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香泥,顧名思義,是一種帶香味的泥巴。呈灰白色,細膩,光滑,可是浸水之后,居然漸漸地變成紅色??芍味喾N疾病。產(chǎn)地保密,故世人知之甚少。
——題記
1
我知道世上有香泥,純屬意外。
我當然在多年之前就聽說過有香稻的,那是在我的家鄉(xiāng),而且僅僅只有那十來畝田出產(chǎn)香稻。我也品嘗過,初看起來,與一般的稻米并無什么差別,但煮熟之后,將鍋蓋一揭,天哪,飯粒油亮油亮,香氣撲鼻,一股股直往你的肺腑里鉆,叫你真是舍不得吞下它們。我弄不懂,為什么只有那十來畝田能夠出產(chǎn)?而哪怕就是緊緊地貼近它們的那些水田,卻不能夠出產(chǎn)呢?
老農(nóng)告訴我,這是因為水土所致。
而香泥呢?的確沒有聽說過的。
2
因為感情上的重大挫折,我決定外出走走,沒有目標,也不告訴任何一地的朋友和熟悉的人,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要讓大自然的清風掃蕩我心中的痛苦,我要在綠水青山之中,忘掉我與她相互之間帶來的巨大折磨。
我一路行走,也不坐車,我盡量地避開城市,哪怕是小小的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我只在山水之間隨意地穿行。吃睡也都在農(nóng)人的家里。他們?nèi)魡栁沂莵碜鍪裁吹?,我說,我只是想看看山水而已。他們一律疑惑地望著我,不明白我獨自一人在山水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有什么意思。有些警惕性很高的人,還以為我是個逃犯。
半個月之后,我來到了一處山脈,山上的參天大樹郁郁蔥蔥,河流清澈無比。這令我感到驚訝。因為我所到之處,山上的樹木被破壞得非常厲害,開煤窯的,開金屬礦的,轟隆隆的炮聲殘酷地將原本滿目的綠色像剃了個光頭,裸露出一片片泥土和犬牙交錯的石塊,實在是慘不忍睹。而河流呢,也污染得不成樣子,不是一片彌漫著臭氣的黑色,就是一片充斥著鐵腥昧的褐色,像兩條巨大的毒蛇死死地纏著大地,讓人觸目驚心。
所以,當我看到這個尚未被破壞的一片青山綠水時,心里頓時興奮起來。想不到在我所見過的凈土,竟然還有這么一片沒有被人糟蹋的凈土。它像一個美麗的處女,守護著自己的貞潔。我真是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了,我是不是來到了夢境之中?于是,我沿著山腳一直慢慢地走著,鳥類在林中不停地鳴叫,那聲音晶瑩透亮,像一眼見底的河水。我興味盎然,走一陣,便要情不自禁地贊嘆一陣。
但是,走著走著,我不禁又疑惑重重。因為這片山水,離那些零零碎碎的村子并不很遠,要說破壞它們是一件極其容易的事情。一路上,我就看到過的,大凡有村莊的地方,山林的砍伐是非常嚴重的,難道說,這里的人有了不同尋常的保護意識么?
其實,當我經(jīng)過離那片山水最近的一個村子,準備要去這里看看時,那些農(nóng)人就用很有意味的眼光看著我,像看著一個奇怪的來客,然后,小心翼翼地問,就你一個去?
我肯定地說,是的。
他們圍觀著我,好像在檢查我所帶的東西。我沒有槍,也沒有刀子,甚至一點防身的器具也不曾攜帶。我只是來看看山水的,我攜帶那些東西做什么呢?我只不過帶了一個裝了衣物的挎包而已。他們便相互之間神秘而恐慌地笑了笑,想對我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還是多了一個心思,我決心弄清楚這其中的奧秘再去不遲。在村子的外面,我恰巧碰到了一個行色匆忙的中年男子,我笑著打了個招呼,并擋住了他,遞給他一根煙,想從他的嘴里套出一點其中的內(nèi)幕。
中年男子像沒有抽過煙似的,顫顫地接過煙,激動地猛抽了幾口,聽說我要去看看那片山水,突然臉色大變,怔怔地看著我,緊張地問,就你一個去?
我肯定地說,是的。
男子輕輕地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好像很害怕我似的,然后便慌慌張張地走開了。
這其中有什么鬼?
