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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操練:日記的價值

2004-12-23 10:10東等
讀書文摘 2004年7期
關(guān)鍵詞:學術(shù)史錢鍾書陳寅恪

丁 東等

[按:本文是20世紀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研究中心的五位學者,就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中學人日記的價值這一話題的談話記錄。其中對日記這一私人文本的思想價值和歷史價值及其在學術(shù)史研究中的作用都有較為深入的探討。

五位對話人分別是:丁東,1951年生,現(xiàn)供職于山西省社會科學院,主要從事文化批評和當代民間思想史的研究;謝泳,1961年生,《黃河》雜志副主編,從事有關(guān)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研究工作;高增德,1931年生,山西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致力于中國現(xiàn)代社會科學家的傳記研究;智效民,1946年生,山西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主要從事民國人物的個案研究。趙誠,1952年生,目前在山西省委黨校科社室工作,近幾年專注于水利專家黃萬里的傳記寫作。]1私人文本

謝:這幾年,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的研究很引人注意。高先生近二十年來的工作可以說都是為學術(shù)史研究的深入打基礎(chǔ)。從傳記入手的方法,我以為非常有意義。您編的十大冊《中國現(xiàn)代社會科學家傳略》,為早期的學術(shù)史研究工作開了頭??梢哉f在后來的學術(shù)史研究工作中,這套傳略是引用較高的一部文獻。這樣說或許有吹捧之嫌,但既然下了功夫,我以為說說也無妨。

高先生在做中國現(xiàn)代社會科學家傳記研究的時候,有一個視角當時可能注意不夠,那就是對學人日記的關(guān)注。這一點,可能是這項工作的一個不足。

?。豪细叩难芯渴且詡饔洖樘攸c,這與當時的時代條件有關(guān)。你想,在上個世紀的70年代末,主要是想搶救學術(shù)史的活材料,請高齡學者寫自傳,這個決策是有眼光的。沒有注意到日記的重要性,可能是一個缺點,但在當時,能抓傳記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看陳平原寫胡適與章太炎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他很注意學人的回憶錄和自述文字,但對學人的日記也注意不夠,這是那本書在材料方面的一個不足。陳平原看書極多,他不會想不到這個問題,我感覺還是當時學人日記的出版不夠繁榮。

高:我對學人傳記的重視主要是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到了90年代,我也注意到了學人日記的重要性,不過當時還是直覺,以后才有更多理性認識,這主要是因為看到了許多后來出版的學人日記。

智:學人日記在學術(shù)史研究中的價值,是人們可以從日記中看出他們的學術(shù)取向。這種學術(shù)取向最直接地表現(xiàn)在日記作者對學者的評價上。我們看魯迅日記、胡適日記、顧頡剛?cè)沼洝⑵纸迦沼?、譚其驤日記、竺可楨日記、朱自清日記、張元濟日記,看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等等,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趙:研究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學人日記是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因為日記是私人化的文本,能較真實地反映作者對于學術(shù)學者的看法。

?。簩W人日記的價值,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學者在學術(shù)界的地位和他們的交往。同代學人對于同代學人的評價相對較為客觀,而這些評價是可以作為學者定位參考的。比如今天人們對于錢鍾書的評價,要是與夏承燾他們那一輩人的評價比起來,就有很大不同;哪種評價更接近真實情況,至少可以讓研究者多一個觀察的維度。學人日記的重要性還在于他的所有評價多是感性認識,是直覺,有細節(jié)的評價比較純粹的理性認識,有時更能看出一個學者的價值?!额櫆嗜沼洝防镉袑λ螒c齡的評價,李慎之非常重視。他還問我:顧準怎么知道宋慶齡不贊成反右派?

高:中國老一輩學者,多數(shù)都有記日記的習慣,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的特點。學人日記的價值要遠甚于傳記,也遠甚于學人自己的回憶錄,這是沒有問題的。學人日記有兩種,一是流水賬式的,一是詳細記事的。比較起來,后一種更有價值。宋云彬的日記《紅塵冷眼———一個文化名人筆下的中國三十年》,就是屬于記事的,價值很高。這部日記對于研究中國現(xiàn)代史來說,是不能不看的參考材料。

?。簩τ陂_國時期中共與民主黨派的關(guān)系,特別是民主黨派一些主要領(lǐng)導人在當時的心態(tài),宋云彬日記中有生動的記載。因為宋云彬當時身居其間,他的觀察和評價,有一種特殊的價值。當然這就不光是學術(shù)史的價值了,更是中國現(xiàn)代政治史和知識分子史研究方面的重要材料。

