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寶娟
所謂的攤子通常只是一張折疊桌,印染布上擺些家中儲藏室或小閣樓出清的家什舊物,全家人都出動輪流看守,客串一天小生意人,體驗商海浮沉的滋味。這當兒下班的人就去逛別人家的攤子,用剛剛賺來的錢買幾件奇巧的玩意兒。攤主們好像都彼此認識,不時開懷地隔攤互相打趣嬉鬧,說不定是鄰居或朋友們相約一起擺攤哩。人們挺著肚皮,肩膀松垮,全身重心落在腳后跟,由一個攤子蕩到另一個攤子,十足休閑姿態(tài)。
這是我們城里一年一度的舊貨市集(Brocante),這種由全城的人集中一天出清,叫賣自家多余或老舊物件的市集,另外一個名稱就叫“清倉”(Vide—grenier),通常由市政府封鎖城中心幾條大馬路騰出空間,由登記擺攤的市民繳納薄資共襄盛會。這種地方上的集體狂歡總能匯集廣大的人流,于是順帶地吸引了周邊的流動商販,釀酒人帶來了酒,養(yǎng)蜂人帶來了蜜,手工藝人也帶來烙著各自手澤的陶瓷器、雕刻品、藤編的籃呀簍呀。
我們成家的歷史短,屋中還淘汰不出足夠擺上一攤的物件來與共盛會,可是我與兩個男孩卻百逛不厭這種鬧哄哄暖融融的市集。這里雖然也有銀貨兩訖的買賣,卻不染絲毫市儈氣與銅臭味,人們賣東西的本意在于分享而不是賺取,因為訂的價格總是低到近乎象征性的,只是為了替曾屬于自己的物件找個能好好珍愛它們的新主兒罷了。
而透過陳列并出售自家舊物,人們也向外人揭露了一頁簡明的家史。有人說:“一個敏捷的富于文化教養(yǎng)的心靈,會在國際機場讀時裝,在五金店讀工藝史”。他怎么沒有想到要來舊貨市集讀活生生的庶民生活史呢?
人們在這兒體驗著發(fā)現(xiàn)的樂趣與驚喜。在渾身銹斑的烤面包架、打字機、手搖電話和成疊成疊的手繪陶盤中,偶爾會找到一個祖母時代以燒炭加熱的熨斗、拿破侖時代行軍用的折疊鐵床,或外籍傭兵空降剛果時穿的野戰(zhàn)靴,要多古董就有多古董。這也是舊貨市集存在的本意,讓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的物件默默地敘述它們自身古老的歷史,讓過去展現(xiàn)在眼前,加固我們生存的根柢,也叫我們不忘本。舊物也自有它的魅力在,首先在于它的獨特性,它跟絕版書一樣珍稀,一樣獨一無二,在市場再也找不到相同的制成品;其次是手工制作的個性呈現(xiàn)和工匠在功能性方面下的功夫與用心,遠非工業(yè)生產(chǎn)線的千品一面所能比;再其次就是采用材質(zhì)的淳樸與自然,不管用的是黃銅、生鐵或紅木,都能在物件表面呈現(xiàn)出時光的沉淀之美。
在一個世界各地政府都在鼓動大眾消費,以帶動市場活絡(luò)經(jīng)濟的時代;在一個連照相機這么復(fù)雜貴重的器械都可以即用即丟的時代,舊貨市集的存在與風行確實別具意義。它教人不要丟棄,因為丟棄物件的同時也丟棄了往昔的歲月,丟棄了回憶;它教人不要遺忘,因為對事對物的徹底遺忘,就是生命里局部的死亡。
(選自臺灣《自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