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 平
“人們告訴我,這房子的主人從來都不在家。”
——亨利克·易卜生:《培爾·金特》
一
喜歡一首歌,到處流浪的三毛寫的《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p>
常有瑞典朋友問,你從哪里來?當然回答是從中國大陸來,不是香港,不是臺灣,也別把我當韓國人日本人越南人。朋友繼續(xù)問,知道你是中國人,不過中國可大了,問的是你從中國什么地方來?我就學三毛,最好是別問,我也不知道,只能說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在中國。
確實不知道該怎么回答?,F(xiàn)有的瑞典護照上,出生地寫了湖南,那是按照原來中國護照上的籍貫轉(zhuǎn)過來的,就是說依照父親出生地填寫,其實不是自己的出生地。我的出生地是江蘇常熟,是母親家鄉(xiāng)。但也難說我是常熟人,我七歲就離開那里到上海上學,因為父母分別在上海復旦大學及其附中教書。1966年回過常熟一次,以后就再沒有回去過。也有人把我看做上海人,因為有個家在那里,母親現(xiàn)在還住上海,我也會說點上海咸話,但我只在上海讀完小學中學,就自己把自己“流放”到塞外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盟去了。其實我很愿意說我是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人,我在那里待了八年,和抗日戰(zhàn)爭時間一樣長。我會說當?shù)貪h語方言,知道蒙語“賽”表示好“烏素”表示水,有了“賽烏素”好水扎下蒙古包就是家。我碰到內(nèi)蒙古來的人會感覺親切,網(wǎng)上結(jié)識一個蒙族姑娘,至今還時常通信。不過,我又是從北京出國的,我在北京讀大學讀研究生又留校任教,前后也是八年,也在北京安了個家,所以,要說我從北京來也沒有錯誤。其實來瑞典前,我還在挪威讀過四年大學,在奧斯陸也安過一個家,那里算是我又一故鄉(xiāng)。我上了一年挪威語精讀課,通過了可讀研究生課程的語言考試,在戲劇系又讀三年研究生課。我是手持一本挪威發(fā)的旅行證件嘴說一口挪威語到瑞典來工作的,儼然算一個挪威人。北歐幾國一個有趣的語言現(xiàn)象,就是可以各說各的本國語言,但互相卻可以溝通,其差別還不如北京話與上海話或廣東話。我剛站到斯德哥爾摩大學中文系講臺上給學生上課的時候,一開口就讓學生們睜大了好奇的眼睛,這個老師用挪威語給我們?nèi)鸬淙松险n,卻是黑發(fā)黑眼黃皮膚地道中國人!
我覺得我已經(jīng)難說故鄉(xiāng)是哪里。我是個四處漂泊流浪的流浪漢,到哪里都是異鄉(xiāng)人,到哪里也都是故鄉(xiāng),就像我一篇介紹俄羅斯流亡詩人布羅茨基的文章題目,“四海無家,四海為家”。
二
要說回家先得說出走,沒有出走,談何回家。
電話里,年邁的老母多次嘮叨著說,生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飛走。你屬龍,又是早上八點生的,早上的龍要飛出門,不會留在家里的。
母親的話,我未必當真。人的行為之因,古希臘悲劇說是天意命定,莎士比亞以為個性使然,浪漫主義以理想帶動,現(xiàn)實主義強調(diào)社會環(huán)境影響,自然主義擺出生理原因,弗洛伊德研究出心理和潛意識,荒誕派戲劇干脆認為毫無邏輯理性可言,這些我都曾兼而學之,也難偏執(zhí)一端。只有一點明確,我確實很早就從家里飛出去了。一開始也沒想到能飛那么遠,先飛到了中國北方,然后居然飛出國境,飛到北歐,甚至飛到過北極圈內(nèi)。
