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您在2000年上任《山西文學》的主編,當時刊物是什么情況?發(fā)行量多少?
答:謝謝你的采訪。不愧是大記者又是女孩子,設(shè)計的這一組問題又清爽又實在,還這么刁,這么暗藏殺機。沒法搪塞也沒法回避,搪塞了回避了顯得我做人不厚道,真要實話實說了,又難脫自炫之嫌,說不定還有別的危險。想想,做人還是要厚道,縱有自炫之嫌,縱有別的危險,也只有實話實說了。
這年頭,人一接了什么職務(wù),不管是個弼馬溫還是個典獄長,都愛說自己是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一有挫折又愛說天亡我楚非戰(zhàn)之過也,好像自己同時具有諸葛亮的治世之才又有西楚霸王的蓋世之勇似的。2000年初,我當上《山西文學》主編,純粹出于偶然,你想嘛,我若真有這樣的能力與德行,怎么會到了53歲的年紀才混上這么個弼馬溫似的官兒。當時領(lǐng)導(dǎo)上是想讓一位年輕人來擔此重任的,可能考慮到她資望上差了點,便讓我暫且充當伊尹來輔佐這個湯王。原話是,前期多出點力,等刊物搞上去了你就不用管了。領(lǐng)導(dǎo)也是好意,怕過多的耽擱了我的寫作;當時我的身份是專業(yè)作家。我的回答是,先放手讓她辦,實在不行了我來辦。這個女孩子,確實是有學識也有能力,辦刊思路也不能說不對;要辦成一份社會紀實類刊物,刊名一度改為《山西文學·北方紀實》。實在是刊物的人員與經(jīng)費,都不給她這個方便,空負了她的大志。沒多久也就知難而退,或者說是擇木而棲,去太原市某區(qū)掛職,過了兩年就正式調(diào)去了。在此之前,已難以維持,我也就名至實歸,正式當了主編。這是2000年6月中旬的事,該編第8期了。因此可以說,我是年初受命,管事是在半年之后,編刊是從第8期開始。當時刊物發(fā)行1400份,負債數(shù)萬元。
2、您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況呢?發(fā)表文字量?出版了多少部作品?當時的職務(wù)?
答: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起,我就不怎么寫小說了。寫小說要的是激情,沒了激情再寫小說,無異于自投死途。做什么事都講究個愉快勝任,愉快了才能勝任,才能見成效,不愉快了趁早撒手。再就是,我上大學學的是歷史,雖說因了文化大革命的耽誤,沒能完成學業(yè),念茲在茲的還在這上頭。我總覺得研究學問,寫帶學術(shù)性質(zhì)的東西,比寫小說散文要高一個檔次。這肯定是偏見。沒辦法,誰都有偏見。對人生來說,文學寫作應(yīng)當是余事,是副業(yè)。詞是詩之余,文是政之余,戰(zhàn)之余,商之余。這并不妨礙它的偉大?;蛟S是我原本就沒有這方面才華,或許是韓郎也有才盡時,才會做如此之想。不管怎么說,我是想在學問之途上走一程的。
于是從1993年冬天起,選定李健吾為研究對象,要寫一部《李健吾傳》。多方搜集書刊,采訪傳主親友,考核史實,編訂年譜,一切都是按史學的路數(shù)做的,有板有眼,一絲不茍。在北京圖書館(現(xiàn)在叫國圖)查資料的感覺,真是好極了,這才是我的事業(yè)所在,這才是我該常來的地方。《李健吾傳》1997年出版,此前已接下了寫《徐志摩傳》的任務(wù),又有滋有味地干了四年。到1999年底,已編好五六十萬字的年譜,只等來年過了春節(jié)從容寫傳。沒想到一過春節(jié),領(lǐng)導(dǎo)就找我談話,讓我當《山西文學》主編。前半年,年輕人干的正歡,我也沒什么事,趁此機會寫完了《徐志摩傳》。6月交稿,第二年年初出版。我知道我的這本書,是我此生最重要的著作。
也就是說,在接手《山西文學》編務(wù)前,作為一個作家,就我的心志而言,已達到了我的峰巔。此后的發(fā)展,不過是順流而下,或者說是自由墜落。這就是我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況。以字數(shù)而論,當在500萬字,出書19本(包括《徐志摩傳》)。職務(wù)嘛,官拜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職稱為一級作家,究其實不過是作協(xié)的一名普通職工而已。
3、去一份不景氣的刊物任主編,您當時的想法是怎樣的?情愿嗎?還是有很多抱負?周圍的朋友對此有何看法,支持還是反對?
