邊沾滿巧克力醬,也顯得嬌俏可愛。艾娃不拿正眼瞧阿發(fā),吃完巧克力,包裝紙往地上一扔,自顧自沉到盆底。阿發(fā)也不生氣,默默趴在盆沿上。
有時無事可做,艾娃就唱歌。逃出藍褂子的魔爪后,她再沒說過一句話。即使唱歌,別人看來,也不過是在水里吐泡泡。但阿發(fā)能聽懂。那種微若游絲的聲音,透過水的傳播,有了跌宕回應(yīng),像五六個女孩一齊捏著嗓子輕哼。艾娃憂郁時,漸漸稠重的歌聲沉到水底,明快時,歌聲就變得輕盈,浮出水面。但明快的時間往往很少。
阿發(fā)將嘴巴湊近水面,輕聲細氣地講他送外賣時遇見的各種人:夜以繼日打麻將的家庭主婦,偷偷同居的大學生情侶,腿腳有風濕病的孤寡老太……說到好玩處,阿發(fā)自己忍不住笑。艾娃跟著笑,柔軟的笑,像有人在水中晃動手指,水紋把晃動一波一波傳遞上來。
很多個黃昏在唱歌和講故事中度過。有時累了,兩人都不出聲,艾娃臉朝上平躺,阿發(fā)耷拉著腦袋,半閉著眼睛。額前的頭發(fā)被風吹動,他想象是艾娃的手指在撩撥。
隔壁水盆里,魚兒們甩擺尾巴,院外大樹的枝葉,被風掃出或高或低的“沙沙”輕響;墨藍的天完全黑了,城里星星少,月亮還是很大很亮。有時望望天,看看艾娃,阿發(fā)就迷糊過去,做一些沉甸甸的夢。
但他很快警醒:“我得回去啦,明天再來看你。”
艾娃隱在漆黑的水里,不動也不響。她看起來沒有一點感情。
當艾娃輾轉(zhuǎn)于研究院和醫(yī)院時,阿發(fā)的日子無滋無味。他找了份夜間保安的兼職,用工作填充每一個空隙。艾娃回來那天,他正準備送外賣,發(fā)現(xiàn)她家門口又堆起一群議論紛紛的人。他立刻掉轉(zhuǎn)自行車頭,去把夜間兼職辭了,并順路買了三大塊水果夾心的巧克力。
等啊等,等到晚飯時,看熱鬧的人們才陸續(xù)走散。天完全黑了,阿發(fā)爬上墻頭,手指顫抖,掌心濕得直打滑。在艾娃離開的日子里,舅舅、舅媽將后墻重新砌過,墊高一尺,還安裝了尖頭的鐵欄桿。新磚十分光滑,阿發(fā)費了很大勁才爬到墻頂。扒著鐵欄桿往里瞧,艾娃正安安靜靜仰躺在一只嶄新的方形玻璃水缸里。天太黑,她的面孔隱隱約約,身體卻是一如既往地雪白,刺破即將連成一團的昏暗。阿發(fā)一陣目眩。他跨出腳去。
舅舅聽到后院一聲慘叫,趕出去看究竟。舅媽打開沿道的燈。他們看見阿發(fā)蜷在墻角,身子不斷抽搐,雙手捂住腿間,地下好大一攤血。
“報應(yīng),報應(yīng)!”阿發(fā)被墻頭的尖桿戳穿下體,掉落時左側(cè)骨盆粉碎性骨折。舅舅馬上讓所有人相信,艾娃懷的怪胎是阿發(fā)的。這個土不啦嘰的鄉(xiāng)下小子,常在夜間爬過墻與艾娃野合。
阿發(fā)的照片上了頭條?;尹S臉色,尖長鼻子,眼睛小而有神,失血的嘴唇慘白著。記者評論道:這種臉型的人大多神經(jīng)質(zhì),再加性格封閉,容易產(chǎn)生變態(tài)的犯罪傾向。
舅舅、舅媽發(fā)表聲明,不打算追究刑事責任,只需阿發(fā)當眾道歉。寬容的態(tài)度贏得了公眾的贊譽和媒體的支持,買門票參觀艾娃的人又多起來。
阿發(fā)的媽媽從鄉(xiāng)下來。從醫(yī)院接走兒子時,他的下半身還裹在石膏里。光急救費用就花完了老人家所有積蓄,賤賣了給兒子新蓋的婚房,還欠一屁股債。她讓兩個鄉(xiāng)下親戚幫忙,把尚在感染發(fā)燒的阿發(fā)抬上三輪車,踩回鄉(xiāng)下去??蓱z的老母哭著求著,希望他能開口認錯,閃光燈把那雙滿是淚水和屎垢的眼睛打得昏花。阿發(fā)面無表情,輕輕念叨:“不是我,不是我……”
“是他嗎?是他嗎?”有記者采訪艾娃。艾娃不說話。那晚聽見阿發(fā)輕呼她的名字,然后就是驚叫和一聲重響,缸里的水被震得劇烈搖晃。她不睜眼睛,依然置若罔聞地仰躺著。阿發(fā)被七手八腳抬出去時,再次聽見他喊“艾娃,艾娃”,一滴眼淚順著面頰滑下來。開始她不能確定,但馬上相信那是眼淚,因為它黏黏的,在皮膚上走得很慢,掉進水里時,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丁冬”。