出走的念頭從小就有,除了想入非非的天性,那時還覺得家庭氣氛憋悶,有點像是牢籠,總想要沖出去。這當然還不是一種明確的自由理念,而有別的因素。說到我的家庭,背景確實有些復雜。母親這邊給了我一點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確實就是一點,不多。外祖父曾經(jīng)留美,回國后擔任南京金陵女大中文系主任,我母親也就讀于這個教會學校,所以有些洋氣,信仰基督,會說點英語,會彈鋼琴唱英文歌,講點莎士比亞。父親這邊是另一種革命傳統(tǒng)。祖父參加過同盟會,跟隨孫中山造大清皇帝的反,而我父親很小就跟隨共產(chǎn)黨鬧革命,參加過家鄉(xiāng)湖南湘潭的農(nóng)民運動。據(jù)如今修訂的《湘潭縣志》,當時我的親舅公楊昭植是共產(chǎn)黨湘潭縣委書記,兩個姑媽分別是婦女部長青年部長,我父親才十幾歲就當兒童團長。到馬日事變國共翻臉,親舅公被殺后人頭掛在湘潭城門上示眾。父親逃到我大伯父(北大畢業(yè),當時在教育總長蔡元培手下任浙江省教育廳長)那里避難,因此脫離革命而轉(zhuǎn)走蔡公“教育救國”道路。我出生時父親是復旦大學經(jīng)濟系教授,又入了共產(chǎn)黨。我后來在海外碰到蘇紹智先生,還說及他當時是我父親同事,還是入黨介紹人。在我看來,父親表面是個共產(chǎn)黨人,是個現(xiàn)代學者,骨子里其實還是個謹言慎行的封建士大夫。學術(shù)上他專治中國古代經(jīng)濟思想,滿腦子重農(nóng)輕商的傳統(tǒng)理論,貶低資本主義;文化上也比較保守,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相當排斥。他的書房里,西方文學著作幾乎一本不見,只有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一類的東西。就治家而言也有些封建古板,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們家里會拉起窗簾擺上祭品跪拜陳家祖宗。父親講究律己的禮教,也想把子女訓誡成為一個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但家教甚嚴反而也造成如今所說的逆反心理。
可想而知,在這樣的家庭里受西方文化影響的母親是受到壓抑的,而我在家是個老幺,受到母親寵愛更多,也跟著感到壓抑,或許這里還有點弗洛伊德“戀母弒父”情結(jié)。母親乃至兄姐的嬌縱,也使我變得任性不羈,有時一賭氣就喜歡一個人在野外閑逛,自由自在,用不回家表示抗議。
十四歲的時候,文化革命如火如荼,自己也很想造反,但是家庭出身有了問題,父親因有“脫黨變節(jié)”歷史問題而被斗,被抄了家,所以我當不了紅衛(wèi)兵,沒法學紅衛(wèi)兵串聯(lián)走遍天下。不過我曾經(jīng)和伙伴翻墻進入上?;疖囌?,身無分文也想去扒火車闖天下,結(jié)果是被民兵抓獲,通知我家里來人領(lǐng)回。
出走的夢想在十六歲時終于實現(xiàn)。當時成千上萬城市青年無學可上也無業(yè)可就,終日流落街頭,聚集生事,成為影響城市社會安定的隱患。湖南省有個城市想了個辦法,把城市青年遣送下鄉(xiāng),美其名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這個方法上報中央受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稱贊,大筆揮動,讓城市知識青年都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復旦在上海郊區(qū),復旦子弟本來可以就近插隊落戶,讓本來瞧不起郊區(qū)戶口學生的市區(qū)學生羨慕得要死。