這無疑地挑逗起了我的好奇心,同時,也加重了我的疑慮。村里的人,一律是這樣的諱莫如深,難道說,我將要去的那片山水之中,真的有什么令人恐懼的東西嗎?是人間罕見的怪物,還是嗜血成癖的猛獸?
想到這里,望著寂靜無人的山水,我突然覺得這里充滿了陰森森涼沁沁的氣氛,而且老是擔心那茂密的黑黢黢的樹林中,倏然會奔出嚇人的怪物或野獸來,將我不是嚇個半死,便是將我瞬刻之間撕個粉碎。即便是那順著山腳流淌的河流,看起來水波不驚,非常的溫順,水底下卻也似乎隱藏著一頭巨大的水怪,趁我稍有不防,便會猛然躥出水面,張開血盆大口,向我一躍而來,然后一口將我吞噬。
于是,我真的產(chǎn)生了一種莫明其妙的恐懼,我后悔沒有帶上一把刀子,萬一碰上了緊急情況,可做防身之用。我認為農(nóng)人們決不是在騙我,他們不會眼睜睜地漠然地看著我去送死,但好像又出于某種不便言說的苦衷,僅僅是好心地用緊張的神色,來對我做出小小的提醒。
我想往回走,離開這一片令人賞心悅目的地方,因為我在生活中還不至于絕望,不至于就這樣白白地去送死。即使是因為感情—上的問題令我痛苦不堪,也不至于去讓怪物或猛獸無情地吞噬。但是,我又舍不得離開這里,這里的山水,的確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如果不去看看,也許是一輩子的遺憾。
我就是這樣的沒有出息,矛盾重重。我在山腳下不停地徘徊。但是,這美妙的山水又是那樣強烈地誘惑著我,像一個神秘的年輕漂亮的女人站在我的前面,讓我難以返回。
最后,我還是決心已定,我想,即使是出現(xiàn)了什么罕見的怪物或嚇人的野獸,我也要親眼看看到底是一回什么樣的事情,不然,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一直讓附近的農(nóng)人談虎色變呢?我即使死了,也要死個心甘情愿??隙ㄊ怯捎谶@種好奇心,鼓動了我的莫大的勇氣。
于是,我朝山上走去。
3
樹林的繁密,真是讓人驚嘆。而陰風嗖嗖不由地讓我感到一陣陣涼意。我彷佛來到了一個陰涼的世界。棕色的松鼠在調(diào)皮地蹦上蹦下,用驚訝的目光在打量我。而色彩斑斕的野雞,則一只只像高傲的公主一樣,在旁若無人地散步。許多的鳥,在追隨著我,圍著我上下翻飛,似乎企圖從我的挎包里叼出可口的吃食來。那多年來存積的枯葉,厚厚的,像一床鋪在地上的巨大的棕黑色的被子,濕潤而富有彈性。地上爬滿了粗細不一的驕傲的藤蔓,它們不時地毫無道理地絆著我的腳。
我獨自走著走著,心中的膽怯竟然漸漸地消失了,于是,我便暗暗地嘲笑起那些膽小的農(nóng)人,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凑劵⑸?。到目前為止,我碰到了什么猙獰的怪物和可怕的野獸了嗎?
