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朋友
一
只有到了后來,劉沖才明白自己那天本不該出去,既然下著雨。
那天劉沖一覺醒來,看看天色,像是要黑了,把床頭柜上的手表拿過來,想不到才是下午兩點半。劉沖這才知道外邊是在下雨。從床上下來,到窗那邊看看,天色深灰,肯定是儲藏了許多的雨在那里。劉沖把窗子打開,"嘩嘩嘩嘩"的雨聲和濕氣一下子給放了進來。劉沖到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腦子里不再有睡意了。他聽到了電視里的聲音,妻子美蘭和八歲的兒子正在另一間屋里看電視。兩個人從中午吃過飯就開始看電視,一直興致勃勃地看到現(xiàn)在。臨出門的時候,劉沖還朝屋里問了一句回來的時候要不要買些什么東西?你回來都幾點了,還說買東西。美蘭在里邊笑了一聲,這說明她的情緒很好。劉沖出去是要和朋友喝酒,劉春和肖小春,下雨天是喝酒會朋友的好日子。
晚上十點多鐘,劉沖才搖搖晃晃從外邊回來,這時雨還沒停,還“嘩嘩嘩嘩”地下著。美蘭和兒子還在屋里看電視。該睡了,該睡了。劉沖揮揮手說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看!他這么一說,美蘭那邊馬上就有了動靜,她不再看電視了,她不但自己不再看,她也讓兒子去睡覺。結婚多少年了,星期天晚上,劉沖照例要和美蘭做愛。美蘭先去衛(wèi)生間“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地洗了,然后再把兒子臥室的門輕輕關上,這樣就是不小心弄出點動靜也不會讓兒子聽到。劉沖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床頭柜上的臺燈從右上方照著他,讓他看上去好像要比真實的他胖一些。劉沖在臺燈下看著美蘭,用手輕輕拍拍自己后腦勺,說自己這會兒有點暈,說自己剛才喝完酒從飯店里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下,碰了一下頭。不知怎么搞的,一下臺階就朝后摔了一跤,正好把這地方碰了一下。劉沖又拍拍自己的后腦勺兒。要不就別做了?美蘭湊過來,摸摸劉沖的腦袋。劉沖說沒事,抬手輕輕捏了一下美蘭靠自己最近的那只乳房:做吧,早做完早休息。劉沖另一只手已經(jīng)把家伙兒從三角褲里一點一點掏了出來,已經(jīng)很可以了,在臺燈下邊,勃勃然像是要放出一點點紫色的光芒來。美蘭甩掉了拖鞋,從另一邊輕手輕腳上了床,正準備脫掉短褲,劉沖的樣子忽然把她嚇了一跳。
劉沖的臉好像忽然一下子拉長了,頭朝一邊猛地歪過去,接著就大口大口地往地上吐起來。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美蘭拍拍劉沖的臉,尖叫了起來:劉沖——
二
人們都想不到劉沖會做開顱手術,會因為喝酒而做開顱手術!開顱手術可不是一般手術,腦袋是輕易可以打開的嗎?可劉沖的腦殼竟然打開了,打開,又合上,先是頭發(fā)被剃光了,然后又長出了黑漆漆的頭發(fā),半年多的時間就這么一下子過去了。半年的時間對劉沖來說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硕嗌馘X?經(jīng)過了多少難熬的日子?劉沖的命終于保住了。那天晚上,要不是搶救得及時,劉沖也許命早沒了。劉沖開顱住院期間,和劉沖一起喝酒的好朋友劉春和肖小春簡直是在那里贖罪,該出錢就爭著出錢,該請最好的大夫就請最好的大夫,他們就怕劉沖死了,人一死,事情就會變得十分復雜了。但劉沖真是夠意思,半年來,劉沖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毅力,又是重新學走路,又是重新學說話,就像是個小孩兒,好像是被誰重新生育了一次,或者好像是到太空去旅游了一次,原先的事都不會做了,通過努力,又重新都會做了。
天已經(jīng)很冷了,加上又接連下了幾場雪,劉沖的戶外活動就更少了,戶外活動一少,劉沖的心情就變得很憂郁。在這種日子里,劉沖的話總是很少,連電視也拒絕看。劉春和肖小春那天探望劉沖時對美蘭說該讓劉沖出去散散心,出去散散心回來就該過年了。那就出去走走吧,出去散散心,怎么樣?美蘭對劉沖說。
劉沖便與他的好朋友劉春和肖小春商量出去的事。他們一開始選擇了哈爾濱,但美蘭說什么也不同意,美蘭擔心哈爾濱天寒地凍,要是再滑一跤怎么辦?美蘭的話不無道理。劉春和肖小春就又選擇了深圳,十二月的深圳其實最好玩兒,氣候像春天一樣,雖然是十二月,但到處鮮花盛開。美蘭同意這個意見,她想讓劉沖把兒子順便也帶上去玩玩兒,但劉沖執(zhí)意不肯,這讓美蘭心里很不高興,但她怕惹劉沖生氣,便不再說什么。
三
住在深圳的石巖湖賓館,劉沖的那間房的窗外是兩株芭蕉樹,早上起來可以站在窗前看一會兒景,看下邊的湖和湖邊的秋千,有時候會有人過來蕩一會兒秋千,有時候秋千上會落上一只白黑兩色的小水鳥,剛到深圳,劉沖在飲食上不怎么習慣,主要是碗太小,一只小碗一次只能盛幾口米飯,劉沖雖然經(jīng)過了開顱手術,但飯量卻還和以前一樣,僅有的一點點變化是他不能再飲酒,要喝也只抿那么一點點。劉春和肖小春也不敢讓他喝?,F(xiàn)在的格局就是:哥仨一起吃飯,劉沖邊吃菜邊看劉春和肖小春喝酒,劉春和肖小春有時也會給劉沖倒一點點酒,倒像是施舍,還會給他的那一點點酒里兌上大量的水,劉春開玩笑說這可是真正的水酒。劉沖笑瞇瞇地也不多說話。即使是動過開顱手術,劉沖現(xiàn)在晚上睡覺還是很遲,他和劉春,總是在上床前要沖一下澡,不是劉春先沖就是劉沖先沖,往往是,劉春沖過澡,就那么赤裸著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身上一絲不掛,就那么站在臥室的鏡子與床上的劉沖之間磨磨蹭蹭往干弄頭發(fā),然后再鉆進被子裸睡。
這天劉春洗完澡,接著就是劉沖去沖澡了。劉沖慢慢把衣服脫光了,脫一件疊一件,劉沖是個有條有理的人,不像劉春把衣服脫一件扔一件,衣服總是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劉沖脫完了衣服,光著腳進了衛(wèi)生間,里邊接著就傳出“嘩啦嘩啦”的洗浴聲。劉春在看電視,電視里總是在上演垃圾,但很熱鬧,兩個俠客在天上飛,飛得比飛機都快。你進來一下。劉沖忽然在浴室里說話了,要劉春進一下浴室。你沖澡讓我進去干什么?劉春說。你進來,看看。劉沖又在浴室里說了。劉春覺得這很好笑:看什么?我又不是沒見過。衛(wèi)生間里"嘩啦嘩啦"的聲音突然停止了。讓劉春吃驚的是劉沖從衛(wèi)生間赤裸裸地走了出來。劉沖赤裸裸從衛(wèi)生間出來并不能引起劉春的吃驚,讓他吃驚的是,劉沖兩手握著自己的雞巴。你他媽想干什么?劉春一下子坐起來。我只對你一個人說,我完了,這家伙起不來啦 。劉沖小聲說。劉春把身子坐直了,這樣一來就遮擋了床頭燈,為了不遮擋燈光,他又在床背上靠好,讓床頭燈繼續(xù)照著劉沖濕淋淋的裸體。問題是,你是不是想要個小姐干?劉春笑著說。不開玩笑,我完了,起不來啦。劉沖用手握著自己下邊,手的細微動作表明他用了一下勁,又用了一下勁。劉春忍不住又笑起來,他覺得劉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真是有些滑稽,但劉春馬上就不笑了,他能從劉沖的表情里看出來劉沖不像是在開玩笑。
真出問題了。劉沖把手里的家伙搖了搖,他對劉春說這種事他沒敢對任何人說過,從動開顱手術以來他的家伙兒就沒再起來過,怎么弄都不會起來。劉沖已經(jīng)走了過來,在劉春對面床上坐下來,稍稍分開著兩腿,這樣一來,就可以讓劉春全面地觀察他,劉沖的身材很好,一點點也沒有發(fā)胖,腰是從兩側(cè)慢慢收回去,小肚子平平的。劉沖對著劉春,用手又撫弄了一下自己的生殖器,甚至把松軟的包皮推上去,讓草莓狀的龜頭整個呈現(xiàn)出來。劉沖說他受這種狀態(tài)的折磨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到了一種恐怖,他現(xiàn)在最害怕的事就是怕美蘭一旦提出要做那種事,怎么辦?到時候怎么辦?劉沖又告訴劉春,說他自己背著美蘭去過不少性商店,說那些性商店的廣告都是胡說八道,一點點作用都沒有。要是我真不行了,我兒子也許就會沒了爸爸,或者就是沒了媽媽。劉沖的樣子十分哀傷,他又低頭看了自己好一會兒,然后才抬起頭來,看著劉春:你說這事怎么辦?