二姐二哥都到附近寶山縣農(nóng)村落戶去了,那里和全國農(nóng)村相比還算富裕,豐衣足食沒有問題,離家又近,騎自行車去也不過幾小時,但我卻不想步他們后塵,守在家門口,所以自己報名到最艱苦沒有多少人愿意響應的內(nèi)蒙古去,有意和“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訓作對。中學領(lǐng)導正苦于市區(qū)學生大都不肯離開繁華都市,有我這樣舍近求遠不要動員自愿上鉤者,自然歡迎鼓勵,甚至樹立為榜樣,卻不知道我自有私心。父母想勸阻我,還動員兄姐來說服,但畢竟不敢承擔抵制偉大領(lǐng)袖號召的罪名,也就阻擋不住,我的出走終于成功,在1969年春遠游內(nèi)蒙古。記得出發(fā)離開上海時,火車站上一片哭聲,正和阿城在《孩子王》開篇描寫的一樣,甚至有上海小姐哭得死去活來,而我心中只有興奮和激動,只有脫離了牢籠的自由之感。
也正因為這是自我流放,至少從個人來說,我從來沒有把所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看成一種離鄉(xiāng)背井的人生災難。對那一段農(nóng)村生活,黃土高坡,粗食淡飯,我至今還是懷念不已。相信有些文友和我有同感,比如寫出了《我那遙遠的清平灣》的史鐵生,就不會對下鄉(xiāng)有哀怨之氣。最要緊的是,遠走他鄉(xiāng)不僅是和家庭和城市拉開地理上的距離,其實也是文化和精神反叛的一條途徑,天高皇帝遠,只有在那邊遠偏僻的地方,在代表權(quán)力的文化與話語相對薄弱的底層,精心構(gòu)建在少年人心中的種種偶像才土崩瓦解,我們才獲得了顛覆的力量,重塑自我。地理的距離因此轉(zhuǎn)化成文化和精神的距離,身體的出走也成為精神的出游。
更沒想到那么偏遠的地方還殘存各種不同文化的遺痕,也開辟了我精神出游的新天地。我下鄉(xiāng)的那個村子就有比利時來華傳教士修建的天主教教堂。曾在地頭和我一起鋤地或筑壩的就有畢業(yè)于張家口神學院的神父,穿戴和當?shù)剞r(nóng)民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別,可談吐見識讓我聽了發(fā)呆。縣城還有個文化館,當時封存了不少舊書,正好有個知青后來分配到那里做圖書管理工作,偷出了很多禁書給我們這些還識字的好事者傳閱。我就是在那時讀到了很多西方名著,比如朱生豪先生翻譯的莎士比亞數(shù)大悲喜劇,傅雷先生翻譯的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系列《歐也妮·葛朗臺》、《邦斯舅舅》、《貝姨》、《高老頭》等等。凡是能抓到手的就亂讀,饑不擇食,而嘗食禁果本身就讓人興奮。誰能肯定,亞當和夏娃不是有意嘗食禁果而把自己放逐出上帝的樂園之外?
精神的出走從此更漫無邊際,越是禁地,越想深入,而且發(fā)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給自己的出走開辟新天地,即使筆力不足,還沒找到自己的語言,幻想?yún)s無須受到現(xiàn)實世界的局限,可以自由出入任何時間和空間。
文革結(jié)束后我考到北京讀大學,身體回到了體制文化中心地帶,精神的出游卻從來沒有停止。精神的自由和身體甚至言論和出版的自由大致無關(guān),精神的出游和身體的出走完全可以是兩件不同的事情。
我相信,一個人可以扮演兩種不同的角色。一種角色在俗世里,身不由己,要靠工資吃飯要戴面具生活,還可能失去人身自由,甚至過的是非人的生活,正像裴多菲詩作《狗之歌》中的一條狗,而另一種角色在精神的世界里,總是可以流浪四方,正像裴多菲詩作《狼之歌》中所描寫的那樣,依然可以做一條荒原上的野狼,饑寒交迫卻自由自在。