沒有。
這時,我看見山腰上出現(xiàn)了一層層青色的巖石,而一層層的巖石之間,好像夾雜著一層泥土,我甚至隱約地聞到了淡淡的香氣。我覺得十分奇怪,這香氣是從哪里散發(fā)出來的?是花的香氣嗎?好像不是。巖石顯得十分的突兀,那是惟一沒有生長樹木的地方,與這滿山的茂密的樹林顯得不甚和諧。
我覺得奇怪,便想走過去看看。
剛要接近那一片巖石,有個像人形的怪物,突然像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巖石上,發(fā)出聲嘶力竭的怪叫聲,在天地之間乍然響起,我不由心驚膽戰(zhàn),渾身發(fā)抖。心想,這山里果然有嚇人的怪物。我想拔腿便跑,轉(zhuǎn)身時,又不甘心,倒要看看這個怪物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便鼓起巨大的勇氣,靜靜地站在原地,仔細地仰看它。
那個怪物赤身裸體,一身是紅色的,無毛,卻又不像是皮膚,好像是在皮膚上長了一層什么東西,那皺褶的層次非常明顯,而頭上,竟然還長著兩只長長的類似牛角的彎角,嘴角伸出兩顆雪白的獠牙,而五官卻非常模糊,嘴巴和鼻子幾乎看不出來,惟有眼睛,像兩粒細小的黃豆,怪物的雙手伴隨著尖銳的叫喊,在空中不斷地舞動著。
這的確讓形單影只的我毛骨悚然。身上的冷汗,從背脊骨上汩汩地流下來,頓時濕透了我的衣褲。我在一些恐怖影片中看到的那樣的鏡頭,沒有想到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它居然出現(xiàn)了。我這才明白農(nóng)人們?yōu)槭裁茨菢拥伢@慌和害怕。
但我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從巖石上跳下來,要直取我的性命,它只是站在巖石上張牙舞爪地威脅我,好像在有意地留給我逃跑的時間。我鼓起了巨大的勇氣,沒有后退,仰著頭,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倒看它下一步會怎樣地對付我。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紅色的怪物吼叫著,大概是見我并不害怕,吼了一陣之后,便莫明其妙地消失了。
我頓時有了一種勝利的感覺,決心探它一個水落石出。到底是鬼怕人啊。于是,我朝那巖石走去。我盡可能地輕輕地走,不發(fā)出任何的響聲。這時,我感覺到一種淡淡的香氣越來越離我近了,香氣也漸漸地由淡而濃。當我終于來到了那一片巖石面前時,我發(fā)現(xiàn)那香氣竟然是從巖石上發(fā)出來的。我于是將鼻子湊上去,巖石上并沒有香氣,這真是很奇怪了。我伸出手撫摸著巖石,巖石很堅硬,與我以前看到的巖石并無什么兩樣。
這時,我從巖石之間的一層灰白色的泥土里,拈起一點稀軟軟的泥,放近鼻子一聞,天娜,香氣居然是從泥土里散發(fā)出來的。我在懷疑我的嗅覺是否發(fā)生了問題。這真是碰到稀奇的事了。
好奇心便更加地高漲起來。
我沿著巖石慢慢地繞過去,心里還是非常緊張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夠?qū)⑦@樁奇怪的事情查清,一旦查清,這個世界上將會爆出重大的新聞。
巖石的形狀是一個橢圓形,有很長的直徑距離,我一邊走,一邊看著。當我繞過牛個圓周,來到巖石的后邊時,更為奇怪的事情出現(xiàn)了,巖石腳下竟然有一個很大的洞。
我想,那個怪物是不是就躲藏在這個巖洞里呢?
我看了看我的后面,后面是茂密的樹林,灌木叢叢,如果那個怪物從巖洞里沖出來,我以便逃跑。也就是說,我要看好我逃跑的退路。
這時,我既激動又萬分的緊張,我走到洞口前面,朝里面叫喊,喂,出來吧,你用不著怕我,我也用不著怕你,我知道你是一個人,我只是偶然上這里來看看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就把這個怪物看成了一個人,這簡直有點莫明其妙。我大喊了一陣,洞里沒有回音,也不見那個怪物張牙舞爪地走出來。我便壯起膽子,打燃打火機,慢慢地朝洞里走去。一進到了洞里,我發(fā)現(xiàn)洞里充滿了人的氣息,并沒有那么可怕,而且還充滿了那種淡淡的香氣。
洞里面很大,越往里面走,空氣就越來越?jīng)鏊?。當我一步步地走到深處時,我陡地嚇壞了,不由得驚叫一聲,手里的打火機叭地掉落在地,整個世界頓時一片漆黑。因為我剛才看到了那個紅色的怪物,它是坐在地上的,也在一動不動地默默地看著我,并沒有傷害我的意思。它頭上的長角和長長的牙齒已經(jīng)取了下來。
我不想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趕緊彎下腰,在地上摸索,摸了好一陣,也沒有摸到打火機。
這時,洞里發(fā)出了一聲微響,然后燈火亮了起來。
我不由一怔。
我看見那盞油燈就擺在那個怪物的身邊,我正想問,怪物卻說話了,你不必害怕,來坐坐吧。聲音嘶啞而蒼老,在巨大的洞口中,發(fā)出嗡嗡的聲音。
天哪,這個怪物竟然是人。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我不由深深地透了口氣,一顆懸得老高的心,終于落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洞壁腳下,擺著用石頭壘起來的灶,灶邊堆著一攤枯枝葉,還有鐵鍋和碗筷。
我將打火機撿起來,慢慢地向他走去,小心地坐在他身邊。我聞到了從他身上發(fā)出的那種泥土的香氣,再仔細一看,他的身上原來涂滿了一層泥巴。我已經(jīng)有了預感,這個懸而又懸的迷案,一定會在我的手里水落石出。
我拿出煙,遞給他一根,并幫他打燃火。問,老人家,你為什么要這樣?
