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亞麗
我的頹廢
那個穿黑衣的男人又在臺下盯著我的臉發(fā)呆,夸張地微張著嘴唇,然后沖我喊。他喊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更不關(guān)心,這樣的男人太多了,我早己麻木。低頭繼續(xù)打著我的碟,偶爾抬眼看臺下混亂的人群,那些身體,那些手,盡情宣泄著快樂的謊言。在巨大的噪音里,我突然覺得安靜。
我叫水仙,23歲,每天晚上十點到凌晨三點我在這家迪廳打碟,用來維持我的生命。或者應(yīng)該說是維持生活,只是我對生活失去了熱情,所以總會覺得世界很安靜很安靜,安靜到我能感覺到只是生命持續(xù),更無其它。
你可以馴養(yǎng)我
彼時,雷也是那樣在臺下看著我的臉發(fā)呆,那時候,我剛剛到迪廳打碟。那么多的人,那么高的分貝,我的興奮和表現(xiàn)欲無以言表,不斷地用手把耳機(jī)貼得更緊,音量放得更大。
上班的第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雷,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的臉發(fā)呆。那是一種很特別很特別的注視,穿透過躁動的人群,直接而準(zhǔn)確地到達(dá)我的臉。那樣直逼人心的注視,讓我有一種被重視的幻覺,一種溫暖的幻覺。
中場休息的時候,去化妝間看自己的臉。一雙我自己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的迷茫的眼睛,厚而微翹的嘴唇,小麥色的臉?biāo)孛娉?。這張臉,不是絕色,只是眉眼處略微的不同,就真的值得那樣深刻的注視嗎?
雷和出現(xiàn)在迪廳里的別的男人不同,除了注視,他從來不做出任何輕浮的舉止,在中場休息時也從來不去和在休息臺的我說話。他只是對我觀望,日復(fù)一日的觀望反而讓我感覺焦灼了。除了猜測,更多的時間,我是去化妝間觀察自己的臉。莫非是它不夠吸引?
隨即又自嘲起來,我居然想吸引這個陌生的男人,難道年輕女孩子的虛榮心就這么強(qiáng)嗎?還是我渴望什么?
雷是在連續(xù)注視我的臉兩個月后消失的,那天上臺第一件事,依然是下意識地去尋找雷的注視,他不在。我很意外,之前的兩個月,他都到得比我早,一上臺,都會發(fā)現(xiàn)他的注視早在人群之中??赡峭恚恢钡街袌鲂菹⒌臅r候,他也沒有出現(xiàn)。那天中場我沒有下臺,一臉茫然地看著下面的人,心里有些空。凌晨三點,雷還沒有出現(xiàn)。也許他出不出現(xiàn),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不同,因為兩個月來我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相視一笑過,他只是看著我的臉,而我也只是被他看著我的臉。
回家后一直睡不著,伸手開燈在床頭柜里摸到一本《小王子》,才想起是買了很久的,一直沒看。
小狐貍說,你可以馴養(yǎng)我。
什么是馴養(yǎng)呢?小王子問。
馴養(yǎng)是,如果我已習(xí)慣于看見你,當(dāng)有一天,你沒有在我習(xí)慣的時間及習(xí)慣的地點出現(xiàn),我就會感到空虛、寂寞,或少了什么。
我的心嘩啦一下,像翻書一樣,翻了一大頁,卻什么也沒看到,只有一片空白。
拒絕承認(rèn)這是一場愛情
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情緒,能讓人寂寞,哪怕身處繁華,看到的卻只是灰白。
到迪廳工作的第四個月,也就是雷消失后的兩個月,我學(xué)會了喝酒。在中場的時間,我開始穿梭在臺桌之間,素淡的臉涂滿了各種顏料,利于掩蓋和偽裝的顏料。
那天夜里我喝多了,而且是非常多,失態(tài)地趴在桌上被一群人起哄。似乎所有的奇跡都只發(fā)生在不清醒的時刻,我被一個男人捉住手腕?;秀钡靥а?,竟是天旋地轉(zhuǎn)。是那個男人的眼睛,他那么近那么仔細(xì)地看著我的臉,那么久違的注視,一種被拯救的沉溺鋪天蓋地。
你不該在這里。他說了一句話,那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低而暗啞,卻穿透粘補(bǔ)了一些東西。
我該在哪里?我仰著自己的臉,空氣里瞬息間彌漫著曖昧和窒息。
雷看著我的臉,良久。我不想動,也那么看著他,看著這個因為能給我溫暖注視而被我不知不覺馴養(yǎng)的男人,那是一段奇異的時間,他不說話,我說不出話。而后,突然,他拉起我的手就往外奔。這樣突如其來地被他拽著,他手掌的溫度讓我懷疑事情的真實度,他拽著我穿過喧雜的人群,穿過長長的樓梯,穿過燈紅酒綠。我突然想哭泣,他一回頭,又是深刻的注視,似乎他能施于我的永遠(yuǎn)只有注視。長長久久的注視后,他松開我的手。
這樣的重逢應(yīng)該是沖動的,擁抱的,擁有的,可是,為什么松開我的手?我不明白,去看他的眼睛,夜色下他的眼睛黝黑一片,他隱在那片黝黑里,完全無意讓我看透他。
醉醺醺的我盯著他,眼睛也不眨一下,手腕翻轉(zhuǎn)過去捉住他的手,固執(zhí)地一定要索求一個答案。
他看著我的眼睛,甩開我的手,然后退后,再退后,驀地轉(zhuǎn)身奔跑,消失在夜色里。
我頹廢地順著墻壁滑下去,滑下去,蹲下去,捂住自己的臉。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從癡迷到消失,再從重現(xiàn)到逃走?難道我的臉,讓他那么痛苦嗎?