答:先得糾正一下,當時的《山西文學》不能叫不景氣,只能說沒生氣。它當時的發(fā)行量,在全國的省級文學刊物中,絕不是最低的,可說是一個正常的數(shù)目。
對我去辦刊物,周圍的朋友,大都不太理解。說你創(chuàng)作風頭正健,何必去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呢。理解的,也不過是說,老韓一輩子沒當過官,到了這把年紀也該當個什么了。這種想法我也不是沒有。出身不好又性情乖張,此前當過的正職官兒,除了家長只有中學班主任一項。教了十一年書,連個語文教研組長都沒混上,慘吧。從這點上說,就是不讓管事,我也愿意掛這個名兒。記得2002年你采訪我時,我就是這么說的。
真正接手干起來,就不這么想了。我知道我要做一件什么事。這就要說到我讀書上的癖好。就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寫小說的那個時期,也很少甚至幾乎不看當代小說,除了買外國小說(譯本),看外國小說之外,主要是買和看二三十年代作家的作品,還有回憶他們的文章。《新文學史料》我在八十年代就訂了。二三十年代那一茬文化人,他們的為人行事,功名事業(yè),在我的心中占有崇高的地位。我愛他們,就像愛我的祖上,我喜歡他們,就像喜歡多年的朋友。那一茬文化人,其一生事業(yè)有個幾乎共同的特點,就是辦報紙,辦刊物。一個沒辦過報刊的文化人,對他的人生來說,多少總是憾事。有這個癖好,有這個情結(jié),尤其是在眼下的文化政策下,不是誰都可以隨便辦刊物的,你就可以想像,有了辦刊物的機會,我是多么的心中竊喜了。一展宏圖,此其時矣。仿照陳佩斯在一個小品中的話說,就是:沒想到呀?jīng)]想到,沒想到我韓老二還有今天!我排行老二。小品中是王小二。
4、您去刊物后,從何做起?做了哪些事情?采取了什么措施?這5年來,刊物有何變化?您的心態(tài)有何變化?
答:歷史給我的機會,從來就不多。幾十年來,我的人生信條是:別給我機會。意思是,給了可就由不得你了。刊物當時的處境,我心里一清二楚,照過去的路子,神仙也辦不下去,神仙也辦不好。這不是《山西文學》一家的困境,可說是全國所有省級文學期刊的通病。小說,散文,詩歌,評論,報告文學,甚至兒童文學,樣樣都得有,還要發(fā)現(xiàn)并培養(yǎng)基層作者,這就等于說,訂閱者必須是一個五味俱嗜,有扶貧濟困之志,且不把自己的錢當錢的人。見什么買什么,有次的絕不買好的。中國沒有這樣的人,世界上也沒有這樣的人。這類刊物的最大訂閱數(shù),照理應(yīng)當是全國圖書館的數(shù)量,還得是那些資金充足到連山西這么一個經(jīng)濟文化都相對落后的省的文學刊物也舍得訂的圖書館。再就是那些連文學的門都還沒有入,空有一腔熱血的文學青年。
我要做的事情,是從根子上改變它,辦好它。恰在此時,就是我正式接手的第二年,省人大一個決議,非公益類的刊物一律停撥經(jīng)費,就是俗話說的斷奶了。雷厲風行,說斷就斷,連招呼都不打。這一下子炸了窩,都說今后可咋辦呀。這時,你猜我是怎么想的?心中又是一喜!我知道我的理想可以實現(xiàn)了。為什么呢?真是巧了,就在你發(fā)來提問的幾天前,編輯部的一次會議上,我還和同事們(絕大部分不是當年的人)談起這個話題。我說,我能當這么多年的主編,你們以為是我干的好,不是的。是我的機會好,運氣好,上頭不給經(jīng)費了。我早就掂量過了,咱們這個刊物,如果每年給30萬元經(jīng)費,我只能干一年;每年給20萬,能干兩年;給10萬,能干三年。給30萬,這就是個肥缺,誰都想干,我肯定長不了。20萬,精打細算,吃喝不愁,發(fā)行量越少,日子越好過。10萬是少了點,加上主編這個頭銜,也足夠體面。沒有經(jīng)費可就不同了,能來的人誰也不打這個主意,我就可以長治久安了,就可以笑罵由他,好官我自為之了。辦刊物不是舍生取義,閉住眼睛腦袋一伸就可以功成名就,沒有三五年的時間,很難把這樣一個刊物改造過來。這里得補充一句,這些年省委宣傳部每年還給我們10萬的補助。人不能吃昧心食。這是補助,不是經(jīng)費,原來財政廳給錢的時候就定下的。財政廳給的才是經(jīng)費。
