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默，廣東人，１９３９年生，早年從職記者，自１９７７年起，連續(xù)十年任職《明報》編輯，并于《明報》副刊寫隨筆專欄。著有《粗咖啡》、《玉藝》、《玉典》和《聚散匆匆》等。

有句話說吃得是福，那么，我這個自幼便在米飯文化中長大的嶺南人，也學(xué)會了喜歡吃餃子，應(yīng)該是一份福氣了。

餃子是面食文化中的一個大類，雖然大同小異，都是用一層面皮包裹著些許菜和肉，可是幾十年下來，吃過各省各地的餃子，知道它們的豐富和多姿采，特別是各不相同的滋味，與米飯實在不相上下。

香港素有美食天堂之稱，當(dāng)然也吃得到餃子了，在超級市場可以買到急凍的，也可以在餃子店吃到即做的，可是奇怪，在香港我寧可吃道地的云吞，是覺得欠缺了一些風(fēng)味的緣故吧？反而在外省人家中吃過幾次，印象則是很深刻的。

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文友夏婕約了我們一群寫作人，去她位于九龍的家里，吃她與丈夫親手做的湖北武漢餃子，面搟得又粗又厚，餡料是剁得很爛的肉和白菜。用白水煮熟，一大盆一大盆端出來，看得我們這些習(xí)慣于吃米飯的廣府人嘩然。她說他們武漢人，每吃必盡三十個，思量我們可能吃得少些，只給我們每人預(yù)備二十幾個。

我們沒想過會有這么大的餃子，蘸著辣醬吃，又香又可口，再加上主人夫婦的拳拳盛意，便開懷大嚼起來?？晌冶M管放盡了量，也只能吃得下十二個，已經(jīng)算是吃得較多的一個了。

文友李洛霞新婚之初，也約我與友人去他們的新居吃餃子。李洛霞祖籍上海，為了這頓餃子，她特地請它媽媽到來一起做，做好了放進(jìn)冰箱，人客到了，便拿出來用清水煮。上桌時，一碗一碗的，餃子浸在白湯里，桌上除了醬油外，還有一些冷菜。餃子是拇指大小，韮菜豬肉做餡，面皮搟得極薄，可以透出韮菜的顏色，作客時吃起來沒有壓迫感，這才知道，江南人吃餃子，到底吃得精致一些。

此外，在香港就沒有吃餃子的更好記憶了。

記得初游北京，在導(dǎo)游的慫恿下，也是慕名之故，便參加了一席“餃子宴”。宣傳上說，這是一家極負(fù)盛名的餃子店，師傅的一雙妙手，可以做出一百幾十個款式的餃子。簡直把餃子提升到可作藝術(shù)作品去欣賞的層次。待各人在席間坐定，餃子相繼上桌，有用大瓷盆子，也有用蒸籠，當(dāng)中擱著拇指頭大小的餃子，各種顏色都有，伸著長脖子的白天鵝還有一對黑眼睛，繡荷包上翻出花邊，有橙色的橘子，金色的鯉魚，黑色的菱角，又有兔子、佛塔、繡鞋……師傅的手藝與細(xì)心令人感動，心想就這樣一口吃了豈不可惜？可這分明是餃子，不吃便要餓肚子，也只好在一片稱賞與惋惜聲中跟隨著舉箸。雖然說眼前的餃子有菠菜面皮、甘筍面皮、雞蛋黃面皮、紫菜面皮與黑芝麻面皮等，餡科也有白菜、韮菜、豬肉、羊肉、雞肉與鮮蝦等的分別，可是吃進(jìn)嘴里只覺得味道與口感都一個樣，是味覺遲鈍之故罷了！會再去吃第二次嗎？同桌的人大都說不會。

想起來，倒是＄陽市那邊的老邊餃子店現(xiàn)實得多。＄河區(qū)那家一百七十多年的老邊餃子店，賣的餃子有三百個款式，做餡料的除豬雞牛羊之外，更有馬肉、驢肉與騾子肉。餃子外形與大小都是家常所見，用開水煮熟上桌，一個款式放一個碟子，桌上再放置一個火鍋肉湯，另外七八種蒜子辣子醬油等配料。一桌十個人，嘗了二十款的餃子，吃罷都交相稱贊，說又好吃又長見識。結(jié)賬才一百五十元，多么便宜！

回頭再說在北京吃餃子吧，在今日隨處都可以買到機(jī)器制作的現(xiàn)成餃子下，原來不少家庭仍然認(rèn)為，要不就吃面條，要吃餃子，必要在家自己做的才好吃。去年我與妻子在北京，便被一對年輕夫妻邀請回家吃餃子。