1985年我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歐美戲劇文學碩士專業(yè),留校任教,同時開始繼續(xù)尋找出國攻讀博士的機會,也是還想出走,看看更廣闊的世界,后來被挪威奧斯陸大學戲劇系錄取。想到這是被稱為現(xiàn)代戲劇之父的易卜生的家鄉(xiāng),我真覺得自己是最幸運的中國人。1986年8月6日,我坐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離開北京,先經(jīng)過蒙古,橫穿西伯利亞大平原,到莫斯科再轉(zhuǎn)火車經(jīng)過列寧格勒到芬蘭首都赫爾辛基,再坐客輪西渡到瑞典斯德哥爾摩,最后坐火車到挪威奧斯陸。這次北行就不僅僅是離家出走,而且是出關(guān),出國了。
“道不行,乘桴浮于?!保业某鲎哌€沒有結(jié)束。
三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中國的孩子大概都會背誦李白這句詩。
要說不思念自己的故鄉(xiāng),那是不真實的。不論流浪到哪里,不會不思念自己心中的“橄欖樹”。到處是故鄉(xiāng),到處是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我思念湖南我踏足過的祖先灑過血的紅土地,我思念我出生的常熟城里漂來蕩去的木船,我思念我坐著叮叮當當?shù)碾娷嚾ド蠈W的上海馬路,我思念我的塞北風光我的烏蘭察布大草原,我思念北京的胡同甚至它春天的風沙冬天的煤煙……
世界上的確有些吊詭的事情。比如說出走其實是為了歸來,背井離鄉(xiāng)其實是為了尋找家園,離開其實是為了思念。人生就如某位詩友所說,其實始終是一種雙向的旅行,精神的漫游同樣如此,出發(fā)也就是到達,開始也就是結(jié)束,起點也就是歸宿。北歐人有句俗得不能再俗的成語,叫“出門不賴,回家最好”。易卜生詩劇《培爾·金特》里,主人公培爾在山里尋找到了心上人索爾維格,卻不得不“繞道而行”,通過出外漂流一生,嘗盡人生甘苦,才在白發(fā)蒼蒼之時再回到索爾維格身邊,也只有在愛中找到了自我。在中央戲劇學院讀研究生的時候,正好導演系學生排演這個戲,有的學生不能理解“繞道而行”這個道理,有位老師輔導說,這是易卜生刻畫和批判培爾見了困難繞著走的怯弱性格,我聽了無法辯駁只能苦笑。其實,讀點《圣經(jīng)》就能體會,在基督教的傳統(tǒng)里,充滿著“繞道而行”的吊詭意義。人期待著上帝來把自己接到天國樂園,可上帝首先是把體驗到人生之愛的亞當夏娃驅(qū)逐出樂園。不經(jīng)過重重“煉獄”的繞道而行,又怎么能構(gòu)成一部但丁的《神曲》?
早年出走內(nèi)蒙古,有過從家庭解脫的興奮,有過獲得自由的快樂,可一到冬閑時刻,特別是一到病疼纏身而無人顧愛的時刻,想家的念頭突然襲來,強烈到不能克制的地步,只盼望立刻上路。所以,后來我差不多每年還是回家一兩次,從落戶的村子出發(fā),先坐吱吱呀呀的牛車馬車,然后坐車輪一動就塵土飛揚的汽車,然后再坐那個時代總是擠得無插腳之地的火車,目的就是一個:回家去!其實心里明白得很,回家后也還是會感到無聊和失望,牢籠的感覺又膨脹起來,每次回家又希望早點離開。所以,與其說是回家,不如說就是為了上路,能再聽到火車車輪壓在鋼軌上的聲音,對我就是最愜意的音樂,甚至希望沒有終點最好,始終是那種在路上的感覺。至今為止我對旅行似乎從不厭倦,最喜歡去車站碼頭機場這樣的地方,因為到這里不是出走就是回家。
出國到挪威,真是流浪到了天涯海角,家鄉(xiāng)遠隔萬里,回去的機會自然少了。1988年我曾經(jīng)回去過一次,但下一次回家就要到十多年之后了。
