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炘
1962年4月,文化部在杭州又一次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文科教材會議"。
一年前,潘天壽為搶救山水、花鳥兩個畫種提出過分科教學的建議,得到了采納。這次全國會議他準備要從搶救遺產(chǎn)角度出發(fā),呼吁抓一抓書法教育。
"現(xiàn)在學國畫的學生,不會在自己畫上題字,這簡直是笑話。"潘天壽一開口就把與會者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他表達意見一向很直率,很明確。
"國畫系應(yīng)該把書法、篆刻列為必修課。"潘天壽列舉了全國不重視書法的傾向,不無憂慮地說,"現(xiàn)在中小學課程多,一時開設(shè)不了書法課。但書法篆刻藝術(shù)是寶貴的民族文化遺產(chǎn),必須繼承,少數(shù)高等藝術(shù)院校應(yīng)該開辦書法專業(yè),培養(yǎng)書法人才。如果再不抓書法教育,就會出現(xiàn)后繼無人的情況!"
愛好書法畢竟是中國人的共同趣味,所以潘天壽這次的建議比分科教學的提議更有反響。文化部主持會議的領(lǐng)導(dǎo)積極支持,當即決定:全國各美術(shù)院校國畫系應(yīng)設(shè)書法、篆刻課,有條件的先開設(shè),缺少條件的,應(yīng)該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及早開設(shè)。至于開辦書法、篆刻專業(yè)非浙江美院莫屬,別的學校更加沒有條件。
此前,潘天壽與吳茀之已早早研究過關(guān)于辦書法篆刻專業(yè)的事。他們認為在現(xiàn)代學院教育中應(yīng)該將書法列為正課,并開設(shè)學科專業(yè),這樣才能發(fā)展書法藝術(shù)。培養(yǎng)出具有高等教育水平的書法人才。中國書法教育史上嶄新的一頁翻開了。
當時他們并沒有想得很多,只是覺得老書法家已寥寥無幾,且平均年齡在六十歲以上了,后繼無人,前途堪慮,應(yīng)該有人繼承才行。
一個包括潘天壽、吳茀之、諸樂三、陸維釗、沙孟海、朱家濟、劉江的七人籌備小組成立了。潘天壽指定陸維釗具體負責,劉江協(xié)助。并分頭起草各課教學大綱,潘天壽參加了每次籌備會議,討論修改各課大綱。書法篆刻專業(yè)暫時準備開設(shè)書法、篆刻、古漢語、書印史論四門專業(yè)課。
暑假也搭進去了,加緊籌備。當時很少有電風扇,杭州的夏天又酷熱無比,每次開會大家都手搖一把蒲扇,但還是少不了汗流浹背。
潘天壽在自己的止止室里翻箱倒柜地尋找,一連忙了好些天,整理出幾十件歷代名家書法珍品。他以往的收藏本來就很有限,所以他決定把這些心愛的藏品全部捐給中國畫系,作為學生學習的臨本。
他找來畫杈,又小心地把畫室里懸掛的李叔同、經(jīng)亨頤兩位先生寫的對聯(lián)收下來。
文化部為支持開辦書法專業(yè),撥款二千元購買圖書資料。系里用這些錢,從杭州、上海、蘇州、紹興等地的古舊書店收購了近萬冊碑帖、印譜。但尋覓名家手跡,就捉襟見肘了。
潘天壽一次性捐獻幾十件珍品,自然很使師生們吃驚。這些作品中有:董其昌字立軸、董其昌行書、董其昌行書冊頁、莫是龍書法冊頁、張瑞圖書法冊頁、傅青主行書立軸、伊秉綬隸書聯(lián)、伊秉綬四言紅麻書對、康有為字對、經(jīng)亨頤對聯(lián)二副、李叔同對聯(lián)、李叔同書軸、李叔同書《天璽紀功碑》、弘瑜和尚書軸、蒲華字對、吳昌碩對聯(lián)、吳昌碩篆書橫幅、馬一浮字對、張大千字對等等。不少作品有潘天壽的題簽,貼在軸頭上,可知他不知多少次地摩挲賞玩過,但是如今他毫不猶豫地割愛了。
學生臨摹更需要這些作品,潘天壽摯愛自己的學生,他們身上有著他的寄托。
這一年的11月21日,潘天壽以中國書法家代表團團長的身份出訪日本,團長是陶白,成員還有王個簃和顧廷龍。他們經(jīng)廣州、香港,搭上英國飛機赴日本。
夜幕降臨,飛機奮力沖出層云。哦,眼前頓時展現(xiàn)出一個童話世界。無邊無沿的月色,把銀色灑向蕩漾的云層之上。漫游太空星斗之間,機艙里一片贊美聲。
"飛機已到達臺灣上方。"空中小姐先后用華語和英語通報乘客。
潘天壽從機窗中俯視下方,從云層縫隙里只能見到疏疏落落暗淡微茫的燈火。何時臺灣與大陸能夠統(tǒng)一啊,臺灣也該有人在思念祖國的統(tǒng)一吧。
他抬頭又望望美麗的月色,吟就了一首七絕:"無邊月色漾銀瀾,萬里高飛星斗間。夢下有誰思漢土,微茫燈火過臺灣。"他沒有料到這首詩后來給他帶來了許多麻煩,文革中被誤讀誤批。