你問為了辦好刊物我做了哪些事情,真不好說,這么說吧,做了兩件事情,一是要辦成個什么樣子的刊物,一是怎么辦下去。
前一件,只有我心里清楚,很少跟人說過,就是協(xié)助我辦刊物的副主編,也不跟他們多說。不一定能做成的事兒,說了空惹人笑話,說不定還會壞事。起初他們以為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全無章法,到了2003年下半年,刊物定型了,他們才知道,噢,這家伙是要辦成這樣的刊物呀。這樣是什么樣子?我心里有底,具體也說不清,現(xiàn)在印在封面上的那幾句話約略近之,就是:“關(guān)心民瘼,開啟民智,敘事文體,健朗風格?!?/p>
還得承認,群眾的眼睛的雪亮的。剛辦了幾期,有人就寫來信,斥責我把《山西文學》辦成了“韓石山文學”。原話是“現(xiàn)在我拿在手里的《山西文學》,嚴格地說,已不能稱之為個性化了,而應(yīng)該說基本上已被韓石山私有化了”。他沒想到的是,我把他的信在刊物上發(fā)了,由此引起一場爭論,山西的好幾家報紙都參與了,很是熱鬧了一陣子。還有人說“陣地丟了”,我在會上質(zhì)問,前任主編是共產(chǎn)黨員,我也是共產(chǎn)黨員,怎么我一接手就是“陣地丟了”,你們把《山西文學》當成了什么陣地,誰家的陣地?
為了扭轉(zhuǎn)人們的成見,接手的最初幾期,每期我都要寫《卷首語》,宣揚我的辦刊理念,穩(wěn)住老訂戶,爭取新讀者。2000年8月到年底各期的卷首語的題名是:《我們在探索著》、《這是一個平臺》、《文學的另一種詮釋》、《江郎才盡編刊物》、《刊物也在挑選讀者》。把這幾個題名的意思連起來說就是,過去的路子我們不走了,要走新的路子??锸莻€平臺,誰都可以一顯身手。文學不是小說、散文、詩歌這些形式,文學是文字的一種屬性,是文字的一種品質(zhì),只有你寫到這個份上,才叫文學。寫作上我已走到頭了,江郎才盡,退出文壇,現(xiàn)在是鐵了心辦刊物,一定要辦好這件事,絕不會半途而廢。你不要以為你是讀者,我就買你的賬,還要看你是個怎樣的讀者,配不配看我編的刊物。配的你來,不配的請走開,別一天到晚說三道四,除非你真的比我還強。
最難的是后一件,就是怎么辦下去。只有辦下去,才能辦成你想辦成的那個樣子。
內(nèi)無糧草,外無援兵,赤手空拳,再有大志,也于事無濟。省委宣傳部給的那點錢,勉強夠印刷費,還要到年底才給,稿費,日常經(jīng)費,編輯的福利,全無著落。不想辦法硬撐著,一年下來別人不攻,自家先就垮了。不過,在這上頭,我也有自己的不同流俗的看法。我一直認為,在中國眼下的文化政策下,一個刊物就等于一個中型國有企業(yè),上級把設(shè)備人員都給你配好了,因為不允許私人辦刊,等于把市場也給你劃好了?!渡轿魑膶W》說是省級刊物,它的刊號跟《人民文學》、《讀者》、《家庭》那些名刊一樣,都是全國刊號。這么高的名頭,這么好的條件,辦不好只能說你太無能了。
這上頭都做了些什么,這么說吧,除了沒有打劫,這世上能做的事兒都做了;除了沒被人打劫,這世上能受的罪都受了。某期的《主編信箱》上,我說過這樣的話:我的做法好比五旬老嫗,雞皮皺臉,濃施粉黛,于昏黃的路燈光下逡巡,看能不能拉上個客人來?!嘞沦v,多可憐!
