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讓
我站在窗口,院中新抽的細草中兩株蒲公英。
1
月歷上記三月二十日開春,但是春天并沒有來。依舊是冷,冬遲遲不肯退去。過了一個月,近四月底,春風不送暖,多雨。有時陽光高照,射進屋里來。然而窗戶緊閉,因為那風帶著刀氣——春寒翦翦。在樹木抽芽,草色綠遍之前,野地上蒲公英已經(jīng)開了花。簇簇金黃,仿佛陽光猛然從地里冒出來。像喇叭水仙,蒲公英是春天的第一個顏色。在視野仍然枯寂的時候,鳥在枝頭鳴叫,地上,金黃一片灑開,蒲公英也叫得響亮。
2
路邊野地上一片蒲公英。耀眼奪目,是自然無心的創(chuàng)造,不需刻意去追求。也許因為如此,蒲公英的身分低微,近乎卑賤。美國人家在草坪上灑了藥,專為了殺蒲公英,追求草地上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純粹。一片綠得徹底的草坪,因此暗示了某種宗教的嚴厲。
然而一片新整翠綠的草坪再乏味不過,是死去的風景。像將樹木如棋盤一列列種得筆直,我看不出那美。美是秩序,但秩序未必是美。中國人說“錯落有致”,那其中有無心的規(guī)律,和諧,是看來不費一絲力氣的美。像山與水的交錯,花與木的間雜。像草原上各色各樣的野花。我總在西方的草坪中看見人強硬的意志,那意志必得誅殺蒲公英,將任何一絲黃色鏟除,直到那草色劃一地回答:“我服從!”
A
我和阿妮可各自用一把小刀,從土里掘出帶根的蒲公英。才是初春,出土不久的蒲公英草葉細瘦,有的已結(jié)小而硬實的花苞,仍未開花。最好不要已結(jié)花苞的,阿妮可告訴我。我從未采過蒲公英做菜。
我們在草坡上找尋,彎著腰,看見了便蹲下身,用水果刀切進土里。大約五點前后,光斜斜從身后照來。一匹馬在坡下吃草,不時搖晃尾巴。我們邊掘邊談,裝滿了一桶便上坡向屋子走去。收拾好這半天來在屋內(nèi)屋外散置的東西,重新開車回半小時以外的小城,巴尚松。
在阿妮可和史高特家里,我和阿妮可將蒲公英撿洗干凈,阿妮可在里面加了白煮蛋和炸香的火腿、面包,拌上佐料做成沙拉。微澀微苦,細葉嚼在口中如草。這是我第—次吃到蒲公英。
B
阿妮可和史高特是我和B多年前在安那堡認識的朋友。后來他們?nèi)チ朔▏?,我們接連搬家,便幾乎失去了聯(lián)絡。去年我們回安那堡,在那里過了整個暑假。我先回東岸一陣,在那期間,一晚B從書店出來,竟遇上正回國訪親的史高特和阿妮可,就此又聯(lián)絡上。今年三月,借B到法國開會的機會,我們順便度假旅行,到巴尚松探訪他們。
我們已事先寫信通知,也得到回信。但是只有地址而無電話號碼,又未講定那天幾點到,我們并無把握能找得到他們。我們到巴尚松時已是晚上九點以后。本來應該在狄將換火車,卻因為差錯到了里昂。重新買票上車,延遲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從火車站我們搭計程車到他們住的巴通街。計程車駛過蜿蜒狹窄的路,不久停在一條窄街上的一扇黑色鐵門前。門上,正是我們尋找的住址。
鐵門看來陳舊森嚴,在并不明亮的黃色路燈下,似乎不像有人住。我們想也許到錯了地方。B推開門,里面漆黑如洞。他伸手摸到開關,打開燈,一條“甬道”通向里面,我們提起行李往前走去。左邊墻上有一排信箱,我們找到他們的。信箱門上貼著一張紙條,告訴我們往前走,推開盡頭右邊的門,穿過小院子,臺階上的門右邊那家即是。我們重新往前走,因為確知能見到他們而喜悅微笑。若B在安那堡的匆匆一面不算,我們應有五年未見面了。
C
我在札記上寫:
