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宜芬
童年的記憶是不快樂的,除了受癲癇所苦,相貌不討喜也是原因之一吧!自然沒有妹妹的美麗,也沒有小弟的聰明機智,沒有一天我可以脫離這與生俱來的宿命,就像醫(yī)生對我的終生宣判。母親理所當然成為那封閉世界里的惡魔,她很少抱我,一開口就難免責難。一句“笨蛋”,讓我這一生都聰明不起來;銳利的雙眼,是我以為無法結(jié)束的磨難。
即使二十年后,在外型上已經(jīng)成熟的我,依然在無助的夢境中彷徨,重復著曾經(jīng)小女孩的情緒,如此真實的開始。
大部分的時候,她都是遼遠低溫的,有時也有突如其來的熱情,常常我被迫從睡中驚醒,聽了一番簡短的教訓之后,必須練習一點也引不起我好感的鋼琴。每一個在我手上的音,都顯得癡緩而漫長,類似噩夢的慢動作,格外折磨。抑制住那昏沉的跡象,也不明白時間是怎么過去的。
中學時代,或許因為本性的脆弱,或許只是因為荷爾蒙,我發(fā)狂似的叛逆。一開始只是放學后在外流連忘返,漸漸的我習慣一整天和朋友介紹的朋友一起鬼混,那種感覺不可以說是不好,因為她的嘲諷被奮力地丟向腦后,以為終于擺脫這場噩夢。連懷孕對于一個初中女孩的震驚,都被那種反抗的一絲得意所掩蓋。即使我決定忘記醫(yī)生告誡所謂癲癇遺傳的可能性,而執(zhí)意要生下一個小生命時,母親更強勢的口吻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原點,我仍然是那個自慚形穢的傀儡。
醫(yī)院里的必經(jīng)過程,無論如何我堅持不要她的陪伴。冷冰冰的手術臺上只有緊閉雙眼中的淚水是滾燙的,下體的疼痛隱隱約約,對于開始和結(jié)束,我愈來愈糊涂。
以后的日子,我不再“混”了,因為早已失去這僅存的氣力。依舊上學、放學,只是因為我的怪異,也不再有人同我往來,而我竟是一點也不在乎的。盡管躲進那不能再狹小的世界,容不下快樂,也容不下悲傷,只有偶爾想起在母親手掌心中翻滾的大半歲月,仍覺觸目驚心。
也是從那以后吧!我便沒有仔細看過她了,即使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對于她的容貌可以說是感到很陌生。高中聯(lián)考失利,我便毅然負笈北上念???,因為沒有一天我能忘記提醒自己離她遠一些。
北上的日子沒有想像中的輕松,尤其是當你決定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時候。除了辦理助學貸款,生活上的必要支出亦是可觀。沒有一刻輕松過,早上在豆?jié){店幫忙,下課后又在自助餐店工作。我讓自己忙碌,試圖給自己許多拒絕返家的理由。果然我沒有動用郵局里媽媽為我準備的每一分錢,心里想著把錢丟在她身體上的快感。
專四那年,母親因為肺癌末期住進臺大醫(yī)院,在我原本就忙碌不堪的生活中,我真的不明白究竟該哭還是該大笑一場,或許只有更殘忍的漠然吧!
在醫(yī)院時,常常訝異于那個掌控我的女人早已不在,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軀體罷了,空洞的眼神里早失去昔日的銳利,我想她終于不能夠再傷害我一毫。
六個月后,她在極度痛苦中走了,我依舊是那個失去靈魂的女兒,她沒有說什么。
當我在整理柜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那一本墨綠色皮的日記。我不敢相信她是有感情的女人,我不敢相信她甚至可能相較于我更是脆弱。
我終于明白,原來我才是她美麗世界中最不該出現(xiàn)的傷害。在她和現(xiàn)在的父親論及婚嫁之時,她被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強暴了,更不幸的是,她決定生下我。雖然父親秉持著美麗的誓約接納了她,可是她再沒有快樂過,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她對我有那么多復雜的情緒?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中有那么多我無法明白的困惑?
這么多年,我懷疑母親對我的愛,今天才明白,原來我的存在就是基于她無悔的愛。她為了我,展開了長長一生的搏斗;她為了我,必須面對噩夢的一再重演。她早就在決定生下我的那一刻,給了我她的一切。
現(xiàn)在我只想抱抱她,感覺媽媽身上一定有的馨香,而且要告訴她一句“我愛你!”回應她生命里全心愛我的印記——只是還是遲了一些。
(選自臺灣《人生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