經(jīng)過辦“北方紀實”幾個月的折騰,最怕的是新訂戶還沒來,老訂戶先丟了,而那時各級領(lǐng)導(dǎo)最看重的恰是訂數(shù),訂數(shù)一下來,什么都不好說了。為了爭取訂戶,從2000年第10期起接連三期(到年底),我在刊物的封底打出廣告:“訂全年刊物,獲主編贈書”。同時印上幾本書的書影,計有《我手寫我心》、《虧心事》、《我的小氣》、《回到常情常理》、《李健吾傳》。這些書,全是我的,沒有讓編輯部掏一分錢。當然我也不會傻到買下這么多書送人。前三種是我前幾年自費印的沒有賣了,地下室存著兩三千冊。后兩種,是出書時我低價買的,每本只有幾十冊。別說,這辦法還真頂事,果然有人沖著我的一本贈書就訂了刊物。謝天謝地,2001年的訂數(shù)沒有掉下來,還稍有回升。
在保證訂數(shù)不掉下來的同時,該考慮刊物的資金的來源了,畢竟這是個攤子,日常開支就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還要給編輯們發(fā)獎金,搞福利。我的辦法是,必須有自己的經(jīng)營項目,還不能是旁門左道,約略說來,就是與出版社合作,編書出書,以文養(yǎng)文。最困難的時候,曾親自出馬,找相識而又有權(quán)的朋友打秋風,有次一次就要了六萬的廣告。
再就是在外面做廣告。再窮,這個錢不能省。咬著牙做。做過廣告的有《中華讀書報》、《作家文摘》、《文匯讀書周報》等報刊。我們的廣告用語是很邪乎的,都是我擬的。反正我們掏了錢,只要不反動你就得登。比如《文匯讀書周報》上的廣告是:“你要訂一份刊物,只在乎它的名字,不在乎誰是主編嗎?”意思是,這個刊物雖然叫《山西文學》,它可是韓某人在主編啊?!吨腥A讀書報》上,連同每期要目一起刊出的廣告語是:“期期都有好文章,期期都有韓石山”,征訂期間就改為:“今年已不錯,明年更精彩,沒訂的趕快去訂,漏了的趕快去補”。現(xiàn)在《作家文摘》上的廣告語是:“訂閱《山西文學》,多少年后你會為自己驕傲!”每期刊物封底上也是這個廣告。
為了招攬訂戶,也是為了培養(yǎng)作者,還辦了兩期“韓石山文學寫作函授班”,每人收費800元。為什么要收800元呢,因為《人民文學》辦的同樣的班收600元,我的當然要比他們高。我親自寫講義,親自看稿子,親自回信。不光是對學員,對普通的讀者作者,也幾乎是有信必復(fù)。最近我印了一本書叫《韓石山文學書簡》(非賣品),出之前在刊物上征集,連同我以前留下底的,共收入350多人的500多封信。遠遠不是全部。幾年來我寫的信,不會低于千封。幾乎全是手寫的。
為了激勵編輯部同人辦好刊物,也是為了向世人展示我辦刊的決心。2003年第10期上,專門做了個彩頁,將全體編輯的頭像都印上,還有辦公室的設(shè)備,還有作協(xié)的院子,上面一行大字:“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設(shè)備,這樣的人才,還辦不好一份刊物嗎?”刊物上有個固定欄目,叫《主編信箱》,是我和讀者作者交流的地方。我常說的一句話是:“愿在有生之年,為山西打造一份名刊。”
對了,我就是要辦一份名刊。要在一個不可能的地方,辦成一件在別人看來不可能辦成的事。
做的最多的事,是親自抓稿件??梢院敛豢鋸埖卣f,有那么兩三年,每期的稿件,都是我親自挑選,親自加工定稿。我們不是沒有關(guān)系稿,很少。有的老朋友拿來稿子,不能用,我就對他說,你讓我先把刊物辦好,那時再發(fā)你的稿子不遲。我很重視頭條稿和重點稿,有了就上,沒了就上我的。有時我也沒有,就趕寫一篇。這幾年,我的重要文章,幾乎都是在《山西文學》上發(fā)的。我不怕別人說閑話,我知道我要做一件什么事。
