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喜

在我唱著“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啊啊，地下開紅花呀……”的童年時代，爸媽都是這個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工作忙，事情多，很少回家，我們姊妹六個人，吃、喝、拉、灑必須要人來管。組織上從工作考慮給我們找了一個保姆。這就是江媽。由于父母很少回家，也只是禮拜六下午才回來看看我們，所以我們一切都是江媽管，她已經(jīng)成為我們家庭的重要成員。她在我家，父母都十分放心，而且她和父母的關(guān)系相當好，父母也很親切地叫她江媽。

江媽有四十歲左右，長得白白胖胖的，因為眼睛大，所以看上去還算漂亮，身上總是穿得干干凈凈的。她性格十分溫和，在和人講話前，總是眼睛先向上輕輕地一翻，笑意就已經(jīng)掛在那張白白的親和的臉上了。她講話的聲音很好聽，我們很少見她發(fā)脾氣。她很會做事，而且十分勤快，做針線、下灶房、漿洗衣服，管家務(wù)是行家里手。更不得了的是她會講很多很多的故事，每天講的都不一樣。講故事時是她感情表達最豐富的時候，當我們乖乖地圍坐在她的身邊時，她那大眼睛向上輕輕一翻（其實我最喜歡看她翻眼睛那一瞬間，真的，很美），然后深情地看著我們就開口了：“從前——”故事的序幕就拉開了。

有一年中秋節(jié)的晚上，她領(lǐng)我們幾姊妹在院子里賞月，天上的月亮就怎么這樣大，這樣圓，這樣亮，周圍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連遠處的大山都好像就在我的眼前。我們邊吃月餅邊聽她講嫦娥奔月的故事。講完后她指著月亮說，你們看吳剛正在桂花樹下，掃落在地上的桂花去釀酒呢。我們一看，嗨！真的，月亮里的大樹下就是有一個人在那里動。然后她又把聲音放的很小說，要是你們悄悄地到葡萄樹下，摘一根葡萄須須，然后打一碗水后，把須須的大頭放在耳朵里，另一頭放在碗里的水里邊，你就會聽見嫦娥唱歌的聲音。誰能聽見，誰就是最有福氣的人。我們真的爭先恐后的去每個人都打了一碗水，又去花園里輕手輕腳地在葡萄架下摘了些葡萄須須回來，放在桌子上按江媽說的方法認真地、悄悄地聽。她看著我們認真的樣子，也嚴肅認真地小聲地問我們，聽到了吧？大家都會驚奇而又高興的嚷道，聽見了，聽見了！我什么也沒有聽見，而個個都講聽見了。我怕我是沒有福氣的人，也只好跟著大伙嚷道，我也聽見了。江媽看看我板著臉說，你肯定沒有聽見！我實在是怕人家說我沒有福氣，急得流著淚說，我真的聽見了，我真的聽見了！江媽看我的眼淚都急出來了，才大笑著說，我是給你開玩笑的，看把你急得！我相信你聽見了，你是最有福氣的人了。這時我才破涕而笑。

每當她講完故事后都要說，怎么樣？好聽吧？我們都會異口同聲地說，好聽，好聽。接著我們馬上就會說，再講一個嘛，再講一個嘛。（一到晚上我們兄妹幾個，惟一的樂趣就是聽她講一個好聽的故事。）由于是中秋節(jié)江媽很高興，就又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她指著遠處的一座大山說，你們看這座山的中間有兩扇大門，它緊緊地關(guān)著，永遠不會打開了。為什么呢？從前這座山里住著一個老仙人，專門為窮人辦事解難。當窮人有難的時候，到山上的石門前，跪在地上，合上雙手唱道，石門開、石門開，苦難的人兒要進來。天靈靈、地靈靈，受苦的人兒有苦情。石門馬上就打開了。老仙人是一個長著一臉長長的白胡子的非常慈祥的老人，見了窮人他的臉上永遠是笑口大開，全身光芒四射，給人一種慈祥善良的感覺。當你講了你的苦衷后，他會熱情地幫助你解除苦難和困境。只要是真正的窮人到石門里去找到他，他都會真心實意地給你幫助。