他沒有回答我,猛猛地抽了一陣煙。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起身來,跳到不遠的一個水池里,一陣洗刷,不一會,便走了出來,此時,他身上的紅色沒有了。他好像有點羞澀,用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珠之后,便馬上將衣服穿好,那衣服也不怎么破爛,像一般農(nóng)民的裝束,然后,坐了下來,說,我跟你沒有區(qū)別吧?
沒有,沒有。我忙說。
仔細打量,這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皮膚很白,臉上泛起了許多的老年斑,也很瘦,他的眼睛里卻發(fā)出很亮的光芒,有一種刺人的感覺,但他是個和藹的老人。這跟我先看到的兇猛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我又遞去一根煙,給他點上火,繼續(xù)問,老人家,你為什么要這樣呢?
老人半天沒有說話,默默地抽著煙,油燈側(cè)側(cè)地亮著,不時地發(fā)出叭叭響聲,他的臉一半沉在陰影之中。我耐心地等待著,我預感到,將有一個世上少有的故事從他的嘴里說出來。
老人的臉上這時慢慢地泛起了痛苦的神色,他深深地嘆息道,唉,誰愿意這樣呢?我又不是發(fā)瘋了??墒?,人家都瘋了。唉,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從前啊,有個小孩,在他從小起,他的父親——一個鄉(xiāng)村的飽學之士,就教他認字,還紿他講過天人合一的道理,還解釋說,那是人與自然的最高的境界。這個小孩開始還似懂非懂,隨著年齡的增大,他漸漸地懂得了這個道理。他的父親臨死之前,居然什么話也沒有說,不擔心兒子的婚事,更不叫兒子一定要接起家族的香火,只問他懂不懂得天人合一的道理了,他回答說懂得了,他的父親這才落了氣。到了1958年,這個還沒有成家的男人看到村里的人,上山瘋狂地砍伐樹木,然后把樹木塞進丁煉鋼爐里,他們把一座座大山砍得慘不忍睹,傷痕累累。他就想,這種做法,肯定是與天人合一不符的。眼看著許多的山林漸漸地被毀掉了,他心里痛苦得很。當時,只剩下了這一片大山林還來不及砍伐。他就想,如果再不想個辦法,連最后的這座山也保不住了,那么,這方圓幾十里就再也看不到樹林了。他開始試圖阻止過他們這種愚蠢的做法,可是誰聽他的呢?人們還以為他是在講瘋話呢。隊里甚至還批斗他,打他,他的一根肋骨也被人打斷了,人們紛紛指責他是大躍進的絆腳石??墒?,這個男人的脾氣就是倔,就是不低頭,人家打他也罷,批他也罷,他心里其實并不服氣,他堅持認為自己是對的,他忍辱負重,竟敢給他們講天人合一的道理,結(jié)果卻招來一片嘲笑聲,說他肯定是瘋了,因為連個婆娘也討不進來,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他不肯上山砍樹,他們便押著他上山,逼著他揮著斧頭砍樹,他卻死活也不愿意,他們便用枯藤狠狠地抽打他,硬是要逼他砍。他倒在地上,葉身被抽得傷痕斑斑。后來,他終于答應砍樹了。他顫顫巍巍地扶著樹站了起來,然后拿起斧頭,高高地揚起,突然充滿痛苦地吼叫一聲,鋒利的斧頭飛快地砍了下去。人們卻感到奇怪,因為大樹上居然沒有一道斧頭的痕跡,可是這個男人卻噗地倒在了地上,鮮血嘩嘩地從他的腿上流了下來,他寧可砍傷自己的腿,也不愿意傷著大樹??墒牵M管如此,他還是不能阻止瘋狂了的人們。他真是無可奈何。