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從樓道里飛快地跑下來。到了兩段樓梯之間的平臺,忍不住探頭一望。果然看見方成泉站在樓下,穿著粉色的厚羽絨背心,頭上一頂雪白的小帽。兩條被厚毛衣裹得撐開來的手臂揮舞著以保持身體的平衡,手上兩只紅色的大手套一動一動地格外招人眼目。
林風笑了,這個大娃娃好招人疼。跑到樓下,他才明白原來方成泉在欺負冰塊。前幾天,這個城市剛下了一場十幾年不見的好雪。積雪掃在陰處,數(shù)天不融,凍成雪冰。方成泉仗著足蹬厚靴,在冰塊上又跳又碾,化整為零,然后逐個擊破,將其化為齏粉。這會兒她正惡狠狠地對付一小塊頑固不化的冰塊。林風招呼她:“走啦!”方成泉“哦”一聲抬起頭來,馬上變出一臉正經(jīng),淡淡道:“走吧?!?/p>
方成泉的臉是眼下最流行的小窄臉,眼梢細長上挑,天真起來會讓人覺得心頭無塵,可是一旦正經(jīng),就有點兇相。林風很遺憾地發(fā)現(xiàn),方成泉正經(jīng)的時候占絕大多數(shù)。兩人走在學校的小路上,小心地避開路邊那些溜滑的冰堆。路小難以并行,就一前一后地走著。林風紳士地讓女士先行,自己在后面欣賞她胖胖的可愛背影。
到了餐廳,同學們還有幾個沒來。方成泉和林風分別坐了,隔著三個位子,大家談笑風生。溫小咪拿著菜單仔細研究,細聲報給后面站著的服務員,其他人亂紛紛地叫出自己愛吃的菜。小咪好脾氣地一一安撫:“已經(jīng)點了。已經(jīng)點了?!?/p>
方成泉向左邊張宏偉打聽:“咦,今天是誰請客呀?”宏偉笑出兩個酒渦:“包子請客?!狈匠扇谝淮纬园拥娘垼行┢婀郑骸八裉煸趺蠢??”宏偉眼看著包子:“她導師發(fā)錢了,燒的唄。”包子捏了張餐巾紙扔過來:“老張,你才燒呢?!鳖D時滿桌皆歡,李成樂不可支:“包子其實專請老張,我們都是陪客?!卑右煌菩±睿骸皼]請你,出去出去?!毙±罘€(wěn)如泰山,就不出去:“我靠!我們同門你不請我,就知道盯著老張。我好歹也算是媒人啊?!睆埡陚ズ屠畛勺∫粋€宿舍,李成自覺居中有功,很是張狂。方成泉又轉到右邊悄悄問小咪:“包子不是有男朋友嗎?”小咪一扁嘴兒:“誰知道她?!弊郎蠠峄鸪欤M朝著包子去了。只有林風左顧右盼,不知所措,一看就是個不知情的。
菜陸續(xù)上來,包子果真拿出主人的姿態(tài),讓著:“吃呀吃呀?!贝蠹也坏人專缫芽觐^紛紛,沖著盤子去了。圓臺面上只要有包子在,那話題準是拿她打趣,最近又加入了老張,來來去去就是這么件事,可是能讓滿桌人笑上一晚。笑聲中,林風忽然問:“你們?yōu)槭裁窗腰S真叫做包子?”幾人互相看看,笑意如泉水般從眼里噴涌,匯聚成大笑,桌上的水杯倒了好幾個。只有王重根還能說得出話來,告訴林風:“黃真說了,只要有好男人,她全包了!”小咪直推他老公:“哎哎哎!”林風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笑里帶點迷惑。包子好像壓根兒沒有“脾氣”這種東西,大家的話講得再入骨,她也只是佯怒。方成泉注意地看著她,無端地覺得她有點沾沾自喜。
菜過幾道,老張的興趣又上來了,一拍桌子:“小姐,上酒,先來十瓶啤酒?!比缓笞杂X地對正在瞪眼的包子說:“酒錢我付。”不一會兒,每人手邊都有了兩瓶酒。方成泉知道,今天又不能早早結束了。