艾娃冰冷的身體溫熱起來,一種陌生的感情在心頭不停抽打她。更多眼淚掉下來,全都黏乎乎的讓人討厭。她深吸一口氣,沉到盆底去。
沒有阿發(fā)的日子,艾娃像是突然病了,不吃東西,整日昏睡,偶爾被來來往往的參觀者吵醒,就懶洋洋地漂浮著,聽他們用各種稀奇古怪的名字稱呼她。
某天,艾娃發(fā)現(xiàn)一雙小而有神的單眼皮眼睛,正在人群中專注地望著她。心臟猛跳了一下,她趴到玻璃壁上,對著那雙熟悉的眼睛高歌起來。長得像阿發(fā)的小眼男人聽見了,推開旁人,彎腰湊近。隔著有些渾濁的水,艾娃感覺他的臉快要和自己的碰到一塊了。這時,小眼男人爆出一陣笑,指著艾娃,轉(zhuǎn)身對同來的女人說:“看,怪物在朝我吐泡泡。”更多嘻嘻哈哈的面孔貼過來,男人把手圈到眉毛下,模仿艾娃的凸眼睛。女伴開心得拍手。艾娃被眾人的目光刺穿了,百孔千瘡的身體飄過它們。死魚一樣的目光。
公眾的好奇心猶如來去匆匆的龍卷風,觀賞艾娃的票價開始打折。舅舅、舅媽花錢雇了個小女孩打理艾娃,自己忙起了裝修。他們用展覽的錢購置了新房,一套地處市中心的高級景觀房。他們在參觀者中,搭識了一家大型國企食品加工廠的廠長,他把這對頗具生意頭腦的夫婦弄進了自己單位。一切安頓之后,兩口子做出一個重要決定:生孩子。兩個月后,舅媽順利懷孕。
艾娃徹底地多余了。舅舅、舅媽商量了幾晚,決定將她賣給那位曾出天價的海洋館館長。一番討價還價后,雙方皆感滿意。張館長開的價,不到原先的十分之一,不過也算一筆大錢。舅舅、舅媽為甩脫包袱而松了口氣。
張館長第二天派人把艾娃接走。他決定特辟一個新展區(qū),名為“美人魚水晶宮”。他相信艾娃還有潛在價值可供挖掘。水晶宮很快落成。開館之日,市長親自到場剪彩,并做簡短發(fā)言。他提到:艾娃是全市人民的驕傲。第二天,這句話出現(xiàn)在所有報紙上。
全新造型使艾娃再受矚目。傳記重版了,連盜版都被搶購一空。水晶宮天天爆滿。這條美人魚搬進了頂天立地的巨型水缸。她的皇宮在水缸左側(cè),一間方方正正的水晶小屋,哥特式尖頂聳出水面。周圍彩燈一打,屋子眼花繚亂地閃耀起來,頂部的彩球轉(zhuǎn)個不停。
人們從進口處排起長隊,圍著缸外的欄桿緩慢挪步,一圈轉(zhuǎn)完,從出口出去。起初艾娃整天縮在屋里,參觀的人們通過半透明的屋壁和寬大的屋門觀賞她。她赤裸的身體被彩光籠罩,頭發(fā)分成一綹綹,每一綹的末梢都系一粒碩大的假珍珠。
孩子喧嘩,女人嘰喳,偶爾有男游客起下流念頭,趁警衛(wèi)不注意,偷偷挑逗美人魚。但大多數(shù)人是文明的,他們留下贊美和驚嘆,帶走獵奇后的心滿意足。
艾娃慢慢習慣了新家。水缸足夠大,足夠舒服。缸底鋪一層均勻的白沙,還有卵石、貝殼、海星,巨大的珊瑚和水草是從海里移植過來的??雌饋硐袷钦嬲暮Q笫澜?,很多尾巴亮晶晶的小熱帶魚游來游去,它們呆滯乏味,還有股討好觀眾的諂媚勁兒,顯然是被飼養(yǎng)慣了的。艾娃不理睬它們,她比任何時候都懷念阿發(fā),但這懷念已淡化成一種平靜纏綿的東西,環(huán)繞在她體內(nèi)。
館里特配了一名工作人員,名叫阿莫,艾娃從未見過更丑的男人。他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腳,頭發(fā)亂糟糟,衣服臟兮兮。由于眼窩的塌陷,上半張臉的皮肉歪向一邊,仿佛一只即將完工的泥人,被手藝師傅不小心捏了一拇指。
開始時艾娃害怕正視他,三五天就適應(yīng)了。她發(fā)現(xiàn),阿莫的另一只好眼挺和善的,如果不是因為沾了灰塵瞇縫起來,那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甚至可算是英俊。每天清晨,阿莫早早打開水晶宮的大鐵門,把隔夜空氣換走。然后打掃、換水、喂食。館里配給艾娃一種方形的壓縮飼料,阿莫通常喂她香蕉干。他喜歡香蕉干,猜測艾娃也會喜歡。從袋子里取出一坨,一小塊一小塊掰開,順著缸壁投下去。