劉春也坐起來,一條腿下了地,他想笑,但不敢笑,他試探著伸過手去,像工兵對待地雷,用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動動劉沖的生殖器,那貨雖然疲軟著,卻依然沉甸甸的。接下來,劉春又進了一步,他捋了一下劉沖生殖器的包皮,忍不住笑了起來。是不是真不行了?劉春說。手術之后就一直沒硬過。劉沖站起來,一轉(zhuǎn)身坐到了窗前茶幾邊的圈椅上。這么一來,劉春也只好把身子隨著他轉(zhuǎn)過去。劉沖坐在那里,回答了劉春的幾個問題,好像劉春是個大夫。劉春的問題幼稚可笑:諸如早上起來怎么樣?睡著后又會怎么樣?看見漂亮的女人會怎么樣?動手術以后射過精沒有?都吃過什么性藥?偏方吃過沒有,比如海馬?那東西泡酒喝好像很管用。劉沖說自己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不知還有什么辦法?既然咱們是好朋友,你和肖小春就必須幫幫這個忙,想想看,有什么辦法?劉沖看著劉春。劉春覺得事態(tài)真是相當嚴重了,他想不到劉沖會出這種事,這種事當然要比當不上局長重要多了。劉春忽然笑了起來,他想起了飯店,他覺得劉沖應該好好補一補,比如紅燒牛鞭清燉驢鞭什么的。吃什么補什么,不妨補補看!劉春說。
四
后來,劉春想起那次深圳之行,覺著簡直就是去執(zhí)行劉沖交給他的一項任務,覺著劉沖執(zhí)意不帶兒子出來是早有預謀。深圳的飯店到處都是,只有經(jīng)過了那天晚上,劉春才知道深圳飯店五花八門的內(nèi)容。那天晚上,劉春和肖小春執(zhí)意給劉沖點了兩個鞭,一個紅燒牛鞭,一個扒鹿鞭。劉春和肖小春照例給劉沖倒了一點點白酒,用那種喝葡萄酒的大杯子,只倒了一點點,然后要服務員加大量的冰塊。雖然已經(jīng)是冬季,深圳的氣溫還是很熱,起碼對他們哥仨來說是這樣。服務員端上來的紅燒牛鞭和扒鹿鞭劉春和肖小春幾乎都沒動,他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人只嘗了一下,味道絕對談不上鮮美,好像還怪怪的。然后,他們幾乎是勒令劉沖,要他把那兩盤鞭馬上都吃下去。劉沖一邊吃,他們還一邊嘻嘻哈哈要劉沖時不時摸摸自己下邊,看看那偉大的牛鹿二鞭起作用沒有?這簡直就是一種鬧劇,這鬧劇一直持續(xù)到他們回旅館。他們是步行回去的,在路上,劉春和肖小春甚至動手檢查劉沖。真實的情況是,劉沖臉倒?jié)q得彤紅,下邊卻沒一點點動靜。也許時間還沒到。劉沖不好意思地小聲說。
回到旅館,劉沖喝了不少水,因為他實在是太渴了,從來都沒這樣渴過,所以必須一趟趟地去衛(wèi)生間。有動靜沒有?劉春在屋里一次次問劉沖,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心想自己該不該跟到衛(wèi)生間去看看情況,他在屋里這么想的時候,劉沖卻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呆,劉沖面對著洗漱臺的鏡子,沖動而又不無傷感地把自己的生殖器平擺在大理石的臺面上,大理石的臺面把劉沖生殖器的顏色襯得格外醒目,生殖器的顏色好像是忽然加深了,但別的動靜卻一點點也沒有。劉沖的絕望簡直是接近惱羞成怒。如同部落首領面對了叛軍,兩根鞭加起來是七百八十多,一想到這七百八十多塊錢,劉沖就更憤怒,雖說不花自己的錢,但也不能白花。劉沖忽然要做嘔了,想一想,一共是兩根,一根是牛的,一根是鹿的,接起來有一米多長,此時此刻都被容納在自己的肚子里!劉沖實在是忍不住了,“哇哇哇哇” 地嘔吐起來。等到劉春光著腳跑到衛(wèi)生間,劉沖已經(jīng)吐完了。看樣子這種方法不行。劉沖眼淚汪汪,可憐巴巴地對劉春小聲說。劉春靠著衛(wèi)生間的門,看著劉沖,劉沖的樣子確實很可憐。劉春忽然又有了新主意,臉上馬上就放出光來:我說,是不是應該找一個漂亮小姐,現(xiàn)在最好的藥可能就是小姐了。劉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對劉春的提議不置可否。劉春覺得這事不能再拖延,計劃要馬上實施,而且,這是最好的機會,一是他們在深圳沒有熟人,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二是深圳到處都可以碰到小姐站在街頭攬生意,都一副青春無邪光明磊落的樣子,會直接把名片遞給你。從來深圳那天開始,劉春已經(jīng)搜集了四五張這樣的名片。想不到這時會派上用場。劉春馬上到肖小春的房間去商量了一下。肖小春表示同意:除了這法子,咱們也沒更好的辦法!這種辦法讓劉春和肖小春空前地興奮了起來。
五
劉春按著從街頭收集來的名片打了電話,因為這是上午,大多數(shù)的電話都沒人接,劉春記住了其中一張名片上的一個名字:黛玉。劉春很想見見這個自稱為黛玉的小姐,就又給這個小姐打電話,電話通了,但還是沒人接。這天上午,按照計劃劉沖他們要到世界公園去看看,他們?nèi)齻€人都已經(jīng)過了對游園有濃厚興趣的年齡,所以他們只在公園里隨便轉(zhuǎn)了轉(zhuǎn)便去喝茶,喝過了茶時間就已經(jīng)快中午了,電話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劉春已經(jīng)忘掉了早上給小姐打電話的事,還以為是家里來了電話。電話里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問劉春是誰?有什么事?劉春猶豫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忙向肖小春打手勢,要他小點聲,你是不是黛玉小姐?劉春把聲音放得很低。是,請問哥哥你有什么事?黛玉在電話里說。可以打炮嗎?劉春看看左右,聲音更小了。黛玉在電話里停頓了一下,好像是在考慮什么,或者是在那邊翻看什么?比如,記在小本兒上的活動安排。劉春倒急了,又說了一聲:可以嗎,打炮。當然可以。電話里黛玉的聲音一下子放舒坦了,好像還笑了一下??梢缘轿覀冏〉牡胤酱騿幔靠梢?。黛玉在電話里問在什么地方?劉春把手機一下子捂住,問站在一邊的肖小春用不用把旅館告訴這個黛玉?肖小春忙打手勢,意思是問一下黛玉那邊有沒有地方可以做這種事。黛玉馬上在電話里說出了一個地名。什么灣?你說是什么灣?劉春沒有聽清,又問了一聲。這時肖小春已經(jīng)把手機一把奪了過去,對著手機那邊的黛玉小聲說:我們末必是非要打炮,可不可以請你陪我們聊聊天。又說:我的這個朋友喝醉了,主要是聊聊天,末必非要打炮。黛玉已經(jīng)在電話里"咯咯咯咯"笑了起來,這種事,她見多了。
劉春和肖小春打手機的時候,劉沖在一旁一直盯著他倆,他把一只手放自己那里,那地方?jīng)]有一點動靜。一切都弄好了,到時候只要你那里起來一下,乖乖,起來一下吧!劉春關了手機,對劉沖笑嘻嘻地說,冷不防在劉沖雙腿間拍了一下。
六
劉沖一覺醒來,天快要黑了,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劉春和肖小春要他先睡個覺,似乎這還不夠,還勒令他吃了一粒安眠藥,說上午的那一杯咖啡也許會影響睡眠,影響睡眠就是影響戰(zhàn)斗,所以必須吃一粒安眠藥。吃了安眠藥,養(yǎng)好精神,準備投入下午的戰(zhàn)斗。劉沖這會兒醒了,他這邊一有動靜,劉春那邊也緊跟著從床上爬了起來,其實他早就醒了,劉春先去了一下衛(wèi)生間,撒了尿,聽聲音劉春還刷了一次牙。你還有時間沖個澡。劉春在衛(wèi)生間里要劉沖趕快沖一個澡。劉沖忽然有些興奮,他用手摸摸自己那里,毫無動靜。
劉春和肖小春下了樓,去接那個名叫黛玉的小姐。沒多長時間,一個看上去和黛玉一都不沾邊兒的胖女孩出現(xiàn)在劉沖的面前。這女孩兒要是不叫黛玉好像還說得過去,但一旦叫了這么個清清瘦瘦的名字,一切就都產(chǎn)生了變化,首先是有一種滑稽的感覺,其次才是讓人覺得她根本就不像,其實她應該像誰呢?她像她自己就行了,她不需要像誰。你就是黛玉?劉沖對這個女孩兒說。是啊,我不是別人。這個小姐說。我看你要比黛玉重一半兒。劉沖忽然想笑,突然想和這個黛玉輕輕松松開個玩笑,劉沖就又紅著臉問她是不是喜歡《紅樓夢》怎么就叫了個黛玉的名字?黛玉小姐就“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大方地坐在床上,說她從來就沒看過《紅樓夢》,她這么一說,劉沖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在路上,劉春已經(jīng)對這個叫黛玉的小姐介紹了劉沖的情況,她倒有幾分同情面前的這個中年人。她很仔細地看著劉沖的頭部,既然開過顱,想必頭上會有明顯的疤痕,但她什么也沒有看到。