吃著吃著,忽然講到最近的電影上去了。大家津津有味地討論某一笑星的表演,學他結結巴巴地說話。包子忽然想起來說:“老張,你導師也是個結巴哎。怪不得要招你做學生呢。看來結巴聰明啊?!贝蠹疫€是一陣哄笑,只有林風擔心地看了看老張,卻見他并無異狀,想來這些人是開慣了玩笑的。
小李很有興趣,使勁兒地學著,惟妙惟肖。老張忽然變了臉,用筷子敲著碗,瞪著小李說:“我、我警告你。我、我很生氣。后、后果很嚴重?!庇质请娪袄锏呐_詞,通桌再次大笑。小李高興地學說:“后、后果很嚴重。”方成泉看他學得有趣,也接口學了一句:“后、后果很嚴重?!焙鋈痪涂匆娎蠌埮e起手來,隔著桌子探過身子,一大杯茶潑在小李臉上。方成泉本能地縮了縮身子,好像這杯茶就潑在自己臉上。那邊小李滿臉滿身汁水淋漓,手里捏著一個喝了幾口的杯子,固定在某個姿態(tài)上一動不動。他是驚呆了,臉上除了驚愕完全沒有其他的表情。飯桌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整個包廂寂靜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反應。方成泉第一個動作起來,她的手伸到后面的包里去摸餐巾紙,她總也摸不到。是包子第一個說話,她遞給小李一大沓紙巾:“擦擦臉吧?!毙±畈唤樱_始替小李抹,小李一抬胳膊擋開了她。所有的人都開始反應過來了,七嘴八舌地:“擦擦吧。擦擦?!?/p>
小李是最后一個反應過來的人,他掛著滿臉的茶,全身盡力地往前探:“我靠!我靠!什么意思!他媽的!”方成泉放松下來,她本來擔心會出現(xiàn)武斗局面,現(xiàn)在好了,會叫的狗不咬,打不起來了。她看看老張,那張胖胖的臉上有一點表情,是一種等待的神色,有一點點心虛,讓他看上去很天真。
小李還在一迭聲罵“他媽的!”
老張奮力說:“你侮辱了我!”
小李大惑:“我怎么侮辱你了?”
“你侮辱了我!”
“我怎么侮辱你了?”
“你學我結巴?!?/p>
“靠!我怎么學你結巴了?”
“我警告了你你還學!”
“你什么時候警告了我?”
“我說了我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那不是臺詞嗎?”
“你就是侮辱了我!”
小李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老張非常傷感地喝了個滿杯:“算了,人有缺陷,就是讓人嘲笑的。算了?!?/p>
方成泉輕聲說:“如果小李真是那個意思,潑得好!不過他真沒那個意思。我們大家都在學電影玩呢。不是針對你的?!?/p>
老張自己又滿上一杯,再次一飲而盡,長嘆一聲:“唉!缺陷不就是讓人嘲笑的嗎?”
這次大家都開始幫小李說公道話了:“這純屬誤會。老張你別誤會了。”四五個人都這么說,小李覺得有了支持,開始左顧右盼:“你們說這算怎么回事!”
老張分外孤單,只是長嘆,倒酒,飲干。
王重根忽然非常嚴肅地說:“說句公道話。這個事情要怪黃真,說她先說什么老師結巴,學生也結巴的,讓老張心里有了個影子,否則根本想不到那個上面去?!?/p>
林風趕緊說:“是的是的。我原先還以為老張生氣是因為侮辱了老師呢?!?/p>
老張立刻申明:“導師關我屁事。侮辱了他有什么?!痹賴@口氣:“當然,侮辱了我也沒有什么。”
包子態(tài)度非常好:“是的是的,都怪我。我自罰一杯?!闭f著拿起茶杯一口喝干:“小姐,倒茶!”