艾娃觀察片刻,慢慢接近,猛一張嘴,連水帶食物吸入,一閉一咽,香蕉干就穿過食道,進到胃部。這東西不賴,甜甜的,被水一泡就軟了。魚食太苦澀,填不了肚,如果魚蟲干順水鉆進鼻腔,還會引起咳嗽。
阿莫喜滋滋地注視艾娃,心想她的食道一定是平坦柔軟的。阿莫覺得她美,她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皮膚上隱隱約約的青色血管,像是小號狼毫筆精心描成的,使她成為一件不食煙火的藝術(shù)品。
每天早上阿莫給她梳頭。艾娃將頭頂微微露出,長發(fā)浮上水面,像些黑絲線。阿莫將它們梳通、理順,分成一綹一綹,每一綹都扎成麻花辮,最后系上珍珠。阿莫很有耐心,指頭也靈活,不會讓艾娃無故掉頭發(fā)??梢活w一顆的假珍珠,那個沉啊,把頭皮拽出血來。有幾次還被水草絆到,將整簇頭發(fā)硬生生扯下。阿莫無能為力,惟一可以做的,是在傍晚閉館之后,迅速給艾娃卸妝。這時她像小水妖,腦后一襲黑發(fā),身體輕似煙云,在水波中輾轉(zhuǎn)起伏。阿莫關(guān)門、打掃、喂食、換水。他不用抬頭看,就能感受到美。艾娃的美是氣體分子,在一呼一吸間沖擊著他。
這樣的黃昏是阿莫一生中的至高幸福。這個天生的跛子和啞巴,被父母拋棄在路邊,領(lǐng)養(yǎng)的婆婆抱他燒飯時突然中風,他掉在地上被火鉗燙瞎了一只眼。海洋館的工作是鄰居老太發(fā)善心,讓兒子走后門介紹進來的。那年婆婆去世,阿莫十歲。
除了早晚的常規(guī)打掃,他一般呆在海洋館配給他的小儲藏室里。他這輩子見過的魚,比見過的人多。第一眼看到艾娃,他的反應(yīng)不是驚奇,而是親切。他覺得艾娃是同類,但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他太清楚自己的丑了,就像能明明白白看見艾娃的美一般。
艾娃得到精心照顧,漸漸不怕生了,開始游出水晶屋。
“看,美人魚出來啦!”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游客興奮地尖叫。
排隊的人爭著往前擠,還“嘩嘩嘩”鼓掌。
現(xiàn)在的艾娃更像一條魚,手腳扁平,有點鰭化,眼白蠟黃,更加凸出;她的胸脯已發(fā)育完全,吸水時鼓鼓脹起;下體長出墨綠色的陰毛,像一叢有光澤的水草。她仍不活躍,大多數(shù)時候,像在舅舅家那樣潛于缸底,偶爾有氣無力地擺一下腿臂。
海洋館出了大價錢,顯然不會讓她這么舒服。分管水晶宮的李姓副館長,要求艾娃每天定時跳舞,還得按照他規(guī)定的路線游走。
艾娃覺得可笑,不把這個大餅?zāi)樀哪腥水敾厥?。李館長馬上給艾娃顏色看。他在水里放一種白色藥末,溶化后會發(fā)出類似糞便發(fā)酸的味道。艾娃躲進小屋子,盡量減少呼吸。打從半個月沒換水的盆里存活下來后,適應(yīng)這樣的異味并非難事。
施藥恫嚇無效,李館長又往缸里放水蛇。這是條橄欖色的小蛇,粗短身材,兇狠的小眼睛,兩側(cè)腹肚上各鑲一條棕紅的縱帶。小水蛇似乎對艾娃沒興趣,一入缸就追逐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熱帶魚。它身手敏捷,并且有只龐大的胃,喂飽自己后,繞著珊瑚愜意游走,然后靜靜地在角落里盤成一團。艾娃并不害怕,即使它從她背脊上滑過去,她仍然若無其事。
李館長又想到一招:在水里通低壓電。第一波電流是試探性的,艾娃身體微麻,禁不住抽搐了一下。李館長興奮起來,叫嚷著讓阿莫加大電力。一股燥熱頓時刺穿艾娃。聽不清聲音,只見李館長那張變形的大嘴。“升高,高,再高,升——”
那燥熱由細針變?yōu)榧獾?,由尖刀變?yōu)榇执蟮膴A刑棍,要從身體內(nèi)部把艾娃夾裂開去??蓱z的水蛇早已禁受不住,食物消化到一半,死白的肚子就直直挺出水面。
“聽不聽話,你聽不聽話?”