在他養(yǎng)傷的日子里,他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人們從古到今不是都害怕鬼嗎?那我何不扮裝成一個鬼來嚇嚇他們?如果能夠讓他們害怕一天,這座山林就能夠完整地存在一天。于是,等到他的腿傷完全好了之后,這個人就突然悄悄地從村里奇怪地消失了,他藏到了這座大山里,他反正是一個人,也沒有親人來掛牽他,他也用不著掛牽親人。村里的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害怕批斗和挨打逃跑了,也有人認為他肯定是瘋掉了,四處流浪。
老人抽了一口煙,繼續(xù)說,好像這座大山的確需要他來保護,還給他留下了這么大的一個天然的巖洞,意想不到的是,這巖石里面竟然有一種香泥。于是,他見有人來砍伐了,便趕緊用香泥涂滿了一身,連臉上也不例外,又撿來了死去的野牛的角安在頭上,將死去了的野豬的牙齒安在嘴上,然后赤身裸體地走出來,嘴里故意發(fā)出一種歇斯底里的怪叫聲,以此來嚇走那些不懷好意的人。這一招,也的確起了巨大的威懾作用。那些人曾經(jīng)來過幾回,都嚇得再也不敢來了,因為有個人當場就被嚇死了,從那以后,他們再也不敢來砍樹了,即使是不砍樹,也不敢來這座山上了,他們都認為這座山上有鬼,誰也不敢拿生命來開玩笑了。唉,誰知一晃,就是四十多年了啊。不過,值得這個人感到欣慰的是,他到底保住了這一片山水。
我大吃一驚,怔怔地看著老人,簡直是目瞪口呆。老人竟然就是用這種特殊的手段,來暗暗地保護這片山林的。如果我向世人說出來,有誰會相信我呢?
我問,那你今天為什么要放棄自己多年來扮裝的面具?你難道就不擔心我說出去嗎?
他說,我見你是一個人,也不帶著斧頭之類的工具,而且,也不像本地人,于是,我就有意地讓你來,我也想跟你說說心里的擔憂啊,你想想,我如果死去了,由誰來繼續(xù)保護這片山林呢?我不可能永久地守護著它們呀,我總是會死去的,可是……我又不愿意讓它們毀于人們的斧頭之下。老人的臉上泛出一片黯然和憂慮,久久地望著我。
可是,我不敢承接老人的那種充滿期待的目光,他顯然是想讓我來接他的班。一時,我默默無言,因為我無法回答老人這個嚴肅的問題,我也更沒有勇氣來接替他。我明白我還會回到我所在的那個喧囂的城市的,永遠地在那里生活,直至默默無聞地死去。
老人這時站起來,說,走,我們?nèi)ネ饷婵纯础?/p>
于是,我跟隨他走了出來。
4
走出山洞,老人便指著那些高大的樹林說,你看,這些樹長得多么精神啊,我是看著它們一天天長成這樣的。
我卻充滿疑惑地問,老人家,你幾十年都沒有跟人說過話了,為什么還能夠說得這樣好?
老人這時呵呵呵地笑起來,你一定會感到十分奇怪吧?其實,我后來也感到了這是一個問題,如果年年月月不說話,那將會失去說話的能力。于是,我就天天跟它們說話,不停地說。這些樹也乖得很,總是默默地聽我說,我滔滔不絕地說完了,它們就不斷地點頭。
接著,老人朝著樹林深處哦哦哦地大叫了幾聲,不一會,只見一群野物爭先恐后地從茂盛的樹林和草叢里跑了出來,有野雞,有野山羊,有麂于,有野兔,它們歡快地叫著,圍繞著老人,根本不理睬我,也不害怕我,哦,這里就是它們的快樂的天堂。老人笑逐顏開,蹲下來,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它們。
我驚訝不已,說,老人家,它們都跟你熟悉了?
老人哈哈大笑,說,熟悉了,早就熟悉了,不、然它們哪里會聽我的命令?這很有意思吧?
我愉快地說,真是太有意思了。
這時,老人好像生怕冷落了我,于是又峨哦哦地叫了幾聲,這些野物突然就撒腿跑開了,飛快地消失在樹林里了。
我問,老人家,這大山里恐怕還有老虎吧?