大家心情不好,也沒人跟她計較。老張連眼角都沒往那瞟一眼。
方成泉已經(jīng)放棄了勸解,小李沒有跳起來動手,她很遺憾。其他人還在喋喋不休地勸說著,既不能進一步擴張老張的情緒,也不能放棄安撫小李,真是一個很難的任務。一桌子的博士都變成了不稱職的調解人員,說得越多,越多越糟。
林風忽然站起身來,拿著一滿杯酒,舉向小李說:“小李。我平時就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我們是弟兄。來,我代表老張向你道歉!”說著,一仰脖喝了,把杯子一亮。老張白了林風一眼,沒說什么。方成泉笑了,這家伙一鼓之后就氣竭了,不敢再發(fā)作,大概在這張桌上再得罪一個人,他也沒這膽子了吧。小李也撅著嘴,沒說什么。林風又自己滿上一杯,舉向老張:“老張,你是個性情中人,不愧是個詩人。我代表小李敬你一杯,以后大家還是朋友!”說著,又喝干了。方成泉似笑非笑地看著林風,林風渾然不覺。
林風這兩杯酒一點兒效果也沒有。兩人還是隔著桌子對峙著。小咪看不下去,勸道:“你們以后還要一個寢室相處呢。過去的事情不要再計較了。純粹是個誤會!”小李感慨萬千:“是啊!我們以前處得多好啊!這說潑就潑,他媽的還是哥們兒嗎!”包子自責,說:“都怪我都怪我?!?/p>
方成泉發(fā)表評論:“老張,我不勸你。不過你看看小李剛才的表情,他只是錯愕,沒有憤怒,說明他一點兒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說明他沒那個心。”眾人紛紛附和,小李更加委屈。老張一言不發(fā)。
林風的嗓門越來越大:“我覺得,小李是個重感情的人。他一再解釋,就是為了挽救你們之間的這份情誼啊?!毙±铑D時眼圈紅了:“阿林說得太對了!我就是覺得,我們處得那么好,怎么就……”哽咽得說不下去,好久才接著說:“我要是不重這份情,我早就操酒瓶子上了。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北娙丝纯蠢蠌埓T大的體形,忍不住都是一笑,當時把小李的眼淚給笑回去了。老張還是硬撐著:“你事實上是侮辱了我。”眾人又是一陣勸:“他主觀上沒那個心?!?/p>
老張忽然說:“小李,無論如何,我潑人是不對的。我潑、潑自己。”話音未落,他又把一滿杯往自己的頭上一倒。誰也沒見他什么時候又倒了一杯茶。又是包子,張羅來一大沓紙巾:“喏,擦擦?!贝蠹叶妓闪丝跉猓骸靶±?,看老張也倒了自己了。你別生氣了。”小李辯解說:“我不是生氣。我是傷心?!闭f著眼圈又紅。
林風忽然說:“大家喝!大家喝!”自己又灌下去一杯。這次連方成泉也想喝酒,拿起啤酒倒了半杯,一口氣喝了,覺得不夠冰,壓不住心里的一陣熱。
小李推開椅子站起來,往門外走。老張也站起來。小李很警惕:“我上廁所,你干嗎?”老張和藹地解釋:“我也去我也去?!卑悠婀值卣f:“上廁所有什么好跟的?!狈匠扇o她解釋:“那是男人要好的方式。”
兩人一出門,余下的人仿佛得到了解放,就議論紛紛,都說是老張不好,發(fā)了神經(jīng)了。又說老張總覺得自己口吃是個缺陷,在乎得過分了。正說得熱鬧,門開了,兩人勾肩搭背地回來,親熱得不行。老張坐下就倒酒:“我們還是弟兄。我真不想失去這個朋友。小李,我真誠地向你道歉。對不起!”當然又是喝。小李也張羅倒酒:“老張,我知道你是誤會。我也是珍惜你這個朋友的?!币埠取7匠扇笮Γ骸皻v盡余波兄弟在,相逢一噓泯恩仇啊!”老張極為欣賞地點頭:“對!相逢一噓!”
問題解決了,大家覺得完成了任務。林風又嚷倒酒,這次連小咪也說:“當浮一大白。”王重根趁機喝下一大杯。老張大叫服務員拿酒,再次重申:“酒錢我出!”