艾娃虛弱地點頭,身體一翻,雙臂一攤,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恢復(fù)兩天后,渾身骨節(jié)還在酸痛,但李館長催促她表演了。那種古怪的舞蹈,時而四肢擺成“大”字,時而身體抱縮成團,或者接二連三翻跟頭。這些動作讓粉紅的下體和乳頭充分暴露。艾娃已經(jīng)懂得羞恥了,她夾緊雙腿,環(huán)攏胸脯。李館長大嚷:“張開,張開?!?/p>
他派另一工作人員訓(xùn)練艾娃,那個叫小趙的,學李館長的口氣,邊叫邊用掃帚柄拍水缸:“張開,張開?!卑薇黄葟堥_,冰涼的水流進陰部,她想起稻田里藍褂子青年探過來的手,還有那個剪刀和鐵鉤的夢。
除了每天四小時的舞蹈,還得繞珊瑚、水缸壁和水晶小屋打轉(zhuǎn),同時按照李館長的要求不停擺首,使發(fā)辮上的珍珠顆顆散開。艾娃頭暈,撞東撞西,額角腫了包,面孔也被珊瑚的尖角劃破。小趙朝她瞪眼睛、揮掃帚。
“控制方向!控制方向!”他轉(zhuǎn)身對阿莫說,“這樣的白癡,就得拿電來教訓(xùn)!”
阿莫不吱聲,他正把玻璃缸沿邊的灰塵抹掉。艾娃看見他鼻子紅了,半掛清水鼻涕從一側(cè)鼻孔流出。
經(jīng)過十天訓(xùn)練,艾娃會翩翩起舞了,在水缸里游轉(zhuǎn)時,也能大致把握方向。李館長讓小趙在水晶宮門口立一塊大牌:“人魚裸舞?!边€托關(guān)系,在報屁股上登了篇豆腐干的宣傳文章:“會跳舞的美人魚,等待王子的出現(xiàn)?!?/p>
這真是個惡俗又討人喜歡的主意。人魚舞蹈首日演出,等候入場的隊伍圍著水晶宮外墻繞了好幾圈。艾娃四肢畫了魚鱗樣的花紋,腰際束了亮晶晶的帶子,發(fā)端系了比先前多一倍的珍珠。除了日常投射的彩燈,缸頂還加了兩個大追燈,把她身上的顏料照得閃閃發(fā)光。
看,美人魚起舞了。珍珠溫潤的光,追燈霸氣的光,人魚自身散發(fā)的怯生生的光。光線和肢體交雜出一片繚亂。艾娃翻跟頭時,觀眾喝彩起哄,有人把硬幣從欄桿外扔到水缸邊。一對帶兒子來玩的年輕夫婦,為了滿足叫叫嚷嚷的小寶貝,從早到晚連續(xù)排隊看了四次。他們接受了電視臺采訪,對著攝像鏡頭,一歲的小男孩說出他生平的第一句話:“美人魚。”
李館長擠在人群中,側(cè)耳傾聽各種贊美。散場后,報紙和電視臺采訪了他,把他稱為“有創(chuàng)新思維的年輕實干家”。
半月后,廣受贊譽的實干家延長了水晶宮的開放時間。又過半月,加設(shè)夜場。玻璃缸周圍添了雅座,客人們可以邊喝咖啡,邊欣賞艾娃的水中舞。水晶宮的贏利很快超過海洋館其他分館收入的總和。李館長的薪水上漲一大截。他開始暗底里找機會,希望能跳槽到更有發(fā)展空間的地方去。
晝夜不息的彩燈損壞了艾娃的視覺,眼球充血流水;超負荷的表演使得身體迅速衰弱,肋骨根根暴出,關(guān)節(jié)塊塊突兀。沒過兩個月,她再也翻不動跟頭,甩不動腦袋,在缸底軟作一團,任憑觀眾不滿的噓聲和呼喝。
接到十多個投訴后,李館長按捺不住,某日關(guān)館后跑來視察。
“裝死?!彼脫羲妆?。
艾娃不動,李館長將一柄巨大的兜魚器從缸口緩緩探入,快到底部時,麻繩制的網(wǎng)兜把她的一條腿罩進去。用力,大腿被硬生生地從背后扯起。艾娃疼得一翻身,隨即又不動彈。兜魚器再次撥弄了幾下,艾娃沒反應(yīng),李館長回身對阿莫說:“拿電極來?!?/p>
艾娃瑟瑟發(fā)抖,掙扎著往缸中央最大的珊瑚叢中躲。貝殼尖銳的邊緣將她的腹部和肘部劃出道道血絲。她奮力一躍,脖頸卻被一根珊瑚枝卡住。扭動肩部,反而越卡越緊。
“電極!”李館長又在叫。