上次我見到阿妮可,她正懷著第一個女兒,大約四五年前?,F(xiàn)在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身體和心理上都不一樣了。生養(yǎng)兩個小孩顯然使她蒼老了。她的臉看來有疲憊之色,眼角也生出細紋??墒切睦砩纤兊檬謭詮?,像一個必須付出供給和保護的母親。我感覺到在她里面有什么東西硬如鐵石,也許每個母親都有這品質(zhì)。這種“硬”不同于男人的硬。男人硬在表面,女人(尤其身為母親的女人)硬在里面,盡管外表上顯得柔弱。也許這種品質(zhì)來自于為別人而活,尤其當那“別人”是你的血肉。由理性導出的仁善之心是否能給人同樣的強度?似乎凡是出自理性思考的善和出自本能的愛一比便蒼白失色。
我發(fā)現(xiàn)這種來自身為母親的特殊力量有些可怕。它像一股盲目的力,強大到足以創(chuàng)造,也足以毀滅。所以一個親愛的母親很容易便成為暴君、怪物。為了不成為暴君,一個母親必須忍受絕頂?shù)耐纯嗳W習放手。這不是容易的事。做母親是同時在天堂,也在地獄。
在我看來,一個母親就像原野中的獸,沒有思考可言,只有本能。如果說凡是出于自然的便是美,身為母親這件事就是美的。否則,正如自然是既丑惡又美麗,為人母親也是。
阿妮可談到做女人的特權(quán)。身為女人給予女人做母親的門票,男人便沒有這機會。在自己的身體里面創(chuàng)造生命是件神奇的事。一個女人覺得自己很大,像宇宙。同時也變得比較肯定,傾向于生而不傾向于死。
所有的女人都這樣覺得嗎?是不是所有女人在成為母親時,突然都覺得比男人優(yōu)越?這種權(quán)力之感維持多久?女人能夠以自己的生育能力為武器來反對男人,輕視男人嗎?這是談及女性主義時必得深入的關鍵問題。
D
我們在巴尚松兩天三夜,之后啟程往巴黎。在那短暫的幾天里,我們花許多時間散步、聊天和吃,每一件都愉快令人回味。我記得我們的談話,尤其是阿妮可談她成長的心路歷程。
每個女人都有她成長的心路歷程,正如每個男人都有自身的經(jīng)歷。不同的是,男人必須學習如何擴張自己,然后了解自己的極限,而女人必須學習限縮自己,克制擴張的欲望,至少,在女權(quán)運動取得任何成果以前如此?,F(xiàn)在男女有中性化的傾向,一個理想的人不是傳統(tǒng)定義下的男人或女人,而就某個程度而言,是兩者中和、均衡的人。然而這仍是我們在搜索肯定的典型,實際上,男女走不同的道路,最后對彼此達到不同的理解與期待。
在巴尚松時,我們的談話不免涉及男人與女人。我們各有觀點,堅持自己的立場,對異性進行剖析、批判。女人比較喜歡控制別人,對大小事情斤斤計較。男人比較散漫,沒有組織能力,又粗心大意,凡事只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女人如何,男人如何。兩方各自振振有辭,覺得自己觀察入微,體會深刻。說服對方幾不可能,因為我們既不是很有系統(tǒng)又很精密地在談,最后只能停留在表面,一些浮泛的印象和言辭,像大部分的爭辯。然而可確定的一點是,除了生理差異,男女的思想、感覺和行為也不一樣,只是我們不清楚這差異是來自先天,還是后天。
E
阿妮可說:
我年輕一些的時候很厭憎做女人。我抽煙,打扮得像男的,一點也不要和女人沾上邊。我很憤怒,一心要反抗。到我懷孕以后,整個都變了。我變得非常女性化,回過頭來追求女人味的東西。我把頭發(fā)剪了,整個人覺得清爽許多。以前我喜歡晦暗的顏色,現(xiàn)在我喜歡各色各樣的顏色。我以前要做男人,現(xiàn)在我要做很女人的女人。從一個極端跑到另一個極端。我變得高興了,充滿希望,覺得許多事都可能。有一個生命在你身體里,那是奇跡。你覺得自己變得很大,無所不能。沒錯,懷孕是很辛苦的事,你行動不便,腿上生靜脈瘤。生產(chǎn)會痛,不容易。但是事后,你有一個小孩。那種感覺,跟你以前的痛比起來都不算什么了。
3
我能了解阿妮可的話嗎?她的話里有什么秘密可以參透嗎?我愿意了解嗎?