方成泉沒想到,這天最后喝醉的人是林風。他胡言亂語,豪情壯志,揚言要在座的博士們捏成一個拳頭打出去,不要讓才華都浪費了。他點著名叫著一個同門的名字:“某某某,你算個什么東西。我那是不干,我要干準比你強!”他從飯店一路嚷回宿舍,狼一般嚎著同學的名字,把他們一個個從宿舍里叫出來:“我們來聊聊天!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方成泉嫌他沒臉,自己溜回房間了,沒多久,就聽見林風在樓下的房間朝他的窗子吼:“方成泉!方成泉!”方成泉同寢室的女孩潘如正在洗衣服,嚇得白了臉:“你得罪誰啦?”“醉鬼!”潘如學的是腦神經(jīng),這會兒撇著嘴說:“失調!”方成泉聽著叫聲不停,只得下去了。林風泡在老張和小李的寢室里不肯走,說要找方成泉來商量商量學科發(fā)展的大事。大家由著他胡說。說了一會兒,林風忽然問:“方成泉,我真想不通你男朋友怎么會讓你常年呆在這兒?”方成泉忽然冷靜下來,微笑著反問:“我這學期在這兒的時間多嗎?”林風傻傻地回答:“不多。”方成泉的聲音里有點嘲諷的意思:“那不就是了嗎?!敝車娜税l(fā)出小小的笑聲,組合在一起形成類似風過林梢的響動。林風啞口無言,忽然酒醒了的樣子。
第二天,林風還是回女朋友那兒去住。老張和小李小吵勝新識,不知該如何要好法,一起去郊外游玩了。小咪和王重根回家接女兒,他們五歲的小女兒要來這里看病。包子去了姐姐家。只有方成泉一個人呆在寢室里寫東西。潘如學理科,慣泡實驗室,照例不到十一點是不會回來的。
晚上八點多,方成泉正倚在床頭看書,咖啡壺里燒著熱水,正呼呼嚕嚕地響。忽然燈滅了,水聲再持續(xù)了一小會兒也安靜下來。方成泉的第一反應是跳閘了,要出門去扳閘門,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樓道里的燈也滅了。整幢樓黑洞洞的。是停電了。方成泉靜靜地在門邊站了好久好久,周圍異常安靜,沒有一個人出來,也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音。在很遠的地方,似乎有輕聲交談的聲音。記得讀碩士的時候,停電是全樓的節(jié)日,尖叫的有,吹口哨的有,朝樓下扔東西的也有,都是起哄的,鬧得不可開交。人人笑容滿面,視為最有趣的一幕??墒沁@博士樓里,黑得無遠無際,靜得心灰意冷。方成泉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鬼魅,腳步輕輕地轉過走廊,似乎要去暗殺某個人。事實上,她只是走到班長的房門前,輕輕地敲門,里面有極細微的腳步聲走到門邊,一個喑啞的聲音問:“誰?”
方成泉也壓低聲音:“是我,方成泉?!?/p>
門開了,班長見到自己人還是笑得很溫暖:“有事?”
方成泉有些惶恐:“沒事。停電了。”
“嗯,停電了。”
“噢,那你忙吧?!狈匠扇卸Y貌地告退,貓一樣轉回自己的房間。樓道里似乎也有人影在黑地里輾轉飄忽。然而方成泉害怕,她退入了漆黑的房間??恐T站著。
昨夜那一幕幕仿佛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里。方成泉不知道哪個更真實。
半個小時以后,電來了。樓道里依然很安靜,沒有意料中的歡呼聲。日光燈冷冷的,照不出一絲暖色來。方成泉趕緊洗洗上床了,床頭燈是昏黃的,還有點暖色調。
