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舒鶯
世紀末情緒是一戰(zhàn)后彌漫于歐美,表現(xiàn)為虛無、悲觀、頹廢、寂寞等情緒的一種時代通病。西方19世紀后半葉以后出現(xiàn)的各種現(xiàn)代主義文藝流派,如表現(xiàn)派、達達派、“憤怒的青年”、“迷惘的一代”等等,都是小說家在有感于當時社會的嬗變,本身精神危機加劇的情狀下產(chǎn)生的,在他們的作品中,往往彌漫著孤獨、憂郁和寂寞的氛圍。
日本新感覺派產(chǎn)生的動因之一是突發(fā)的關(guān)東大地震和頻仍的內(nèi)亂,這些苦難帶給人們的是萬念俱灰的幻滅感和極度悲觀、虛無的世紀末情緒。當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時,他們筆端流淌的也是這股揮之不去的情緒。就像大革命失敗后的中國,也出現(xiàn)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不知去向的“第三種人”,中國新感覺派作家在政治傾向上與“第三種人”非常相近。當他們用一種先驗的真善美理想去觀照受到資本主義社會關(guān)系所扭曲的都市現(xiàn)實時,他們深切地感受到它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不協(xié)調(diào)。面對這種不協(xié)調(diào),他們“二十三年來的精神上的儲蓄猛地崩墜了下來,喪失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標準,規(guī)律,價值全模糊了起來”。而他們又“不愿像現(xiàn)在許多人那么地把自己的真面目用保護色裝飾起來,過著虛偽地日子,喊著虛偽地口號”。由于理想與現(xiàn)實不協(xié)調(diào),他們跌入消極、迷惘、頹廢的精神低谷中,這種心緒為世紀末思潮的滋生提供了適宜的土壤。中國新感覺派作家深受西方現(xiàn)代派的影響,這種影響又是經(jīng)過日本這座橋梁傳遞過來的,自然加載了日本大地震后的虛無、享樂成分。于是中國新感覺派作家在抨擊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也下意識地將人們的憂郁、孤獨、寂寞、變態(tài)心理以及剎那間的感覺、矛盾性格作為重點加以表現(xiàn)。可以說,這種世紀末情緒是當時新感覺派作家自己文化心態(tài)的反映。
從中日新感覺作家筆端流露出的世紀末情緒首先表現(xiàn)為人的孤獨感。今東光的《軍艦》反映的是人被機械異化后的憂郁、寂寞、黯然神傷,造船廠技工吉田成天面對著冰冷的毫無人情味的軍艦,整日辛苦地干著繁瑣的工作,“心中并沒有隨之生出什么值得依戀的東西,眼見著自己的心為巨大苦悶之后的平靜所吞噬,他不免覺得黯然、寂寞,禁不住有些戰(zhàn)栗”,在他眼前常會“出現(xiàn)只有手或血肉模糊的腳在飛轉(zhuǎn)——重物跌落時,或者被齒輪咬住時。薔薇的內(nèi)臟”。川端康成在《春天的景色》一文中發(fā)出感慨:“據(jù)說釋迦牟尼曾講過:鳥和梟共棲一樹,親如骨肉時,我才圓寂。蛇、鼠和狼都同住一穴,情如手足時,我才涅槃……如今……,象和猴那樣地融洽呀。”男主人公借釋迦牟尼之口反其意而用之,動物都能和睦相處,而人與人之間卻缺乏真誠和信任,缺乏感情的聯(lián)系和心靈的溝通,“他”與千代子真心相愛卻得不到她家人的認可和理解,從而精神上總會感到異常地孤獨?!朵摻z上的少女》中的“我”回憶起當年妹妹被家人賣給馬戲團的凄楚身影,就會涌上一種虛妄的夢幻,因為救不了妹妹,最后以一個飄飛的紅氣球吸引了正在鋼絲上表演的妹妹,使其墜身落地而亡,字里行間流露著悲傷、憂郁的情緒?!洞禾祚R車曲》中那對夫妻由于不能互相理解,都有著一顆“寂寞之心”,長期以來造成的隔閡使彼此陷入悲哀和絕望的境地?!队撵`船》中險些遇難的舵手以及受丈夫虐待的妻子,他(她)們都在失去了人性的社會中過活,帶著世紀末的悲哀茍延殘喘。中國新感覺派作品中彌漫的孤獨情緒與作家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如穆時英生在一個殷實的商人之家,生活條件很優(yōu)裕,但16歲后因父親在商界失足,家道中落,一種樹倒猢猻散的末世感和孤獨感自然而然地彌漫在他作品中。穆時英曾說這種世紀末情緒就是他感情的印證,“在我們的社會里,有被生活壓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擠出來的人,……生活的苦味越是嘗得多,感覺越是靈敏的人,那種寂寞就越加深深地鉆進骨髓里”。他筆下的人物成了孤獨的代言人,他的諸多作品都籠罩著世紀末孤獨的氛圍。如《Craven“A”》中,在舞女余慧嫻的眼里,“處處是異鄉(xiāng)似的寂寞”,因為寂寞,每天帶著一個新的男子,在爵士樂中消費著青春,“每個男子都愛她,可是每個男子都不愛她”。她知道沒有人會憐惜她,沒有人會為她守候。她疾呼:“一種切骨的寂寞,海那樣深大,從脊椎那兒直透進來……我是老了嗎?還只20歲呢,為什么我有那樣的孤獨感,那樣的寂寞???”