而我為什么會這樣難過?我拒絕承認(rèn)這是一場愛情,這本來也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我的聽力沒有了
女人總是說自己成熟了,因為傷害。其實真相是因為傷害,所以麻木了,無所謂了,而掩飾忽略了一切。
我不再去想用瞳孔馴養(yǎng)我的那個男人,那種注視,并忽略寂寞空虛的一些什么。我瘋狂地打碟,瘋狂地喝酒,瘋狂到頭頂巨大的音箱落下來也毫無知覺。頭腦一片轟隆之中被送到醫(yī)院,我的臉絲毫沒有受傷,可長期高分貝的損傷,和音箱的猛烈撞擊卻使我雙耳失聰。
出院后,我要求留在迪廳工作,我的熟練已經(jīng)和我的聽力毫無關(guān)系了,因為怕我索取高額賠償金,老板只能讓我繼續(xù)留下工作。而我留下來,就算是四周一片安靜地留下來,留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究竟是為了什么?我卻是不清楚,是因為要維持殘缺的生命吧,應(yīng)該。在打碟的時候,我有時會這樣想。
雷沒有再來過,他連告訴我關(guān)于注視關(guān)于我的臉的真相,都沒有勇氣。我也再沒有不斷地去化妝間觀看我的臉,因為它已經(jīng)不再被馴養(yǎng),它所需要呈示的,已經(jīng)只是一個不需要表情的假面。
強(qiáng)迫自己失去一段記憶
黑衣男人每天出現(xiàn),如同之前的雷。他每天對我喊著什么的時候,我聽不見,只能是仰著我的臉,目然地看著他。一天天,我突然覺得,失聰也是一件好事情,因為聽不見愛情,聽不見謊言。而黑衣男人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關(guān)于我的真相,他看到的,只是我的假面,他永遠(yuǎn)也不會猜到一個在迪廳打碟的女子會雙耳失聰。
多么絕美的假像,很多的愛情,也是如此,才會撕扯得血淋淋。
那天夜里,助手拿給我一個盒子,說是臺下的黑衣男人送來的,我迷惑地打開,是一個助聽器,很昂貴的那種。我去看過這種東西,在失聰?shù)淖畛酰墒亲畛踹€是放棄了,因為沒有與人去溝通的欲望。
拿著盒子走下臺找到黑衣男人坐的桌臺,重重地摔在桌上,轉(zhuǎn)身就走。他從后面拽住我的手腕,我突然就呆立在那里,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襲擊了我。
他拿出盒子里的助聽器戴在我的耳上,剎那間,熟悉的喧囂無比震耳欲聾,熟悉得令我頭痛欲裂,熟悉得令我要發(fā)狂。
黑衣男人注視著我的臉,那么熟悉的注視,我突然就尖叫一聲,然后扔掉了助聽器。我想起來了,為什么我會記得雷,為什么他只和我說了一句話,我卻知道并銘刻他的名字。
那天,雷把我?guī)У降蠌d外面后,當(dāng)我仰著我的臉向他索求答案時,他并沒有跑開,而是告訴我:他叫雷,而我的臉,像極他死去女友的臉,所以,他會每天來看我,他要愛我。
那個剎那,我感覺到強(qiáng)烈的不適,那么久的感覺被人注視被人寵溺的驕傲和自以為是一下子崩塌了。我終于明白了,是我的臉,是我的臉讓他失控又失措;是我的臉,滿足了他對另一個女人懷念的幻想。
我掙脫了雷的手,奔回臺上,羞辱讓我在亂沖亂撞時撞倒了半懸掛的音箱,而后,我被送到醫(yī)院。
雷去醫(yī)院看我,我卻不認(rèn)得他。是我強(qiáng)迫自己失去了這一段記憶,一場偏執(zhí)的疼痛。
他是誰?
那么,眼前這個黑衣男人是誰?他為什么每天來注視著我的臉?為什么要送我助聽器?他怎么知道我失聰?這樣的思索讓我崩潰。
他的手伸過來,再度為我戴上助聽器,我聽到我下臺時放的碟:呼吸是你的臉,你曲線在蔓延,不斷演變那海岸線,長出了最哀艷的水仙,攀過你的臉,想不到那么蜿蜒,在你左邊的容顏,我擱淺,我卻要,繼續(xù)冒險。
他的手撫上我的臉,一遍又一遍地?fù)崦?,磨蹭,目光癡迷,他接著說:“現(xiàn)在我愛這張臉,更甚于記憶里的相似?!?/p>
他企圖用目光馴養(yǎng)我。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