趙:這本日記我也看了。我和丁東的思路一樣,比較注意關(guān)于政治方面的材料。這本日記恰好在手邊,你看開國初的情況,非常有意思。

1949年新政協(xié)籌備時,各方面都有自己的想法。宋云彬在日記中說:“上海方面,王造時最熱衷,曾召開會員大會,函電交馳,向衡老力爭,非請衡老提出他的名字不可。龐藎青聆衡老報告名單畢,大發(fā)牢騷,謂本人代表北方救國會,竟不得提名,殊不公平云云。此公好名不亞于余,然自知之明則不逮余遠甚矣。衡老舉一故事告藎青:全國婦代會開會時,統(tǒng)戰(zhàn)部因為劉清揚作布置,選舉委員時劉可得百票以上,劉不知其事,自向代表們商請,選舉結(jié)果,劉得一百數(shù)十票,在被選委員中名次頗高,然至復選時,有關(guān)部門將前為劉布置之百票全部抽去,結(jié)果僅得數(shù)十票,降為候補委員。衡老舉此故事,言外之意,蓋謂名單必經(jīng)統(tǒng)戰(zhàn)部同意,而代表亦非運動爭取得。然藎青面紅耳赤,意殊不平,恐未能了解也。歸來與圣陶對飲紅玫瑰酒,談今宵開會情況,相與大笑?!?/p>

智:宋云彬是非常有個性的學者,雖然屬于左翼學者,但畢竟不是延安時代過來的那種左翼,他的思想當時還是有許多與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相通的東西。他在開國時期的日記中,對于已開始流行的大話空話和新八股之類的做法,非常看不慣。他對許多著名知識分子和高級政府官員的講話都有批評,這都是研究中國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好材料。

高:宋云彬是一個歷史學家,他對許多學者的評價,為研究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開啟了思路。他對學者的評價雖然是個人的看法,難免有偏頗之處,但可以幫助后人更好地認識一些重要學者的價值,而不至于一味盲從。特別是他對許多學者和他們重要著作的評價,非常直接。

2日記為學人定位

謝:對學者的評價,日記很有意思。有時候?qū)W術(shù)史上很推崇的一些大學者,在學人的日記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是說日記里的就對,而是說,日記里對學者的說法,更有趣。還說宋云彬日記,他提到許地山的名著《道教史》就說:“夜讀許地山編之《道教史》上冊,無甚創(chuàng)見?!边€有郭湛波那本關(guān)于中國思想史的書,他的評價是“讀郭湛波之《近三十年中國思想史》,內(nèi)容貧乏,敘述失次,當時僅翻目錄,以為此書可作寫《章太炎評傳》參考之用,現(xiàn)在失望矣?!?/p>

智:還有說范文瀾的。1949年7月宋云彬日記里說:“范文瀾主編之《中國通史簡編》,經(jīng)葉蠖生重加刪改,權(quán)作高中本國史課本,交余作最后之校閱。范著敘述無次序,文字亦‘別扭,再加刪節(jié),愈不成話……范氏頗讀古書,不致有此誤會,可知此書實未經(jīng)范氏細心校閱也?!?/p>

?。哼€有對郭沫若的批評。我先念給大家。1950年3月27日:“19日《光明日報》副刊《學術(shù)》第二期載郭××一文,述安陽發(fā)掘發(fā)現(xiàn)殷代先王墓,以奴隸殉葬,有‘入周以后,此風稍戢之語。郭沫若讀之大怒,撰一文駁之,結(jié)論則謂郭××不懂馬列主義云云?!豆饷魅請蟆凡粚⒐粑霓D(zhuǎn)與《學術(shù)》編者,而20日該報特辟專欄刊載之。余今日致函《學術(shù)》編者葉丁易君,謂:論理,《光明日報》應將郭沫若文轉(zhuǎn)與閣下,編入《學術(shù)》,今竟特辟專欄刊載之,大抵見了‘郭沫若三個字,不敢怠慢,覺得非‘特載一下不可也。”郭沫若先生火氣亦太大,郭××僅僅說了“入周以后,此風稍戢”,就被戴上一頂“不懂馬列主義”的大帽子。學術(shù)討論,須平心靜氣,此種學術(shù)專制作風實在要不得也。