艾娃閉上眼睛,身體癱軟,忽聽得一串嘈雜響動。想聽得更清楚,腦袋卻被一團越來越沉的黑云罩住。她有點吃驚,但很快連吃驚的力氣都沒了。
推搡、碰撞、重物落地,鐵門彈開和并攏的“咚咚咚”。艾娃仍被架在珊瑚枝上,隨著水波震顫不已?!皣W”的一聲,她發(fā)現(xiàn)身上的水在迅速退去。頭頂發(fā)涼,接著是前額、面孔、脖頸,身體。她幾乎窒息,裸露在空氣里的小腿微微地一抽一抽。
有人將艾娃貼在臉上的濕頭發(fā)捋開,一只眼睛湊近來,它被一顆很大的淚珠撐滿。阿莫看著艾娃,艾娃看著阿莫。他扔掉用來支撐彩燈的鐵桿,把兜魚器從她腿上挪開,然后一手托住她的身體,一手理順糾纏住珊瑚的頭發(fā),輕輕將艾娃拉出來。阿莫手上有血,本已半干,沾著艾娃身上的水后,又一滴一滴往下淌。頂天的大水缸被砸了個大缺口,貝殼砂石沖灑得到處都是,幾條蛇口余生的熱帶魚,在地上徒勞擺著它們彩色的小尾巴。
在大水塘的另一側(cè),艾娃看見滿頭是血的李館長,正罵罵咧咧想支撐著站起來。鐵門被鎖上了,有敲門聲,“館長,阿莫!”小趙在門外氣急敗壞地叫。
艾娃厭惡阿莫臂彎里的血腥味,不停地扭擺身子。外面的空氣太稠密了,反而讓她呼吸不暢;聲音也太刺耳,她習慣水里的安靜,耳道內(nèi)偶爾泛起些小水泡,像癟嘴老太“咕嚕咕嚕”的慈祥話聲。
阿莫按住艾娃,指指她,指指自己,又指指睡覺的小儲藏室。艾娃搖搖頭,阿莫抱起她。儲藏室被推開,霉?jié)裎稉涿娑鴣?。窄得僅容兩人并肩,床一放,就只能側(cè)身通過。阿莫將艾娃托過頭頂,像托舉一件圣器。沾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天花板從艾娃眼底滑過去。她沒想到阿莫的氣力這么大,手勢這么靈活,他不斷調(diào)整角度和姿勢,使跛腳造成的顛簸降到最小。
只有靠窗的鋼絲床勉強算得干凈,散開的薄被堆靠在墻邊,一只芯子快掉出來的枕頭胡亂扔在床尾。順著床腳往下,艾娃看到臟兮兮的地板,灰塵卷成大團,在風里發(fā)狂似的亂轉(zhuǎn)一氣;被污水泡開的壓縮魚食,從每個角落發(fā)出腐爛味。當阿莫把她微側(cè)著舉過床頭時,一只巴掌大的老鼠從阿莫腳背躥過去。阿莫也瞧見了,抬腿在床單邊輕輕一蹭,就一腳踩到床上。
床頭是一大堆紙箱,下面的用透明膠封住,上面的半開,露著幾只敞口的塑料袋。還有些空箱子,倒扣著或者被踩扁了疊在一起,什么黑乎乎的東西在爬進爬出。一些褲襪牙膏橫七豎八堆在箱頂,落滿灰塵。
阿莫用另一只手拎過床上的薄被,把艾娃罩起來。艾娃不安地扭動。她已凍得手腳直滲冷汗。阿莫又從最上面的箱子取出灰格子襯衫和一大包香蕉干,把襯衫袖子和食品袋的拎手繞在胳膊上,隨后一步踏上床,推開窗,踩住堆疊的紙箱,一蹬、一伸,艾娃感覺自己被舉到了窗外。
阿莫把她放到窗臺上,自己跟著鉆出來,跳到地上,再來抱她。食品袋和襯衫被窗鉤繞住,阿莫一用力,香蕉干稀里嘩啦散在窗里。他遲疑了一下,轉(zhuǎn)過身,緊緊手臂,將襯衫輕輕搭在艾娃臉上。窗外的空氣冷且干燥,太陽從云層后面投下白慘慘的光。艾娃快暈厥過去了。
對面有幾幢灰暗低矮的職工宿舍,不遠處是海洋館的后門。他們必須繞過宿舍,穿過小路,經(jīng)過長滿野草的小花園,從有門房看守的小鐵門走出去。
幾個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二樓陽臺上聊天,說笑響亮。
“喂,啞巴,干什么呢?”
“好像抱著一大堆東西噯。”
男人們拍著陽臺沿狂笑,還有口哨聲。
“喂,該不是偷東西了吧?”
“偷東西,什么東西值錢,配讓咱啞巴偷?”
“大概是他看管的女人魚吧?!?/p>
“哈哈,一對怪物,偷去做媳婦啊?”
“蠻般配的呢。”
“喂,啞巴,把布撩起來我們看看!”
