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毅
1882年元旦后第二天,一個剛剛出版了一部詩集的英國人,乘坐郵輪來到了紐約。這個28歲的小伙子,身高將近一米九,水獺皮鑲邊的綠色大氅長及腳面,緞子卷邊的深紫上衣、天藍色領巾、齊膝短馬褲和黑色絲襪。很難說,前來采訪的記者是因為他的詩人之名,還是沖著這一身“驚世駭俗”的服飾的。這個人就是奧斯卡·王爾德。
其實,王爾德的衣著是被規(guī)定在他訪美活動的協(xié)議里的,反正他早就喜歡奇服華飾——倫敦街頭,他在上裝翻領鈕扣上插一朵葵花或百合招搖過市,不管別人是大驚小怪,還是輕視鄙夷,他都怡然自得——雖然這一次好像有被人當作了唯美主義“展品”的嫌疑,但說不定還是正中下懷呢。
王爾德的出訪歷時一年,宣講的內容并無新意,一些文化名流也看穿了這小子的底細,對他并沒有什么好感。但王爾德更在乎的是名聲——不管是美名還是惡名——所以,他此行的目的是展現(xiàn)或者說是表演英國唯美派的姿態(tài),絕對是達到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爾德真可算是早期的行為主義藝術家了。(以上資料參考《萬象》雜志第二卷第十期 陸建德《百年榮耀》一文)
不過,讓時間倒退120年,身處維多利亞時代,美貌、奇裝異服、顯著的聲名,甚至同性戀,都是王爾德們刺向沉悶、沒落的社會風氣的利刃,開風氣之先,須矯枉過正,也就難怪了。
王爾德給世人的印象總是標新立異、桀驁不馴,不管是在因同性戀受審時給自己的辯詞中,還是在他著名的小說《道連·格雷的畫像》中,他都極力為自己的生活準則和藝術觀點辯護。但是,他的遺世獨立真的那么徹底嗎?
王爾德的童話是怪異的?!缎呛ⅰ肥撬蛊挼淖詈笠黄?,在經歷了身世和心靈的磨難后,星孩做了國王,但故事沒有在“他和他的人民幸福地生活下去”的頌歌中庸俗地結束,“然而他治理的期間并不長久,他受的苦太多了,他受的磨煉也太苦了,所以他只活了3年。他死后繼承他的卻是一個很壞的國王”。在對王爾德童話的整個閱讀中,只能用憂傷陪伴自己的讀者們,讀到此時掩卷,真的只剩下絕望了。
有一種說法是,童話是用來遮掩這個世界的凄涼與苦難的,也許,在孤獨的夜晚,我們就真的不該讀王爾德。這個孤高怪誕的家伙,他在生活中毫無顧忌地追求超越世俗、甚至超越道德的愛與美,但在他的童話中,他卻把這一切打碎了給我們看。
王爾德筆下,美經常是有害的??蓯鄣奈靼嘌佬」鳎首髯藨B(tài)地把白薔薇扔給丑陋的小矮人,矮人為公主的美所折服,自以為是地覺得小公主愛上了自己。但當他在鏡子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丑陋時,才終于明白,自己的丑陋與古怪是被取樂的對象,他自慚形穢,心碎而死。而小公主得出的結論卻是“以后凡是陪我玩的人都要沒有心的才行”。愛上美麗人魚的打魚人,也要送走自己的靈魂才能得到愛情。在另外兩篇中,少年國王和星孩都是因為對“美”抱有奇怪甚至貪婪的熱情,才使自己陷入了罪惡的泥淖。只有當苦難顛覆了所謂的“美”,驕傲、殘酷和自私也才離開了他們。偉大的快樂王子,更是犧牲了自己賴以維系生命的“美”,去拯救他不忍目睹的生活的苦難。
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愛”與“美”都和人們的生活是相背離的,這種觀念在他的另一部作品《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發(fā)揮到了極致。本來內心還算純凈的美貌青年道連·格雷在亨利勛爵的“啟蒙”下,開始揮霍自己的美貌與年輕。他整個的人被分割成兩個部分,一個美貌、放蕩,幾近惡毒,但又永遠年輕,活在現(xiàn)實中;另一個承擔著道德與時間的責罰,慢慢蒼老,但卻只是一幅畫像。當現(xiàn)實中道連·格雷每做一件惡事,即便毀掉所有證據(jù),畫像上卻都會留下痕跡。若干年間,在年輕、美貌時畫成的肖像上,道連的面貌卻變成蒼老、冷酷、狡猾。這個故事讓我想起很多民族都有的民間傳說,一個人把自己的靈魂抵押給魔鬼,獲得常人不具備的異秉,或是無盡的財富和時間,但最后,他當然不會有好的結果。很遺憾,在《道連·格雷的畫像》中,我覺得王爾德把靈魂所抵押給的魔鬼就是某一種“愛”和“美麗”。至于是什么樣的愛和美,那就愛者見愛,美者見美,各有不同了。
王爾德對青春和美也許真的是徹底絕望了,當然前提是他的青春與美完全是炫耀和放縱的資本。會變老、變得軟弱無助的人,也由此變得再也承受不了因為大大小小的罪行而帶來的懲罰時,他就會開始懂得珍惜別人和保護自己了。道連·格雷因為把靈魂抵押給“魔鬼”,外表青春永駐,內心當然也就變得冷酷、邪惡、罪惡無比了。在生活里自己無法到底的青春試驗,王爾德交給他作品中的人物去完成——即便我們所依仗的青春和美永遠存在,我們能不能跨越道德和世俗呢?我們能不能徹底躲避懲罰呢?從格雷最后的自我毀滅中,我感到王爾德自己似乎也并無把握。
童話《夜鶯與薔薇》中的夜鶯覺得那個大學生是一個忠實的情人,用自己的死亡讓他得到了最紅的薔薇,但這朵奇跡般的花朵,最后落進了污水溝,“忠實的情人”最后的結論也是“愛情是多無聊的東西……”。無論是大學生,還是他曾經心愛的少女,連夜鶯的一根羽毛都值不上,但夜鶯還是為他們付出了一切?!蹲运降木奕恕分惺帜_都帶釘痕的小孩,也是這樣一個奉獻者(當然,這篇作品中的宗教喻指過于明顯了)。
也許奧斯卡·王爾德也一廂情愿地想做一只為美奉獻一切的夜鶯,一個殉道者,但可惜,王爾德啊,你既“不是一個好的詩人,也不是一個好的愛人”,在你窮困潦倒的晚年——46歲,在常人也才是中年吧——你對自己的理念是怎樣想的呢?那理念可是你寧愿讓美麗的公主莎樂美抱吻冰冷的死人頭也要瘋狂謳歌的:為了追求享受與美,可以不顧一切,犧牲一切。
我有所感觸的是,在現(xiàn)實中,甚至是其他作品中如此決絕的去追尋、實踐“美”的人,他的童話中,怎么會有這么多對美的揶揄、揭露,甚至背叛和詆毀呢?或者,好的童話真的是無法隱瞞的吧。
從快樂王子的奉獻,到道連·格雷的放縱與自戕,再到真實生活中的王爾德在晚年的《自身深處》中所終于表達出來的悔悟和靈魂自救的沖動,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既有肉體又有靈魂的人追求唯美的艱難歷程,以及所有的快樂和痛苦,堅硬與軟弱。對于一個人來說,這兩極永遠是同等重要的,因為別無他法,我們終究就是矛盾的。在青春的末尾,我也許應該滿懷謝意地想到,可以軟弱,可以老去,這對我們未必不是一種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