謝:說到這里,我也再說幾句。這本日記能出版,我以為是一件好事。但你們注意到?jīng)]有,日記里有些地方是被動過手腳的。丁東提到的這件事,去年日記剛出版的時候,好像郭汾陽就寫過文章,說沒有必要用××來暗示什么。他的文章我記得是發(fā)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的。這話說來就長了。日記是較專業(yè)的出版物,我以為不但沒有必要刪改,而且最好是出版影印本。像胡適的日記,王世杰的日記,臺灣出的就是影印本。去年安徽出了排印本,也非常不容易。但說實話,錯誤太多了。胡適日記是有許多剪報的,這在排印上本來就是一個難題。還有英文方面的材料,聽說安徽的排印本把胡適日記中的英文部分,交給在讀的研究生來翻譯,這就不好保證質(zhì)量了。至于刪除,就更沒有必要了??慈沼浀囊匝芯空邽槎?,你就是再刪除,他們也能看出來。前面說到的那個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后來到了臺灣的考古學家郭寶鈞,當年安陽考古的時候,他和尹達都是歷史語言所的人。后來尹達到了延安,沒有在學術(shù)上再出成果;郭寶鈞到了臺灣,在學術(shù)上很有成就。我寫過一篇《尹達的學術(shù)道路》,是專門說這個問題的。

?。河行﹦h節(jié)也是出于無奈。《李銳日記》出訪卷,就刪了一些敏感人士的名字?!额櫆嗜沼洝烦霭鏁r,終審要求刪去五處最尖銳的話,我都采取了妥協(xié)的態(tài)度。我的觀點是,雖非完璧,總比不出好。不是我們不懂學術(shù)規(guī)范,而是我們處在不完美的時代。

趙:宋云彬還批評了侯外廬,說:“陶大鏞送來《新建設(shè)》第二期,內(nèi)載所謂‘學術(shù)論文,有侯外廬之《魏晉玄學的社會意義———黨性》一文,從題目到文章全部不通,真所謂不知所云。然亦浪得大名,儼然學者,真令人氣破肚皮矣?!?/p>

謝:我看過侯外廬的幾本書,文風確實有晦澀的特點。

?。簩W人日記的系統(tǒng)出版,有可能改變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的許多問題。有些是學術(shù)問題,有些可能是政治問題。日記,是中國知識分子表達對社會人生見解的一個重要方式。其他國家的情況我不清楚,但日記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確有它獨特的價值。有許多問題可以從學人的日記中得到解決。前幾年人們常常說到錢鍾書的為人和他的個性,但大都沒有說清楚。就是朋友和家人,出于各自的情況,也有說不清楚的地方,而這些方面,日記的價值就顯示出來了。

趙:錢鍾書在世時,對吳宓和馮友蘭有過一些評價,曾引起一些人的議論。錢先生在學界的為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喜歡臧否人物。

謝:你提到的問題,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就可以解決,但現(xiàn)在幾乎所有關(guān)于錢先生的傳記都沒有注意到這部日記。

夏先生的日記中記了大量學者之間的交往,特別是他同時代那些知名的學者,差不多都出現(xiàn)在他的日記中,他對學者的評價比較客觀,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直感,好就是好,壞就是壞,沒有常見的那種模棱兩可。研究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這恐怕是一本必須參考的書。

智:近年主張重寫學術(shù)史的呼聲很高,這是一件好事,但在重寫之前,必須對我們已有的家底有一個較為清楚的認識。不然,就可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費了許多的時間和精力,自以為是重大的發(fā)現(xiàn),殊不知有許多東西,都是前輩學者早就注意過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的研究,同時代學者的日記恐怕是首選的材料;如果不能先從這里入手,弄清學者之間的師承和各學派間復雜的關(guān)系,以及每一位學者的學術(shù)路向,那樣寫出來的學術(shù)史,可能就少了一點真切感。