阿莫欠欠身,艾娃被壓得透不過氣。他跛得更厲害,左右腳像馬上要絆一塊兒了。男人們又一陣大笑,跟瘋子似的,生活中值得樂樂的東西太少了。
很快喧鬧聲遠了。艾娃在襯衫底下微側(cè)腦袋,瞥見小路上尖尖的鋪路石。阿莫的光腳丫被扎出血來。一小點一小點的紅色,艾娃又一陣目目。好在呼吸已順暢許多,耳膜的敏感度也降到能夠承受噪音。她發(fā)現(xiàn)水外的世界并非想象中的不可接受。
“喂——”一個老頭的聲音,大約是門衛(wèi)。阿莫不答,她看見他住腳了,大腳趾緊張地蹺起來。老頭又“喂”了兩聲。阿莫突然快跑,噌地躥出大門。老頭和艾娃同時嚇了一跳。他臂彎里滲出滑膩的汗,差點將她甩出去。她被顛得連連作嘔。
身后突然熱鬧。估計是有人追出來了。襯衫從艾娃臉上掉落,吸一大口氣,看見鐵灰鐵灰的天,團團云彩讓她想起阿莫房里的塵垢。
他挑小路跑,艾娃的膝蓋不小心撞到墻,馬上出血了。獨眼窩里蓄了許久的淚珠終于掉下來。阿莫一邊喘氣,一邊嘶啞地“咿咿”著,步伐凌亂起來。
好在是四五個心不在焉的追兵,小趙臨時從隔壁海豚池找來的?,F(xiàn)在是下班時間,幾個員工本想躲著打牌,不料被叫來追回鎮(zhèn)館之寶,他們不敢推卸,心里卻老大不情愿,虛張聲勢地喊兩聲,腳底卻越來越慢。
阿莫轉(zhuǎn)了幾個彎,奔出一段路,甩掉身后的人。艾娃掙扎著從他懷里下來,差點摔倒。推開攙扶的手,貼著墻壁緩緩站起。她感覺疼痛從寬大扁平的腳板扎進心臟,身體一波一波地發(fā)著軟,仿佛空氣里仍有看不見的水。
阿莫一邊調(diào)整呼吸,一邊不停落淚。艾娃蹭破的傷口在流出淺黃色的血。他蹲下,摳出一塊嵌進腳心的小石粒,在路面劃出三條曲線,然后堅定地指向前方。她漠然注視他黑乎乎的指甲縫。
阿莫已十年沒離開海洋館,但他是和水打交道的人,辨得出混雜于空氣的腥濕味道。艾娃走不動了,腳下濕了一大片。她的皮膚微微皺起,水珠從肌理間滲出來,匯成細流往下淌。艾娃每次吸氣時,胸脯會輕輕抖兩下,仿佛在很費力地打開胸腔。阿莫心疼地注視她的胸,并不感覺難為情。
片刻之后,呼吸順暢了,眼球的凸起也似乎不那么明顯。至少,阿莫看清艾娃是在直視他——以前她的眼神是渙散的,仿佛要把所有東西都罩進視野。
終于,身體里滲出的水減少了,阿莫覺得她的腳掌也小了些,一大片濕跡浸沒了石子劃出的三道白痕。
阿莫把艾娃抖掉的被子從地上撿起,重新給她披上,然后弓下身,張開雙臂讓她趴到背上。艾娃搖頭,慢慢挪開身體。墻上是半個水印的人形,其中沾著些從她皮膚上掉下的細屑??繅Φ募珙^紅彤彤的,像剛被火鉗燙去半層皮。艾娃用另一側(cè)的手撩起被角,蓋住紅的肩頭。
她走得很慢,必須把腳抬高,找準落點,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總共走了三步,不讓阿莫攙扶,自己保持身體平衡。肌肉幾乎凍失知覺,皮膚仿佛隨時會被風吹離。最不適的還是內(nèi)臟,肺像會馬上脹爆,腸子被狂灌進體內(nèi)的空氣撐得停止蠕動,胃里的隔夜魚食突然拒絕接受消化,一塊一塊死硬冰涼地頂在肚皮下。艾娃覺得自己在干涸成一具標本,這小小的三步路,已耗盡所有氣力。
小巷很短,阿莫背著艾娃,努力走得平穩(wěn)。他們只遇見一個蹲在門前洗衣服的老太,懶洋洋地半抬了一下臉,馬上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回滿盆泡沫中。
繞過巷尾,很快就是寬闊大道。阿莫往路邊的花壇里藏,壇外的大梧桐樹掩住了他們。太陽快要落山,上班高峰后的路面冷冷清清,猶如一陣颶風瞬間卷走所有的車輛行人。阿莫的腿被一叢灌木絆到,褲管撕開一道血口,再加上先前的舊血跡,和滑稽鬼祟的神情,看起來恰似在逃殺人犯。他的背越壓越低,撩開枝葉的手勢也越來越緩,艾娃感覺他那條壞掉的腿在抖個不停,一只廢棄的馬夾袋顫巍巍刮過來,猛地貼到他膝蓋上。
阿莫聽見她在他肩上呻吟,聲音細細小小,像孩子想忍又忍不住哭。他心頭一緊,突然跪倒在花壇的泥地里。艾娃被甩出去,撞在不遠處的鐵欄桿上,再落下來;阿莫的跛腿蜷著抽起筋來。他們靜靜呼吸,空氣中有廣玉蘭的味道,在這個即將開敗的季節(jié)里,這味道有種脆弱的甜。
突然,一股酸臭味打散廣玉蘭的花香。艾娃沒有反應(yīng),但阿莫馬上意識到:機會來了。他從地上撿起被子,把艾娃重新裹進去,一手夾住,另一手推開擠在面前的枝葉。
