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騎士,原名陳重馨,廣東臺山人。1969年畢業(yè)于香港大學(xué)英文系,曾任翻譯及編輯。1973年赴巴黎,肄業(yè)于法國國立高等美術(shù)學(xué)院?,F(xiàn)居巴黎,從事兒童刊物美術(shù)工作及繪畫。著作有散文小說集《綠騎士之歌》、《棉衣》、《深山薄雪草》,小說集《石夢》等。
四月的巴黎仍散著寒意,而香港已半城是花。
這次回港,見了許多親友。不少都是去了外國,有意無意在這個時候回來一陣子。大家走在盛放的洋紫荊與緙杜鵑之間。香港成為了一個約會地點。加州的陽光、多倫多的雪意、澳洲晴寧的海邊小城:歐洲、日本、中東……怎的原來分頭去了世界各地?每人背后都有一段長長的旅程、和意料不到的機遇。有人是本錯體的章回小說、有人是篇無法續(xù)下去的論文、有人是個仍未水落石出的偵探故事、有人是首錯字連篇的情詩……
其實誰都沒有機會互相細讀。有緣于此匆匆重遇,瀏覽一下封面,最多是看到一些篇章的題目,若是能閱到幾段節(jié)錄,已非常難得,該心滿意足。有些東西不易老的,譬如說話的聲音,又沒有皺紋又沒有白發(fā)又不會發(fā)胖。更不會老去的是關(guān)懷的眼神,隔了許久,仍未被時間浸得退色。
……
城市有如一具華麗的大機器,在隆隆擠吵間飛轉(zhuǎn)??v使擔心它的繁華慢慢退色,許多人仍積極地忙碌著。如果說這兒是個沙漠,便無謂期待種出玫瑰或水仙。有些人能種出開著詭異燦爛花朵的仙人掌,更是難得了。
經(jīng)濟衰退的陰云下,很奇怪,仍有人埋怨坐頭等機位去歐洲買時裝的旅程多么使她疲倦:仍有人到拍賣行投購名貴古董……。不過更多是憂慮重重,擔心失業(yè)的、負資產(chǎn)的、生意不景的……近年來這些問題并沒有好轉(zhuǎn)的征兆,聽得人深深不安。
洶涌的人聲車聲中,手提電話到處尖喚。在巴黎手提電話也很普遍,但不是這樣高的人口密度,便不會鈴聲四方八面、此起彼落,像個鈴鈴作響的天羅地網(wǎng)。常要高聲才能談話,很吃力也聽不清電話中的語句??偸沁@么緊張的節(jié)奏,總有這許多迫切的話要說,總要在此刻找到這個人那個人。彷佛時間溜得特別急速,要緊緊抓著。
連連疊疊的天橋,漠漠人流。老像匆忙地尋找什么,最好不要驀然回首,真怕不知會見到什么、在燈火闌珊處。
入夜后愛乘渡輪。港島的燈火,仍是燦爛得像個鉆石冠冕,美得使人屏息靜氣,黑夜中海波蕩蕩,是船在搖,或是島城在搖?
住在朋友家中,稍離鬧市。是親切的一個區(qū)分。面貌全非仍記認出一些地方的紋痕。那面高樓擠矗處,曾是乳牛牧場。多少個黃昏,在禾稈堆上看海上日落。
開窗見山。闊大的落地長窗外是瘦窄的露臺,小白桌子上僅可放一盤巧細的紫羅蘭,兩個杯子。清晨時,一面喝咖啡,一面啜嘗蒼翠重疊的山色。坡上樹木間有座廢置的舊修道院,尖拱門如一排奇異地站立的枯葉。當年的僧侶和他們綿綿的祈禱,都散在云間樹間何處?
從二十多層的高樓可俯視鳥兒在樹間徊轉(zhuǎn)。山壁上有一根粗樹干凌空突立,常有一只大鳥飛來棲息其上。朋友相信,是她去世不久的丈夫回來跟我們打招呼。他在另一個世界中,是否終于知悉了謎底?大鳥咯咯的鳴聲,可能是努力地解釋花落花開的原因,只是我們?nèi)月牪幻靼住?/p>
清晨被一個打錯線的電話吵醒,早一晚又是特別遲睡,頭昏眼困,老大不高興。站在窗前打呵欠,忽然一陣出神,咦,怎的漫天像飄滿鵝毛雪片?娑娑輕白,把整個山坡都灑得迷盈起來。當然不可能是雪,是柳絮因風起?這兒沒有柳。就只是來自一些樹上的花絮,隨風飛舞,似是透明的音符,奏著一首透明的晨曲。其實是以如此美麗的姿態(tài)來開散生命的延續(xù)。高聲喚朋友來看時,絮瓣已漸疏落了。就只剛才一刻間看得心花怒放,那個電話原來不是搭錯線!
我往往早出晚歸。“出城”的路,沿途??赏胶L煲黄趟{。島城繽紛纏錯的故事,都像鑲在水晶中,以為觸摸得著,卻又觸摸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