3日記是另一種學術(shù)史

高:現(xiàn)代學人日記已經(jīng)出了不少,時間跨度也比較大,比如《胡適日記》、《魯迅日記》、《周作人日記》、《吳虞日記》、《積微翁回憶錄》(楊樹達)、《靜晤室日記》(金毓黻)、《顧頡剛?cè)沼洝?、《竺可楨日記》、《張元濟日記》、《鄭孝胥日記》、《翁同龢日記》、《藝風老人日記》、《湘綺樓日記》和最近出版的《吳宓日記》、《譚其驤日記》等等。這些日記對于現(xiàn)代學術(shù)史的研究,特別是對學者學術(shù)地位的評價,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謝:在檔案不能按時解密的情況下,日記的意義太重要了。對研究學術(shù)的人來說,應該有一個自覺的日記意識。以后不論研究到什么問題,只要涉及到有關(guān)人物和事件,都要想到看看這一時期相關(guān)的日記。這應當成為研究者的一個基本素養(yǎng)。我說的自覺意識,還包括把不同人物日記加以比較的能力。一個是時代的比較,一個是相關(guān)人物的比較??梢耘e一個例子。如果你要了解上世紀40年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況,光看胡適他們的日記還不行,還要看與他們有來往的那些人物的日記,比如《陳光甫日記》。這是我近年看到的一本非常重要的日記。陳雖然是一個銀行家,但他是有理想的銀行家。他對當時時局的分析和判斷,在同時代人中是很有遠見的,大體和胡適、傅斯年他們在一個水平上。他對國共兩黨、美蘇以及自由民主價值的許多認識,都非常高明。這本日記我買了好幾本送人,效民手里這一本大家可以看看。 高:還是回到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上來。日記里許多對錢鍾書的看法很有意思。夏先生是詞學大家,比錢鍾書大十歲,私交也很好,這從《天風閣學詞日記》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日記里有一處說:“錢鍾書謂黃晦聞有顧詩箋講義,似亦有韻字代諱之說。”你們看《石語》里,陳衍對黃晦聞的評價是“才薄如紙”。這很能見出老輩文人的性格。錢肯定也受這種影響。夏先生日記里說,看見錢鍾書一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純是聰明人口吻。往年在上海見其人數(shù)面,記性極強,好為議論,與冒考魯并稱二俊”。說到《談藝錄》,他認為:“博覽強記,殊堪愛佩。但疑其書乃積卡片而成,取證稠疊,無優(yōu)游不迫之致。近人著書每多此病?!薄捌涑巡┨幉豢蓯?,其持平處甚動人?!?/p>

丁:上世紀50年代中期,夏先生對錢鍾書和錢仲聯(lián)評價都很高,認為“二君博覽皆可佩”。

智:夏承燾說錢鍾書“好為議論”,但對他的評價卻是“后生可愛不可畏”。夏承燾對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談藝錄》很直率的看法,并沒有影響了他們的關(guān)系。學者之間相互有些苛評,都是正常的。現(xiàn)在很少看到同行間有這樣的評論。

謝:朱自清是錢鍾書在清華的老師,他日記里也有對錢鍾書的評價,和夏承燾的看法大體一樣。

趙:朱自清和夏承燾在同時代的學者中都是比較溫和的,這種性格的學者,評價起人來,一般要公允一些,不刻薄,也就較他們所評對象的實際不會相去太遠。

高:看夏承燾日記中的錢鍾書,和朱自清日記中的錢鍾書,再參照《吳宓日記》中對錢鍾書的看法,我以為他們對錢鍾書的評價,和錢鍾書本人的個性是相符的。他們都承認錢鍾書的才華,對于他的刻薄、喜歡掉書袋、以卡片堆集的著述方式也有不同看法。夏承燾1934年4月6日的日記說:“晚雨僧約飯,有張素癡、中書君、張季康。中書君言必有本,不免掉書袋,然氣度自佳。”

智:上世紀30年代錢先生和郭紹虞有過論爭。當時郭很不高興。夏承燾日記里有:“郭紹虞來訪,給我看一篇他回答錢鍾書批評的短文,頗感情用事。我為之刪去一些有傷感情的詞句。有一點值得注意,錢在選擇批評的例子時是抱有成見的,這些例子或多或少曲解了作者的本意?!?/p>

謝:夏先生對錢鍾書的小說《貓》很有看法,認為:“此文過于玩世不恭。然楊絳的《懷舊》甚佳?!苯暄芯垮X鍾書的人對于他的個性和為人都做了不少評價,也引出了一些人的不同意見,我個人認為,雖然人們對錢鍾書的評價不同,但在對他性格的把握上還是較為準確的,特別是李洪巖對錢鍾書的幾部研究著作。李洪巖發(fā)現(xiàn)的材料和所進行的分析,都是嚴格的學術(shù)研究,可能有不當處,但在總體認識和理解上,他的見識遠甚于幾位給錢先生寫過傳記的作者。