有一個大地主想得到更多的財寶，聽說石門里有仙人可幫助窮人得寶，他也打扮成窮人到石門前，合上雙手跪在地上唱了幾天，老仙人就是不開門。大地主生氣了，抱起一塊大石頭向石門砸去，石頭反彈回來把地主給打死了。因為這門是為好人和窮人開的。有一天有一個窮人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只好到石門來求見仙人，他背了口訣后，山開始抖動，石門慢慢地開了，一團白云飄了起來，云霧中老仙人顯了出來。老仙人聽他講了以后，十分同情他的處境，就給了他一擔谷種，同時告訴他，回去獲得豐收以后一定要賠一擔谷子。窮人跪謝仙人后回家種地去了。第二年窮人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了大豐收。全家人看著曬場的谷子，笑得可看見后牙了。這時窮人想起了仙人的話，要還一擔谷子，就拿籮筐裝谷子。他的老婆是一個很貪財?shù)呐耍椭钢F人罵道，憨包！你就是個憨包。辛苦了一年我們才有了過好日子的光景，他住在洞洞里坐想其成，沒有那么好的事，我們不給他，一擔谷子夠我們吃好幾天的，我到是舍不得。窮人是一個怕老婆的人，聽老婆這樣一講，感到很為難，因為谷子不還不行，老婆的話不聽也不行。突然他想了一個很好的辦法，他跟老婆說，我們還他一擔糠不就行了。他老婆一聽高興得要命，夸獎自己的漢子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第二天窮人挑上一擔糠上山到了石門前，唱了口訣，開了石門，窮人把一擔糠放在了老仙人的面前，由于心慌，轉(zhuǎn)身就走，連一個謝字也不說。老仙人一看原來是一擔糠！再看窮人已經(jīng)快到門口，老仙人一招手，只聽得一聲巨響，石門關(guān)上了，洞里一片漆黑，窮人再也沒回來，石門從此就再也不打開了！

江媽告訴我們說，要做老實人，人窮不怕，要窮的有志氣，更不能騙人。騙人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老天都不會放過你的。這是一個使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中秋節(jié)，是一個讓我記住，做人一輩子不能做這種吃了谷子還糠的人。

江媽的命很苦。聽媽媽講，她舊社會是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小老婆，軍官死了后被婆婆家里的人逼她嫁給了一個下鄉(xiāng)“收豬”趕進城里賣給屠宰場老板的“趕豬”人，家里很窮。江媽人長得好，又白，又勤快，為人又好，所以“趕豬”人很愛她?？墒墙瓔屝睦锊⒉皇譂M意，因為此人好賭好酒，經(jīng)常在外打麻將，而且是輸?shù)亩?。輸了就去喝酒，喝醉了就惹事！不是讓人家打回家來，就是喝得爛醉，在街上大發(fā)酒瘋，然后躺在大街上半夜三更去把他背回來?；貋砗筮€不能說，說不好他還會打人，繼續(xù)發(fā)酒瘋。酒醒后，他會跪在地上給江媽坦坦白白地認錯，就沒有不認錯的時候，但是也沒有改邪歸正的時候。江媽叫他是坦白“油條”。在這一點上江媽十分惱火，也沒辦法。有時候她會一個人發(fā)呆和悄悄地流淚。后來“趕豬”人在一次醉酒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掉下河沖走了，連尸首都沒有找到。以后盡管有很多人來說親，她始終沒有再嫁。媽媽講，江媽一生很苦。但是，是一個十分十分好的好人，要我們聽她的話，不準惹她生氣，要尊重她、愛她。