并不是一切都那么順遂,那么愜意。上蒼從來不會特意關(guān)照哪個人。不管再艱難,我都不說辭職的話。我知道,只要一說,肯定批準,至少有這個可能。來了就不走了。在現(xiàn)行機制下,最困難的是人事。這個刊物也很怪,每個正式人員的工資,都在作協(xié)機關(guān),與編輯部無關(guān)。也就是說,有人要跟你過不去,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事實上也是,過去十幾年間,有復(fù)辟,有執(zhí)政,有嘩變,幾乎是一部袖珍版的中華民國前期史。我來了照樣是糾紛不斷。他們或許是想讓我服水土,沒想到我的腸胃特別好,從來不拉肚子。有次也是讓我煩了,就宣布放假兩個月,只留下我和一位雇員上班。雇員是編輯部發(fā)工資,不上班就沒收入了。你們可以反感我的專橫,總不能拒絕我給你們的福利吧,在中國放假從來是屬于福利的。給了錢,誰也想不到他還有工作的權(quán)利。這還只是內(nèi)憂,畢竟好對付,還有外患,就不是那么好應(yīng)付的了。去年我們發(fā)了首詩叫《選舉之歌》,差點惹下亂子。真可謂緹騎即至,一日數(shù)驚。這都沒什么,可惡的是領(lǐng)導(dǎo)都竭力維護,小人偏乘機作亂。最困難的時候,只有獨自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郁達夫《離亂雜詩》中的句子給自己定心:“天意似將頒大任,微軀何厭忍饑寒。長歌正氣重來讀,我比前賢路已寬?!庇写尉垢V列撵`,一下子就悟出,古人造字,造“魑魅魍魎”這樣的字時,何以會那樣的不憚其繁。
經(jīng)過三年多的努力,到了2004年1月,我們的刊物,我們的編輯部,都可說是鳥槍換炮,今非昔比了??镉蛇^去的騎馬訂,改為書脊訂,增加一個印張(16個頁碼),再加一個彩頁,厚厚實實的,像本刊物了(今年又改為70克的紙)。每個編輯,都配了電腦。分批接收了四個大學生作編輯。編輯們的福利,有很大的提高。最重要的是,刊物比過去的影響大多了。如今正常月份的印行量七千多冊,是過去的五倍還多,這是可以去印刷廠核查的。還在緩緩地往上攀升。已有學者購買我編的全部刊物要做專題研究。有件很小的事件,讓我很是欣慰,就是,北京三聯(lián)韜奮中心這樣高品位的書店,也主動和我們聯(lián)系要經(jīng)銷我們的刊物。雖說每期只要幾十份,重要的是這是個榮譽。據(jù)去看過的朋友告訴我,該店擺出的刊物中,就數(shù)我們的裝幀簡陋,就數(shù)我們的名字土氣。這就更讓我快慰了。
當初要做的事,現(xiàn)在基本上做到了。
當初要達到的目的,現(xiàn)在基本上達到了。
幾年下來,我已明顯蒼老,過去頭上幾乎沒有一根白發(fā),現(xiàn)在已隱約顯現(xiàn)了。值得慶幸的是,沒了過去的擔憂,也沒了過去的焦躁,神閑氣定,心態(tài)平和,像一個操勞大半生的老嫗,幸福地看著業(yè)已長大成人的兒女,像一個疆場拼殺多年的士兵,平靜地看著當年的疆場上長出了碧綠的莊禾。人生在世,還有什么比實現(xiàn)自己久違的心愿更讓人快樂呢?現(xiàn)在我已不多管刊物的事,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我只需要不時地察看一下就行了。只有頭條與重頭稿件,還是每期都要操心的。
如果說2003年底以前,是探索,是求新,我把每期刊物都當作創(chuàng)刊號來辦的話,那么,現(xiàn)在是守成,是求精,我是把每期刊物都當作終刊號來辦的。讓它在我突然離去時少留些遺憾,畢竟我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
再多說句吧,我這人資平平,只能說是中人之才,如果說還有什么優(yōu)點的話,就是每做一件事,包括每寫一篇文章,都想把它做的盡可能的好。有人說我鋒芒太露,先前不承認,總覺得自己一輩子窩窩囊囊,怎么會落此惡名。想想也是的,一輩子吃虧就吃在這上頭,成事也成在這上頭。鋒芒就是光芒。兩者又有不同,光芒或許是外物的投射,鋒芒必是自身的固有。物盡其用,我不后悔。
5、您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進展嗎?