怎么沒有呢?老人肯定地說,當然有啊,可是,它們就沒有這樣聽話了,憑我叫一聲就會來的,它們調(diào)皮一些。不過,有好幾回,我錘覺了,總是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撫摸我的臉,從夢中驚醒一看,天啊,原來是一只老虎,我心里非常緊張,一動也不敢動,可是也怪,它并沒有想咬我的意思,見我醒來了,然后就慢慢地走出去了。
老人望著那些搖晃著的草叢,意猶未盡地笑了笑。緊接著,他又帶我來到了巖石的另一邊,我的眼睛不由得豁然一亮,老人居然在這里開出了一片菜地,有南瓜冬瓜絲瓜辣椒,一派生機盎然。菜地的旁邊,還用樹枝圍了一個圍子,里面養(yǎng)了一群雞。
老人解釋說,這些菜都是我上山時帶來的種子。
我問,老人家,這些雞以及油鹽米從哪里來?
老人解釋說,這不是太簡單了嗎?這大山里處處是寶啊,當然,我是絕對不會去捕捉那些野物的,可是,我認識藥材啊,比如說,芍藥,當歸,黃芪……多得很,我無事了,就去采藥,然后每月下山一次,賣給人家。
那你不會被人家發(fā)現(xiàn)嗎?我問。
我哪里會這樣蠢呢?我采的藥材都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離這里大約有百十里山路,那里與我所在的村子的方向是相反的,村里的人也絕對不會去那個地方的,我可以在小鎮(zhèn)上買回來我所需要的東西,你想,我一個人,又需要多少呢?
哦,原來如此。
我又問,萬一山下的人,趁你下山的時候來砍樹了呢?
老人家解釋說,這人的膽子其實也小得很的,自從那年嚇死了一個人之后,就再也沒有人敢來了,但是,我還是不放心哪,說不定這些人哪天又發(fā)瘋了,你說怎么辦?
老人家又說,一個人在這里只是孤單了一點,不然也沒有什么,我本來也想過,從遠處帶一個女人上山來做老婆,但又擔心人家受不了這份寂寞,而且,也害怕她以后會將我的秘密說出去,那豈不是壞了大事?所以,不如干脆一個人。哎,我給你說,你不是看見了那香泥嗎?真是奇怪得很,我本來一身的傷痛,又有風濕病,來到這里之后,用香泥在身上涂了之后,竟然就好了。
我說,哦,當真有這么神奇嗎?老人家,這香泥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嘞,如果將它們開發(fā)出來,讓許許多多有風濕病的人來這里治療,不是很好的嗎?
老人卻堅決反對我的說法,而且他臉上有了怒氣,憤憤地說,你不要亂說,你懂什么?一旦來了許多的人,還會有這樣的青山綠水么?我看連這點香泥也會被人糟蹋的。
我覺得老人家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老人似乎害怕我說出去,便警告我說,后生,這一切的秘密,你知道就可以了,不必再告訴別人,這道理,我想你也是明白的。
我莊重地點點頭。
5
我感慨萬千,覺得這個老人的確非常了不起,在我們的生活中,有誰會拿自己的一生,來保護這座山林呢?而且居然還是用這種奇特的方式?更為令人感嘆的是,四十多年來,竟然沒有讓人發(fā)覺!
老人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說,你大概餓了吧?等我來搞飯菜,你吃吃我種的萊。說罷,老人從菜地里扯下一條絲瓜,還有一些辣椒,然后,就去雞圍子里捉雞。我堅決不答應,讓他把雞放了,老人說,你這么遠來,吃只雞算什么呢?
我勸他,老人家,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
老人也就沒有再堅持了,便說,那好吧,就依了你的。說罷,拿起絲瓜和辣椒,在巖石腳下的山泉水里洗了洗,慢慢地走進洞里去了。那山泉水清澈見底,無聲地向山下流去,發(fā)出丁冬的聲音,簡直像一串串動聽的音樂。我情不自禁地將手伸了進去,冰涼冰涼的,我掬起一捧水,義讓它們從手的縫隙中晶瑩地漏了下去。
然后我坐在洞口,望著這寂靜的山林,好像在做夢一樣。我根本想不到,在我的一生之中,居然還會有這種奇特的經(jīng)歷。
沒過多久,我便聽見老人在喊,進來吃飯。
我站起來,走進洞里,老人將飯萊已經(jīng)擺好了。一碗絲瓜,一碗辣椒炒臘肉。
老人不好意思地搓著雙手,說,委屈你了。
他拿出一壺酒,問我喝不喝幾口,我說,我只能意思一下。老人也不勉強,讓我喝了一口,我知道這是鄉(xiāng)下蒸的米酒,味道的確不錯的,很純正。飯菜也很好吃,尤其是那絲瓜和辣椒,新鮮得真是妙不可言,我所在的那個城市,是絕對吃不到的,那些菜是用農(nóng)藥淋大的。
吃罷飯,我想離開老人了,離開這座大山。當我流露出這個意思的時候,老人卻硬要留我睡一晚。他感嘆地說,四十多年了,在大山里能夠與你這樣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因為在別人的面前——比如我去百十里外的地方買東西——我是一個不明身份的人,而在山下那些人的眼里,他用下巴朝山腳指了指,我又是一個鬼。
我還能夠說什么呢?我還有什么理由推托呢?一個老人,四十多年來,用自己的智慧和生命孤獨地堅守在這坐山上,我陪他一晚又算什么?