過后就傳出消息,說是宿舍樓里失竊了。老王掉了一套內衣,一雙襪子。老張掉了一條腰圍巨大的褲子。損失特別嚴重的是新疆人老巴,他掉了一臺新買的手提電腦。和老巴同寢室的人掉了一只包。老巴說他停電的時候去串門了,沒有關門,回來就發(fā)現(xiàn)手提沒了。大家議論紛紛,都認定是內賊,且是同系的人。因為掉東西的都是一個系的。有人猜測是個女的,目標是手提電腦,偷曬在走廊里的男式內衣和大腰圍褲子是掩人耳目。這一推論得到普遍的認同。似乎人人都心里有數(shù),知道內賊是誰一般。方成泉心里發(fā)寒,這幢呈回字形的樓里住的可全是博士啊。有誰會冒險干這樣的事呢。要是突然來電,她暴露了怎么辦?那么多年的苦不是都白吃了嗎??墒抢习偷氖痔崾钦娴牟灰娏?。阿姨發(fā)誓說停電時間沒有外人進來樓里,她敢拿性命擔保。這份工作每月五百塊,還算輕松,她很珍惜。她像祥林嫂似的逢人便講,更加證明了內賊之說。方成泉和同學們整天聚在一起討論,人人都認為自己人偷的可能性更大,可是要具體到個人,那是人人都不像。方成泉不知怎么的,有些心虛。那天停電,她可是出去逛的人之一啊。她知道自己沒偷,但就是心虛。那天走廊影影綽綽,腳步輕悄的人影里有一個就是那個賊。方成泉雖然不知道是誰,但知道是自己的同類。她替那人害怕,連帶著自己也心虛了。
小咪和老王的女兒來了。剛鬧了失竊事件,阿姨格外盡責,不讓小朋友進來,說要宿管科的證明才能住一晚。許多人幫著吵都沒用。最后還是老王到宿管科磨了一張證明,才放了行,阿姨還跟著多嘴:“最多住一晚!”小姑娘長著一張?zhí)O果臉,說話清脆響亮,非??蓯?。小咪不肯講她女兒生了什么病,老王也跟著諱莫如深。只是小姑娘歡蹦亂跳,一點看不出有什么疾病。她到這幢樓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看來這病要定時復診。她熟門熟路地摸到方成泉門上:“阿姨。”方成泉喜歡小男孩,但是這么喜人的小女孩也惹人喜愛,于是剝一只橘子給她吃,小姑娘趕緊把門閉上,覺得安全了才拿起橘子來吃。吃完以后自己仔細地抹嘴,還要求漱口。一切弄完后讓方成泉檢察:“能不能看出我吃了橘子?”方成泉安慰她說:“不能。爸爸媽媽不會知道的?!彼佬∵渌麄兗医虈?,小孩子絕對不準在外面吃東西。
可是爸爸媽媽當晚就知道了,因為小姑娘發(fā)病了。午夜一點,老王抱著女兒,發(fā)瘋一樣踢管樓阿姨的門,讓她起來把大門開開。方成泉睡得晚,聽見動靜不對,探頭往樓下看,見小咪披頭散發(fā),對著發(fā)牢騷的阿姨厲喝:“你讓開!”夫妻倆一路跑著去了。她從沒見過小咪這個樣子,心里不禁慌了。
第二天早上食堂里碰見老張,她忙探問事由。老張也說不知。正說著,老張的手機響了,是老王,他在電話那頭問老張借錢。老張是他們中間稍微有點錢的人,因為他是在職讀的博士,平時給幾家雜志寫稿,收入不錯。小李是自費。方成泉是自費。林風也是自費,貸一半款,另一半借的高利貸。包子是公費,這也是大家不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小咪和老王也是在職,在一家很小的學校當老師,因為讀博不上課,所以收入不高。老張問明了醫(yī)院,答應馬上送去。方成泉不知怎么的,總覺得放心不下,也要跟著。
他們買了水果點心轉了三趟車才到醫(yī)院。方成泉在心里想:“昨天晚上必是打的去的。城市太大,又花掉好幾十塊啊?!钡搅酸t(yī)院,看到老王臉色還算鎮(zhèn)定,方成泉才放心。兩個男人去交錢,小咪忍了幾次,終于問方成泉:“你昨天給心心吃了什么嗎?”方成泉再不敢瞞:“一個小橘子。冰糖橘。就這么大?!彼葎澚艘粋€很小的樣子。小咪眼淚掉下來:“她吃不得這種東西的呀。她腸胃不行?!狈匠扇恢勒f什么好,想自責又說不出口,小咪反倒安慰她:“現(xiàn)在不要緊了。你不知道也不能怪你。”說得方成泉心里翻江倒海的。
晚上方成泉問潘如,心心發(fā)病真的和那個小橘子有關嗎?潘如說,我問問隔壁實驗室的人。說著躥到樓下那人的寢室去了。一會兒跑上來說:“我同學說了,小姑娘大概得的是先天性的腸胃失調癥,如果是那樣的話,你的小橘子害她住院了?!闭f完仔細看看方成泉,問:“你沒事吧?!狈匠扇箘艃赫f:“你們學科學的不是自稱最重實證嗎?你同學沒有調查研究就瞎猜!”潘如好脾氣地一聲不吭。
