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艷軍

（1）

趙大寶在國內(nèi)是個富翁，確切地說，他是私營企業(yè)老板，靠著國家的開放和對民營企業(yè)的優(yōu)惠政策，生意做得很是紅火?？墒?，祖國再好，也無法阻擋西方世界的誘惑，他總想著移民國外。這不，他還真的夢想成真了。

因為生意上的關系，趙大寶認識了一位多年前移民法國的華僑錢先生。這位錢先生還真夠意思，不僅為他擔保，還給他搞來了護照。錢先生在信中告訴趙大寶：一切都辦好了，只要他來就行了。所以，趙大寶揣著一摞親友們的照片，一身西裝革履的開始了他遙遠的法國之旅。他的貼身衣袋里裝著錢先生為他搞的護照，護照上的名字叫菲爾辛格，那是一個剛剛死去的猶太人。將菲爾辛格的照片拿掉，換上他的，他就成了菲爾辛格。也就是說，這個護照是花了大價錢買來的。趙大寶興高采烈，連想也沒有想這樣做是違法的。

當他走下飛機踏上法國國土時，異國情調(diào)就撲面而來，這使他連骨頭縫里都激動起來?？墒撬L得太不一般了——鼻子有些塌，眼睛過于突出；因為總愛笑著，一張大嘴便咧得過于寬闊，口子快開到后頸窩了；特別是那套高級西裝，在大熱天的旅行人中顯得很奪目，頭發(fā)則被吹得亂如飛篷，這就使法國海關人員覺得他有些窮兇極惡和老土了，于是將他扣了起來。海關人員說：“對不起，菲爾辛格先生，請把你身上的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因為我們懷疑你對我們國家有不友好的行為。”

海關人員第一眼看到的是趙大寶交出的一摞照片，便嚇了一跳，一致認定這位菲爾辛格先生是個偷渡人口的蛇頭，這些照片就是他要偷渡販賣的人口?！胺茽栃粮裣壬?，有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供你選擇，一是引渡，將你交給中國政府；二是被我國政府依法拘留，接受我們國家法庭的審判?，F(xiàn)在，主動權還在你手里……”

“哪有回去的道理?那，那就蹲你們的監(jiān)獄吧!”趙大寶想，聽說西方特別講究人權，那么，蹲他們的監(jiān)獄是什么滋味呢?很快，他就被帶到一處風光優(yōu)美的湖泊邊，湖里有幾條精致的小船蕩悠悠的，岸邊垂柳依依，鋪滿了綠茵；離岸百米開外有很多小樓房，一幢一幢的用院墻隔開了，很像他在畫報上看到的別墅。他正在驚訝，警察已經(jīng)打開一個小院，讓他住了進去。這就是外國的監(jiān)獄了，風景這么優(yōu)美，山清水秀的，自己住在這兒也不錯!他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雖然這里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好地方，幾天之后，他還是受不了了，因為移民手續(xù)的辦理是有期限的，可法國政府似乎把他給忘了……

（2）

有一天，警察對他說：“菲爾辛格先生，你可以請律師了?！?/p>

“好，我就請錢先生!”趙大寶一躍而起，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錢先生在法國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律師。他一見面就用西方的那種幽默對趙大寶說：“菲爾辛格先生，您原來是在這兒享福啊!”待警察離開了，他才小聲說：“老趙，你害得我好苦啊!天天到機場去接人，可哪里有你的影子呢?”

仿佛在大難中看到親人，趙大寶一邊訴說，一邊就熱淚漣漣的了。錢先生又幽默起來：“我想法國海關是以貌取人了，不過這里也不錯，先安心住幾天吧?！?/p>

第二天，錢先生帶來一套新衣服和一個理發(fā)匠，就在趙大寶身上擺弄起來。趙大寶還以為是請他出席宴會呢。

經(jīng)過一番擺弄，趙大寶整個換了一個人，甚至可以說是氣宇軒昂了。幾天后，當他以這么一副派頭出現(xiàn)在法庭上的時候，幾乎連海關人員也懷疑他們是不是扣錯了人。在法庭上，錢先生以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講了四條理由，將海關扣留趙大寶的行為駁得體無完膚：第一，趙大寶先生的確是企業(yè)家，只要同中國方面聯(lián)系一下就明白了；第二，趙先生與蛇頭無關，那些照片都是親朋好友的，帶上親友的照片是為了免去思念之苦；第三，趙先生手續(xù)一應俱全，扣押他是違法的；第四，政府明文規(guī)定，只要是投資者，就應該為其移民大開方便之門，海關無理扣留一個投資企業(yè)家，是違背政府規(guī)定的。錢先生當堂雄辯，海關啞口無言，法庭只得放人。路上，趙大寶獲得自由，自然是喜出望外，可錢先生卻顯得無精打采。趙大寶便問：“你哪不舒服?”

“我哪兒都不舒服!”錢先生的話硬邦邦的。過了片刻，他把小車停下來，以從未有過的口氣堅定地說：“計劃快沒有變化快，老趙，你還是回國去吧!”