我答應了他。
老人嘿嘿地高興起來,接著讓我給他說說城里的事情。他聽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像一個充滿了好奇心的孩子。他不時地從嘴里抽出旱煙桿,激動地說,真的啊?真的啊?難道說有這樣的事情么?
昏黃的油燈在洞里靜靜地燃燒著,我和老人坐在他的地鋪上,安靜地說著話。地鋪全是用樹葉鋪成的,樹葉的上面鋪著毯子,很柔軟。我仿佛置身于一個遙遠而古老的童話之中。洞里發(fā)出嗡嗡的回聲,好像是歲月滄桑的印證。
世界萬籟俱靜,連樹林中的鳥也進入了夢鄉(xiāng),不時,倒有野物的一兩聲短暫的呼喊,倒反襯出了這世界的寧靜。
老人突然問我,你怎么一個人來到了這里?
我將我的想法對他說了。
老人看著我,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了吧?
面對這個老人,我不想再隱瞞什么,于是就如實地說了。
老人長長地哦了一聲,是這樣啊。又勸我,過去了就過去了,也不必想得太多了。再說,你如果沒有這種事情,你就不會出來走走,也就不會到這山里來,我們是有緣分啊。
我點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我和老人一直談到很晚很晚,然后,老人善解人意地說,我看你是累了,睡吧。
我靜靜地躺在老人的身邊,按照山下人的說法,我是躺在了怪物的身邊??墒?,我卻覺得這是一個多么好的老人啊。他為了自己的信念,一直在默默無聞地堅持著,居然沒有絲毫動搖。
沒多久,我身邊就響起了一陣陣的鼾聲。
6
第二天早晨,林中熱鬧的鳥叫聲,嘰嘰喳喳地將我吵醒了。我睜開眼睛看看身邊,老人已不在了。我立即爬起來穿好衣服,走出洞子,看見老人坐在洞口邊,抽著煙,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一片樹林。我陡地發(fā)現(xiàn)他的氣色很差,一點也不像昨天那樣的精神了。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便小心地問,老人家,你沒事吧?
老人搖搖頭說,沒事的。
然后,老人叫我也坐下來,他側(cè)過臉,用一雙渾濁的眼睛靜靜地盯著我,我覺得那里面有一種召喚,一種期待,一種希望??墒牵倚睦飬s有一點慌亂,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地看著我。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老人久久地看了我之后,突然站起來,從衣服里飛快地拿出一點黑色的東西,然后猛地往嘴里一塞。
我本來也不在意的,不過,沒多久,只見老人的臉色突然變紫了,渾身發(fā)抖,痛苦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然后,便噗地倒在了地上。
我驚惶失措地大喊,老人家,你怎么啦?
可是,他再也沒有回答我,一個字也沒有說,嘴唇不斷地顫動著,只是眼睛一直盯著我,好像在等待著我的點頭。我知道,每當一個臨死的人,不得到他所期望的回答,他是絕對不會瞑目的。那么,老人究竟是在等待著我什么樣的點頭呢?是馬上將他送到山下去治療嗎?應該不是的。那么,又是什么呢?
哦,我突然恍然大悟,老人一定是在等待我的回答,答應他今后像他一樣,用這種特殊的令人不可思議的手段堅守在這座大山上。
望著這位臨終的老人,我只好心情復雜地點了點頭。
這時,老人臉上才泛出一絲微笑來,終于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山風吹來,一陣一陣,吹得十分的悲傷。那滿山的樹林,也發(fā)出了巨大的悲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