?。哄X鍾書對孔慶茂那本傳記很不高興。最近陳遠有一篇文章說到此事,《江蘇社會科學》雜志上的一篇文章,里面有錢先生的一封信。

謝:這更說明了我過去的一個看法:傳記不如年譜,年譜不如日記。

高: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的研究,把學人日記放在一個比較重要的地位評價,應該說是近年學術(shù)史研究的一個新視角。

?。喝沼涍@種私人性質(zhì)的文本,特別是對評價歷史人物有獨特的作用,因為日記里有一些具體的人和事。

謝:是這樣。我們過去對聞一多先生的一些評價,現(xiàn)在看來就不夠全面,至少以那樣的方式來理解聞一多先生是不夠的。你看朱自清日記,就會明白一個人不是那樣簡單。

朱自清是一位溫和的知識分子,他在40年代那一群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是能被許多人接受的。他在清華和西南聯(lián)大做了許多年的中文系主任,是一個能辦具體事的人,也愿意為人服務。在政治上,他還是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并不像我們后來說的那樣。

智:他和陳寅恪一樣的,對政治有自己的看法,但更看重自己的學術(shù)。我們過去較少注意他和陳寅恪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朱自清全集》出齊了,我們從他留下來的日記中,能夠看出他在西南聯(lián)大和陳寅恪的來往比聞一多要多。那時朱自清對聞一多過于熱衷政治是有看法的,他在日記中就說過,聞一多在政治方面花的時間和精力太多。那時朱自清和陳寅恪的來往,也許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他們之間有更多的相同之處。學人之間的關(guān)系,后來研究學術(shù)史的人,如果不從日記中看材料,有時很難說清楚。光看紀念冊和回憶錄一類的東西是不行的,那里面客氣話太多。朱自清日記里就有他和陳寅恪談論上世紀30年代初有關(guān)清華人事的許多材料,特別是葉公超和聞一多。寫傳記的人要是不看這些材料,就解釋不清一些人事和學術(shù)糾紛。

高:這是學術(shù)史上很重要的材料,我就念這一段吧。1933年3月21日下午,“訪孫鐵仙喝茶,茶后訪陳寅恪,寅恪暢論前日開會事,謂二葉及聞主張與主任相反,其邏輯推論(Logical Consequences)有二:1.主任教員學問易滿足,2.主任教員與學生勾結(jié)。又謂彼頗疑二葉及聞有野心來耍手段(Play Politice)因舉韓湘文毀公超之說及聞一多青島事為證。韓謂清華外國語文系自公超來后頗多事,其說乃聞諸溫特(Winter),溫特似與公超善,不知何有此言。陳前日開會時間太長,神經(jīng)又頗受刺激,故頗失常態(tài)。今日所言甚簡而重復不知若干次,渠意在取瑟而歌。赴平伯所,平伯亦不以陳此次態(tài)度為然”。

謝:不光是人事糾紛。還有許多學術(shù)史上的重要材料。我記得湖北程巢富先生曾寫過一篇專門說陳寅恪和朱延豐關(guān)系的文章。朱自清日記里就提到了這件事。1933年3月23日下午,“考朱延豐君,答甚佳,大抵能持論,剖析事理頗佳。陳先生謂其精深處尚少,然亦難能可貴”。陳寅恪還舉出了許多具體的例子,朱自清非常佩服,都抄在了日記里。日記里還提到陳寅恪不看蕭滌非論文的事。這個評價對研究蕭滌非的學術(shù)成就是很有啟發(fā)意義的,一直追問下去,總是有原因的。

趙:從朱自清的日記中可以看出,上世紀30年代初,從清華開始直到1948年陳寅恪離開北平,他們之間的來往一直很多,所談多是學問方面的事。朱自清雖然和陳寅恪的專業(yè)不同,但他也是在學問方面涉獵很廣的人,趣味是多方面的。他非常了解陳寅恪在學術(shù)界的地位,對他十分的尊敬。

?。褐熳郧暹€在寫給馮友蘭的一封信中說過:“歷史系、中國文學系教授陳寅恪先生薪金已逾四百元,曾于二十三年援用有特殊成績一條規(guī)定加薪二十元。迄今已歷三年。呈當續(xù)聘之期,擬仍援用該項規(guī)定,請轉(zhuǎn)商梅校長于二十六年度加薪二十元。陳先生工作極為精勤,其著述散見本?!秾W報》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組《集刊》者,質(zhì)量皆可稱述,當為君所熟知,乞向梅先生轉(zhuǎn)述?!睆闹熳郧鍖﹃愐〉膽B(tài)度中,可以了解陳寅恪那時的生活情境,也可以想見他的人格,如果我們敬重朱自清先生,那么同樣我們也應敬重陳寅恪先生。