人的失意感是中日新感覺派作家筆下人物的經(jīng)常體驗。現(xiàn)代都市像個大賭場,到處爾虞我詐,弱肉強食,到處是急功近利之徒,到處是敗北者,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沒有安全、沒有信任、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的世界。閱讀中日新感覺派作家的作品,總會感到作家筆下的人物都帶著一種失敗情結(jié),這種失敗情結(jié)往往通過人物的痛苦宣泄出來。如池谷信三郎的《橋》中,男主人公永遠是失敗者,他只能和他心儀的女人短暫相聚,而不能永遠廝守,他對女人、對人生自始至終懷著一種悲哀、惆悵的意味。在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看來,人生觀和價值觀在現(xiàn)存的時代和社會里被嚴重扭曲,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感,現(xiàn)實是一種真實的殘酷。中河與一的《冰雪舞廳》以一個舞廳作為社會現(xiàn)狀的縮影,舞廳里頻頻演出瘋狂放肆的荒誕劇,男男女女都玷污了舞蹈的神圣,好像全害了瘧疾,最后廳內(nèi)溫度不斷升高,冰頂塌陷,人體淹沒,反映了現(xiàn)存社會的不合理性,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人在失意狀態(tài)下的情緒表露。中國作家穆時英的《夜總會里的五個人》與日本作家中河與一的《冰雪舞廳》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場景是都市里的夜總會,那里霓虹燈閃爍,一群在你死我活的人生搏斗中敗下陣的人們狂歌勁舞,但他們內(nèi)心深處是無盡的失意感。中國作家劉吶鷗筆下的男主人公,如《游戲》中的步青、《流》中的鏡秋、《熱情之骨》中的比也爾和《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中的兩個男人,他們的身上都被烙上了失敗的印跡,走不出被女人拋棄的失敗結(jié)局,在炫目的都市中上演的是一幕幕“癡情男子負心女”的劇情。
世紀末情緒在中日新感覺派作品中還表現(xiàn)為人的漂泊感。這種漂泊感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精神上的漂泊。人在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都市中失卻了人生目標,找不到共同的生活準則,找不到精神家園?!渡n蠅》中,日本作家橫光利一描述了人在路途中的故事,在營構(gòu)人與人、人與馬的尖銳情節(jié)沖突中揭示出世態(tài)的炎涼、人情的冷漠,最后人馬俱亡,在悲慘的結(jié)局中嘲弄了人類命運的渺小與偶然性,隱含著資本主義制度下人的孤援無助、迷??鄲灪鸵环N精神漂泊的情狀。劉吶鷗的《熱情之骨》、穆時英的《夜》等作品都以水手或異鄉(xiāng)人為主人公,這是作者的一種敘事策略,水手或異鄉(xiāng)人都是表意符號,是靈魂漂泊的代名詞?!兑埂分心俏凰峙c一位無家可歸的舞女邂逅,“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但他們聚散匆匆,最終這位水手唱著“我流浪夢里的姑娘”,繼續(xù)他的漂泊生涯。
中日新感覺派作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世紀末情緒,顯示了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某些相似的精神文化特性。這種共同的情緒源于“人的一致性”和人類所面臨的現(xiàn)實世界挑戰(zhàn)的同一性。中日新感覺派作家以其獨特的視角,在作品中表達出來的孤獨感、失意感、漂泊感等世紀末情緒是人類至今尚存的一種心態(tài),常引起共鳴,具有一定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