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軍

周赧王隱約戴了什么冠冕，我看不分明。我看到了我的和周赧王的兩張很大的臉。背景舊銀幕一樣模糊發(fā)白。周赧王開口對我說："我有我自己的《史記》！"周赧王對我說這句話時我很清楚是什么意思，這話好像是我讓他說的，這話好像就是從我的腦子里說出去的。這是在凌晨兩點。在夢還未醒時我就意識到我做了一個夢。我被這個夢迷住了。

這句話充分證明了一件事情，這個事情就是時間。對時間有兩個論述，一個是博爾赫斯式的。白天，時間像一根線一樣明白；但至少到了深夜，這根線會盤繞、穿插、糾纏在一起。白天看見它已經(jīng)死去的塵封的部分會像蛇一樣鮮活起來，匍匐、彈起、首尾相銜；而白天尚且看不見的部分會像白鯨一樣躍出水面。我們的夢會偶爾插入，像魯莽的闖入者推開了這扇午夜狂歡的大門。博爾赫斯就是這樣一個闖入者。他被他眼前的秘密驚呆了。這秘密閃耀著奇珍異寶的光芒，讓人無可避免地憂郁而發(fā)瘋。他不愿意在他轉(zhuǎn)身離開時這扇門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他用小說復(fù)制了這樣一座迷宮，就像海盜的藏寶圖。

周赧王對我說："我有我自己的《史記》！"我不能肯定這是時間迷宮的一個盡頭，一個十字路口。不能肯定這是二千二百五十年的那一刻與二千二百五十年后的這一刻交叉了。不能肯定在不同時間里的人相遇了，或者說是在不同時間里的我與我相遇了。我的眼皮一打開，時間迷宮之門便倏然消失。我好像沒有能力在醒著時將它打開。于是我想到對時間的第二個論述，就是塞林格式的，《獻給愛斯美的故事--懷著愛與凄楚》中，愛斯美那個好動的弟弟對我說："這面墻對那面墻說什么了？"我說："墻角見。"就是這樣。時間好像兩個墻角一樣牢牢地被銜砌在一起，一點縫也沒有。無論這兩面墻各自延伸到多么遠，它們總在一個地方相接。這個地方構(gòu)成一個夾角，很牢固很安全，每一個人的背都可以靠上去。我認為，這個夾角就是日常經(jīng)歷。

一切都是從讀《戰(zhàn)國策》開始的。

在我的日常經(jīng)歷中，讀《戰(zhàn)國策》是一種比較高級的消遣。我就是這樣打開電視，隨手從書櫥抽出了這本史書。我邊瀏覽邊大發(fā)感慨：還說中國是什么禮義之邦、講什么仁義道德呢，我們的老祖宗簡直是世界上最壞的人，絲毫不講道德良心，沒有原則，沒有寬容，沒有廉恥，沒有自尊，唯利是圖，唯名是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出賣主子，出賣同胞，反復(fù)無常，陰險冷酷，突然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頭，書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些話："東周與西周戰(zhàn)"，"東周與西周爭"，"東周欲為稻，西周不下水"，"楚請道于二周之間"，"昌他亡西周，之東周，盡輸西周之情于東周"，"西周甚憎東周"，這讓我大惑不解。

怎么回事？

就我腦中儲存的信息，西周與東周根本不在一起。為了證實這一信息，馬上查閱手頭有關(guān)資料--

《辭?！罚?周，朝代名。公元前十一世紀周武王商后建立?！埃罚罚蹦晟旰盥?lián)合犬戎攻殺周幽王。次年周平王東遷到洛邑（今河南洛陽）。歷史上稱平王東遷以前為西周，以后為東周。……"