他看見那輛??吭诼愤叺睦?,藍白相間的車身掉了漆,兩個戴手套的工人正把最后一只垃圾桶吊起來,垃圾從橘黃色的塑料桶里“嘩啦啦”傾倒進車斗。
一個工人懶洋洋地把垃圾桶提回原地,另一個走向駕駛室。阿莫瞅準時機,躥到卡車車斗背后,艾娃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腳不跛了。兩個工人磨磨蹭蹭地坐好,阿莫用力把艾娃甩進車斗。卡車“突突”起動了,阿莫腳一蹬,也上了車。一個過路老頭好奇地停下,做出一個準備呼喊的表情。他們的心驀地吊了起來。這時,車啟動了,老頭呆呆望著,像是沒反應(yīng)過來。車開遠了。
艾娃這才注意到,她和阿莫正擠在垃圾堆里。身上的被子已被污水沾濕,阿莫滿頭滿腦的臟東西,一條腿還掛在車外,往里擠了擠,半袋餿牛奶從背后的垃圾山倒到他頭上。艾娃突然一笑,阿莫用手抹了把臉,正巧看見這個笑。他從沒見艾娃笑過,她笑得和他想象中一樣好看。
兩人都即刻恢復(fù)到面無表情。阿莫努力保持靜止,免又遭淋漓之苦。艾娃用被子蒙住鼻孔,憋上老半天才伸出嘴來吸氣。在和惡臭搏斗的過程中,她漸漸忘記了身體的不適。阿莫傻愣愣的呆樣很可笑,可她不想笑也不習慣笑,甚至當她想起自己剛才那一笑時,心底不由深深憎惡。
道越走越寬,越走越空曠。艾娃覺得眼熟,一邊是秋收后殘敗的稻田,一邊是臟兮兮的小河。垃圾車已出城,上了國道。艾娃記得,上一次她是被綁在醫(yī)護車的擔架上來的。
收割下的稻子捆扎后堆在田和田的交界處,看起來這不是一個豐收年。地里,半尺高的稻茬隨風搖曳,像一些被截去手掌的腕子。稻田盡頭矗立著幾棟樣式難看的小樓,新貼的馬賽克在落日里泛出暗光。再遠就是天盡頭了,艾娃發(fā)現(xiàn),稻田居然是和天際線一色的,田里的梗子在晃,天上的云也在走,每樣瞧得見的東西都在慌慌張張移動。艾娃盯著看,看著看著落淚了。這是她第二次哭,淚水逃難似地洶涌而出。
艾娃怕阿莫看見,瞥了瞥身邊,阿莫已經(jīng)睡著,頭頸還保持扭向旁邊的姿勢,臉頰上掛著一條殘余的牛奶汁液。她心里一松,一股更大的空虛旋進她的體內(nèi),穿過五臟六肺,又席卷而出。
河面漸寬漸清,夕陽的斜照使它產(chǎn)生魚鱗樣的金光。這樣的景色稱得上美,艾娃看見十歲的自己佩著金色光環(huán),游在這美景中,那是她一生最輝煌自由的時刻。
垃圾車在一個小道上急轉(zhuǎn),艾娃幾乎摔飛出去,阿莫被顛醒了。他們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干凈而狹窄的甬道,一邊拉著鐵絲網(wǎng),一邊是座光禿禿的小土丘。車速減慢,阿莫將艾娃連人帶被抱起,掛在車邊,艾娃雙腳慢慢著地,阿莫一松手,艾娃站到地上。阿莫輕輕一躍,也下了車。垃圾車眼看就要停了,他拉著她往小土丘上逃。丘上有條淺淺的人腳踏出的路,阿莫托起艾娃,順路而上。腳底有些打滑,塵土不斷往下掉。阿莫使勁。
土丘不高,沒幾步就到頂了。阿莫放艾娃下來。艾娃呆呆注視遠方,阿莫勘察該從哪邊下。在土丘對面,是艾娃見過的最大的垃圾場。由于離得遠,垃圾們成為五顏六色的點塊。八九個工人正在一個角上鋪黃土。風吹來時,臭味悶悶淡淡的,并不十分撲鼻,艾娃聞出夾雜其間的海的氣息,渾身一個激凌。
這當口兒,阿莫看好了地形。山丘另一側(cè)是厚厚的草皮,草皮邊上有條石階鋪成的小路。阿莫過來扶艾娃,艾娃仍然呆滯,被遙遠的海風吹得不知所措。他們順石階而下。草皮上幾個修剪出來的字,由于草兒生長過快,字跡模糊了,但尚可辨認。他們都不識字,匆匆瞄了兩眼。
那是“美人魚衛(wèi)生填埋場”。原來,自艾娃出名后,沿河的村子改名為“美人魚村”。村長覺得這能給大家?guī)砑?。但在電視臺采訪之后,這個村迅速被人遺忘了,再加今年收成不好,村長正考慮把名字改回去。不過造在村邊上的垃圾填埋場,已由原先的南村填埋場一躍而成美人魚填埋場。這兒倒是蒸蒸日上,城里的垃圾被加速生產(chǎn)出來,短短半年就疊了三層垃圾,蓋了兩次黃土。
阿莫和艾娃執(zhí)手而下。在土丘背面,垃圾的味道淡了,海的味道濃了,阿莫也嗅出端倪,興奮得手舞足蹈,艾娃朝他點點頭。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走路,剛才下坡時,除了腳后跟被壓得有點疼,其他都還好。她的臉部皮膚顯出正常人的淺黃,阿莫注視她,覺得這是另一個艾娃。