劉春和肖小春只坐了一會兒就出去了,時間是寶貴的。劉春對劉沖說你最好不要耽誤寶貴的時間。劉春和肖小春去另一間屋子之前,還把一包口香糖丟在床上,還有避孕套子。咱們開始吧。黛玉嘴里嚼著口香糖,準備開始她的工作了,她問劉沖是不是現(xiàn)在就開始?并且開始脫衣服了。劉沖卻緊張了,他的緊張源于對自己的擔心。我剛剛沖過澡。劉沖紅著臉對小姐說:要不,你也沖一下?這個名叫黛玉的小姐當然很樂意接受劉沖這個建議,馬上便去沖澡了,她在劉沖面前把衣服脫得一絲不掛,劉沖除了美蘭的肉體,還從來沒看到過其他女人的裸體,劉沖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自己那地方,還是沒動靜。沖完澡黛玉出來躺到床上,來吧!開始吧!黛玉躺在那里又剝了一塊口香糖,大聲說。劉沖卻坐在圈椅那里去喝水,他好像是剛剛?cè)チ艘惶松衬?,渴壞了。你怎么不脫?黛玉這么一說,劉沖便開始脫衣服了,竟然有點少年人的急不可待,等到衣服脫光了,他倒猶豫了,他那長而不堅的家伙從褲子里脫穎而出時,著實讓黛玉小姐吃了一驚。劉沖這時已經(jīng)沖上了床,卻又不知該怎么辦了,就像一個沖鋒在前的戰(zhàn)士,一旦上了戰(zhàn)場,卻發(fā)現(xiàn)沒了武器,劉沖臉紅紅地就那么等待了片刻,下邊依然沒有動靜。劉沖只好臉紅紅地在黛玉身邊躺下。劉沖剛一躺下,他身體的某個部分馬上感覺到了黛玉,黛玉的手有一定的溫度,而又十分綿軟。后來,他感覺到了黛玉濕漉漉的雙唇把自己下邊一下子包裹住了,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劉沖激動得都要叫出聲了,他想配合一下,但身體的某部分早已經(jīng)和劉沖分了家,各是各的,沒有一點兒聯(lián)系,你別太激動。黛玉停了一下,抬起頭說。我他媽激動什么!劉沖的臉忽然憋得彤紅,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惱怒了。接下來的事情是,黛玉馬上下了床,坐到了茶幾旁邊,就那么裸著,直盯盯看著劉沖,她好像受了委屈,又好像是要想出個什么新鮮辦法對付劉沖的下邊,她就那樣坐著,一直到劉春和肖小春從外邊闖進來。劉春和肖小春早已按捺不住自己了,他們關心劉沖是不是做了,但他們一進來就馬上明白劉沖其實什么也沒有做。
黛玉不愧是個職業(yè)妓女,坐在那里,平靜地問劉春和肖小春:你們誰還來?還來不來?當然來!劉春咬牙切齒地說,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他那里早已勃得一塌糊涂了。即使是這種時候,劉春也依然沒忘了他們做這種事首先是為了劉沖,所以他馬上打消了去另一間屋子做事的念頭,讓黛玉穿衣服再脫衣服麻煩不說,自己下邊頂著,要在走廊里碰到人也不好意思。劉春的另一層意思是他在這邊做,劉沖在那邊看,也許會把他刺激起來。只要為了你好,我不管別的了,我就在這里做。劉春對劉沖說,人卻已經(jīng)撲向黛玉。劉沖和肖小春在床上坐著,讓他們吃了一驚的是,他們幾乎還沒看到劉春把衣服脫掉,便已經(jīng)勝利進入了,很快劉春的動作就猛烈了起來,是異常猛烈!黛玉忍不住發(fā)出的叫聲讓肖小春覺得自己也馬上要不行了。黛玉的叫聲讓肖小春受得刺激比他親自上馬還厲害。他側(cè)過臉看了一下坐在一邊的劉沖。怎么樣?肖小春激動地說。劉沖像是變成了一段木頭,愣在那里。你是不是又行了?肖小春問劉沖。好像還是不行。劉沖說。這時肖小春已經(jīng)開始脫衣服,他也要投入戰(zhàn)斗了,他一邊脫一邊對劉沖說:要是行了你就先上。劉沖的手還在自己那地方按著,他覺著自己徹底崩潰了。黛玉的叫聲加速了他的這種崩潰。正在猛烈大動的劉春這時忽然回過頭,他要肖小春幫他擦一下汗,劉春這時已經(jīng)出了大量的汗,但他還是猛烈如初。肖小春幫他擦了擦脖子和后背上的汗。劉春又氣喘噓噓對劉沖說了一聲:要是行,你馬上來!劉沖死死抓住自己的那地方,用力抓著,都感覺到疼了,他簡直是痛恨自己,自己怎么就背叛了自己?肖小春這時已經(jīng)把衣服脫光了,那地方挺著,放著光,他準備沖鋒陷陣了??礃幼?,劉春快要結束戰(zhàn)斗了,該肖小春投入戰(zhàn)斗了,投入戰(zhàn)斗之前,肖小春還想安慰一下劉沖,他一手緊攥著自己,一手輕輕捂著黛玉的嘴不讓她叫出聲,他轉(zhuǎn)過臉來對劉沖說:你別急,也許你馬上就行了,這種事,誰也說不好。
劉沖臉上已經(jīng)是一片慘白,他現(xiàn)在只能是一個觀眾,坐在那里看劉春和肖小春接力賽般輪番演出,劉春和肖小春只有做完了事,只有當那個黛玉小姐走了以后,才明白了事態(tài)的嚴重,他倆看著劉沖,他們再也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安慰他,劉沖坐在臨窗那邊的床上,一言不發(fā),站在地上的劉春和肖小春只穿著襯衣,都汗津津的,他倆面面相覷,雖然是最好的朋友,但他們明白,劉沖這個忙他們恐怕是誰也幫不上了。也許哪天早上一醒來就好了。劉春說,他說話的時候,劉沖已經(jīng)站了起來,走到窗那邊去了。真的,說不定哪天早上一醒來就又好了。劉春又說,轉(zhuǎn)過身子看著劉沖。肖小春也轉(zhuǎn)過身子,看著站在窗前的劉沖,肖小春建議劉沖不妨到北京看看:找專家好好看看,也許只是個很小的毛病。要不……肖小春說話的時候,劉沖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子,他看著劉春和肖小春,他想說什么?但話還沒出口就被劉春打斷了。要不我們就再隨你去一趟北京,怎么樣?劉春說,他開始穿褲子,他站在那里,把一條腿蹬到褲子里,再蹬另一條腿。肖小春也開始穿褲子,先把一條腿蹬進去,再把另一條腿蹬進去。劉春和肖小春都忽然笑了起來,又忽然停住了笑,看著劉沖。
跟你們說,我已經(jīng)去過一趟北京了,我不想再去了,能想的辦法我都想過了,我完了。劉沖坐了下來,他已經(jīng)橫下心來,把話都索性說了出來,他說他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是一片灰暗,沒有一點點光明,他最擔心的事遲早會發(fā)生的,那就是美蘭過春節(jié)的時候肯定會提出做一次愛,這是多年的老習慣了,三十晚上他們必須做愛。美蘭是正常人,正常人總是要過性生活的。到時候怎么辦?你們說怎么辦?劉沖看著劉春和肖小春,突然哭了起來。劉沖說馬上就要過春節(jié)了,看樣子自己這個春節(jié)是沒法子過了。劉沖說從結婚那一年開始,他總是和美蘭要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大干特干,這一天馬上就要來了,劉沖說他是躲不過的。怎么辦?劉沖放開手,眼淚汪汪地看著劉春和肖小春。
七
讓劉沖感到恐懼的春節(jié)還是很快就來了,過春節(jié)的時候,劉春和肖小春誰也沒敢去劉沖的家,他們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擔心,或者,還有些什么別的在心里,怪怪的。這天,天陰陰的像是快要下雪了,劉沖忽然給劉春和肖小春打來了電話,劉沖小聲在電話里說咱們是不是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在一起聚了?是啊,劉春說是有一陣子了,問題是大家都忙。初一你們怎么也沒過來?初二初三你們也沒過來。劉沖在電話里說,好不好咱們聚一聚?既然咱們好長時間沒在一起聚了。……劉春問劉沖是什么意思?還能有什么意思?咱們聚一聚!劉沖的意思是,既然好長時間沒聚了,那就聚一下,問題是,去什么地方?劉沖在電話里說。劉春提議去“老婆橋”飯店:去那里吃扒豬臉,好長時間沒吃了。好,咱們就去老婆橋,吃扒豬臉?!袄掀艠颉憋埖甑陌秦i臉做得實在是卓越,那張豬臉紅彤彤油亮亮的像是要一下子放出光來。一個完整的豬臉,扒得稀爛,喜氣洋洋地放在一個大盤子里端上來,那豬的眼睛并且是彎彎的,像是在笑,像是在邀請人們快來吃它。以前,劉沖和劉春肖小春他們?nèi)齻€總是要一個扒豬臉,再要三瓶半斤裝的老白汾,就那么慢慢地又吃又喝,到最后再要一個高湯白菜清清口,再配三個烤饅頭。好長時間了,他們?nèi)齻€沒在一起吃扒豬臉了?,F(xiàn)在一說到聚,一說到喝酒,多多少少是對劉沖的一種剌激,所以劉春和肖小春都不敢提這事。他們在一起喝酒的場合現(xiàn)在是越來越少。這次是劉沖主動給他們打電話,邀他們?nèi)コ园秦i臉。劉沖又在電話里說話了,說既然要聚他就先去訂雅間。你這家伙,是不是又行了,又能戰(zhàn)斗了?劉春臉上忽然一亮,對電話那頭的劉沖說,然后他又捂住話筒,對旁邊的肖小春說劉沖電話里的口氣怎么這么興奮?怎么這么高興?劉沖這家伙肯定是又行了。劉春對肖小春說完這話,才放開捂著電話的手,對電話那頭的劉沖說沒這個必要吧,咱們?nèi)齻€還訂什么雅間?
