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銹水
一尺高的草,半尺深的水
干得發(fā)白的路筆直無盡
天上沒有一只飛鳥,沒有太陽
沒有云彩,但仍然很亮
仿佛一場暴雨剛剛結(jié)束
你的女人手提魚網(wǎng)逶迤而來
“你怎么在這兒?”
你聽不到任何聲音,包括你自己
銹水冰涼,你的腳激不起一絲漣漪
水中沒有魚,沒有睜著眼睛的呼吸
灰白的土路,筆直的草莖
越走越快的你無法消失
而你的女人到處出現(xiàn),拖著一張
因雨水而沉重的黑網(wǎng)
仍是白晝,沒有云彩,沒有風(fēng)
你的臉在網(wǎng)中,魚一樣傾斜下沉
長河
落日渾圓,一條紅色長河
沒有渡船,河面一望無際
只有云彩直立如城堡,邊緣發(fā)亮
只有反光在水上密集如魚脊
似乎可以踏著鋒利的魚脊到對岸去
而焦慮像一排茅草漸次推開
你的呼吸如云彩充滿了大腦的房間
天地,一片血紅中恍若有歌聲如飛艇若隱若現(xiàn)
老夫人在水邊洗著什么
像面具一樣,她把一張張人臉撈出
每一次抖動,河水都泛出一片紅光
她把人臉一張疊一張戴在自己臉上
每一張臉都消失在另一張臉中
每一只眼睛都在別的眼睛中向外張望
長河無盡。無盡的人臉從水中浮起
軟軟地顫抖?!拔?guī)湍阆窗?,母親?!?/p>
她抬起頭,面孔空白如一扇黎明的窗
你捂住臉,尖叫從指間滑落
像一張底片,在顯影液中漸漸融化
地下王國
灰色的早春,我在薄暮中散步
在一條從未光顧過的街巷
有腳步聲從身邊匆匆掠過
一頁紙像一束光從空中飄落
我彎腰拾起,一張朱紅的請柬——
宴會今晚繼續(xù)舉行,一切免費
我推開毛玻璃的轉(zhuǎn)門,里面一片通明
仿佛有一萬人在推杯換盞
沙皇時代的建筑半埋在地下,門角尿漬斑斑
看不見的仆人端著盤子往來穿梭
腰背筆挺的看門人躬身問著晚安
他胸前掛著一排跳蚤市場上買的獎?wù)?/p>
他的目光透過我望著我身后
臉上恢復(fù)了退役軍人的嚴(yán)肅
仿佛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
我慢慢在大廳里巡游,腳步輕緩
只聽見灰色的春風(fēng)在糾纏打旋的紅色紙片
沒有人影的圓形大廳布滿毛玻璃的小門
門內(nèi)有的喧聲不斷,有的一團(tuán)漆黑
有的露出斑駁的石墻,有的通向又一個大廳
歡宴的喧聲越來越高,誘惑我接近光明的中心
紅色長桌上擺著面包與酒漿
每個空位前都燃著一根蠟燭
盡頭的寶座上釘著公告:國王已駕崩,歡宴可以繼續(xù)
和人爭吵的夢
她像燒紅的果實和他爭吵
他從精金的寶座上站起身
在他所愛的人中間繞了一周
他沉默的眼瞼是漢白玉的帷幕
在她和寶座之間,一條白色的水流
沒有一點泡沫,像一條巨蛇吞噬自己的尾巴
那白銀的漩渦和水晶的泡沫
在它身軀扭動下形成另一條河流
流向人世。她不知道
這河流由她而起又流回她身上
那無辜的白母牛在殿堂一角盡量隱藏自己
但在她閃電的目光中,嬰兒一樣赤裸
波濤剛剛從她的四肢退去塵世的羞怯
她不知道那只是語言,懸在她角上狂奔
直到她的雙角被幸福的谷粒所充滿
而他不會輕易承認(rèn)
他的心像多余的裝飾懸在胸前
忽明忽暗,照亮了她的嫉妒
照亮了廣闊的四周,像一句無人說過的話
她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她輕蔑的目光
把云彩燒成了灰。只要他的私生兒女
減少一成,她就愿意讓大地的收成
增加七倍。她不說話我們就沒有語言
這一幕三角戀愛的戲劇也不會結(jié)束
我們就沒有機會回到暗中
把夢中的事情再干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