過了一會兒,方成泉自己和潘如說起話來:“哎,你的房子買得怎么樣了?”點中了穴位,潘如興致高漲:“銀行漲息了!那貸款不也得跟著漲息?你說現(xiàn)在買劃不劃算?房價能不能跌?”這些問題方成泉一個也回答不上來,只看著她發(fā)愣。潘如要買的房子在離學校車程一小時的地方,一共三十平方,是十五年房齡的老房子了,首付百分之三十,只要六萬塊。方成泉想說,反正總價也就這么點,管它漲跌呢??磁巳缁嫉没际У臉幼?,沒敢說。潘如自己合計了一番,最后總結說:“我老公什么時候能像陳逸飛那樣就好了。我們買什么房子都不用愁了?!狈匠扇娺^她老公的油畫,玩的是抽象,目前尚不入流。她只說:“你老公恐怕看不上陳逸飛。”潘如找到了她老公的知音:“是啊,他才瞧不上呢。不過人家有錢啊。要是我老公像梵高似的,死后才成名。我不是虧大了?!狈匠扇褧嬖诙亲由?,大笑起來。梵高!她以前一直想不通學腦神經(jīng)的和畫油畫的結為夫妻會如何,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世界上任何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都是順理成章的。
過了幾天,在樓道里碰見林風,方成泉跟他打招呼,并不提那天他醉酒的事,只說:“女朋友那兒又不去啦?”林風發(fā)狠道:“不去了。我跟她完了!”方成泉嚇一跳:“怎么啦!”林風不則聲,沉著臉上樓去了。
一會兒方成泉的房門被敲響了。打開門,林風一臉憤怒地走進來,控訴說:“寢室里抽水馬桶壞了好幾天了,小吳不但不報修,還照常使用。唉,猶如地獄一般啊?!狈匠扇胂笠幌虑樾?,忍不住皺起眉頭笑了。小吳是她的同門親師弟,她也連帶著覺得不好意思,于是向林風道歉說:“改天我向導師告他的狀。我們批評小吳?!绷诛L稍得安慰,賴在方成泉寢室不走,要等小吳回來,讓他打掃干凈才回去。方成泉只能和他對坐著聊天,又問:“為什么和小任吵架呢?”林風先不肯說。后來東拉西扯地倒自己說了,原來林風這學期一直欠著學校的學費,學校一生氣,困難補助費扣住不發(fā),津貼卡里的全部現(xiàn)金都扣完,津貼也停了。過冬了,困難生每人都有一套內衣,也不發(fā)給他。林風沒錢交學費,只好硬挺著。小任問了幾次,要不要先拿她的錢去交上,林風自然咬牙說不用。今天下午,林風又去買了一大摞唱片,正在試聽,小任忽然發(fā)難,責問他為何無錢交學費,倒有錢買唱片?結果自然是吵,吵了自然沒有結果。于是林風回地獄來了。方成泉靜靜地聽著,覺得沒辦法評判。林風手頭撒漫,卻是個最窮的。他倒像自己研究的對象,那些三十年代的亭子間文人。不過時光多流了七十年,一切都變了,靠這份俠氣大概活不下去。怪不得潘如看不上讀文科的,她的經(jīng)典名言是:“你們干嗎要讀博士呀?整天躺在床上睡覺,看小說。早點兒賺錢不好嗎?”方成泉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在追尋什么,只覺得那么狼狽也是一種罪。
林風坐到十一點,小吳竟然還沒有回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是呆在老婆那里。他老婆在學校附近和人合租了一間小房子,陪讀。小吳天天陪老婆,數(shù)年如一日。一個巴掌大的小房間,住了兩個女人,床鋪都是極窄的單人床,小吳沒有辦法睡在里面,這是一個基本的事實,所以他總要回來的。奇怪的是,那天等到十二點宿舍關了門,小吳還沒有回來。林風罵罵咧咧地另找了一個有空床位的寢室睡去了。
第二天,林風繼續(xù)在各個寢室間流浪,發(fā)誓要把小吳等回來算賬。大家都向他表態(tài),一定支持他,如果小吳不服管教,就上去群毆,說得林風實感溫馨。林風斗志昂揚地等到十點半,實在堅持不住了,要上小吳老婆那兒揪他去。走到樓下,向樓上一看,自己房間的燈亮了,趕緊跑回去。方成泉在窗口看他跑上跑下的,替他辛苦。
沒多久,門又敲響了。林風沮喪地站在門外:“借我一瓶開水。”方成泉提了一壺水給他:“不準用我的開水沖你們的廁所,惡心?!绷诛L加倍喪氣:“不會的,是小吳要喝。”方成泉給他一個驚愕的表情。林風簡直委頓不堪:“我一進門,小吳就向我要水喝。他說他發(fā)燒了,燒了兩天了,才掛了鹽水回來。他說他要死了?!狈匠扇s緊表示同情,又問:“那他昨天晚上?”林風說:“不知道,可能是三人一間吧。”又補充告訴:“我們寢室的電水壺也被宿管科搜走了,連個燒開水的東西也沒了?!?/p>