在雅間里好說話,說定了!咱們就去雅間。劉沖在電話里說。
八
六點多鐘的時候,劉沖和劉春肖小春三個人在老婆橋飯店門口見了面,進到雅間里,劉沖一上手就先點了扒豬臉,劉沖點酒的時候把劉春和肖小春嚇了一跳。你點三瓶老白汾做什么?劉春看著劉沖。我也喝,是不是不讓我喝?劉沖說。他媽的!劉春拍拍桌子,看著肖小春:我說的是不是,這家伙肯定是好了?是不是?是不是?劉春問劉沖,劉沖不置可否,笑了笑。這就讓劉春和肖小春馬上有了美麗的誤會。如果是這樣,這是該慶祝的。花花綠綠的涼菜這時已經(jīng)上了桌,三個人倒開了酒,開始碰杯。杯子一干,劉沖馬上又給倒上。真痛快!好長時間沒喝酒了。劉沖把杯子放下,看著劉春和肖小春。祝你下邊更痛快!劉春舉舉杯子,又一下干掉。
性其實沒啥。劉沖看看劉春,又看看肖小春,說男人和女人的那種事不過是皮肉的接觸而已,沒有什么了不起,其實和握一下手,摸摸臉沒什么區(qū)別。劉沖說現(xiàn)在自己是想明白了,想開了。三個人的話題就很快又引到了深圳,說到了那個名叫黛玉的小姐,三個人 “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劉春笑嘻嘻地問劉沖,是不是深圳的牛鞭和鹿鞭到這時候才起了作用?鞭這種東西也就是雞巴這東西,有時候硬是讓人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就像是地雷,說不上什么時候就爆炸。劉春笑嘻嘻地看著劉沖,說是不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爆炸了?把美蘭炸得心花怒放?
劉沖好長時間不喝酒了,所以酒好像對他的作用特別大,其表現(xiàn)就是劉沖顯得特別興奮,從進雅間開始,他就在那里反復說性其實真沒什么了不起,不過是皮肉接觸,和握握手沒什么兩樣。只不過是一種簡單的娛樂!有什么了不起。劉沖這么一說,他們?nèi)齻€就又碰了杯,這次是肖小春倒酒,然后再碰。好家伙,壞事有時候也是好事,會讓人變得通脫,你看看劉沖,是不是大徹大悟!肖小春對劉春說。肖小春這么一說,劉沖又一下子把酒干了,干了酒,劉沖盯著肖小春,說:胡說八道!性雖然沒什么了不起,但人就是離不開這東西,你說誰能離開?劉沖的話是猝不及防的,一下子,三個人的情緒就又轉(zhuǎn)了一個大彎子,要熱烈了,要來高潮了。劉沖覺得時間已經(jīng)到了,既然已經(jīng)鋪墊夠了,既然談了這么長時間的性,既然喝了那么多的酒。我請你倆幫幫忙怎么樣?劉沖已經(jīng)站了起來,手里端著酒杯。如果不是酒,他也許還會猶豫不決。劉春和肖小春都看著劉沖,也把酒杯都拿在了手里,也都要站起來,他們不知道劉沖要他們幫什么忙?你倆必須幫幫我這個忙。劉沖站著又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讓劉春和肖小春想不到的是,劉沖忽然沖他倆笑了起來:你們以為我好了?我其實一點兒都沒好,一點兒都沒。劉沖說自己根本就沒有好轉(zhuǎn),不但沒有好轉(zhuǎn),而且肯定是徹底完了,劉沖說他已經(jīng)對美蘭完全徹底的交了底。劉沖又坐下來,拍拍腦門兒,又拍拍腦門兒,說自己雖然完了可家庭不能完,美蘭也不能完。這種事,說實在的,其實和握握手摸摸臉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既然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既然這種事和握握手摸摸臉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所以……
九
劉春和肖小春在那一剎間都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們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劉沖要他倆幫幫忙,幫什么忙?劉春和肖小春都想不到劉沖要他們兩個給美蘭定期過一下性生活。劉沖好像還怕他的這兩位好朋沒聽懂,接下來就把話說得更加仔細了。劉沖說自己也想過了,如果真是找一個陌生人來解決美蘭的性要求,一是話會傳出去,二是怕有糾纏,或者買一個性用具,是不是又太不人道?所以,劉沖說自己已經(jīng)想過好長時間了,他是認真的,他要請自己的好朋友劉春和肖小春出馬幫幫忙,既然是最好的朋友,只當是做一件極其簡單的體力活兒,都什么時代了,現(xiàn)在是開放時代。劉沖說。
怎么樣,為了我,你們每星期各來一次。劉沖臉紅紅的,看著劉春和肖小春。
劉春和肖小春忽然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是認真的,每星期你們各來一次,好不好?劉沖臉更紅了。
劉春和肖小春還是笑。
我是認真的。劉沖又說。
劉春和肖小春還是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真是認真的!劉沖說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既然大家都明白性是怎么回事,你們不幫我的忙,誰還會幫我的忙?大家既然是最好的朋友,大家既然是最好的朋友……
劉沖拍拍手,又朝外邊喊了兩聲,叫來服務員,他又要酒,劉春和肖小春都想不到這一天的酒局會是這樣。新的一瓶酒出現(xiàn)在飯桌上的時候,劉沖在一邊說得更加深刻了,他說既然我開顱的事是因為和你們在一起喝酒,既然我下邊不行是因為我喝了酒摔了跤開了顱,那你們一定要幫這個忙!劉沖又站起來,又重新把酒分開,這一次,他往自己的杯里倒得更多。但劉春和肖小春馬上把他杯里的酒分了。忽然間,都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了,這時候惟一能找到話題的是劉沖。他一遍遍地說大家既然是最好的朋友,就一定要幫忙。性是什么,真的,你們兩個說,是不是像是握握手,所以你們一定要幫這個忙。劉沖又說。
劉春和肖小春不再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你答應不答應?劉沖對劉春說。又喝一杯。
讓我想想。劉春說。
你呢?劉沖又喝一杯,看著肖小春。
也讓我想想。肖小春也說。
都什么時代了,現(xiàn)、在、是、開、放、時、代!劉沖又干了一杯,忽然哭了起來
劉春和肖小春坐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把目光放在劉沖的身上。
動開顱手術以來,劉沖第一次喝多了,外邊的雪下得很大,劉春和肖小春送劉沖回家,但劉春和肖小春沒像往常那樣把劉沖一直攙進家里,車開到劉沖家院門口的時候就停了,劉春讓自己的司機把劉沖攙到家里去。下了車,他們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雪已經(jīng)很厚了。劉春和肖小春站在那里,各自點了一支煙,看著司機攙著東倒西歪的劉沖往院里走,劉沖和司機的人影越走越小,往樓里邊一拐,消失了。
劉春和肖小春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幫幫忙,他媽的,以后最好不要讓我再和劉沖喝酒。劉春笑著對肖小春說。幫幫忙,幫幫忙……肖小春學著劉沖的口音,幾乎要笑得喘不過氣來。但他們兩個人馬上都不笑了,兩個人都覺著心里很不是滋味。
咱們當然是好朋友,但好朋友也不能幫這個忙。劉春說。
當然,好朋友也不能幫這個忙。肖小春也說。
你說這是什么事!劉春大聲說。
誰知道這是什么事!肖小春也大聲說,他仰著臉,雪落了他一臉。
路上
車就這么給堵住了。