“什么?”趙大寶的眼睛瞪得溜圓?！澳惘偭?”

“老趙，情況是這樣的……”

“我不是老趙!我叫菲爾辛格!”

“好，菲爾辛格先生!你聽我說：法國正在進行人口普查，冒充菲爾辛格糊弄過關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們遲早會查出真相來的。冒充死人，就是違法!”

“那，那該怎么辦呢?”趙大寶嚇了一跳。

“回中國去吧。”

“放屁!我的理想呢?家人的期待呢?還有我的面子呢?我買護照的十萬美元呢?你統(tǒng)統(tǒng)還給我!”趙大寶暴怒了，將錢先生的衣領揪住，“我要告你!”

“可是晚了，這里是法國，不是中國。你冒充死人，法國正張開網(wǎng)等你呢!菲爾辛格先生，你甚至連到中國使館求助的資格也沒有了，因為你以菲爾辛格的身份出國，早已拋棄了祖國，祖國的使館還會幫你嗎……”

錢先生還沒說完，趙大寶就猛地向他撲去。錢先生大笑起來：“別嚇我!腰纏萬貫，家有美妻，你敢和我拼命嗎?”

趙大寶的臉忽然灰了，滾出車門就跪到地下，淚水如潮：“錢大哥，我的親親錢大哥……快救救我吧!我出國時前呼后擁，多有面子啊!你要我就這么回去，我還有臉在國內(nèi)活下去嗎……錢大哥，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p>

“菲爾辛格先生，你是死心塌地不回國了嗎?”

“那是當然。錢大哥，快給我出個主意吧!”

“到西班牙去如何?我這兒正好有一份西班牙的移民申請表……”

趙大寶和錢先生經(jīng)過反復爭論和權衡，終于決定到西班牙去。只要有錢，哪個國家不歡迎?錢先生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表示再為他效一次力試試看。

（3）

法、西兩國山水相連，邊界是一片秀美的森林，有條寬闊的河流將兩國分開了。為了不破壞原始生態(tài)，河上沒有橋梁，河里也沒有現(xiàn)代化的旅游船，更沒有趙先生想象中的荷槍實彈保衛(wèi)各自祖國的巡邏兵。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樹林和競相開放的野花，只是來往的旅游者，只是乘載旅游者的古老木船。趙大寶的心情輕松起來，甚至有興趣朝岸邊的一群白鶴投擲石子。白鶴一陣聒噪，驚飛而起，他哈哈地樂，卻引來一個警察將他教訓了一番。趙大寶不服氣地想，將來到這兒來買一塊地皮，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管得著嗎？接著他們來到法國海關，竟然順利地通過了。海關人員目送他們乘上小木船后，還招了招手，歡迎他們再次到法國來作客。趙大寶想：去他媽的，下一輩子吧!也許下一輩子老子也不到法國來了!木船朝西班牙緩緩而去。

西班牙海關人員公事公辦地看了所有人的護照，無一例外地放了行，誰知對趙大寶卻不同，看一眼護照，又看一眼他的面孔，甚至還像狗一樣在護照上嗅來嗅去，趙大寶心里就打起鼓來。海關人員冷冰冰地問：“請問先生，你分明是一副東亞面孔，怎么會有個猶太人的名字?”

趙大寶心虛地矮了下去，錢先生自然要解釋一番。西班牙的海關人員卻板起面孔：“對不起，先生們，對于這位菲爾辛格先生的護照我們得認真核查一下?！?/p>

“不能查!”趙大寶絕望地叫了一聲。

錢先生叫他稍安勿躁：“要冷靜，過了這一關就好了。”

西班牙海關人員拿著護照走了。趙大寶仿佛等著別人剝皮一般，不斷向老天禱告。西班牙海關人員的辦事效率倒很高，不久便有了處理結果：“對不起，先生，你的護照被扣留了，因為你的護照是非法的。你們請回法國去吧!”

“護照怎么會是非法的?”錢先生當即抓住他話中的漏洞。

“對不起，我的說法有誤。護照本身是合法的，但是，這位先生如果擁有這個護照就是非法的了。我們同法國聯(lián)系過，菲爾辛格先生已經(jīng)死了。就算在法國，擁有死人的護照也是非法的。對不起，我們愛莫能助?！焙ｊP人員的態(tài)度很僵硬。

你管人家在法國非不非法干嘛?真是狗拿耗子!趙大寶不服地想，只好把求救的目光轉向錢先生。錢先生無奈，只能同他依舊乘了小木船向法國漂蕩。剛一上岸，法國海關人員就笑盈盈的，熱情地說連續(xù)兩次為他們服務，感到無比榮幸，似乎是在嘲弄他們。趙大寶渾身冒汗，臉上的皮好像在一塊塊往下掉。法國海關人員隨即伸出手來，趙大寶以為是握手，也把手伸出去，心里卻很煩。可是，法國海關人員伸手卻是要查看護照的。

趙大寶說：“我剛剛過去時，你不是看過嗎?怎么這么快就忘了?”