答:剛開始編刊的那兩三年,因為投入的精力太多,每天要按時上班下班,寫東西明顯少了。連傳達室的老師傅都說,不怎么見韓老師的稿費單了。此前我每月的稿費收入,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是我的工資的幾倍。要做大事,就能不見小利,我能想得開。后來刊物順手了,心態(tài)也平和了,把編刊和寫作做了科學的安排,也就能寫東西了。我是個有文字癖的人,做什么都愿意讓留下文字。比如哪兒讓我去演講,去之前總要抽時間寫下講稿。時間緊迫來不及寫,也要留下錄音,回來再整理。幾年下來,光演講就出了本書。哪兒有會,估計要發(fā)言,也會事先寫下稿子,有空了再整理成文。再就是,我用電腦十多年,打字速度不比一般的錄入員差,有一天的空閑,寫篇七八千字的文章不是難事。
前面說了,未編刊物前,我出了19本書,這幾年下來,快30本了,平均一年出兩本。還有,就是我耗時數(shù)年編的八卷本《徐志摩全集》,已于今年5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這可比我的那些破書有價值得多。
總起來說,這幾年的編刊,沒怎么影響我的寫作,數(shù)量上沒有影響,聲譽上還有所借重。至少在山西,在全國文學界,不光知道我是個三流作家,還是個有擔當?shù)木庉嫛?/p>
6、您認為做主編的經(jīng)歷,對您來說有什么價值或者意義嗎?您怎么評價這一段經(jīng)歷?
答:這幾年的經(jīng)歷,對我是非常重要的。有它沒它大不一樣。年輕時出身不好,當兵從政都無緣,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不說家庭成分了,而我又老了,其尷尬真像《漢書》上的一則故事說的,“先帝重老臣,而臣年少,今上愛少年,而臣已老矣”。報效國家,是讀書人的本分。我這一生,報效國家的只有兩次,一次是大學畢業(yè)后在呂梁山里當了十年的中學教師,在四個中學教過書。一次就是這次,編了幾年的《山西文學》。有了這個經(jīng)歷,就可以仿照蘇東坡那樣說句“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了。
這是因為我有個固執(zhí)的觀念,就是,我從來不認為寫作是報效國家的事情。它對我來說,養(yǎng)家糊口、安身立命的意義更大些,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仍然是這樣。是路都堵死了,不做這個做什么。寫作,從來不是男人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男人該專門去做的事。跟人家那些不經(jīng)意間就寫出了名著的人相比,這樣的人古今中外都有的是,一個專門寫作的人,還未必能寫出什么名著來,不是太無能,太可悲了嗎?就是寫出名著又怎么樣,不過是老死戶牖而已。困守書房跟偃臥病床沒有什么兩樣?!澳袃汉尾粠倾^,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這才是男人該做的事!
7、做刊物主編,還有時間寫作嗎?您覺得是否影響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如果沒有刊物主編這一職務(wù),是否會有更多的創(chuàng)作成果?
答:前兩個問題,第五問里已答了。只說第三問。如果沒有主編的職務(wù),我也不會有更多的創(chuàng)作成果。我的寫作,寫出《徐志摩傳》后,我認為就停止了。往后不可能寫的比它更好。那是我53歲那年寫的。對一個作家來說,那是最好的年齡,是人生的盛年、壯年。那樣的年齡寫出的,肯定是最好的。此后氣血兩虧,縱然心有余,力也不足了。至少那樣的酣暢淋漓,是難以做到了。
8、您現(xiàn)在的心態(tài)是怎樣的?如果讓您選擇,您會不會放棄刊物專職寫作?能打個比方,分別評價一下刊物和寫作對于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答:前面也說了,我現(xiàn)在的心態(tài)很平和,很充實。如果讓我選擇,我仍愿意編刊物。中國像我這樣的作家有的是,一抓一大把,但是像我這樣能認識到一個刊物對國家對個人的重要性,又有機會做了的,怕沒有幾個。好些人不是沒機會,也不是沒能力,是智不及此,見不及此,空負了上蒼的一番美意,蹉跎了自己的大好年華。明知太狂悖,有時候仍由不得想,我此前幾十年的磨難,歷練,學習,寫作,就像是上蒼安排好了的,要讓我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傾盡全力編好一份刊物,上承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凌厲,下啟中華民族再度復(fù)興之剛勁。借用韓愈的兩句詩,可說是:天恐此風中斷絕,又遣韓郎到人間。原詩是,天恐文章中斷絕,又遣賈島到人間。此風指作家編刊之風。
打個比方?你大概想到什么妻妾之類的比喻了。不能拂了你的美意,還是打個吧。我覺得寫作對我是人生的訓練,辦刊是這一訓練的成績,就像運動員一樣,他勤學,他苦練,都是為了在運動會上的一拼。就像演員一樣,他練功,他拜師,都是為了在舞臺上走那么一遭。
9、您在辦刊物和寫作上,分別有什么計劃?