車是給堵在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有太大的自由,就是可以讓那些年輕司機放開了跑,跑得像是要飛起來。而高速公路也太不人道,一但堵了,誰也沒有辦法。路兩邊是鋼鐵的欄桿,人可以用雙手一扶躍過去,躍過去做什么?去撒尿。車堵得那么多,都有幾公里了,車一輛接著一輛,要撒尿就得躍過欄桿到道下邊去解決,道下邊是莊稼地,高粱、玉米,還有谷子和黍子。男人們就到地邊去,大大咧咧岔開腿,把肚子里沒用的黃水遠遠放出去,人就舒服了。女人們呢,她們要走得更遠,到高梁地和玉米地里去,在那里蹲著,耳邊,留意著風吹草動,有那么一點新奇,有那么一點緊張,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冒險的意味。女人們跳到道那邊去,大多要找個伴兒,也有被男朋友陪著的。豪華旅游車上就有那么一對兒,二十多歲,是大學生吧,那男的,臉白白的,眉毛細細的,陪著那女的到地里去了。車上的人都看到了,還在心里給他們計算著時間,如果是兩個人同時解決,也該完了,如果是女的解決完了,然后是男的解決,也應該完了,而他們卻還不出來,都半個小時了,都一個小時了,都一個小時多了,車上的人都有點兒急,這兩個人在做什么呢?在密密的高粱地里?但他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媽的!誰讓車已經(jīng)被堵了五天,五天不算短,而且又得不到疏散,高速公路就這一點最缺德,前不能前,后不能后。既然堵在高速公路上的車很多,注定便是各色各樣的車都有。有拉鋼材的大卡車,有拉旅客的豪華車,有拉蔬菜的車,還有拉牲口的,一車牛,滿滿一車牛,擠擠挨挨,還有一車豬,豬就沒有牛那么從容,總是在那里叫,像是在練聲,在準備一場演出。還有那討厭而好色的公豬,居然還有使不完的精力,亂中取勝地躍上母豬的身子在那里耍流氓。而這只是前幾天的事,這幾天,那些豬都蔫了,天是多么的熱,連水都喝不到。人們可以從車上下來到道邊去透透氣或者散散步,豬呢?牛呢?可遭了大罪了。沒吃沒喝,又不能隨便下車走動,下車走動是現(xiàn)在人比豬和牛惟一優(yōu)越的方面。
高速公路堵車了,這就夠熱鬧的。但好像是還嫌不夠熱鬧。附近村子里的人們都出動了。一部分人是來賣各種吃食的,比如餅子,饅頭,還有綠豆稀飯和泡菜。泡菜是青椒和包頭菜再加上芹菜切成絲腌的那種,很能開人胃口。還有剛從樹上摘下的杏子和李子。更多的村里人到這邊來賣方便面。甚至有在道邊生了火,搭了小棚,擺了小板凳和小桌子,他們的攤兒上有雞蛋和方便面,煮一包方便面打一個荷包蛋就是一頓飯。漫長的堵車給了他們掙錢的好機會。這種攤兒一個接一個,女人們在這里招呼客人,男人們騎著車子給她們運貨,紅著臉兒,滿頭的汗,把一箱子一箱子的方便面和雞蛋送來。堵在公路上的人們再焦燥也要吃飯,一開始那幾天,一頓早餐一包方便面加一個雞蛋還可以,到了后來,人們要求西紅柿,要求黃瓜,要求茄子和青椒,要求更多的花樣,無論人們有多么大的火氣,公路還是死死地堵著。那場面簡直就像是發(fā)生了戰(zhàn)事,亂得不能再亂,高速公路道邊的莊稼算是倒了大霉。所以呢,另一部分人從村子里急急趕來是為了看護他們的莊稼,是看護嗎?不,是保衛(wèi)!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好好長在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有一部分變成了飼料,變成了被困在車上的那些豬和牛的飼料。
天氣是太熱了,人可以找找陰涼。而那被困在車上的豬和牛呢?吃吃不上,喝喝不上,凄慘地叫著。車主和貨主簡直是急瘋了,滿滿一車豬,又不能把它們放下來讓它們?nèi)ド⒉?,讓它們到樹下睡一覺。豬也是要一日三餐的,即使沒那么高的規(guī)格,一天也要吃一頓吧,但到什么地方去找飼料?又不能讓它們死,最讓貨主和車主發(fā)愁的是千萬不能讓它們掉膘,它們又不是時下的小姐,個個想著減肥。它們一但減了肥,少了份量,就意味著貨主口袋里的鈔票被人偷了或被人搶了。這就又給附近村子里的人們開了一條生財之道。他們不能把豬食一鍋一鍋地端來,他們只能賣些豬草,甚至還賣水。貨主心疼也沒辦法,給豬喂水,怎么喂?豬這些家伙們,一是沒有紀律,二是沒有修養(yǎng),一桶水放在那里,它們會一下子就把水桶弄翻了。貨主只好把水一桶一桶往車上潑,讓那些豬在車上能舔多少是多少,豬草也是,一把一把揚到車上去,讓那些豬能吃幾口算幾口。一切都亂了一切都亂了。貨主已經(jīng)在附近找屠戶了,他們的想法是能賣掉幾頭是幾頭,總比餓成個豬骨架好。那牛呢,貨主也從附近買了草喂它們。但它們的胃口真是大。貨主們也動了腦筋,想找屠戶,能殺幾頭是幾頭,能賣多少是多少。說到殺豬,好像各個村子里都能找到幾個會這門手藝的人。但宰??蓻]那么簡單,不是任何人都會宰牛的。
高速公路堵了,而且一堵就是五天,六天,七天,看樣子還要再堵下去。不但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人們的生活亂了套,附近村子里人們的生活也亂了套。一個老頭兒,滿頭的汗,終于在人群里出現(xiàn)了。他背著一小捆稗子草,從莊稼地里鉆了出來,他是附近村子的。這老頭兒上身穿一件顏色復雜的白背心,領口已經(jīng)破了,下邊是一條舊軍褲,老頭兒的臉給太陽曬得很黑,好像連眼睛也給曬成了一條縫兒,嘴唇干裂著。人們都看出來了,這老頭為了什么事焦急著,走路有些踉踉蹌蹌,人們覺得這老頭兒有些好笑,既然是來賣草的,怎么背那么一小捆,就不會多背一些來?人們又有些可憐他,也許是他太老了。這幾天,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人又是氣,又是焦急,但生氣與焦急也沒有辦法,無聊卻慢慢慢慢被產(chǎn)生了出來:打哈欠,睡覺,發(fā)呆,漠然地看著周圍的事。老頭急慌慌走到了那輛牛車旁邊,牛車的車欄被加高了,老頭兒在車下看車上的牛,從這邊看到那邊,從那邊看到這邊,看了幾遍,喊了一聲,他喊什么?
黑妞——
老頭喊了一聲。
車上的牛是一頭擠著一頭,老頭只能看見這邊車幫子的和那邊車幫子的,被擠到里邊的他就看不到了。這幾天,貨主弄來草就在車幫子邊上喂,能擠到車幫子邊的都是些還算年輕的牛,起碼是比較壯實的,那些老弱的,都被擠到了中間,它們很少能吃到喝到。
黑妞——老頭又喊了。
車上的牛就起了一陣騷動,像是一池子水,被攪了一下,車上的牛都給餓壞了,一頭一頭在車幫子邊固守著,它們以為有人要給它們開飯了。
老頭兒失望了,高速公路上只有這一輛牛車。老頭有些奇怪,看了看車上的牛,又喊了一聲,因為失望,他要離開了。但就在這時,車上有牛叫了:
哞——
老頭聽到了,一怔,眼睛一亮,他又喊了:黑妞、黑妞、黑妞、黑妞。
車上的牛都動了,一頭老弱的牛終于踉踉蹌蹌從牛的縫隙里擠了出來。這是一頭黑花牛,這頭牛太老了,一連幾天都被擠在里邊,它聽到了主人的聲音,那聲音只有它能聽懂,那聲音一下子就給了它力量,它終于擠了出來。
老頭兒看到這頭牛了,像給什么打了一下,他動作緩慢地扒上了車欄,他想伸手拍拍這頭牛的頭,他拍到了:黑妞——
黑妞又“哞”地叫了一聲,這頭牛是太老了,但是再老,眼睛里也還是會有眼淚的。
老頭兒的動作已經(jīng)相當緩慢了,而且顯得笨拙,他開始慌慌張張喂這頭黑妞了。這時,在道邊樹下乘涼的貨主過來了,他認出了這個老頭兒。牛是他沿著村子收來的,他認識這個老頭兒,家在離高速公路不遠的村子里。
老頭兒把草扯了一把探給車上的黑妞,卻一下子被旁邊的牛一口叼了去。
老頭把一條腿跨進了車幫子,把手里的草探給黑妞,黑妞這下子吃到了,但它是老了,叼在嘴里的草又給旁邊的牛搶了去。老頭一下一下用手打著別的牛,一下一下地喂著他的黑妞,眼淚從他的眼里掉了出來,但沒人能夠看到老頭的眼淚,只有那頭黑妞能看到,它伸出了結滿了厚厚的舌苔的舌頭舔了一下老頭的手,就像是砂紙,在老頭手背上掃了一下,又掃了一下。
貨主在樹陰下和人打著撲克,他對旁邊的人說,那老家伙喂他自己的牛呢。
那牛他沒賣?旁邊的人問。
賣了,他想喂讓他喂。貨主說。
沒人在意這個鄉(xiāng)下的老頭兒,人們的心都亂亂的,都想著車什么時候能開。那一對大學生樣子的男女,又到莊稼地里去了,甚至還帶了一件雨衣,他們?nèi)プ鍪裁??人們都好像知道,但他們不再那么興奮。
老頭兒喂完了他的黑妞,他要回去了,他走了不算太近的路才來到這里。他聽到了高速公路被堵的消息,也聽到了這邊被堵的車上的豬給曬死的消息,還聽到了這邊可以低價買到生豬的消息,而且,他還聽到有一車牛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貨主到處在找屠戶要把牛殺了賣。前幾天,老頭兒剛剛把家里的老牛黑妞賣了,他心里難受極了,從沒這么難受過。天這么熱,一車牛,你擠著我,我擠著你,頭上是大太陽。他心里不忍了。黑妞,兩個月時,被他從鄰村買了來,在他們家待了有多少年,說出來許多人都不會相信,整整二十五年。簡直就是他們家的一口人,黑妞犁地的樣子多俊,一步一步,后蹄子總是一邁就搭到了前蹄子,這個黑妞,你只要和它開個玩笑,比如在它的角上掛一小塊豆餅,它就會原地轉(zhuǎn)圈兒,它吃不著那塊豆餅,便轉(zhuǎn)了一個圈兒又一個圈兒。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這黑妞現(xiàn)在的樣子真是不能和當年相比,毛色早已經(jīng)不像是閃光的緞子了。甚至走路都不行了。牛販子來的時候,老頭兒思來想去,終于把它賣了。老頭兒想不到黑妞會給困在路上,困在車里,擠在那么多的牛里邊,受那么大的罪。
