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窮
河甩楊是上緬甸克欽邦一個很小的傈僳族人居住的小寨子,只有十多戶人。密支那至臘戍的一條泥土路面的簡易公路穿過小寨,東邊是一條不知名的河流,由北向南日夜流淌,據(jù)說再往下就流入緬甸的主要河流——伊洛瓦底江了。
寨子由一個三十多歲的頭人管理著。第一次去見頭人,我真不知道這在中國早已消失多年的原始氏族遺跡的頭人會是個什么樣。頭人家的房子看起來也不怎樣特別,僅比周圍老百姓的房子大一點。我想像中的頭人,應(yīng)該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滿臉的皺紋,古銅色的臉上飄著花白的胡子。根本沒有想到眼前這位頭人會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別人不介紹他是頭人,我還認為這是寨子里的普通人。因為不懂傈僳話,向?qū)Ш皖^人之間說些什么,一句也聽不懂。頭人突然用漢話對我說:“我們這點是個小地方,你家怕在不慣。我們這里有個李老師,是你們中國那邊來的,等哪天我領(lǐng)你家去找他玩?!蔽腋鞠氩坏剿麜v漢話,連忙表示感謝。跟他交談起來才知道,他小時候一直生活在中國騰沖那邊的舅舅家,在中國讀書讀到初中二年級,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能寫一手流利的中國字。
河甩楊這地方,三年前只有三四戶人家。因為緊靠密支那至臘戍的公路,自然就成為商人們開發(fā)緬北硬質(zhì)木材的中轉(zhuǎn)站了。緬甸國內(nèi)連年內(nèi)戰(zhàn),緬北克欽邦一直是緬甸比較大的反政府武裝——山兵的勢力范圍,但是鐵路、公路和水路等交通要道全是由緬甸政府軍所控制,河甩楊過去不遠就是緬甸政府軍的“隔”,這是克欽話“哨卡”的意思。我們才到那晚,只聽向?qū)Ш头繓|在火塘邊用傈僳話交談了好一會,神情異常凝重。過后,他對我說,昨天下午,就在寨邊這條河下游不遠的地方,緬甸政府軍打死了一個趕馬人,搶去二十幾匹“馬嘟”??磥恚@地方并不安寧,這令我們暗暗地為自己的安全擔憂起來。
頭人平時似乎沒有多少事,第二天下午,他就來約我到李老師家。
往河邊走,過了小橋,穿過那片濃密的竹林,一排木柵欄圍住幾間瓦房,不像傈僳人或克欽人的竹樓,倒像是中國內(nèi)地隨處可見的農(nóng)家小院。李老師就像我們內(nèi)地的老農(nóng)一樣普通,清瘦的臉上刻滿了一臉的滄桑。屋內(nèi)幾個柜子是中國農(nóng)家的用具,他的穿著打扮也不同于當?shù)氐睦习傩?,上身一件藍襯衣,下面是黑褲子。李老師特別熱情,忙著倒茶讓座。原來,他是昆明六十年代初畢業(yè)的老中專生,畢業(yè)后分到盈江縣一個造紙廠當技術(shù)員。文化大革命那年,因為他在廠里的學(xué)歷最高,斗資產(chǎn)階級反動權(quán)威,他被斗得實在受不了,只身一人逃出國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
“哦么么,你家曉不得那種罪有多難受,給你吊起來,牛皮鞭子還要沾點水,一鞭子抽下來,哦么么,鉆心的疼!那個時候?qū)嵲谑鞘懿涣肆耍弥垂艿娜怂?,跑到緬甸這邊來。”他跑出來時,妻子還抬著個大肚子。剛出來那陣,語言不通。緬甸這地方民族眾多,居住分散,到處是軍閥割據(jù),寨子里又是氏族制沿襲下來的頭人統(tǒng)治,有時候隔十多公里的寨子,說話都聽不懂。
剛開始時,他給人家種過大煙,到帕敢去挖過玉石,還在國民黨殘匪軍第三軍教過半年書,最后是請人到中國那邊買了幾本“赤腳醫(yī)生手冊”,開始行醫(yī),生活才漸漸安定下來。大概是因為他教過半年書,或者因為當了不需要任何行醫(yī)執(zhí)照的醫(yī)生的緣故吧,這里的老百姓都叫他李老師。“啊么,老緬是天養(yǎng)著呢,病不起,一得大病就只有等死。平時有點頭疼腦熱的,就是抽兩口大煙。所以老緬病了,死起來快得很,活著的,完全是天養(yǎng)著了?!?/p>
李老師告訴我,在緬甸這個地方生活,最重要的是不要被蚊子叮著。他說,緬甸北部的克欽人、傈僳人,幾乎百分之百的會打擺子,他們的血液里就帶著瘧疾病毒。后來我的確見到,干著活計的人,發(fā)擺子了,自己跑到一邊,打開行李,用毯子裹得嚴嚴實實的蜷做一團,抖成一碗水;一會兒又匹身大汗,渾身濕淋淋的,像才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打一陣擺子,那人卻又好人一般自己爬起來,收拾好行李,又去干活了。