答:辦刊上的計劃?你是真的這么嬌憨,還是在提醒上邊?在中國,辦刊之事,從來就不是自己能決定的。說撤就撤了,說退就退了。就是不撤不退,下邊有人鬧事,也干不成了,哪能容你有什么計劃。給了我?guī)啄甑臅r間,把《山西文學》改造過來并辦成這個樣子,已經(jīng)是奇跡了。這也說明山西省委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和山西作家協(xié)會的領(lǐng)導(dǎo),還是圣明的,知人善用而又用人不疑。我確實很感謝他們。不是他們有這個魄力,這個胸襟,我這個主編早撤了不止三回兩回了。
寫作上的計劃還是有的,一是寫本《晉國史》,算是我對家鄉(xiāng)的一點心意,也算沒白上了一回歷史系。再就是想寫本漢語語法方面的書。我總覺得,現(xiàn)在的語法離漢語實情太遠了,簡直是誤人子弟,是禍國殃民。最近剛?cè)ナ赖膯⒐ο壬瑢Υ擞型磸胤胃母哐宰曊?,寫在他的那本《漢語現(xiàn)象論叢》里,希望你有空也看一看。這是大的計劃,平常嘛,還是寫點小文章,掙幾個辛苦錢。說到寫東西,順便告訴你件事兒。那天你打來電話,說要采訪我,提了采訪的問題,那天天氣很熱,又遇上刊物出了個不順心的事(校對出錯),我枯坐在編輯部里心煩意亂,頭昏腦脹,你的電話如同一陣清風,讓我覺得縱然勞累,外面還是有人關(guān)注的,心情頓時舒暢起來。放下電話,不知哪兒來的靈氣,竟吟了一首詩,還是新詩,你知道,我是從不寫詩的。且抄錄如下,聊博一粲:
清爽的人兒,
如清爽的風,
在這酷熱的午后,
吹到我零亂的案頭。
是觀音輕拂著柳枝,
不經(jīng)間帶倒了凈瓶,
濺濕了她的裙裾,
還帶起了這么一股風?
無聊之人,無聊之詩,但愿你不以為忤。
最后容我說上兩句,很感謝你的提問,讓我有機會一表心跡。如此年紀,如此困窘,能受到你的采訪,雖是電話上的,對我來說,不啻是意外的榮寵了。但我也想到了,這些話說了之后,我就該滾蛋了。中國的事情常是這樣,你默默地做著,不招風不招忌,平安無事,一說可就不一樣了。如果不幸而言中,下次到了北京,你該賞我一頓飯,再陪我跳一次舞,如何? 那樣我六年的主編生涯,就是一個漂亮而又欣喜的結(jié)局了。
2005年7月3日于潺湲室
[附記]
2005年7月初,舒晉瑜小姐電話采訪,E-mail提問,逐題作答,遂成此件。晉瑜妙筆溢香,據(jù)之成文,多有褒獎,已刊《中華讀書報》7月13日第十一版,題為《韓石山:就是要辦一份名刊》。此件雖為藥渣,棄之殊覺可惜。區(qū)區(qū)小刊,能承大記者垂憐,實望外之喜,不次之譽。借名家以自高身價,雖古圣賢亦不免,況常人乎?本欲投寄他刊,復(fù)念,所談均系本刊之事,他刊未必糊涂至此,還是在本刊登載為宜。受人譏訕,應(yīng)是意料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