老頭要走了,流著淚,他怕人們看到他流淚,就裝著擦了幾把汗。他想再看看黑妞,黑妞卻正在車上盯著他看,身子在動,想從車上掙下來,哞了一聲,又哞了一聲。
老頭兒站住了?;仡^看他的牛。
黑妞在車上掙了一下又一下,但牛擠牛,它能從車上跳下來嗎?要是人,它就會輕輕跳下來追過來??伤桥?,它是黑妞。
“哞——”黑妞又叫了一聲。
老頭兒還是走了,失魂落魄的。雙手扶住高速公路邊上的鋼鐵欄桿,把一條腿上去,身子伏在了欄桿上,又抬起另一條腿,人才翻到了欄桿的另一邊。人翻到了另一邊,他卻又不走了,看著車那邊,看著車上的黑妞。
這時的天色開始慢慢慢慢黑了,既然沒有通車的希望,人們又準備要吃飯了,道邊的小攤兒上又生了火,這也是炊煙,裊裊地升起來。
天又亮了,還是沒有車能開通的消息傳來。
那個鄉(xiāng)下老頭兒卻又出現(xiàn)了,因為是早上,他的身上多了一件很舊的軍上衣,腳上的鞋
子已經(jīng)給露水打濕了。老頭兒背著一捆鮮嫩的稗子草,又出現(xiàn)在那輛運牛的車邊了。
黑妞,黑妞,老頭兒站在車下喊:黑妞,黑妞。一車的牛都動了。
車上的牛,經(jīng)過了一晚上的饑餓煎熬,誰也不讓誰了,都往車幫子邊上擠。黑妞是老了,它沒有那么大的力氣,它只能在牛群里“哞——”地叫了一聲,又“哞——”地叫了一聲。老頭兒又扒上車欄上了,他看到了自己的黑妞,被擠在后邊,黑妞使了勁,卻怎么也擠不過來。老頭把一把草抽出來,朝黑妞揚著。但老頭手里的草很快被車幫子邊上的牛一揚頭叨走了。老頭兒用手把離自己最近的牛推開,往后推,往后推,一邊召喚著黑妞。那黑妞在老頭的召喚下好像又有了力量,終于擠過來了。老頭兒發(fā)現(xiàn)黑妞的頭部靠眼睛的地方在流血,黑妞受了傷,不知被哪頭牛的角弄傷了。黑妞努力擠了過來,把頭靠近老頭兒了。一下子把頭放在了老頭兒的胳膊上。老頭兒這才發(fā)現(xiàn)黑妞的鼻子也傷了。老頭心上難過極了,也明白該怎么喂黑妞草了,他把草,團成一小把一小把,攥在手里送給黑妞。他昨天晚上已經(jīng)想好了,今天不再來了,但早上一起來心里就慌慌的,像出了什么事,兩只腳就朝這邊來了,離老遠就看見高速公路上的車還黑壓壓地堵著。高速公路上車那么多,人那么多,豬那么多,還有那一車牛。但老頭兒心里就只有黑妞。他的心里難過極了,賣黑妞的時候,他難過得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在牛欄里進來出去。他覺著自己干了一件沒良心的事。讓他想不到的是,那么多的車居然在高速公路上被堵了,他的黑妞居然還在車上。老頭簡直像是在贖罪,再喂一次吧,總不能讓它餓著,他在心里對自己這么說。這天早上,老頭兒不但背了草來,而且還拿了黑妞最愛吃的豆餅,他把豆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塞給黑妞。豆餅的氣息讓車上的牛都激動起來,都使了蠻勁擠過來,黑妞很快就給擠到后邊了。
黑妞。老頭喊一聲。
“哞——”黑妞在那里答應一聲。
黑妞。老頭兒又喊一聲。
黑妞又答應了一聲。
但黑妞畢竟是老了,它擠不過來。
老頭兒的眼里有淚了,他把拱到自己身邊的牛頭推開,推開,再推開,他看見黑妞了,在別的牛的后邊可憐地揚著頭,不是揚著頭,而是被別的牛架了起來。老頭兒的身上,還帶著一個綠色的啤酒瓶子,里邊是水,還加了一點點鹽,他想給黑妞喂些水,但那些饑餓的牛都被豆餅的香氣煸動了,黑妞是老了,二十五年了,在那么多的日子里,黑妞天天跟著自己,現(xiàn)在,怎么會這樣?老頭兒從車上下來了,哭了,他不怕別人看見,眼淚流了滿臉。他又繞到了車的另一邊,從另一邊扒上了車欄,他喊:黑妞,黑妞。
高速公路上的人們被一件事情吸引了,那就是那個老頭兒又出現(xiàn)在那輛牛車邊。他像是有點兒害羞,但他執(zhí)拗地對那個牛販子說,我一定要把我的黑妞贖回去。
贖牛?牛販子說,好像有些不相信。
不賣了。老頭兒說他不想賣了,賣牛的錢已經(jīng)帶來了。
他把賣牛的錢掏了出來,一共四百,一個沒動。老頭兒要把錢交給牛販子。牛販子當然愿意,他不愿意看到車上的牛死,更不愿在這里耗著讓它們掉份量。但他還是有些猶豫,他不知道怎么把老頭兒的牛從車上弄下來,一車的牛,一頭擠著一頭。怎么把牛從車上弄下來?車已經(jīng)被加高了車欄,要是想把那頭牛弄下車就得把加高的牛欄拆了,這有多麻煩,多費事。牛販子同意了,車主卻不愿意,坐在那里不動,看著前方,像是沒聽見。前方呢,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車還堵著。
我不賣了,我要把我的牛贖回去。老頭就是這么一句話,還有一頭的汗,不知是急的還是熱的。老頭跟在牛販子的后邊。周圍的人有熱鬧看了,他們實在是心煩而無聊,一點點事都能激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很快都站到了老頭兒的一邊,他們認為老頭兒簡直是一種悔改的舉動,老頭兒在那里說黑妞在他們家都二十五年了,做了二十五年的活兒,下地,打場,拉糞什么都干,老頭一邊說一邊急著掉淚。這時旁邊有人說話了,說看不出你這個老頭兒心這么黑,它給你干了二十五年的活兒你一下子就把它賣了?你們這些農(nóng)村人還有一點兒人性沒有?二十五年的長工都得給養(yǎng)老金!這個人這么一說,許多人都憤怒了,七嘴八舌地指責老頭兒,很快,這種情緒又產(chǎn)生了變化,因為那老頭兒,忽然掉過頭去喊它的牛,聲音顫抖著:黑妞——黑妞——
黑妞知道它的主人來了,在車上,蒼涼無力地回應了“哞”的一聲。
圍在牛車邊上的人們忽然不說話了,有一種令人感動的情緒馬上傳染了他們。那個老頭兒的聲音和牛的聲音讓他們難過又激動。
老頭兒的眼里已經(jīng)滿是淚水。
圍在車周圍的人很快就成了老頭兒的支持者,都認為應該讓老頭兒把他的牛贖回去,要是不贖回去,那牛不是在這里熱死就是要給屠殺掉。
那個車主卻走到了一邊去,他不愿做這種事,那加高的牛欄都是用八號鐵絲擰緊的,要想把加高的部分拆開不那么容易。再說,要想把牛從車上弄下來,還得要搭板子,車主到一邊去了,去了玉米地。圍在車邊的人們都沒了主意。這樣一來,那老頭兒就更著急了,團團轉(zhuǎn)。牛也是一條命。這時不知誰在說,說牛這種動物其實最應該得到尊重,干一輩子活兒到老在這里受罪真是不人道。二十五歲的牛如果是人可能就是九十多歲了,九十多歲還讓它受這種罪?說這話的是那個臉白白眉毛細細的年輕人,他的女朋友就站在他的身旁,挽著他的胳膊。二十多歲的年齡正是容易沖動的歲數(shù),這臉白白眉毛細細的年輕人說:拆一下后馬槽上的欄桿,又不費多少事,無論是什么動物的生命,都是珍貴的。這臉白白眉毛細細的年輕人,自告奮勇了。工具很容易就從別處找了來。這個年輕人,一條腿跨在車欄上,一只腳蹬在后馬槽上,開始往開弄車欄上加高的木欄。下邊的人接應著,這年輕人,身上有俠客的氣質(zhì),一想到要解救出一頭老牛來,先就激動了,所以干得很起勁。他把八號鐵絲弄開了。弄開了這頭,又去弄另一頭。一根桿子就從上邊遞了下來,下邊有幾個人接著。
干什么?干什么?這時候那個車主出現(xiàn)了。
你下來!車主對正在車上干得歡的年輕人喊。
年輕人就停了下來,但人還在上邊站著,看著這個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的車主。
你干什么?車主對那個年輕人說。
年輕人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下來。
車主說。口氣是不好的,挑釁的。
黑妞的主人,那個老頭就急了,他急了有什么辦法,他只好去對那個牛販子說好話,說牛不賣了不賣了,錢一個不少都在這里了,他不愿看他的牛在這里受罪。圍在車周圍的人們突然怒了,都朝著牛販子,都說人家不賣了你就得把牛還給人家,牛命也是命!趕快把牛還給人家老頭兒!這些人們這樣一說,那牛販子就回了頭看車主,車主原是他的朋友。他用眼睛詢問車主的意思?