半小時后,林風來還熱水瓶。方成泉看他擒著來時的大包,問:“要出去?”林風淡淡說:“回小任那兒。”方成泉笑出聲來:“不是說和她完了嗎?”林風嘆息:“我要生存啊。我不能住在地獄里,也不能像野狗一樣到處露宿。我要有地方睡覺。除了和小任和好,還有什么其他辦法嗎?”潘如已經(jīng)躺在床上,這時候大笑起來。林風沒笑,嚴肅地走了。潘如笑著說:“真逗。你們專業(yè)的人真好玩。哎,你說你師弟是怎么在地獄里住了那么多天的?”方成泉無奈地說:“所以他發(fā)燒了?!?/p>
心心出院了,小咪很開心地來告訴方成泉,眼角的皺紋都淺了好些。方成泉暗中松了口氣,趕緊買了一大堆穿的玩的去看心心,吃的再不敢給了。心心看見方成泉很高興,嚷著:“我好了!我可以去玩了!”老王很爽快地答應明天帶她去科技館玩。
第二天,一堆大人帶著心心去玩。方成泉格外賣力地哄著她。中午,老王跟心心說:“女兒,你病好了。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奶奶明天就來接你?!毙男氖裁匆矝]有說,乖乖地吃著為她特別調配的蛋羹。小咪和老王對望一眼,都覺得有些奇怪。下午回去的車子上,心心忽然拉著方成泉的手,哭著說:“阿姨,你跟我爸爸講一聲,叫他不要趕我回去?!狈匠扇念^一熱,抬眼看老王,見老王緊咬著腮幫子,一言不發(fā),小咪早掉下淚來。方成泉只得裝著笑臉哄她:“爸爸沒有趕你。他們要上學,你跟著奶奶不是很好嗎?”心心不肯:“爸爸媽媽一年都不回來,心心想住在他們的寢室里?!币贿呎f一邊哭,哭得喘不過氣來。小咪把女兒摟在懷里,也哭哄著:“不回去不回去。心心就呆在爸媽身邊。一定不回去?!睗M公交車的人都拿眼睛看這里,小咪也顧不得。
第二天早上又陪心心去公園劃船。劃完船,心心小臉紅撲撲的,很高興。小咪問女兒:“還想玩什么嗎?”心心認真地說:“不玩了,會誤了下午的車。”幾個大人一下子安靜了,都看著這個安詳?shù)男∪藘?。老王扭過頭過,眼鏡片后面的眼睛通紅。心心反倒安慰父母:“爸爸媽媽不要擔心我。我會回去好好學習的。我不亂吃東西。你們放心吧?!?/p>
下午奶奶來接了心心去,老王和小咪一直送到車站,過后眼睛紅紅地回來。心心在汽車站一直很乖,坐上車朝爸媽揮揮手,就拉上了窗簾,不再讓父母看了。老王和小咪只得離開,臨出站時,老王回頭一看,心心的臉貼在窗玻璃上,鼻子按得扁扁的,滿臉是淚。見爸爸回首,趕緊縮回頭去,急忙地拉上窗簾。老王眼眶紅紅地說:“女兒懂事了。她怕我們看見她哭的樣子擔心啊。我寧可她哭她鬧,我不要她那么懂事啊?!闭f得滿房間寂寂,方成泉眼眶里干干的,可是心里都是水,滿汪滿洋,無處可去。
公安局打來了電話,說案子可能一下子破不了,讓老巴別抱太大希望了,除非是抓獲賣二手電腦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是老巴的電腦,那才有可能破案。輔導員給班長打了招呼,說要給老巴一點困難補助,彌補手提電腦的損失,雖然很少,也算是一個安慰。大家聽說了都很生氣,覺得身邊有一顆定時炸彈。但方成泉卻松了口氣,她想,與其一個同學被逮,不如老巴損失一萬多塊。她相信,等畢業(yè)有錢了,那個內賊會補償老巴的。她相信她的同學。晚上她把這事告訴潘如,潘如一針見血地指出:“你認為是內賊,說明你根本不信任你的同學?!笨纯捶匠扇哪樕?,又補充說:“當然,我們所有人都認為是內賊,也同時說明你理智健全。起碼比公安局的人高明些。我們以前串門經(jīng)常不鎖門,以后吸取教訓吧?!彼蓛衾涞亟Y束了這件事,灌了熱水袋,向方成泉要了一本小說看,翻了幾頁,躺下就睡了。
方成泉守著床頭一點暖色的燈光,和她的同學們一樣,又到半夜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