江媽是一個很重感情的女人，也是一個感情很豐富的女人。她對我們像親生的兒女一樣，把我們的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而且每天都是高高興興的，我們完全生活在一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之中。她比較喜歡我的三弟，因為三弟長得很好看，很乖，又很聰明，在我們幾姊妹中他是最受寵的。江媽經(jīng)常背著三弟玩，有時還背著三弟回她家去玩。因此我很嫉妒三弟，我多想江媽也背我一次??！為了這，有一天我就裝病，喊頭疼，嚇得江媽只好背著往醫(yī)院跑，路上我趴在她的背上，靠在她的肩上，感覺好得不得了?；貋硪院笏质俏顾?，又是熬稀飯，一會兒她問問我好點了沒有，一會兒又問問我想吃點什么。還時不時地用她那溫暖的手摸摸我的頭，看我發(fā)不發(fā)燒。我這一天太幸福了，因為我一個人單獨地讓江媽照顧了我。我想裝病真好，會得到這么多平時享受不到的溫暖。江媽和我媽的感情很好，就跟親姐妹一樣。有一次媽媽得了重病，當?shù)蒯t(yī)院無法解決，只好送省城去治療。當時的公路不好，顛得利害，坐汽車對媽的病情不利，只好走水路?？h里已經(jīng)派了醫(yī)生和護士護送，可是江媽就是不放心非要陪媽媽一同去，而且哭的很傷心，誰說都不行，就是要去，而且還要帶上三弟。她哭著說，媽媽的情況她清楚，她知道該怎么辦，醫(yī)生只會看病，不能照顧媽媽的生活和其它，只有她去，任何人去她都不放心。爸爸只好同意了。半個月后他們回來了，在家里，當著全家人的面，媽媽拉著江媽的手流著淚說，這次要是沒有你去，沒有你在我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我的病不可能好得這么快。謝謝你了！江媽也流著淚說，大妹子，這是我應(yīng)該的，你對我那么好，我要是不報答你，招呼不好你，老天都不答應(yīng)的，我們是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了。只要你好好的，我的心里就好過了。媽媽也高興的說，對，我們是一家人嘛。也正因為是一家人，江媽對我們管得很嚴，有時還很兇，我就經(jīng)常被她扣飯。比如不按時回家，不挑水，欺負弟妹等，她都會把碗柜鎖上，不給你飯吃。非得你老老實實地認錯后，她才給你飯吃。但有一條，她從來不在爸媽那兒去告我，從不打我的小報告。在江媽的精心照顧下，我慢慢地長大了。

這年我十四歲，爸爸送我去當兵。江媽知道我不想去，就去找爸爸給我說情，還讓爸爸好好地批評了一頓?；貋砗笏蹨I給我說，聽爸爸的話，去吧，他是為你好。就是你還小?。∵h離家鄉(xiāng)和父母，我也不在你身邊，你要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才行。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我也跟著哭了起來。我要離家時江媽給我提前過十五歲的生日，同時給我送行，做了好大一桌好菜。有臘肉、香腸、口水雞、燒白、蹄筋、回鍋肉、千張、油酥、糖醋魚、黃粑、燒麥、豬兒粑。要辦這么多菜，在當時的情況是很不容易的，可見江媽是費盡了心機的。除爸爸以外家里的人都齊了。飯桌上媽媽給我說了很多語重心長的話，江媽也說了很多愛撫關(guān)心的話。我記得最深的一句話是，她說，當兵以后要學(xué)會當“孫子”，．低頭做人，只有會做“孫子”的人將來才能當“老子”。同時又說，將來出息了，可不要忘記江媽??！我說，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江媽。

我離開了江媽到邊疆成了一名解放軍，在部隊和家里通信中我還經(jīng)常問江媽的情況。幾年后的一天，媽媽來信告訴我，江媽去世了，但是沒有說原因。我痛苦了好長時間，常常在夢里見到她老人家，尤其是她那雙一講話就向上翻的眼睛。還有那句叫我學(xué)會當“孫子”的做人的道理，也常常銘記在我的腦海里。后來媽媽告訴我，江媽是得病死的。我想怎么好人就不能多活幾天。

這一年我探親回家，我和媽媽一起去墓地看望江媽。江媽的墳很一般，一個土包長滿了青草，一塊石碑。我恭恭敬敬地給江媽獻上了一束鮮花，磕了三個頭，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靜靜地看著江媽的石碑，看見了她的身影，聽見了她的聲音，心里好不難過。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在碑上刻著江媽的名字，我也是在這時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水秀。江——水——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