下來下來!車主的口氣還是狠的,他要那年輕人馬上從車上下來。
年輕人從車上下來了,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的是:那車主從年輕人的手里一把奪過了工具,車主也是年輕人,身手更矯健,一下子就蹬著馬槽上了車,他自己干了起來。下邊的人幾乎要喝出彩來。車后邊被加高的欄桿很快就被拆了下來,拆下加高的部分,后邊的馬槽就可以放下來了。后馬槽一放下來,問題也就來了,那頭叫黑妞的牛怎么下來?又不是條小牛,可以被人們抱著,就像它小的時候被那老頭兒抱著走來走去。這時就有人出了主意,既然找不到搭板,可以從別的車上下一塊側(cè)馬槽,這意見很快就被人接受了。而且后邊那輛車的司機愿意幫這個忙,很快就下了一塊過來,斜斜地架在那里了。一車的牛,一頭擠著一頭,在車上涌動著,那牛販子馬上上了車,他生怕那些牛從車上掉下來一頭,他把那些牛往后邊趕。
那老頭兒也上了車,他要把他的黑妞從車上引下來。
黑妞。老頭喊了一聲,揚揚手。
“哞”的一聲。黑妞在里邊叫了一聲,算是答應。
那頭黑妞,畢竟是老了,已經(jīng)給擠到了最里邊。老頭兒從這頭牛和那頭牛的縫隙間擠進去,看到他的黑妞了,摸到他的黑妞了,手已經(jīng)像往常一樣一把抓住了那粗粗短短的牛角。老頭兒的感覺仿佛一下子中了電,他激動得顫抖起來。車上,都是牛屎,粘滑的,簡直下不了腳,牛們都知道發(fā)生了事,都緊張起來,個個都不肯讓了。還是那個臉白白眉毛細細的年輕人,一躍,上了車,讓他激動的是現(xiàn)在他們要解救一頭老牛,他沒想到車上會這樣臟,腳下會這樣滑,每一頭牛的身上幾乎都是屎,一上車,他就給蹭了一身臟。他好不容易擠到老頭兒的身邊了,他把擠在老頭身邊的牛往一邊推,他要幫著老頭推出一條路來。這時車下又上來一個人,也來幫忙了。那黑妞,卻害了怕,這幾天的經(jīng)歷讓它心驚膽跳,它倒不敢到車邊去了,那老頭兒,和幫他忙的人好不容易把黑妞推到了車的后馬槽那里,黑妞卻說什么也不下車了。任你怎么推,任你怎么拉,它都倔著不下,在那里抖著,可憐地倔著,就是不下車。
下下下下!老頭使了勁捶它的屁股。黑妞的屁股硌疼了老頭兒的拳頭。
你別打它,你打它做什么?車下邊的人說話了,說牛又不是人,可以從車上往下跳,它是牛,你打它做什么?它都多大了,干了一輩子了,你就這樣對待它?下邊的人一這么說,老頭兒好像害羞了,看看這邊,看看那邊,沒了辦法。黑妞不下車他又有什么辦法?牛一旦犯了倔,幾個人都弄不動它,別看它老了,又受了這么多天的罪,但它還是有力氣的,牛就是牛,到什么時候都是牛。
那個牛販子又跳上了車,他說,找塊布,遮住它的眼,還怕它不下。牛這種東西最好哄了:媽的,找塊布子。
布子找來了,黑妞的兩眼被蒙住了,這樣一來,它果真變得聽話了,一點兒一點兒,小心翼翼,甚至顯得有點嬌氣,被老頭兒從車上慢慢領了下來,黑妞是老了,經(jīng)過了這么幾天的折磨,它就顯得更老了,甚至走路都有點一瘸一瘸了,四條腿都在抖,老頭兒看到了黑妞身上的傷,屁股上的傷,臨賣它那天,老頭兒還給黑妞在院子里細細洗過,說干干凈凈的去吧,別讓人討厭。
老頭兒小心翼翼把黑妞從車上領了下來,終于站在車下了。下邊的人都舒了一口氣。車主和牛販子也舒了一口氣。他們又去弄他們的車欄去了。
人們看著那老頭兒,摟著那條叫黑妞的牛的脖子,傷心而激動地哭著。他們都老了,他們--人和牛,都曾經(jīng)年輕過,現(xiàn)在都老了。站在旁邊的那些人,都不說話,心里也都酸酸的,他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知道了,這頭牛都二十五歲了,好家伙,要是人,歲數(shù)起碼在九十歲上下。
那條牛沒哭。牛會哭嗎,可能不會。它站著,兩條前腿稍稍分開著,卻一直在那里發(fā)抖。它忽然掉過頭去,用舌頭舔老頭兒的手和臉,很粗糙的,像砂紙,在老頭兒的手和臉上一掃一掃。
高速公路還堵著,天更熱了,什么時候才能通?沒人知道。
老頭兒和那頭叫黑妞的牛走遠了,老頭兒背操著手,牛跟在他的后邊,在高速公路上逐漸地模糊了。
香煙屁股
斯文一點的叫法呢,是應該叫煙蒂,通俗一點叫煙頭兒,再俗一點的呢,就叫煙屁股。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吸煙,她是東北人,似乎東北女人都好這么一口。我母親現(xiàn)在偶爾還會吸一支,大多是過年的時候,有了好煙,她就會點一支吸吸?,F(xiàn)在想想,我記不起母親年輕時吸煙的樣子,但我還能想起她梳著兩條大辮子的模樣,還記著她用過的那種玻璃絲手套和很高很高的高跟皮鞋。我的父親一輩子吸煙喝酒,他最喜歡吸橋牌水煙絲,這種牌子的煙絲切得很細,顏色金黃,一看就很高檔。這種水煙絲很香,父親在一邊吸,我們在旁邊不停地聳著鼻子,絕對是一種享受。這種煙絲放在長方型的扁紙盒子里。盒子上邊印著一座大橋,好像是南京大橋吧。這種盒子正好用來放螞蚱。我常常等著父親用空一個盒子,然后就到院子外邊去逮螞蚱。逮幾只螞蚱放到盒子里,等想起來再看時,螞蚱已經(jīng)四腳朝天--死了。我父親吸過的香煙牌子太多了,我能記起來的有大前門、恒大、大生產(chǎn)、大嬰孩、牡丹、玫瑰、哈德門、我小時候最喜歡大前門煙盒里的那一層錫箔,用這種錫箔疊飛機可以飛得很高,我上小學的時候,特別熱衷于玩疊飛機,下午一放學,就和同學跑到學校對面的公園里去,在公園里的小土山上比賽誰能把紙飛機飛得最高。
公園的小土山其實只能說是一個土包,土包上種了些柏樹,山頂上也是柏樹,站在這小土山上可以看到山下邊的一個水池,水池和一條水渠相連著,土山下種了許多丁香樹,白丁香和紫丁香。那天,我們就是在丁香樹下發(fā)現(xiàn)的那個香煙屁股。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那只煙屁股太特殊了,煙絲特別的細也特別的黃,煙絲有多細?簡直是要多細有多細,一看就十分特殊。我們幾個玩紙飛機的同學一下子就愣住了,把這只香煙屁股仔細傳看了一遍,然后就決定把它交給李老師了。那時候李老師總是給同學們講要時時刻刻警惕美蔣特務搞破壞。我們幾個玩紙飛機的同學認定那是個非同小可的香煙屁股。我們打消了繼續(xù)玩飛機的念頭,也害怕了,從濕漉漉的丁香樹叢子里跑了出來,我們的心都“砰砰砰砰”直跳,回頭看看我們剛才還在里邊玩的丁香樹叢,忽然感到了某種迫在眉睫的危險,我們好像看到了那個無所不能的特務,那特務戴著法蘭絨鴨舌帽和黑眼鏡,土黃色的風衣領子還半豎著,遮著半個陰沉的臉,就在丁香樹叢子后站著。那特務從年齡上講一定還是個年輕人。我們興奮異常而又憂心忡忡地回學校了,同學們都已經(jīng)放學了,但老師們還沒走。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寂靜的操場上一片夕陽,白楊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到處是玫瑰熱哄哄的香氣。我把那個特殊的香煙屁股交給了我們李老師,李老師把那個香煙屁股看了又看,聞了又聞,表情馬上嚴肅起來,然后找丁校長匯報去了。我們李老師的眉心處長著一顆說黑不黑說紅不紅的痣,他對我特別好,有一次我把他平時喝水用的藍釉瓷杯打了,我以為李老師會讓我賠,結果李老師什么也沒說。
把煙屁股交給李老師的第二天,我感覺到學校里發(fā)生了重大的事情,有陌生人來到了學校里。我們的學校很小,操場倒是很大,老師們的辦公室在學校操場東邊,辦公室最西邊是個水房,水房平時總是讓學生弄得到處是水,再往西是音樂教室。我上課的時候從窗子里看到有幾個人跟著李老師進到校長的辦公室里邊去了。這讓我有說不出的興奮。我覺得陌生人的出現(xiàn)肯定是因為那個特殊的香煙屁股。李老師很嚴肅地對我和另外兩個在公園里玩紙飛機的同學說,讓我們不要把發(fā)現(xiàn)煙屁股的事對任何人講,這就讓我心里更興奮,興奮到后來簡直都有些心煩了,憋得心煩。
還沒有下課,李老師就把我從教室里叫了出去,他說讓我馬上去一下校長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里,除了丁校長還有三個人,當然不算我們的李老師。校長對我一說話,我馬上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丁校長是個瘦干瘦干的小老頭,他說話的聲音很慢,到了冬天,他總是戴著大口罩,夏天的時候,只要一著急他就喘。他要我向那三個陌生人講一下發(fā)現(xiàn)香煙屁股的事,又問我,這事都對什么人說過?我說李老師已經(jīng)對我說過了,所以煙屁股的事我誰也沒對說過。
對你爸爸說了沒?丁校看著我。
我搖了搖頭。
對你媽媽說過了沒?丁校長又看著我。
我又搖了搖頭。