《中國歷史年代簡表》："西周（約前１１世紀--前７７１年）"，"東周，前７７０--前２５６年"。

沒有錯。但《戰(zhàn)國策》也不會錯的。一定有什么地方錯了。再查《史記》，終于有了眉目--

《本紀第四·周》："顯王崩，子慎靚王定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時東西周分治。王赧遷都西周?！芫⑼豸鲎?，周民遂東亡。秦取九鼎寶器，而遷西周公于單狐。后七年，秦莊襄王滅東周。東西周皆入于秦，周既不祀。"

原來，當時東周又分裂為東西周，各據(jù)一都。東周是洛陽，西周是河南王城。赧王勢力微弱，只好跑到西周的王城，投靠西周武公。二周之間怨恨不已，又周旋于秦、楚、韓等諸強之間。秦攻取韓國陽城、負沗兩城，西周公害怕了，就叛秦和韓、楚等諸候相約聯(lián)合出兵攻秦，秦昭王發(fā)怒，派大將謬攻西周。武公只好跑到咸陽向秦昭王磕頭請罪，獻上三十六個邑城和三萬人口。秦收下貢獻，放武公回去。

周赧王是和西周武公一起死的。周赧王雖為天子，卻孱弱無能，在諸侯的挾逼下，竟跑到稍強一點的西周，寄人籬下，還造了一個高臺躲避。周人稱他的這個樓臺為"逃責臺"。史書中說他是"慚恥之甚"、"赧然慚愧"，所以稱為"赧"。

就是這個周赧王，在多年之后，對我說了這句話："我有我自己的《史記》！"他在告訴我什么呢？

歷史是多么遙遠啊！當它還是現(xiàn)實時就已經(jīng)不很清楚了。當它成為文字時，難道會更清楚嗎？時間如同一塊有魔法的布，覆蓋在文字之上，或者成為文字之外的空間。我們的二十五史，再加上前四史，即使再加上浩如煙海的稗史、野史，都只是被時間魔布遮去而顯露出來的只言片語。絕大部分曾發(fā)生著的事實都被隱去。如果沒有文字，時間是一個我們不知道的謎；而有了文字，時間就是一個我們知道的謎。不斷地猜測這個謎，破譯這個謎，這一切，成了歷史的一部分。我想，它終究會成為歷史本身。

周赧王當年肯定說過一句意思十分清晰的話。就在他決意逃到西周時，在他逃跑的塵土飛揚的路途中，他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是怎么樣的？他扭頭對身邊的嬪妃或隨從說過一句什么話？在那個高高的受眾人咒罵的臺子上，這個窩囊得讓人同情的末代天子，有多少東西變成了鐵黑的文字。還有多少，變成了時間。

我躺在這里。周赧王站在那里。中間是一片時間的浩浩荒漠。不！時間，熬化了多少筋骨血肉，如同無限的凝結(jié)著一層油脂的濃湯。它何時荒涼而空漠？它超越海洋和空氣，向著宇宙延伸。

我，我們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是時間的起點和終點，就是時間的交叉點，就是時間糾纏不清的地點。也許，終究會有一天，我也成為被時間隱去的部分，在任何一個文字中都找不到我，我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而到那時，我就真正成為了時間本身。就像周赧王的大部分成為了時間一樣。愛因斯坦說，世界上一切東西消滅了，時間也隨之消滅。但是，這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只螞蟻存在，時間就存在。它等待著這只螞蟻把它說出來；或者它等待我再次的出現(xiàn)。

可是，我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為文字。而時間對我們來說，只是最大的虛無。周赧王也許并不愿意人們把它記錄下來，成為千載的笑料。但是文字使得這一切已經(jīng)很難改變。歷史，是文字對時間一次最為成功的勝利。但是，時間終究會戰(zhàn)勝歷史。而且，甚至是隨時隨地地戰(zhàn)勝著歷史。就在我讀《戰(zhàn)國策》時，就在我做夢的時候。

我們的歷史，不能再成為好一點的歷史了；而我們，能夠再成為好一點的時間。

周赧王乘著夢穿過時間來到我的面前，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我有我自己的《史記》！"就是告訴我這個啟示。