謝:前幾年對陳寅恪的評價曾引來一些人的不快,其實對陳的評價,在同代學人當中早就有定見,只是后來人們不大了解。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中對陳寅恪的評價就很高。上世紀40年代初,他看到商務新出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后,在日記中說:“略翻一過,極佩其精博。近日治中古史者,誠卓然一大家。予曩年妄欲治宋史,見此杰作,可以縮手矣。”1947年5月27日的日記中又說:“閱陳寅恪連昌宮詞箋證一篇。念著書有三種:最上,令讀者得益;其次,令此學本身有發(fā)現(xiàn);其三,但令讀者佩服作者之博學精心。陳君之書,在二三之間。”

高:1949年以后,夏承燾對陳寅恪的看法也沒有改變。1950年底的日記里說:“終日未出,閱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札其可入杜詩論者。陳君有史識,不愧一代大師,其功力之勤,亦不可及,惜其失明。”

智:1951年3月30日,龍榆生寫信給夏承燾,提到新出的《元白詩箋證稿》,說:“佩其精核,乃與予舊著相提并論,誠不敢承?!薄短祜L閣學詞日記》有很多關(guān)于陳寅恪的材料,特別是陳寅恪50年代的處境以及心理,過去我們很少見到。還有對于陳寅恪的學術(shù)地位,比較《天風閣學詞日記》和《靜晤室日記》中的評價,能看出同時代學者對陳寅恪的敬重。夏承燾和金毓黻都是大學者,他們在日記中對陳寅恪的看法,是以后中國學術(shù)史研究繞不過去的第一手材料。

(節(jié)選自《思想操練:丁東·謝泳·高增德·趙誠·智效民人文對話錄》/丁東等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版/劉學蔚著)

老北京風物

玻璃器

北京人對一件事表示遺憾、不滿時,常說“倒掖氣”或“真叫我倒掖了一口氣”。

“倒掖氣”這個詞來源于老北京的一種玻璃制品,又叫“噗噗噔噔”,民間簡化為“不不登”、“響葫蘆”、“鼓珰”等。此品由玻璃制成,淡茶色,薄如紙,玲瓏剔透,形狀似喇叭,平底兒,但沒有喇叭口兒,用嘴對準口吹氣兒、吸氣,就會發(fā)出“不不登”的聲音。這種玩意兒,又薄又脆,特別容易破碎,有時不慎玻璃屑會吸入口中,因這種事時有發(fā)生,就產(chǎn)生了“倒掖氣”這么一個詞兒。

玻璃及玻璃器皿制造一直被認為是從歐洲傳過來的,直到1972年從一座西周早期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穿孔的色料珠,經(jīng)鑒定是鉛鋇玻璃制品,同歐洲的納鈣玻璃分屬兩個不同的玻璃系統(tǒng),才改變了玻璃制品由歐洲傳來的說法。中國玻璃器皿制造史由此上溯到距今三千多年前。 明清時期,北京玻璃制品大發(fā)展。清宮廷設(shè)有玻璃廠,能生產(chǎn)出十幾種不同顏色的玻璃制品,最著名的是玻璃宮燈。民間玻璃制品也非常普遍。保留到今天的北京玻璃制品最多的是玻璃制作的彩色葡萄。因當時一位姓常的工藝師做得最好,所以稱為“葡萄?!?。

葡萄常本不姓常,該家族是蒙古族人,隨清入關(guān),屬蒙古正藍旗,居住在崇文門附近,后來家境逐漸衰落,到光緒年間賣掉祖屋,流落到花市一帶。為了生存,婦女們學會了用泥陶制成葡萄等工藝品擺件兒,由男人們拿到市場上去出售,后來又學會了玻璃器物的制作,內(nèi)容仍然以果品為主,尤以葡萄見長。

玻璃葡萄的制作首先要用一根金屬管粘上燒到火候的玻璃溶液,吹成葡萄珠兒,然后經(jīng)過貫活、蘸青、攢活、揉霜等一系列工藝流程,才能出成品。到葡萄常戶主韓其哈日布時,其妻對傳統(tǒng)的揉霜技術(shù)有所創(chuàng)新,使玻璃葡萄能以假亂真。

(選自《舊時明月———老北京的風土人情》/趙鴻明汪萍著/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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