1992年夏天,我正在芝加哥參加一個項目,傳來父親癌癥晚期住院的消息。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他自然很想再見我一面,母親也希望我能在父親走前回去看望,給他最后的安慰。我卻不能回去。其實,因為人生道路的歧異,我和父親有多年互不通信了。有好幾年我給家里寫信只寫給母親,不提父親,而父親也堅持己見,認為我選錯了人生道路,崇洋媚外,數(shù)典忘祖。然而,大概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終的父親早已沒有威嚴,而只有對我的掛念了。我身在異鄉(xiāng)異地,家庭的壓抑感早以消褪,再沒有強烈的叛逆之心,反而感到父子親情其實深藏心中,才覺得兒時父親的教誨也自有其良苦用心。小時候我恨父親吝嗇,從來不肯多給零花錢,一句“由儉入侈易,由侈入儉難”反復教誨,讓我耳朵起繭,要到多年之后,我才能體會這句話的深意。他給我的傳統(tǒng)教育并非無用,至少讓我背誦《古文觀止》使我獲益匪淺,至今還能記得李白的名句“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我不就是天地這一逆旅中的匆匆過客?我終于拿起筆給我父親寫下了多年來的第一封信。那時我已經(jīng)認識了安娜,她后來成為我的妻子。我也把我們的照片寄了回去。母親說,父親讀信時頻頻點頭,他接受了一個浪子的歸來。
四
想象中經(jīng)?;氐募遥俏业牡谝粋€家,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出生在江南魚米之鄉(xiāng),江蘇常熟陽澄湖畔的虞山鎮(zhèn),也就是常熟縣府所在。常熟因年年豐熟富甲天下而得名。鎮(zhèn)里河網(wǎng)交錯,交通主要靠河,連城門都建立在河上,所以有水西門,水北門等等。特別是有七條大河,寬如大馬路,如七根琴弦并行,河也以弦命名,城也因此稱為琴城,可以說是東方的威尼斯,而在我心中比威尼斯還更嬌更美,水之外又有山,城市一半建立在山上,有詩贊美,“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
我家就在七弦河邊,七弦河七號。門前有鵝卵石鋪的路,有青石板筑的橋,有船來舟往的河,水清有魚有蛙有水蓮水藻。從后門出去也是河塘,有大片的茭白田和荷花塘。最好看是雨來時打在河面,激起一個個水浪如花,又像一個個精靈舞蹈,雨水砸在蓮葉上,叮叮咚咚,是我兒時最喜歡的音樂。
門前滑溜溜的大青石搭起臺階,走下去,可以看束著圍裙的娘姨在河邊搗衣淘米洗菜,可以直接跨上木船搖到街市上去買東西,搖去外婆家。娃娃們會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請我吃年糕,其實唱的就是我老家那樣的地方?,F(xiàn)在的孩子,會唱會演,可有誰真坐過這樣的木船搖到外婆橋?
我現(xiàn)在還能看見我穿著開襠褲,翻過像高山那樣高的黑門檻,看河上搖來賣瓜賣果的木船,春天有枇杷有楊梅,夏天有水蜜桃有西瓜有蓮藕。我母親會說,那時買瓜,不是論斤論個,都是論筐往家里挑。天井里有一口青石鑿就的井,不深,把西瓜就用網(wǎng)兜浸到井里,到晚上乘涼時切開,天然的冰涼。
我現(xiàn)在還看見鵝卵石鋪的路上,有戴紅冠挺著長脖的鵝驕傲地行走,旁若無人。姐姐告訴我,小時候你穿開襠褲,小雞巴不小心被長脖鵝咬過,咬得又紅又腫。
老家的事情說也說不完,足夠美美享受一百年,足夠在心里保存到死想象到死。
常熟這個家,1966年之后再沒有去過。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渴望回去,因為我要看的那個家早沒有了,用現(xiàn)代化的名義進行的建設(shè)把她弄得面目全非。我后來在斯德哥爾摩大學中文系教書的時候,圖書室有外文版的《中國建設(shè)》雜志,有一期專門介紹常熟的現(xiàn)代化建設(shè),還配有圖片,確實是現(xiàn)代多了,馬路寬闊,高樓林立,虞山上修起了纜車,陽澄湖里有了豪華的游艇。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琴弦般的河流,好幾條都被填平做了馬路,那些木船自然早已不在,被冒煙的汽車代替了。
不用說我心里的悲哀和憤怒。我不能想象,如果威尼斯的運河也都被填平,那還叫威尼斯嗎?