這對年輕人，女的在大機(jī)構(gòu)做會計副主任，男的在房地產(chǎn)公司任經(jīng)理，去年才在靠近首都機(jī)場的一個新社區(qū)購了新房子，可稱得上是新一代的中產(chǎn)階層，他們?yōu)樯鈶?yīng)酬或與朋友相聚，上館子要不是吃火鍋便是吃小菜，醋溜黃魚、紅燒鯉魚、東坡肉與蔥爆羊肉等，什么都吃，就是下吃餃子，因為年輕的丈夫認(rèn)為，餃子還是他們家鄉(xiāng)吉林的才好吃，吉林的餃子，要數(shù)他丈母娘做的最好吃。他說得很認(rèn)真，哄得他妻子眉開眼笑。那天在家做餃子，便特地開小汽車，老遠(yuǎn)地把剛下崗的丈母娘接到家里來。

他丈母娘才五十歲，是個又健康又健談的女人，說她最喜歡包餃子，因為包餃子必定一家子人，切肉切菜、搟面、搗餃子，都是融洽溫暖地聚在一處，一起動手，一起聊天，即使地女兒交疊雙手坐在一邊只管吃，她看著也喜歡，特別是來了客人，包餃子吃是最好的事情了，未到春節(jié)便像過春節(jié)。

那天我與妻子參與了他們的家庭聚會，便很感受到這位還帶著濃厚傳統(tǒng)感情的女子所說的溫暖氣氛。她所做的餃子是菜肉做餡料，然后用白水煮熟，是很家常樸素的那種，還是為了客人的緣故，面皮例外地加進(jìn)了雞蛋?？此麄円患胰顺砸粋€餃子咬一口生大蒜，挺有滋味的樣子。對我們來說，餃子實在不怎么樣，叫人感動的，是他們帶出了那份遠(yuǎn)在東北老家的風(fēng)味。

同樣是在北京，有那樣一個寒風(fēng)冷雨的早上，竟然吃到一次沒帶感情成份的好餃子，那個好吃法，至今還有很深的記憶。

那年路過北京是深冬，逛罷紅橋古玩市場，聽說地壇公園旁邊也有條古玩小街，有許多專賣郵票與古錢的小亭子。次日起了個早，便拉著妻子要去走一遭。當(dāng)時風(fēng)雨連天，氣溫約莫接近攝氏零度，又是個星期天，街邊的小亭子沒有誰肯開門營業(yè)。這是做旅人最感氣餒凄苦的時刻了，這時往旁轉(zhuǎn)進(jìn)一條胡同，看見一戶家庭式的小店子生著煤爐，上面的大鍋子冒出騰騰蒸氣，想必是個避寒躲雨的好去處，二話沒說便沖了進(jìn)去，在小板桌跟前的小櫈子坐下，不管賣的是什么，便吩咐來兩碗熱的。

店家是位和氣老人，很快便端來兩碗熱得冒煙的食物，必是看見我們是外客模樣，謙謙地說：“我們這里只賣肉湯餃子，沒別的了，都是附近上學(xué)的孩子吃的！”

我說：“沒要緊，只要是燙熱的就可以啦！像這樣的鬼天氣，又冷又下雨！”

“您倆是外地人吧？依我說，這才是開始，今年的春節(jié)還有得冷哩！”老人袖著手，安詳?shù)刈诨馉t邊說話。

我們不再打話，剛從嚴(yán)寒中來，有些熱熱的東西到肚才是正經(jīng)。老實說，第一二口是連湯帶餃子一起囫圃吞下的，可是盡管如此，那些鮮甜的肉湯、又軟又香的餃子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細(xì)看那個寬口的大碗，湯水里面擠著的餃子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是我吃過的餃子中最細(xì)小最精致的了，連湯帶餃子，一口可以吃進(jìn)兩三個。正合一句“口之于味，有同嗜焉?！逼抟苍尞惖貑栁遥骸昂芎贸允遣皇?？”我說：“嗨！何止好吃，簡直是天下美味！”說罷便揚聲：“老板。給我再煮一碗！”妻也趕緊說：“我也多要一碗！”

兩人很滿足地吃罷結(jié)賬，老人伸出四根手指說：“四塊?！蔽冶阕隹谒悖骸八耐刖褪鞘鶋K?！崩先烁f：“一共四塊！”

啊，太便宜了！天下還有這么又便宜又好吃的餃子嗎？只記得幾年前，在西安市集內(nèi)一家老店，吃到的羊肉湯餃子差堪媲美，后來再游西安時要去吃，卻忘了路之遠(yuǎn)近，要問路又不記得店子的名稱。

有過以往的經(jīng)驗，便趁留在北京的日子，覷了個晴天，特地為吃那家胡同小店的餃子，順帶游逛地壇公園旁的古玩小攤子，卻是那么不湊巧，尋到時，店子的門關(guān)得牢牢的，原來連個店名也沒有。自己嘗不到第二次，徒呼荷荷不說，要是介紹給別人，要待怎樣去說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