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這一期的《讀書》時,別斯蘭中學人質(zhì)劫持的慘劇剛剛結(jié)束;也就在同時,莫斯科國立青年藝術劇院來到北京演出契訶夫的名劇《櫻桃園》。導演在闡述這部劇作時說:這部寫于作者生命晚年的戲劇“折射出強烈的生的欲望”。走投無路的情境越發(fā)體現(xiàn)了人的熾烈的要求,但“在這部戲劇里,沒有人將自己的要求強加于別人”。在契訶夫的時代,當沒落的貴族不得不離開櫻桃園的時候,斧頭砍伐櫻桃樹的聲音曾經(jīng)震顫了多少人的心。別了,舊生活!你好,新生活!——這句臺詞中的訣別和期待,連同契訶夫劇作中的那種“詩意的潛流”,展現(xiàn)的是怎樣一種對于“生活”的理解和信念!不用說別斯蘭那樣的慘劇了,就是面對我們所處的這個“亂七八糟、生機勃勃”的時代,我們還會像契訶夫那樣坦然地說出“你好,新生活!”那樣的語句嗎?在天橋劇場的三樓,一位編劇問道:經(jīng)歷了兩次大戰(zhàn)的血腥,目睹著一次又一次的恐怖和暴力,我們的心還會再為這砍伐櫻桃樹的斧頭之聲而顫動嗎?
這是一個問題,一個與生活的熱情和藝術的感受力密切相關的問題。但契訶夫的意義也許正在這里:在灰暗的生活中,一股深藏在人物活動背后的潛流在奔涌,它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內(nèi)在的詩意,一種對于新生活的渴望,一種對人及其無法確定的命運的關懷,一種深刻的人道主義。
林兆華導演幾年前曾排演《三姐妹·等待戈多》,《讀書》為此發(fā)表了余華、童道明等撰寫的評論。這個用“等待”的主題拼接起來的作品,把舊俄時代的情緒與對人生的高度的哲學概括綜合在一種精致的形式之中。我還記得有一天在人藝門口偶遇林導演,他興奮地告訴我,那一期的《讀書》出版之后,他收到了許多沒有看過戲的讀者的來信。契訶夫是現(xiàn)代中國戲劇傳統(tǒng)的一個內(nèi)在要素——從曹禺的《日出》、尤其是《北京人》,到五十年代北京人藝對斯坦尼傳統(tǒng)的全面的繼承,再到林兆華的《三姐妹·等待戈多》,契訶夫要素以差異極大、取向各異的方式在中國戲劇中表達自身。林兆華的內(nèi)心里深藏著一種契訶夫情結(jié),一種通過對契訶夫的詮釋來重建自己與這個戲劇傳統(tǒng)的關系的激情,這是我在討論《三姐妹·等待戈多》的時候終于意識到的。因此,去年秋天他來電話邀請《讀書》參與他和國家話劇院發(fā)起的契訶夫戲劇節(jié)的時候,我沒有一點奇怪。
在這次題為“永遠的契訶夫”的戲劇節(jié)中,國家話劇院的《普拉東諾夫》和俄羅斯國立青年藝術劇院的《櫻桃園》是兩部力圖接近契訶夫原作和情緒的作品。沒有天使也沒有魔鬼,充滿了內(nèi)在的嘲諷和喜劇性而又飽含著內(nèi)在的同情,詩意的潛流在宛如散文般推進的敘事中展開?!斑@個戲是美妙的,它有著花的一切嬌美。折斷了莖,花便枯萎了,花的芬芳也消失了。只有在導演和美術家挖掘深入得足以到達那隱藏著戲的主要神經(jīng)的人類精神寶庫時,戲與角色才會有生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語)這兩部戲都要求導演和舞臺設計創(chuàng)造出一種情緒,讓演員沉浸在一種寂靜的美之中完成他們的角色塑造。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新形式的實驗之后,這種莊重、平淡的敘述和沉思的調(diào)子本身顯示了一種勇氣和反思的態(tài)度,而觀眾對于這種莊重和平淡的敘述的認可表明我們這個時代還有心靈顫動的能力。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以色列卡美爾劇院的《安魂曲》,這是一個根據(jù)契訶夫的三個故事改編而成的作品,一個關于死亡的寓言。演員的精湛表演,讓一個抽象的寓言式故事充滿了最為真切的現(xiàn)實感;那些舞臺上由人扮演的房子、月亮和馬車既像是儀式性的表現(xiàn),又像是故事的最為內(nèi)在和真實的道具。簡潔的敘事、敏銳的心理洞察力、殘酷的幽默和深刻的悲憫貫穿著整個戲劇表演的始終。在實驗性話劇日漸陷于危機境地的時代,這部戲不但贏得了觀眾,而且也讓我們對戲劇形式的開放性和可能性重新燃起了信心。
我期盼著即將上演的林兆華導演的新版《櫻桃園》。在戲劇節(jié)結(jié)束的時候,《讀書》將再次邀請導演和評論家座談,也將發(fā)表他們有關契訶夫戲劇的詮釋和理解。對契訶夫的詮釋和理解中必定滲透了我們對于自身所處時代的態(tài)度的詮釋,對于生活進程的理解——我們還能像契訶夫那樣嘲諷而又真誠地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