五
七歲時要上小學了,在上海復旦大學教書的父親把我們接到了上海,住在復旦第七宿舍1號,這是我的第二個家。是我的想象經(jīng)常把我?guī)Щ氐募摇?/p>
房子是紅磚建筑的日本式兩層樓房,原來是日本人占領(lǐng)上海時蓋的軍官宿舍。日本人是鋪地板睡榻榻米的,不架床,門窗也都是滑輪拉動式的,房間給人感覺又小又矮。剛?cè)サ臅r候宿舍內(nèi)的環(huán)境還不錯,比較安靜,外面有紅磚圍墻,有到夜間就緊閉的大門,還有個傳達室,有兩個校警一個老童一個老顏輪流看守,不許閑人出入,還有傳呼電話618497,這些我都記憶猶新。宿舍里面是四座小樓,之間都有草坪,有綠草如茵,有冬青樹剪成的樹墻圍著草坪圍著方磚鋪成的小徑。夏天的夜晚,屋子里熱得難耐,家家都可以在草坪上鋪上涼席乘涼,孩子們就可以躺在大人們的腳邊聽各種各樣的故事和話題。這些大人們中不乏當時有名的甚至留過洋的教授學者,比如數(shù)學教授谷超豪、美學教授蔣孔陽。我接收的啟蒙大概就從這時開始?,F(xiàn)在我還記得那一個個夜晚,聽見人們用蒲扇敲打腳下驅(qū)趕蚊子,看見螢火蟲在花叢中飛來飛去。
我在專為復旦子弟開辦的復旦小學開始上學。這個學校有得益于復旦的很多優(yōu)越條件。比如我參加了學校的航模小組,我們的設(shè)備和材料都獲得大學的支援,所以可以制作出當時一般小學都制作不出的高級航空航海模型,以至我們被取消了參加小學航模比賽的資格,而只能作示范表演,因為實在不是一個級別。如果說一般小學制作的滑翔飛機飛一分鐘就可以得冠軍,那么我們制作的可以飛幾分鐘還在天上。我永遠忘不了我制作的一架滑翔飛機飛得那么遠,飛出了足球場,落到了工會俱樂部大禮堂的房頂上,因為上不了房頂,我只好含淚舍棄。如果這個禮堂現(xiàn)在還沒有拆,也許那架滑翔飛機仍靜靜地躺在那里。
我還記得,那個工會俱樂部里還有一個特殊的商店,那時父親憑一張?zhí)毓┛ㄔ诶锩婵梢再徺I到一些外面的商店沒有的東西,糖果,餅干,煙酒,所以我必須承認,如今我讀到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很多人餓死的歷史記錄,我想那時自己并沒有多少挨餓的經(jīng)驗,不過是多吃了很多頓紅薯南瓜,都是我喜歡的美味。
不要以為我在這里是炫耀我來自一個有點特權(quán)的書香門第的教授家庭,其實我經(jīng)?;叵氲降牟皇沁@些,而是那個宿舍圍墻的外面,我真正的啟蒙大概來自那邊。宿舍之外是很多城市貧民搭建的棚戶,都不像復旦宿舍內(nèi)那樣有自來水有煤氣有廁所甚至洗澡間。那里的居民大多是上海人瞧不起的江北佬或鄉(xiāng)下人,從事最下層的職業(yè),不是種菜的農(nóng)民就是上海人說的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腳刀。那里的居民夏天時就赤膊在街上行走,每天早上把臭烘烘的馬桶放到家門口。他們的子弟大都不是和我同一個小學,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上學。我是在一次無緣無故地被一伙宿舍外“野孩子”臭揍了一頓之后才感悟到紅墻內(nèi)外原來有一種巨大的差別,感到了來自另一個階級的仇恨,因為我本來沒有做錯什么事情,莫名其妙,他們揍我的原因沒有別的,就因為我是宿舍里的。宿舍里的是“教授的兒子”,外面則是三把刀的兒子。我們從來沒有交過朋友,我現(xiàn)在回憶,就不記得是否曾經(jīng)到這些棚戶里的孩子們家玩過一次,也不記得是否把外面的野孩子請到家里來玩過一次。
的的確確,我很早就開始發(fā)現(xiàn)這個社會絕對不像說的那么美好。我想走出的還不僅僅是我那個家庭,還有我那個宿舍。所以文化革命開始真讓我覺得興奮,覺得這場革命的暴風雨完全必要而且造反確實有理。1966年紅8月的時候,我雖然不過是個初一的學生,每天也去復旦校園里看大學生們貼出的大字報。我不會忘記復旦紅衛(wèi)兵來抄我的家,認真地要我和家庭劃清界限,我那么堅定地做出保證,我一定會造這個家的反。我不會忘記,我父親被批斗之后,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服毒試圖自殺,被我母親半夜發(fā)現(xiàn),驚慌地把孩子們叫起來撞開門搶救,而我說的頭一句話是來自領(lǐng)袖的老三篇,“這不是輕于鴻毛嗎?”