他脫下上衣給她穿,又將海洋館帶出的薄被撕開,拿掉被芯,把被罩圍搭在她腰間。他們撿荒僻處走。現(xiàn)在的艾娃不太會被認出來了。自己走一段,再由阿莫背一段。一位過路大媽給了這對衣不蔽體的男女一袋淡饅頭。阿莫舍不得吃,艾娃又吃不下。阿莫把變冷變硬的饅頭在掌心里碾碎了,用手勢教她咀嚼。艾娃慢慢啟動牙齒。這副被遺忘多時、幾乎退化的器官又開始活躍。食物在口中磨成小塊,被唾液潤得軟軟的。艾娃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人類的進食方式激活了她身體里的另一些部分。
海風的味道松一陣緊一陣。艾娃突感煩躁,把阿莫遞來的饅頭扔到地上。阿莫默默撿起來。艾娃鬧累了,虛弱地喘了一會兒氣,終于平靜下來。阿莫背起她繼續(xù)前行。
他走得很慢,市區(qū)花壇里劃傷的腿在滲出清水。走走歇歇,一大袋淡饅頭很快吃光了。但兩人越來越有力,腥臭的潮氣像興奮劑。海就在不遠處了。
路越來越暢通,水泥路慢慢變成石子路,石子路慢慢變成砂石路,接著就是沙地。偶爾三兩個打赤腳的人,卷著褲管、光著上身,一身古銅色皮膚。但多數(shù)時候,路上碰不到什么人。艾娃估計這是片荒灘,適才的漁人只是借道而已。
轉(zhuǎn)過一個岔口,沙灘突然出現(xiàn)在兩個毫無準備的人面前。單調(diào)扎眼的顏色一片連著一片,近處是淺灰,遠處海水舔濕的地方漸變?yōu)樯罨?。艾娃失望地發(fā)現(xiàn),土黃的海水毫無生氣,只那么一波一波在平緩的灘坡上懶洋洋爬,連一塊貝殼或一只小沙蟹也看不到。印象中的大海并非如此。
阿莫雀躍,嘴里“咿啞”不停,迎著浪頭跑去,腳被深秋的海水浸濕了,就縱身一跳,做個齜牙咧嘴的表情。他以為艾娃會被逗笑,誰知她毫不理睬,兀自出神。
她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時急時緩,似病老頭在喘氣,不,不是喘氣,像唱歌,即使在最虛弱處,仍然高亢有力。艾娃激動起來,埋在沙子里的腿腳不停打顫,她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朝著聲音走去,阿莫緊緊跟隨。
艾娃突然回頭說:“你別過來?!?/p>
事實上,她只是動了動嘴,擦出些氣流聲。阿莫瞪大他的那只好眼,另一只瞎眼也吃驚地抖了抖睫毛。
“你別過來?!卑抻终f。
這回聲音更大了,但依然口齒含混。阿莫不知道艾娃能說話,呆了呆,終于緩過神來。他從表情上明白了意思,咧咧嘴,后退半步。艾娃聽見一股微小的撕裂,從身體深處擴散開來。她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前,阿莫停在原處。
艾娃走到看不見阿莫的地方。海水鬼鬼祟祟往后退,腳下的沙子軟了又變硬,艾娃的小腿幾乎全部陷入僵沙,不得不費力拔出來,再邁下一步。這道半死不活的海灘似乎沒有盡頭。當大腿也快完全陷落時,艾娃終于看到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條十來米長的小須鯨,三角形腦袋,鐮刀狀背鰭,胸鰭處兩條長長的白色帶。它狹窄尖銳的吻部半埋在沙灘里,嘴巴張翕處有沙粒飛濺起來。一個浪頭打在它不停拍擊的尾巴上,水花被激得老高。
艾娃向小須鯨走去。她感覺自己正被卷進一個巨大的漩渦。順著漩渦往里轉(zhuǎn),鯨魚流線型的身形就看不見了,只有一道光滑黏稠的黑幕在面前扭擺;漸漸幕布也消失了,剩下抽象的顏色,鋪天蓋地的黑暗像空氣那樣包圍她。艾娃知道,她來到了漩渦的中心。
那是鯨的嘴。沙和海水交替著傾倒過來,絕望的鯨叫聲擠爆她的耳廓、撕裂她的耳膜。上顎邊細小的鯨須沾滿沙子,須內(nèi)側(cè)發(fā)狀的剛毛們互相勾結(jié),隨鯨嘴的開闔而搖晃。艾娃幾乎是跪在沙里爬過去的。她看清了鯨的眼,那只碗口大小的半透明球體正對著她;她還看清了灰黑皮膚上點點細小的白斑紋,它們使鯨的身體富有張力。
但這一切很快從視野中消失。當艾娃爬到巨大的鯨嘴邊時,那嘴正好張開,咸濕氣風一樣刮過來,似人血的味道;隆起的喉部一覽無余,上面滿是深溝和皺褶。她積蓄起所有的力量,縱身一躍。
在閉眼的瞬間,艾娃覺得溫暖。她看見金色的海面托舉著自己。陽光籠罩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