這樣就好,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丁校長嚴肅地說:還有你哥哥姐姐,也不要對他們說。
那三個人其實沒多問我什么,因為他們提議要我?guī)麄兊焦珗@里發(fā)現(xiàn)煙頭的地方看看。也就是在這種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那么重要,好像全校的學生里數(shù)我是最重要了。我隨著那三個陌生人,當然還有校長和李老師,我們穿過操場往校門外走的時候,正是下課的時間,許多同學都停止了游戲吃驚而羨慕地看著我。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從我的心里升騰起來。
那三個陌生人在公園的小山包下看了又看,還用腳仔細從水池那邊往樹叢這邊量了量尺寸,我發(fā)現(xiàn)濕土里有許多蚯蚓鉆過的洞。那些人取出照相機拍了照。我把發(fā)現(xiàn)煙屁股的地方指給他們看,他們其中的一個人當即就鉆到丁香樹叢子里去了,在里邊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鉆了出來。這個人從里邊鉆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個什么?是一團紙,那三個人團團圍在一起研究紙去了,那張紙被展開,然后又被捋平,正面看過,又看了反面,然后又被舉起來迎著光看,后來給扔掉了,他們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張擦過鼻涕的廢紙,或者是擦過別的什么體液。這個人再次鉆到丁香樹叢子里去,他要進去拍照,再出來的時候,這個人臉上蹭了些泥,身上濕淋淋的。再到后來,丁校長和李老師隨著那三個人上了小山包,剛剛下過雨,小山包上很滑。當然我也跟著。那三個陌生人中的一個,好像是他們的領導,站在小山包上往西南方向看,小聲說那面就是發(fā)電廠。說如果真是美蔣特務,有可能是來這里看地型。那個人還指了指遠處的大煙囪,說站在這里正好看著電廠的那個大煙囪,又說在這里安裝發(fā)射器有些不太可能,可能是畫圖,畫出方位圖然后再出動飛機。
那三個人在公園小山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轉(zhuǎn)了老半天,拍了不少照片,然后才離開,他們沒有再回學校去,而是把那個特殊的煙屁股帶走研究去了。
我是和丁校長李老師一起回的學校。進學校大門的時候,丁校長忽然彎下腰來,興奮地拍拍我的肩膀?qū)ξ艺f:你這下子立了功,但是你不要對任何人說這件事。既然丁校長拍了我的肩,李老師似乎也不能不拍了,他也拍拍我的肩,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么高的警惕性。這是進學校時的事,學校里這時靜悄悄的,到處彌漫著玫瑰濃郁的香氣。同學們正在上課,不知哪個班級的同學正在高聲念課文,整齊嘹亮但讓人不知所云。這是這一天最后一節(jié)課。我真希望同學們都看到我和丁校長李老師一起走進學校的這一幕,進學校的時候,李老師小聲對丁校長說那煙屁股的煙絲真他媽好,根本就不可能是國產(chǎn)的!我看差不多是美國的,或者就是英國貨,就是不知道好抽不好抽?丁校長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對李老師說:那還能不好,煙絲那么細,那么黃,像蜂蜜,比咱們的大前門一定好多了,味道一定十分好。
后來我才知道,學校里的老師幾乎都知道了我們在公園里發(fā)現(xiàn)特殊煙屁股的事,那個香煙屁股幾乎是被所有的男老師傳看一遍。有的男老師甚至還把煙屁股放在鼻子下貪婪地深呼吸了一下又一下。傳來傳去的結果是證實了幾乎是所有抽煙的男老師都沒抽過這種牌子的香煙,不但沒抽過而且也沒見過。教美術的大個子王老師那天正好不在學校,還專門騎著車子趕回來要求看看那個香煙屁股??上莻€香煙屁股已經(jīng)給公安局的人帶走了。這讓教美術的王老師有無限的遺憾,因為他簡直就是個煙鬼,右手手指是焦黃的,他在黑板上給我們畫圖,手指是黃黃的一截兒,粉筆是白白的一截兒。
小學生在公園里邊發(fā)現(xiàn)特殊香煙屁股的事很快在我們這個小城傳開了,并且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恐惶。不少人認定有可能在某一天的晚上城市西南方向的電廠會給炸毀。什么叫"形勢"呢?街道干部對我母親說:王嫂,有形勢了,窗玻璃上要貼紙條兒。我母親肚子里懷著我的小弟弟,穿著花布襖,肚子挺挺的,每直走一步都很困難。我母親就往窗玻璃上糊紙條兒。我母親讓我?guī)退垪l兒上抹漿糊,一邊對我說:有形勢了,不貼紙條不行,到時候碎玻璃會飛得到處都是。
發(fā)生香煙屁股這件事的第二個星期,李老師又把我叫到了丁校長的辦公室。丁校長憂心忡忡地問我:你沒把香煙屁股的事告訴別人吧?我說沒。丁校長看看李老師,說那怎么人們都知道了這事?我在旁邊又小聲說了聲沒。丁校長坐了下來,看看我,老半天才說:我相信你。
從丁校長的辦公室出來,李老師對我說,以后最好少到公園偏辟的地方去玩紙飛機,特務都到過那里了,那里危險,記住,不要再到那里去玩兒。
那天晚上,我的父親吃飯的時候忽然對母親說,晚上少讓孩子們出去。接著父親就說起那個香煙屁股的事,說有個小學生在公園樹叢子里揀到了一個美國煙屁股,煙絲簡直比蠶絲還要細十倍,可見公園不是個安全地方。父親這么說的時候,我的心里激動極了。父親吃過了飯,坐在桌子邊裝煙斗的時候把盒子里的煙絲看了又看,又自言自語地說:煙絲怎么能比蠶絲還細?
這一年的暑假很快就要來了,學校里的玫瑰香氣一天比一天淡了,別的花兒卻開得如火如荼。學校怕學生們跳墻頭,就在墻下邊種了許多玫瑰,而一進校門的花壇里卻種了各種好看而讓人叫不上名兒的花。暑假快要來到的時候,那天李老師忽然又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李老師愛拉二胡,他的辦公桌的后邊的墻上就掛了一把二胡。李老師只要一高興就要拉那么幾下。我進去的時候李老師正在拉二胡,他拉二胡的時候有個怪習慣,就是一邊拉嘴一邊動,樣子怪怪的很滑稽。他見我進來,便停了拉二胡,笑了笑,說丁校長在辦公室等你呢。我隨著李老師往丁校長的辦公室里走的時候,李老師忽然又拍了拍我的肩,對我說,學校要給你發(fā)獎狀呢 。其實,李老師說錯了,不是學校要給我發(fā)獎狀,是公安局的那三個人又來了,他們帶來了獎狀,一張硬硬的紅紙,上邊是齒輪和麥子還有鮮紅的花朵和飄舞的紅綢帶。
我進去的時候,公安局的那三個人正和丁校長說說笑笑,抽著煙,地上有不少煙屁股。
我和李老師一進去,丁校長馬上就對李老師笑著說:你聽說沒有,香煙屁股的案子已經(jīng)破了。那不是香煙,只不過是一截煙屁股上安放的過濾嘴。
李老師馬上就笑了,說這件事他剛剛也知道了:真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這種煙?是國產(chǎn)的還是進口的?
公安局的人馬上說,這種煙據(jù)說國內(nèi)也有了,只不過現(xiàn)在只供應中央首長。
我說怎么沒在街上見過這種煙。丁校長說。
北京也好像沒有。李老師前不久剛剛?cè)ミ^北京。
這種煙是內(nèi)部煙,只供應上級領導。公安局的人又說。
丁校長說是不是太有點浪費了,一支煙一個過濾嘴子?
李老師說高級的東西都是有那么點浪費,其實用報紙卷煙抽也就那么個味兒。
辦公室里的人就都笑了起來。
我站在那里,心里忽然有些說不出的失望,那個美蔣特務呢?傳說中近在咫尺的美蔣特務怎么會一下子就沒了。這么說,公園里并沒有美蔣特務。雖然我領到了一張獎狀,但我還是感到了失望。丁校長叫我來的另一層意思是:要我依舊別把香煙屁股的事對外多講。因為什么呢?因為更為重要的是有可能中央首長悄悄來過我們這個不起眼的小城,首長去了公園,悄悄視察了我們。是哪能位首長呢?人們誰也說不清,總之是有大首長來過了,大首長來我們這個小城可是我們這個小城的光榮,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好的香煙屁股?丁校長說。
不是香煙屁股,是過濾嘴兒。李老師想糾正一下丁校長。
什么過濾嘴兒,就是個香煙屁股!丁校長想了想,說。
辦公室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過,香煙屁股這種叫法是不是有點兒不太斯文?應該叫煙蒂才對。丁校長想了想又說。
對,應該叫煙蒂。李老師說。
什么蒂不蒂,老百姓聽不懂,就叫煙屁股!丁校長馬上又說,笑了。
辦公室里的人都“轟”地一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