文革中的第七宿舍開始換了樣子,很多家都換了主人,搬進一些喜歡把草坪挖掉改成自留地種菜的居民,院子里還搭起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棚子,狼藉不堪。后來我下鄉(xiāng)了,我們家也搬走了。2001年我繞道回國時,特地去看第七宿舍的老房子,才發(fā)現(xiàn)它是那么簡陋,那么破敗。當年是日本人的軍官宿舍,也一定只住些下級軍官而已。要說住過什么特權(quán)階級,實在夸張了。
最近的電話里,大哥告訴我,第七宿舍的老房子就要拆掉了,復旦到處都在蓋大樓。要造這個國際中心,要造那個體育館。你再回來肯定不認識了,大哥說。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回國,還能不能和老房子再見一面。破敗了的,日本人留下的,該拆的也就拆吧。我不很留戀那個房子,新的城市認識不認識我也無所謂。但我想回家,想去找那些揍過我的野孩子,一起回到那個時代去,我要說,讓我們和解吧,請你們忘掉我是個“教授的兒子”,也忘掉你們是三把刀的兒子,然后我們做好朋友,一起去找我那架失落在房頂?shù)幕栾w機。
六
從現(xiàn)在這個家,斯德哥爾摩郊外,走出去不過百米就是森林,無邊無沿,深黑幽靜。順著野獸獵手采蘑人踩出的小徑往深處走,人常常迷失方向。有時就想漫無目的地往里走,一去不回頭。國內(nèi)來了朋友,也總是喜歡邀著一起帶到林中去散步,呼吸清新醒腦的空氣,聽無名鳥雀的鳴啾,算是好飯好茶一樣的招待項目。
林子里,滿地枯枝敗葉,有整棵整棵大樹倒塌在地橫七豎八,卻無人收拾任其腐爛。每看到這些,都心生感嘆。老天爺真是不公,如此厚此薄彼。在這個家,森林水力資源用之不竭,到處還有肥沃得一捏流油卻荒耕的土地,而在我的另一個家,為了生存,人們正在耗盡最后的資源。指著那些枯枝那些敗葉那些樹樁,我對朋友說,多可惜啊,要是在我當年插隊的內(nèi)蒙古,早都被人搜刮了,劈斷了,甚至連根刨了,帶回家燒火做飯取暖了,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們還有什么可燒的。
說的惦的那個家,是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盟興和縣二臺公社二十三大隊五小隊,一生第三個家。那年下鄉(xiāng)內(nèi)蒙古,本來是分配在烏蘭察布盟北部四子王旗,是真正的牧區(qū),真正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比較富裕的好地方。但同行有個中學好友被分配到了比較貧困的農(nóng)區(qū)興和縣,有點不舍,我就放棄了四子王,轉(zhuǎn)到興和來。
從北京坐火車,穿八達嶺過長城經(jīng)張家口到一個叫柴溝堡的小站,再轉(zhuǎn)搖來晃去的長途汽車,沿盤旋山路爬過燕山到興和縣城,再坐馬車顛簸五十里,就到了那個村子。初去時,雖然已進入五月,一路上竟還看不到一點綠意,前后左右都是黃,車后黃塵滾滾,兩旁都是沒有盡頭的黃黃的荒山禿嶺。汽車顛了兩小時,有人說快到縣城了,我奇怪怎么一路什么村莊都不見,后來仔細瞧,才發(fā)現(xiàn)村子還是有的,不過房子都和泥土一樣黃顏色,還有的是溝旁崖下挖的窯洞,來自海濱都市的人不習慣這樣的風景,這才“視而不見”。
不見不知道,見了嚇一跳,才知道天下有人這么吃這么穿這么活。喝的是幾十米深用轆轤才能搖上來的井水,晚上照亮的是火苗如豆的油盞,一家人不論幾口赤條條睡一個炕蓋一條被。很多人說了寫了那個時代農(nóng)民怎么沒吃沒穿沒錢,讀李銳《厚土》我最有感受,他寫的是呂梁山,山起山伏,和我那里一脈相連,也帶我回家??珊苌偃苏f到農(nóng)民們還沒有燒的,塞外寒冬滴水成冰如何取暖?這就不奇怪,冬天山梁上為什么整天還有孩子們拖著鐵絲做的耙子來回走,恨不能把最后一根枯草都摟回家。本來就稀疏的樹林子為什么總有人轉(zhuǎn)悠,搜刮了所有的枯葉,連旁枝斜杈都砍斷,樹林子就日漸稀疏直至從大地消失。數(shù)年后讀到北京年年沙塵暴的報道,我毫不奇怪。我知道山是怎么禿的,樹林是怎么消失的,沙塵如何而起,然后撲向皇城。