趨近四月底,樹木發(fā)芽了,草綠起來,蒲公英散布在草地上,鳥在林間穿飛。風暖如衣,我將窗戶打開,小屋如船要在陽光中駛出去。這是春天,終于來了,生氣勃勃像天真爛漫的小孩,將每個晴天裝點成假日。我可以領會。有誰不能領會春天嗎?有誰能否認活著不是好事,因為有這樣的天,這樣的地,這樣欣欣然向上生長的草木與鳥獸?誰能在這樣的和風麗日中執(zhí)意于擁抱毀滅,向往死亡?所有的信號標示生命,所有的路通向光明。而如果我能了解春天,便能了解阿妮可的話。
而了解不是正確的說法。春天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嗎?一個人披戴了陽光去草地間涉足,聞嗅樹上的花香,感到空氣中有什么躍動,并在體內(nèi)引起共鳴,歡欣欲奔,像一只獸呼應原野的召喚。這是無可爭辯的感覺,你通過身體去感受、認識。你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沒有什么了解可言。生命的事實也是這樣。一個女人做了母親,經(jīng)驗過,便知道,此外沒什么可說。沒有生育過的女人和男人可能聽說,但是永遠無法知道。仿如顏色,一個人不可能了解顏色,然而看見時便就知道了雪青是怎樣,松綠是怎樣。至于很多事情,知道并不是全部。知道和了解間往往有很長的距離:一個是浮泛的認識,一個是刻骨的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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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一些事情。不多,但足夠有時將我浮起,有時將我擊沉。我知道生存最嚴酷的事實是,如果你不幸是一株長在人家草坪上的蒲公英,十之八九會被農(nóng)藥殺死,或被連根拔起。這是一個相互傾軋的世界,每個人都要活下去,活得比別人好。有人發(fā)號施令,有人頑抗,有人服從。一個“成功”的社會是一片綠色森嚴,不慘雜一株蒲公英的修整草坪。我們不是那草,就是那蒲公英——是社會意志的對象。如果我們說,不管男人女人,我們生來如此,那是太可笑了——關系人的事,有多少生來如此?不,我們談的是意志、權(quán)力、欲望、期望,我們談的是控制和服從。問題是誰控制?誰服從?以性別決定?財力決定?還是其他什么?我們要制訂什么樣的律則,規(guī)劃什么樣的秩序,以什么樣的方式創(chuàng)造幸福?我們知道?我愿意知道,而更進一步,我愿意理解。也許,我們都需要理解。
5
一些年前,我在電視上看見殺蒲公英的農(nóng)藥廣告,心中充滿鄙視和憤慨。蒲公英何罪?那時對于美國的草坪,我只有不屑。如今我仍然不屑,只是多了點理解。惟這理解不能解脫我“蒲公英何罪”的悲嘆,與使用農(nóng)藥對環(huán)境的毀壞的擔憂。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欣賞美國人的這種庭園美學。我總在那潔凈平整的草坪上看見大批的誅殺,強加的秩序。我看見人的鐵腕無情。
美國作家烏蘇拉黎亙在散文《女人/荒野》中,這樣描寫人統(tǒng)治自然的方式:
“文明(男)人說:我是自己,我是主人,所余是其他(other)——在外,低下,卑微。我擁有,我利用,我探索,我剝削,我控制。凡我所做即是重要,凡我所要即是物的所用。我就是我,此外是女人和荒野,供我隨意驅(qū)策使用?!?/p>
男人與文明,女人與荒野?奇異而又不奇異的聯(lián)結(jié)。說明人其實并不單純是自己,而是彼此眼中的創(chuàng)造,包含想像、投射和期望。
6
想像草地上滿是蒲公英。春天,然后是夏天。蒲公英會不斷開花,那樣快樂,那樣多,不知道自己卑賤地揚揚開下去。我會在開滿蒲公英的草地上大踏步走路、跳躍,像第一個直立起來的猿人。我將兩臂舉向天空,讓空氣充滿胸腔,我張口,吐出一輪發(fā)亮已久的太陽。我這樣大踏步走去,走在一片光明中——我是想像,是神話。
我曾在想像中創(chuàng)造自己,發(fā)亮如星球,快樂如大舉來到的春天,不知卑賤與不公。我們都曾經(jīng)這樣珍貴。
然后我們漸漸發(fā)現(xiàn),一點一滴,在不可置信的錯愕之中,在理解之外。我們憤怒,恨生為自己,恨活著,恨全世界。
阿妮可的憤怒曾經(jīng)也是我的憤怒,而如果她已安于家庭與子女而冷卻,我仍然維持那年輕的憤怒。我擎著一張嘴到處爭辯,敲鑼打鼓為了一些執(zhí)拗的信念。不止關于男人女人,不止關于統(tǒng)治服從,而是關于了解溝通。
F
阿妮可談到小孩,我的其他朋友也談到小孩。這些年里,我們不斷看到新生的小孩。是的,他們的可愛令人心碎。我們想要保護他們,給他們一個完美的世界。然而我們知道,事情將不如所料。正如我們自己被扭曲了,那些美麗的嬰孩也將被扭曲。偏見,勢利,短視,冷漠,無知,抑或愚蠢,不知哪些會成為他們思想的中心、人格的標志。我們的小孩將是斫了尖的草,在灑滿農(nóng)藥的園地里茂盛。他們會以為,草本就應該只長到那個高度,而且永不開花結(jié)子,而蒲公英原應誅殺,無權(quán)生長。
7
我在院子里散步。
院里,草地上零星綴著金黃。才幾個暖天,樹已先先后后冒出了芽。鳥不斷到草地上啄食,然后呀呀叫著飛上枝去。松鼠下樹來,在草間跑竄。這蕪雜的庭院像一片小小的荒野,緊鄰的樹林伸展有山嶺的青蔥之氣。我不打算收拾這庭院,要讓它維持這荒野的面目。這樣,它是自己,有屬于它的恣意、繁華,不是我的延長。畢竟,人的欲望與意志不必、也不能普及到每一件事情之上。讓蒲公英是蒲公英,我是我。讓雜草沒脛,結(jié)穗生子。讓這一片小小的荒野就在門口,三步之外。
讓它欣賞我,我欣賞它。
讓我是男人兼女人,文明并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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