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 銘
1937年6月,新創(chuàng)刊的《文學雜志》第一卷二期上,刊出了施蟄存的一篇小說《黃心大師》。因得到主編朱光潛先生在編輯后記中的大力推薦,這篇小說受到許多讀者的注意。
這篇作品,敘述了南宋時南昌一個夙有因緣的女子,幼年性情特別,嫁人后情緒與常人不同。后因家被抄沒,轉(zhuǎn)為一知府擁有。她似乎并不為或貧困或富貴生活所動,只對音樂較有興趣,其他一切隨性順緣。在后來知府亦鋃鐺入獄,妻妾被發(fā)為官伎,該女子為歌姬后,只喜好歌舞,對客人并不在乎。后來年齡略大,便以錢自贖其身,到城外庵里削發(fā)為尼。這位被老師賜法名黃心的尼姑,后來繼承衣缽,做了庵中住持。黃心尼姑在庵中做住持時,建造了宏偉殿宇,只少一口幽冥鐘。她便發(fā)愿要募鑄一口四萬八千斤精銅大鐘。在最后鑄鐘時,卻屢出事故,直到第九次時,黃心法師以身躍入爐內(nèi),大鐘終得以完成。
該小說以宋人詞話的筆調(diào)寫出,人物性格及心理演變層層推進,都十分真切。施蟄存當時托古代人物,或真或幻,寫出了一些別具特色的作品。其中如《石秀之戀》、《李師師》、《鳩摩羅什》等數(shù)篇,成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頗受人關注的名作。這篇《黃心大師》,也正是這樣一部托名的虛構小說。可大約故事逼真,內(nèi)中又有幾段所謂的古籍征引,這部作品竟被人鄭重其事當成了信史,還記入佛家的刻本《續(xù)比丘尼傳》中,這實在是作家始料未及的。
在寫作過程中,為求故事的脈絡貫通,施蟄存提到在一藏書家那里見到無名氏著《比丘尼傳》殘帙,又提到明人小說《洪都雅致》,還從這兩部并不存在作品中引用了幾段關于黃心尼姑的記載,這些自然為虛構。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這些手段都是為了營造真實可信的氛圍。但是,作品竟使一位也是僧人的讀者誤會了。
1946年,此時距《黃心大師》發(fā)表已近十年。經(jīng)過了抗日戰(zhàn)爭顛沛,施蟄存回到上海。最先為在廈門路尊德里的上海出版公司編《活時代》雜志半月刊,但不過幾個月,該雜志便廢刊;施蟄存便又去徐州工作。在徐州時,他收到家里轉(zhuǎn)來的一封信。這是一位素昧平生的震華和尚寫的,內(nèi)容叫施蟄存很是惶恐。
原來,寫信的震華法師是玉佛寺一位佛學史研究者,他曾編有《佛教人名大辭典》等書。當年他從《文學雜志》上讀到《黃心大師》小說,認為施蟄存也是一位文學研究者,尤其作品里所引《比丘尼傳》殘卷的幾節(jié)內(nèi)容,更叫震華法師深信不疑。于是,他依據(jù)施蟄存的小說,寫了一篇《南昌妙住庵尼黃心傳》,收進他編的《續(xù)比丘尼傳》中。
時隔數(shù)年,他又讀到《活時代》雜志,知道施蟄存是該刊編輯。玉佛寺與廈門路尊德里的上海出版公司相距不遠,他便派了兩個弟子持自己的書函前去拜訪。在信中,震華法師念念不忘施蟄存文中所謂“我無意在一個清代著名的藏書家后裔家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古籍,其中有無名氏著《比丘尼傳》十二卷的明初鈔本殘帙,有明人小說《洪都雅致》二冊,其中都幸而存著一些關于黃心大師的較詳細地記載”,以為真有《比丘尼傳》一書,便告知施蟄存“當時見聞之下,恨不能乞為介紹借閱。余所編之《續(xù)比丘尼傳》數(shù)卷,常抱憾未得將該書廣作參考,迄今時隔九載,猶每為憶及?!?/p>
在信的最后,震華法師還提出一個叫施蟄存難以面對的要求:“擬請先生代為轉(zhuǎn)請該藏書家代為鈔錄惠寄?!边@部并不存在、只是作者虛構的書,施蜇存如何能借出呢?但震華法師卻對鈔書一事做了周詳安排:“筆資多寡,當為負責匯奉。如該藏書家以為麻煩,請示知,余當請在平(即北平)之友好代為傳鈔。事關發(fā)揚古德懿光,當能慨允勿卻?!?/p>
事情弄到這一步,施蟄存真正為難了。他的小說,已無意間瞞哄過了一位認真從事佛學史研究的法師,現(xiàn)在到哪去弄這部并不存在的書呢?兩難之間,施蟄存就沒法回復這封信。因為他實在難以戳穿這個被別人虔誠信任的虛構,給病中的法師一個大失望。他甚至慶幸自己當時沒在上海,否則真不知該如何回答鎮(zhèn)華法師派的兩位弟子的面詢。
事情還不止此,這年秋天,施蟄存回到上海,又見到震華法師送他的著作《續(xù)比丘尼傳》六卷三冊。這部第一冊封面上寫有“蟄存先生惠存,編者病中書贈”認真字樣的著作,是由鎮(zhèn)江竹林寺藏版,佛經(jīng)流通處的刻本,第二卷中,赫然收有《南昌妙住庵尼黃心傳》,內(nèi)容完全以施蟄存小說寫成。在卷尾的法師弟子超塵的跋語里,還記述了法師對小說中所謂“明初鈔本《比丘尼傳》”的念念不忘,認為“如能設法借得,余書將改制矣?!?/p>
原先以為,震華法師只是誤會了那幾節(jié)引文的所謂“鈔本”,現(xiàn)在看來,就連百分之百虛構的小說,他也誤以為真,并且寫成傳記刻錄入佛家史傳之中,真是連改正都沒有了機會。
施蟄存讀了這兩篇文字后,本來想到玉佛寺去向震華法師解釋一番,可如何說呢?雖然自己寫小說虛構并無可指摘,可為人采信的結果卻似乎有了欺哄之嫌。踟躕再三,便終于拖延下去。
1947年3月,報紙上登出著名的太虛法師圓寂的消息,內(nèi)中附有遺墨圖片。這遺墨,正是震華法師的封龕偈。施蟄存這才知道,震華法師也已寂滅。從此,這位佛學史者就再也無從知道自己認真虔誠的著作中有不可信的材料,無從知道他念念不忘的明鈔本《比丘尼傳》根本就不存在……在施蟄存,卻因此感到郁悶。這個無意造成的結果使他感到歉疚。后來許久,他還在一篇文章中認為:這是我的小說所鑄下的一個最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