我們剛?cè)サ臅r候受點優(yōu)待,隊里允許我們到飼養(yǎng)院里去抱麥秸回來燒火做飯,也不知節(jié)省,一頓飯可以燒掉一捆,麥秸其實都是冬春喂牲口的飼料,讓飼養(yǎng)員心疼得瞪眼。一年后,我們變得和普通社員一樣待遇,才懂得要節(jié)省分到的柴草,也知道出出進進背個筐,見了牛馬糞都拾來曬干積攢留著過冬。
當年一起插隊的中學好友最近回去過一次。電話里問起“家鄉(xiāng)”的情況,惦著那里現(xiàn)在光景如何。離開三十年,該有變化了吧?要說變化是有點,縣城修了柏油路,蓋了新樓房。村里呢,溫飽是有了,也拉了電線,晚上有點亮了??墒菬哪兀繜倪€是沒有,還是那個樣子。
漫步斯德哥爾摩郊外的森林,每次看著滿地枯枝敗葉樹樁我都可惜得心疼,心疼得想哭,只想求老天行行好,把這些枯枝敗葉樹樁都給我送回內(nèi)蒙古的老家去,好讓我的鄉(xiāng)親們過個暖暖的冬天。
七
想北京,想的是那個胡同。北海往東,靠近鼓樓,地安門東大街鑼鼓巷拐進去東棉花胡同里,有我第四個家。在大街上看,是很不起眼的小胡同,卻有座藝術(shù)殿堂,中國最高戲劇學府中央戲劇學院,我的母校。讀完三年歐美戲劇專業(yè)的研究生課程,我畢業(yè)留校教書,在招待所的樓上分到了一間房子,安了個家。出國時留下的東西,現(xiàn)在還不知道下落如何?丟了其它什么都不可惜,可惜的是兩個書柜的書,大都是歐美戲劇作品中文譯本,有從古希臘到現(xiàn)在的很多劇作,有《莎士比亞全集》、《易卜生劇作選》、《奧尼爾劇作選》等等等等,希望都落到愛書的人手里。
學院其實很小,西邊劇場東邊教學辦公樓,南邊圖書館北邊宿舍,站在中間的院子里大吼一聲,幾乎全校都能聽得見。食堂招待所都是后來蓋的,我讀研究生時大家都擠在一個小食堂吃飯,所以人人都熟。那時就看好的學生,后來果然個個出道,成了名震全國的大牌大款。有老同學譏笑著說,回來吧,你在國外瞎混什么呢?
出國的時候,其實對讀研究生時的導師,對母校的師長,我是有過承諾的。我答應我完成學業(yè)一定會回來。母校者,就像母親一樣,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我希望自己將來能有所回報,我對前途也沒有什么奢望,只想回到中央戲劇學院繼續(xù)當一個老師,接替導師的事業(yè)教歐美戲劇方面的課程。這個學院確實也有很多讓我留戀的地方,畢竟是中國戲劇藝術(shù)最好的學府,有中國最好的戲劇教育,有設(shè)備相當現(xiàn)代化的小劇場,有自己的表導演舞臺美術(shù)一套班子,中外劇本都可以自己上演。每天都有戲,教的是戲,演的是戲,看的是戲。在這里我將會有更多的機會展開自己的戲劇人生,繼續(xù)我的精神漫游。而在瑞典,除了幾年前斯德哥爾摩有家劇院演過我寫的一個劇本,除了翻譯過皇家劇院演出的兩個劇本,我和戲劇幾乎要絕緣了。
在母校時很欣賞導演系七九班演出的《培爾·金特》,那是載入了史冊的一次演出。2003年聽說挪威的易卜生劇團也到中國演出了《培爾·金特》。老培爾都去過中國兩次了,我還游蕩未歸。
八
最后還想提到一個家。
老朋友、先畫后詩又做小說的嚴力曾經(jīng)送我一本他在國內(nèi)出的小說集《帶母語回家》,意思是在海外用中文寫作,然后帶回家去。是個好題目。我們帶母語出國,也帶母語回家,2004年一月,我在國內(nèi)也出了一本小說集,人沒回,魂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