有一天回來得早,一進屋子就聞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房東躺在篾床上抽大煙,見了我,用手巴掌擦擦煙槍嘴,遞過來說:“來,抽兩口,這個東西最提神了?!蔽覐奈匆娺^大煙,仔細看看,深棕色的一坨,有點像石油瀝清。那味道都說很香,但我聞著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我自然是不敢抽的,連忙推托不會。
在河甩楊的生活是單調(diào)而乏味的,帶出來的幾本書早已看完了,從趕馬人那里找來的幾本算命書都翻爛了,坐在江邊看風景的新鮮勁早已過去,很后悔當初沒有帶幾副魚線來,那樣就可以到江邊釣魚了。
有一天,也是閑得無聊,一個人過了小木橋,順江邊走出很遠,在一處比較開闊的江岸上,地面是經(jīng)過人工夯實,非常平整。靠山坡蓋了一排木房子,沒有墻,四邊是關(guān)野獸一樣的木柵欄。因為有穿軍服的人看守著,我不敢過去?;貋韱柗繓|,才知道是山兵關(guān)“四號客”(吸毒者)的地方,據(jù)說里面還關(guān)著一百多“四號客”,還有兩個“土洞”,用來懲罰犯人的。李老師跟那兒的看守比較熟。我很想去看看土洞。因為早就聽說過,挖土洞關(guān)人,是山兵常用的辦法,卻一次也沒有真正看過。一天晚上,李老師叫他的小兒子來跟我說,他第二天要去那兒拉藤條,是他交給那兒的看守讓犯人加工的,問我去不去。我當然一口答應(yīng)去??磻T了城市里光滑的水泥路面,走在經(jīng)過人工精心夯筑的紅土地面上,不禁要驚嘆緬甸人做工的精細。緬甸缺乏水泥,地面是人工用細土一遍又一遍夯實,看上去比用水泥抹出來的還要平整光滑,赭紅色的地面在周圍的熱帶雨林中顯得非常平坦、漂亮。李老師的藤條已經(jīng)加工好了,就堆放在看守士兵住的房子后面。李老師跟值班的一個兵說要看看土洞,那個兵隨手一指,叫我們自己去看。原來土洞就挖在看守士兵的崗哨旁邊,從崗?fù)ご畛鲆唤刂衽?,下面就是一個不顯眼的洞口。才走到洞口,就聞到一股嗆人的臭味,衛(wèi)兵用一支三節(jié)手電筒往下照,洞口不大,很光滑,洞底很寬,紅色的泥土抹得很光滑。一個人光著身子坐在下面的一堆衣物上,頭發(fā)長得像野人,慘白的皮膚泛著青綠色。也許是長時間不見光,他抬手本能地遮著射向他的手電光,嘴上的胡子起碼有二十公分長。他的旁邊有一個裝屎尿的塑料桶,一陣濃烈的熱哄哄的臭氣直沖上來,熏得我們連忙退后幾步??词氐男l(wèi)兵大聲叫罵著,下面的人說著什么,衛(wèi)兵從一棵木柱上放下一條繩子,在一塊木板上放了一碗涼水,一個冷飯團,把食物吊下去。李老師告訴我,這大概是那個犯人一天的飲食了。
聽說過去山兵不太管老百姓種植毒品,只是收點稅。前兩年山兵與政府軍達成?;饏f(xié)議,國際上要求禁煙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山兵政府也開始禁煙了。山兵抓到抽大煙、吸海洛因的,就關(guān)在這樣的地方。山兵過去一直是游擊式地與政府軍周旋,打了就跑,抓到的人,沒有監(jiān)獄關(guān)押,有的就放走了,有的就殺掉了。所以這兒的老鄉(xiāng)們說起來,都說山兵殺個人跟殺只雞一樣簡單。這種土洞是山兵怕關(guān)押的犯人逃跑,把人關(guān)在洞里,除非有人用繩子吊上來,否則,關(guān)在洞里的人再怎么也跑不掉的。
至今我還保存著兩張通行證,一張是山兵地區(qū)通用的;一張是到政府軍地區(qū)使用的。山兵地區(qū)通用的那張,是用景頗文寫的,緬甸拉咱縣一個什么官員,收五十元人民幣后,你只需報上名字、年齡,他就用很流利的像英語一樣的景頗文寫下一張字條,在整個克欽邦山兵地區(qū)都可以通行無阻。另外一張是在政府軍的“隔”上買來的,也是收了五十元人民幣,你報上姓名、年齡,一個兵在印好的一份通行證上填好。這是一份緬文的通行證。只是,你千萬要注意,在遇到山兵時千萬別把政府軍的路條拿出來;而在遇到政府軍檢查時,千萬別把山兵的路條拿出來,否則,很可能把你當作奸細,讓你去蹲土洞,還有可能一槍就斃了你。
克欽人基本都信奉基督教,并且還非常虔誠,每逢禮拜天,幾乎所有的傈僳人都會去寨子中間的教堂里聽牧師布道。據(jù)說這樣的習慣在傈僳族人中,已經(jīng)傳承了一百多年了。走進傈僳人簡陋的小竹樓,屋子中間必然看得到耶穌基督的圣像。在一百多年前,傈僳族人生活在不通公路、閉塞落后且缺醫(yī)少藥的高黎貢山區(qū),是那些不畏艱難的傳教士們讓傈僳族人基本上都信了基督教。
河甩楊是緬甸北部茫茫熱帶雨林中一個很小很小的傈僳族寨子。十多年前,我無意間闖進了這個寂靜的小山寨。如今,這個小山寨又在演繹著怎樣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