法國海關人員說：“菲爾辛格先生，只要你從海關經(jīng)過，我就要查看護照，通過一百次就查看一百次。這是我的職責呀!我不嫌煩，你倒嫌煩了?”

趙大寶火了：“難道你信不過我?我就是剛剛過去的那個人啊!”

海關人員依舊心平氣和：“菲爾辛格先生……”

趙大寶破釜沉舟地尖叫起來：“我不是什么菲爾辛格先生，我姓趙!”

海關人員也板起了臉：“好，不用同你客氣了，還是看護照吧!”

趙大寶聲音低了：“護照不是讓他娘的西班牙海關扣留了嘛……”

“原來是這樣。對不起，你現(xiàn)在沒有護照了，也就不能入境了?！?/p>

“那我怎么辦?”

“這好辦，你過去把護照要回來就行了?！?/p>

“能要回來我還用兩手空空地來見你嗎?”

“西班牙扣留你的護照是不對的，你應該要回來嘛，那是法國護照，就算需要扣留護照，也該我們法國扣留呀!”法國海關倒真的為他們講話了。

趙大寶很茫然，錢先生覺得法國海關說得有理，便支持他到西班牙去要護照。錢先生則先行上岸入境，到法國移民局去尋求幫助。趙大寶看到錢先生過了海關，便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喊叫，要他早點兒回來。他是真正害怕了。然后，他返身上船，再次向西班牙海關蕩去。他按照法國海關的說法，理直氣壯地要西班牙海關把他的護照交出來。趙大寶心想，中國人是不可欺侮的，在老外面前就是要氣宇軒昂，否則他就不認識誰是誰了?？墒?，西班牙海關人員一句話就把他打發(fā)了：“你講得對!但我們認為現(xiàn)在不能把護照還給你。如果將護照還給你，你有可能從另一個海關進入我國……”

說來說去，趙大寶還是兩手空空。他又乘著小船回到法國海關，哀求他們能夠放他一條生路。然而國法不可移，法國海關依舊愛莫能助。

（4）

現(xiàn)在趙大寶成了世上一個真正的“黑人”，所有的國家都不承認他這個人了。河這邊，法國把他踢過去；河那邊，西班牙把他踢過來。他像皮球一樣被兩個國家踢來踢去。要不是這條界河和這條船讓他容身，他就只能化為空氣或是變作泥土和流水了。當然，他在船上所擁有的立錐之地也并不是他的。

每隔一小時，劃船人便向他伸手：“先生，該交船費了?！?/p>

每隔一小時便交一次，令人反感。趙大寶說：“能不能等錢先生來了我一起交?你怕我跑了嗎?法國不要我，西班牙也不要我，我還能上天去?”

劃船人說：“不，不!按規(guī)定，就得每小時交一次?！?/p>

“兩小時一次交十法郎和一小時一次交五法郎，有什么區(qū)別嗎?”

“不不不!區(qū)別大得很。客人少和客人多，白天和晚上，怎么能一樣呢?”

這就是說，越到晚上，價格越要上漲。如果錢先生十天八天不來，他怎么辦?如果錢先生永遠不來了呢?趙大寶想到這里，便無比恐懼地縮了縮身子。過了很久，他小聲說：“親愛的同志，你總應該有點兒同情心吧?”

他居然連“同志”也用上了。劃船人可不管他，竟拿出面包牛奶大吃大喝，撩得趙大寶恨不得去搶。劃船人明白他的心思，遞給他一個面包，伸出五個指頭說五法郎。再貴也得吃，趙大寶一手交錢一手取貨，吃起來。吃完不久，那手又伸過來，因為又過了一小時，得交船費了。趙大寶的眼睛驀地血紅，喊叫起來：“他媽的把我當搖錢樹了!你知道我是誰?老子在國內(nèi)吃香的喝辣的，開寶馬、坐奔馳，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告訴你，今日老子是喪家犬，要錢沒有，要命倒有一條!”

“先生，沒錢就請您下船。”劃船人冷冰冰的，話倒嚴厲起來。

“你以為老子會永遠呆在這條破船上嗎？”就在這個秋涼的夜晚，就在這個唯一能容納他的界河上，就在這個風景如畫的旅游區(qū)里，趙大寶跳河了。

可是人們并不愿他死去，當他醒來時，他已經(jīng)躺在河岸上了。他以為在夢中，其實先前的一切本來就沒發(fā)生過；他以為躺在賓館里，服務小姐會任他召喚……待他抬起頭來一看，法國海關依舊屹立在他的前面，他依舊未能越過雷池一步。不過使他欣慰的是錢先生還真為他出了力，并沒有狼心狗肺地棄他于不顧。

錢先生見他醒來，便興高采烈地叫道：“趙先生，你不用愁了。”

趙大寶勉強笑著：“謝謝你了，有什么好消息?”

錢先生激動地說：“你可以申請法國的難民了!”

“天吶!”趙大寶大叫一聲，又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