到機場歡迎的竟有五六十位日本書法家,個個西裝革履。代表團成員非常感動,他們不停地回禮,因為日本書法家都虔誠地作90度鞠躬,而且其中有不少女士。
從機場乘車二小時才到達代表團下榻的旅館。沿路高樓林立,馬路寬暢,四五輛汽車并排行駛。
潘天壽二十年代訪問日本時,東京的建筑頂多不過是四層樓,如今十層、二十層比比皆是。
不堪設(shè)想,三十年前的馬路上,月水屐聲,現(xiàn)在個個穿皮鞋,和服也換成了西裝。更使代表團驚奇的是日本學習書法風氣很盛,一百萬人能寫漢字,書法家有十萬之多,聽到介紹,代表團成員如坐針氈。此時國內(nèi)對書法不重視,七十歲以下就沒有什么好的書法家,而日本竟偏師突起。
代表團受到殷勤的接待,他們先后訪問了大坂、西京、名古屋和東京,參觀了許多有名的博物館和制筆制墨的工廠。中小學的書法教學真是叫人吃驚。潘天壽有點忐忑不安,直到參觀了日本書法家的書法表演,他才松了一口氣,因為他看到日本第一流書法家水平并不怎么樣。"執(zhí)筆不正,筆肚落紙,寫字還是外行。""但青年一代看來比我們強。"
代表團還游覽了各地的名勝古跡,按計劃一直訪問到12月24日才回國。
期間他們四個人惠贈日本朋友的書畫作品達二百多件,潘天壽一人就作有一百多件,幾乎每天都睡得很遲,有時甚至到半夜、兩點鐘才能上床。
六十年代出國訪問是稀罕事,他回杭后來不及休息就被邀去中國畫系和民盟支部談訪問日本的觀感。盡管他努力如實敘述,聽者也感到十分新鮮,但組織上還是覺得他"流露了對資本主義向往情緒","揭露資本主義國家的腐朽本質(zhì)也很不夠"。
其實他不過講了日本書法家的年薪和擁有小花園的住宅,以及一些街頭見聞。更多是講日本重視書法,認為根底不如中國,我們只要注重培養(yǎng)下一代,年輕一代的書法一定可以超過日本的。他的觀感充滿著愛國主義激情。
他沒有埋怨組織,而是對照日本書法情況,更有信心把剛剛開創(chuàng)的書法篆刻專業(yè)辦好。
潘天壽本人既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大師,同樣堪稱二十世紀中國書法大師。雖然他書法作品數(shù)量上難以與其繪畫相比,但時至六十年代他書法的獨特面貌已彪炳書畫界,這次出訪日本的書法代表團就是周恩來總理親自點名組建的,潘天壽其時也是西泠印社副社長。他為美院小賣部寫的作息時間表,幾次被人揭走。甚至后來在蒙冤遭迫害時寫的大字報也被人悄悄揭去作為書法佳作收藏。
六十年代他書寫了許多匾額題名,如紹興的"青藤書屋",寧波天一閣的"南國書城"、中央美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研究"等等。沙孟海曾經(jīng)說自己"最喜愛他的隸書、行書,境界很高,"而且撰文稱:"潘先生對書法功夫很深,經(jīng)常臨讀碑帖,兼長各體,包括文字組織結(jié)構(gòu)不同的'字體',與后世藝術(shù)風格不同的某一家某一派的'書法'。甲骨文、石鼓文、秦篆、漢隸、章草、真書、行書,一千年來各個不同的體制、流派,經(jīng)過他的分析、賞會、提煉、吸收,應(yīng)用到筆底來,無不沉雄飛動,自具風格。"又稱"潘先生從結(jié)體、行款的整幅布局,慘淡經(jīng)營,成竹在胸,揮灑縱橫,氣勢磅礴,富有節(jié)奏感,可說獨步一時。"
潘天壽書風屬于生辣雄強一路,"清而厚,沉著而痛快",用筆方圓兼濟,力能扛鼎;擅勁利取勢,遒勁而風骨具,而真正對書壇產(chǎn)生影響的還是在視覺空間上的戛戛獨造。單體字的結(jié)體奇縱雄放,靜中寓動,筆畫穿插搖曳生姿,在不平衡中求大平,于奇險處求平正,極顯單體字的真態(tài)意趣,毫無媚俗之態(tài)。在章法上謀篇布局,空間對比大起大落,節(jié)奏強烈,且顧盼有情,錯落有致。雖頭腳不齊,卻不齊而齊,氣韻生動,傳神傳情。
盧輔圣評潘天壽的書法,"它既是一特殊時代的反映,又體現(xiàn)了超越這一時代的某些為特定主體意識所堅持和追求的價值內(nèi)涵。""體現(xiàn)了以'觀賞'而不是以'閱讀'作為書法藝術(shù)首要目標的美學思考。"。他將'觀賞'的需要凌駕于'閱讀'的需要之上,調(diào)動種種視覺形式因素和履險出格、行不山徑的魄力氣度,探索著書法藝術(shù)表現(xiàn)的最大值。"
其實,潘天壽的書法完完全全是為自己的畫服務(wù)的。他要求中國畫系學生"不求三絕,但須四全","三絕"指詩書畫,"四全"指詩書畫印。他自己的"高峰意識"只對準中國畫,而非欲在書法史上開宗立派。然而他對于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中國書法和書法教學的意義卻是導(dǎo)向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